小金
2019-11-25葛亮
葛亮
我叫夏可颐。对,颐和园的颐。
我叫夏可颐,住在贸园路钟鼎新城二期五座2F室。
我叫夏可颐,我是个寻宝店主,金钻五颗星。
我说了很多遍。小金不会伤害任何人,我也不会。
关于这个小区丢失了一条蟒蛇的事情,是我到了这个片区接受的第一个案子。谈不上是一桩案子,因为案情过于简单,但耗时很长。
那是个大雨天。人了梅之后,宁城有很多这样的大雨天。一下雨,乌云密布,天就全黑了下来,其实不过下午两点钟。因为我看到户籍警老邢又清一清喉咙,用保温杯里的水漱一漱口,“咕咚”一声咽下去。我喉头也忍不住动了一下,然后的声响,是他折起钢丝床的声音。老邢就是这么守时,他的午睡结束了。
他敲了敲门,走到我们的办公室来。说借我们的开水用。他们科室的纯净水桶好像经常会断水。虽然我知道,这不过是他过来聊天的由头。他打开了杯盖,我闻到了浓郁的黄芪和党参味。还有一股子腥气。那是海马。我说,老邢,海马有效果吗?嫂子满意吗?老邢喝了一口,舌头在口腔里鼓捣一番,又将一口水咽下去。他眯起眼睛,暧昧地说,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我看着他脸上,印着亚麻枕套的印子。那是个篆书反白的“寿”字,正压在红润的面颊上。这张脸有些兴致勃勃的表情,但还是看得出皮肤的松懈。眼角似乎被肿胀的眼皮压着,耷拉下来。我看着他,并听不到他在说什么,无非是一些琐事。但我心里一阵发灰,好像看到若干年后的自己。
哎,我说,钟鼎新城的那条长虫,找到没有?老邢将一根海马拣出来,翘着兰花指,拈进嘴里,细细地咀嚼。
哦,你是说,那条黄金蟒?我愣一愣神,还没找到。
老邢说,什么黄金蟒,名字倒好听。都是些有钱人烧的,就作吧。那天你不在,我下班临出门,正好碰到他们居委会的林奶奶,还带着她孙子。好一通闹,说这蛇在小区里,是多大隐患。三米,吞个把孩子玩似的。那一比画,我的娘,得有电线杆子这么长。
我说,再问你,你安抚她一下,老人家总是容易恐慌。你就说,黄金蟒性情温顺,一般不伤人。百度上都写着呢。
老邢搔搔脑袋,我跟她说,我是个户籍警。那蛇要是报不上户口,我再管。林奶奶就扯着我袖子,问说,怎么防它跑到家里来?我就说,在家里撒雄黄。她说,这有科学依据吗?我就说,林奶奶您见多识广,当年白娘子着了许仙的道,不就是一杯雄黄酒吗?
我哈哈大笑,说,老邢,你这样糊弄人民群众可不行。
老邢也笑,说,都是人民内部矛盾,整得要批斗似的。那养蛇的再邪行,我看倒不像个不规矩的人。挺本分的一女孩。你说这叫什么事。话说……她这两天来了没?
这时候一个炸雷,轰隆隆地响,雨更大地落了下来。风也大了,刮得街边的梧桐树枝叶七零八落。我起身去关窗子。这时听到有人唤,吴警官。
我四围望了一下,没人。风声很大,或许是听错了。我刚要阖上窗户,又听见了叫我的声音。我低下头,看见对面小卖部的雨篷底下,一个人抬起了头,对我挥一挥手。
夏可颐走进了我的办公室,收起了伞。刘海贴在额头上,湿漉漉的。
老邢愣一愣,说,得嘞!说曹操,曹操到。你忙你的,我尿遁去也。
这雨可真大。夏可颐望望外头。
我将纸巾盒子摆到她跟前,又给她倒了杯水,说,是啊,不像梅雨天,倒好像是台风来了。
夏可颐脸色有点焦灼,她擦擦额上的雨水,说,也不知要下到什么时候。
我问,小夏同志,来找我什么事?
夏可颐叹一口气,说,还是小金的事,有进展吗?
我摇摇头,为了你这条黄金蟒,我们差不多出了一半警力,还从邻区的分队调了警犬。找不到,也是难。
夏可颐眼睛黯淡下去,一点点地,将那湿漉漉的纸巾缠绕在手指上。她说,这么大的雨,到晚上气温下降得厉害。小金平时都是在保温箱里,要是给雨淋了,我担心它冻坏了。吴警官,怎么说,这可是一条命。您能不能帮忙再找找看?
听她这么说,我忽然有些不高兴。我说,夏同志,我也很想快点找到它。可我想的,是你的宠物如果跑到别人家里,会带来怎样的后果。冷血动物,是养不熟的。这小区里,这么多老人和孩子。你心里就没装过他人的人身安全吗?
我看见这个女孩,身体佝偻下去,肩膀缩在了一起。她脸色苍白。我才注意到,雨水将她的上衣湿透了。鱼白色的衬衫,变得半透明,现出起伏的淡淡肉色以及淡蓝的文胸肩带。我有些恍神,别过了脸去。这时,听到这女孩的声音,好像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我说过,小金不会伤害任何人,我也不会。”
夏可颐从施公祠派出所里走出来。走到外面,雨水将她打了一个激灵,这才想起没有撑开伞。
她有些后悔来找了吴昌明。
昨天夜里,她睡得很不好,睡着了一会儿,做的全都是关于小金的梦。
她梦见小金回来了,像平常一樣,安静地盘在自己脚边。她有些恼,扬手要赶它下床,才发现,原来不过是焦黄色的蛇蜕。
她就到处找它。终于在楼下的垃圾站,看见了小金。它卧在一大堆垃圾里。隔夜的饭菜、旧家电和婴儿的尿布。它裹着一只破碎的玩具熊。玩具熊的眼睛掉了,是黑漆漆的一个洞。看见她,它昂起颈子,头上顶着一片有些腐败的白菜叶。这样子有点傻,她笑了。
然而,小金又不见了。她在慌乱奔跑,找它。看见衣着奢华的女人,婀娜地走过来,冲着她微笑。对她一转身,肩上背着的,是一只金黄的蛇皮包。皮包的搭扣开了,红宝石一样的眼睛。
她惊醒,身上起了一层冷汗。
她剧烈地头痛,然后下床,从药箱里翻出了阿司匹林来吃。回过头,看见墙角里空落落的保温箱。
她想,可能确实是自己没有关好保温箱的门。她总是在睡觉前,检查两三遍。那天是怎么回事呢?她有点恍惚了。
也许是因为母亲的那通电话。母亲总是能将最单调的主题铺衍成长篇大论。每次的切入点,论述的方式,都不一样。有时候她想,如果母亲去上那个叫“奇葩说”的辩论节目,说不定真可以是一员骁将。论阅历和智慧,再加上在基层机关多年磨砺出的狡黠,那些虚张声势的年轻人不是对手。
她太像父亲,寡言。但并非不想表达,而是缺乏表达的能力。这其中甚至也包括对爱的表达。她想,世界上为什么会有人像母亲一样,将爱表达得如此铺张而毫无愧色。
“我跟你说哦……”这是通常的开头。在与母亲的对话过程中,她几乎没有开口。但母亲并不会因为这个荏弱的对手,而缺乏发言的兴致。一个小时后,仍以千篇一律的方式结束了电话。不外乎要她早点离开这里,回到她长大的那座江南小城。接受家里安排的相亲,早生贵子。然后让母亲含饴弄孙,“尽一个中国退休女性应尽的义务”。
夏可颐想,她那天放下了电话,一定是在极度疲乏的状态下,忘记关上了保温箱的门。她想,她要不要告诉母亲:她的女儿没有谈朋友,没有结婚养孩子的打算,只因为这两年来,都在养着一条蛇。
她想,也许自己一开始就错了。一错再错。她不该在早上匆忙地写了一则“寻蛇启事”。然后在楼下复印店复印了五十份,就贴到钟鼎新城和邻近小区的布告栏。她不该在启事上加上小金的照片和自己的手机号码。
这真是噩梦一样的开始。她开始接到不同人的电话。怀有不同目的、不同腔调的人,有无聊地用她消磨时光的,有企图勒索她的。但更多的,是小区的居民。他们谩骂与诅咒她。好像她一直以来,都居心险恶,像是武侠小说里养蛊的巫婆,在默默酝酿着灾难。她无力辩驳,有时耐心地听他们说完,有时轻轻地把电话掐断。
一切,只因为她饲养着一条蛇。
楼下的林奶奶,敲开了她的门。只是站在门口,没有像以往,热情似火地进来打量,顺道给她带来一碗还冒着热气的饺子,或是半只西瓜。此时老太太脸上不自然的笑,虽不至有嫌恶的神情,但不自觉地用手捂了捂鼻子,像是捕捉到了空气中难以言传的腥味。她反倒坦然了。以往为了掩护小金,她忍着自己慢性鼻炎的痛苦,在家里点了浓重的香熏。这时不用了。
林奶奶高屋建瓴地代表了邻居们,谴责了夏可颐,然后说明了来意。她代表二栋的叶志华,也就是夏可颐的房东,来说服她搬走。这是一道驱逐令,她已经是小区里的不安定因素了。
這时,她看到了澎澎。他躲在林奶奶的背后,怯生生地探出头。林奶奶索性将他推到她眼前,用慷慨激昂的声音说,你养这畜生的时候,就没想过楼下住着这么小的孩子吗?我们林家就这一支独苗,你就忍心吗?上下楼的,我们全家竟然都蒙在鼓里。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八岁的小学生,想着两个月前和他拉过钩,分享了有关小金的秘密。这孩子,用指尖在小金的凉滑的背上掠过,眼里是温柔的欣喜。然而此刻,澎澎低下头,躲过她的眼睛。
她说,我不会走的,我的租约没有到期。在找到小金之前,我不会搬。
外面的雨停了。她决定去找韩原。
她大概有一年半没见过韩原了。即使为小金买兔子与白鼠,也是通过快递交收。她没有必要见他。
她用去半个小时,来到西河。这里是宁城最老的区。老而杂乱,聚集着全市最著名的钉子户。他们据兵屯守,坚忍不拔,与房地产商形成了旷日持久的战局。渐渐地,后者被他们磨得逐渐失去了耐心和兴致,以至于放弃。而他们的斗志,竟然也就败落下来。大多重新回归了日常,做了慈祥的老人。这一区,无挽回地衰颓了下来。
除了老的,原住民渐渐离开这里,将房子出租。也无法租得高,就分租给了没钱的大学毕业生,和各地打工的人,不免渐渐鱼龙混杂。这里大概被遗忘得久了,越发陈旧而乖张。治安也有些成问题,近年出过几桩大案,令人闻之色变。
夏可颐踩在雨后的巷道。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潮湿的尘埃味道,是不新鲜的腥气。雨水渗进了参差破碎的石板下面,踩上去噗嗤一声。污水溅到了她的鞋上。开始还避让一下,拣那整块的石砖踩上去。但几次避让未及,她感到脚趾缝间的凉意。终于叹一口气,坦然地、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她甚至听到那些污浊的水滴,在步履中喷到小腿上。是金属的声音,几乎铿锵。
穿过了整条巷道,她看到了那幢工业大厦。它在整条西河的尽头。谁也不知这幢大厦是什么时候建起的。它随着一个纺织厂的倒闭,失去了作为仓库的功能。人们甚至不清楚它的名字。它斑驳的外墙上,似乎看得见一些字迹。但谁也辨认不出是什么,是某个特殊时代的标语,还是大厦的名称。字迹大部分剥落了,另一些被野生的藤蔓卷裹,隐藏进了时间。因为它的形状,人们发挥了想象,用极粗鄙的代称。它曾经也是宁城数一数二的建筑,如今与西河一同凋落。甚至于一度成为犯罪团伙销赃的窝点。前两年,政府本着废物利用的原则,将大厦内部简单装修,分租给了一些年轻没钱的艺术家,做工作室。希望注入一些新鲜的气象,但实际上,并未改变它不名誉的本质。
夏可颐走到了门口,看到有些人正走出来。辨不清楚面目,好像都是些灰扑扑的人形,不明朗的。走出来,很快就消失在西河灰暗的背景里。夏可颐望着犹豫了一下,还是拿出手机,拨通了韩原的电话。电话通的,许久没有人接。她想一想,终于走进去。趁着微弱的光线,拉开铁栅栏搭上电梯。这台老爷电梯“吱嘎吱嘎”地响了许久,突然才沉顿了一下,停在了五楼。电梯门打开的瞬间,夏可颐一眼看出了变化。走道的墙,全被油漆漆成了很浓厚的墨绿色。她想起上次来,这墙上还能看得见焦黄的尿渍和女人身体的简笔画。这绿色便不显得整齐,而成了一种藏污纳垢的颜色。
她慢慢地挪到走道的尽头。敲一敲门,没人应。她想了想,轻轻推了一下,门开了。但呛鼻的尘味还是她熟悉的。有一些塞率的声音,极细微的。她沿着墙边摸索,摸到了开关的按钮,打开了。灯不亮,昏黄的光。但就这一点光,似乎激起了房间里的一点骚动。窸窣的声音大了起来,渐渐她听到了一些其他的声音。是动物的喘息声、隐而不发的嘶吼声,还有受了惊吓在胸腔膈膜里发出的共鸣。这房间,是一座幽暗而污浊的简易丛林。
这让夏可颐有些恍惚。忽然听到猛烈的撞击声。她弹开,看见身后有一只细长的动物,正用身体使劲碰撞金属笼子。那是一只雪貂,它赤红的眼睛和夏可颐的目光撞上。它停止了撞击,一点点地退后。它退到了笼子的角落,终于退无可退,但身体弯成了弓的形状。夏可颐看到它银白色的毛轻微地竖起,瑟瑟地发着抖。
夏可颐也退后,后面的安静中却有溽热的腐臭味。那是一只同样被困在笼中的秃鹰。它并没有理会夏可颐,只是自顾自地撕扯一只断了头颅的老鼠,十分专注。近在咫尺的,是一条游弋的球蟒,在隔壁的保温箱。还不十分大,身上的花纹也没有长开。它的体形,很合适成为秃鹰的食物。但是,目前却相安无事。
夏可颐逐个地端详它们。绚丽的红海星一样的墨西哥火脚蛛。膨胀得不能自已的非洲牛蛙,长着温存的眼睛。蹲踞在一只木桶中臃肿的猎蜥,抬起老人一样皱褶满布的脸,向她吐了一下信子,转过头去。
靠窗的笼子里,发出胆怯声音的,是挤挤挨挨的小白鼠以及玻璃缸里成千上万只的蟋蟀。它们不同,它们在这里,扮演的是饲料的角色。它们进入这房间,就被动地处在食物链的最末端。没有灵魂,只是行尸走肉,是为其他动物准备的牺牲。
而夏可颐,却在这些白色的老鼠面前停住。看它们拥挤,嘴部不自主地翕动,互相践踏。这时,她听到一声嘶叫,狗吠一样。她在慌张中抬起头,看见韩原站在身后。
韩原的肩上,栖着一条岩石色的大守宫。眼睛里迟钝的冷光,落在她身上。刚才是它受惊的叫声。
韩原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等她说话。
她沉默了一下,说,我给你打过电话。
韩原说,好久不见。
她说,你没接,我就自己上来了。
韩原从玻璃缸里拈起一只蟋蟀,像肩膀的方向抛过去。那只守宫猛然昂起头,轻轻地将身体反转成弧形,叼住了蟋蟀,又落在了原处。整个过程完美无瑕。这是只小型的猎手,它将猎物一点点地吞咽下去,喉头发出了兽一样的顿挫声响。这让夏可颐有些心悸。
韩原说,来买老鼠?叫人给你送过去就是了。
她这时看清了韩原。一年不见,他胖了。甚至于嘴角的那道疤痕,也圆润了一些。他的样子,其实比印象中善意了些。
夏可颐轻轻说,我是来找你帮个忙。
韩原愣一愣,忽然笑了,说,果然还是那句老话。无事不登三宝殿。
小金丢了。夏可颐看见韩原脸上的笑容,慢慢凝固。她心里有了底。她大声了一点,强调,小金丢了。
韩原打开一只盒子,将守宫放进去。问她,怎么丢的?
她尽量克制了情绪,将过程完整地复述了一遍。她说,我想你帮我找到它。
韩原说,现在已经是第四天了。我怎么帮你找。你报警的时候,想过后果吗?
夏可颐说,我并没有想这么多。我只想找到它。昨晚下了这么大的雨,我不知它会到哪里去。
韩原说,难道我就知道?
夏可颐沉吟良久,似乎为了让下面的话掷地有声,你必须帮我。
韩原看了看她,神情变得冰冷,我为什么帮你?
夏可颐说,因为凌羽。
不出所料,韩原眼里的光熄灭了。他嘴角牵动了一下,声音干涩,他说,我明天上午去你小区一趟。不要再惊动别人。
那个叫澎澎的男孩出现时,我正从厕所往办公室走。尿憋得太久,放水时连打了几个尿战,太爽。
近几天中午,所里都不兴午睡了,连老邢都跑来跟我们打“掼蛋”。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流行起来的,打起来就上了瘾。
实在的,给分到了这一区,由不得人不松懈下来。所里的事情,本来也不多。这一区治安清平,人民遵纪守法。所辖的街道居委会,又有林奶奶这样的老觉悟,比朝阳群众还给力。听说有一年零犯罪率。因为群众警惕性高,抓到一个全国通缉的A级杀人犯。这人在外头流窜了两年,独在我们小区落了网。很说明问题。
说起来,我来到这个叫“施公祠”的片区,不知不觉已经两个月。东边的摩崖山附近,的确有间施公祠。我去找见过,不起眼,淹没在了一个叫“岭南之风”的公园里。按说是一处古迹,但现在只剩下了一个青砖房子,空荡荡的。区里的老人说,日本人来的时候,给烧了。里头呢,原本是有一个施公像的。问起来,也记不得样貌,只说是生了双“大大眼”。有人讲,这施公,是个英雄,康熙年的福建水师提督施琅,攻过台湾,平过延平郡王郑克壤。所以这祠又叫将军庙。但又有一说,说施公是循吏施世纶,小时候听书《施公案》里断案如神的清官。我心里头,倒希望是他。这个施公,跛了一条腿,人称“施不全”。
将心比心,来这里做民警,也是因为我“不全”了。如果不在安徽的抓捕行動中负伤,我现在还是一名特警。两颗子弹,一颗击穿了我右腿的大腿韧带。另一颗,打进我的左肋。现在只要天一潮湿,肋骨就是一阵阵地阴痛。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是下到地方前一天,我收拾好行李,坐在宿舍床上还是哭了。这感觉说不清楚。我才二十七岁,壮志未酬意难平吧。
说来时间是个好东西。这才两个月,先前在心里跟自己较着劲。如今也跟着所里的兄弟们热热闹闹地打掼蛋。谁知道呢,或许我的命,注定要和张家长李家短打交道。
我从厕所走出来,洗了手,在裤腿上使劲擦了擦。抬起头,看见了澎澎。
我说,小朋友,你奶奶呢?
这个男孩,向四周望了望,说,我自己来的。
我说,哦,下午不上学?
他低下头,将两只脚对在一起,又将一只脚在另一只鞋上蹭一蹭。这才仰起脸,说,叔叔,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
他郑重其事的样子,把我逗笑了。
我摸摸他的头,他却躲闪了一下。我蹲下身,问他,你有什么秘密?
他看着我的眼睛,默默地伸出小拇指,说,你保证不告诉别人。你们大人,信不过。
我笑一笑,也伸出了小指,和他拉了一拉,说,大丈夫一言九鼎。
他似乎放心下来,但脸上的神情却很严肃。他凑到我的耳边,轻轻说,我知道小金在哪里。
我心里一动,捉住了他的肩膀,问,在哪里?
澎澎拨开我的手,说,我是不会告诉你的。放学我带你去。
我眯起了眼睛。夕阳的光线透过树叶,斜斜地射了过来。连日雨后的太阳,照在身上,很干净。澎澎在我前面,走得轻松。但他会时不时回过头,照顾一下腿脚不利落的我。
这座摩崖山,名字很大。其实只是一座山丘。施公祠的人,远远都能望见它。它邻近着区里的一片热闹。这时候,我回过头,还可以看到山下的“岭南之风”,一群阿娘,喜气洋洋地跳着广场舞。以往她们是在早晨跳的。但是因为震耳欲聋的音乐太扰民,被投诉了很多次。甚至两支舞蹈队还因为各自的势力范围,闹起了纠纷,也是我们所里出面调解的。现在放在了傍晚,两下似乎相安無事了。
但是,摩崖山其实很少有人来。有种说法,说这山上曾经活动着一支抗日游击队,神出鬼没地打日本人。后来,整个队伍被日军包围,五天五夜,终于因为没有补给被日本人上了山,上百人在山上被屠杀,就地埋了。因此这山上,阴气很重。如今,还能看到游击队当年建下的碉堡,孤零零地矗立在山上。别看这山不大,百来个人守了这么久,可见易守难攻。倒也不是山势特别险峻,而是临着一条挺宽的护城河,环绕了摩崖山。这山的另一边,正对着的,就是钟鼎新城。听说当年开发这个楼盘,也是看过风水。卖房子也是用了临河望山的旗号。
可也因为这条河,我和澎澎兜了一个大圈子,因为河上只有一座桥。我们往山上走,这孩子,不说话。见我慢了,便停下来,望着我。我的腿,走这样的山路,的确有些艰难,疼出了冷汗。澎澎皱了皱眉,往回走了几步,牵上我的手。我笑一笑,跟他说没事。
天色暗了一些。我从未从这个角度,望见过宁城。轮廓错落,像是一个陌生的城市。
我们终于到达了山顶。我看到了传说中的碉堡,有些意外。
或许因为它是用青砖垒成,又或者是在茂密的树木掩映之中。在远处看起来,并不是这么高。但实际上,它真的很高,高到让它周边的环境显得局促。这座碉堡看得见年头,有岁月剥蚀的痕迹。青苔和叶蔓攀爬凋落,年复一年。底下还有其他脏污的东西。甚至在侧面还残留斑驳的字体,认得出“万岁”两个字。我仰头望着它,一时想不起它在这里的缘由。它每天都在我们的视野当中,被显而易见地遗忘了。
我忽然又想起了它。这其实,是一处未完工的别墅。在我来到这个城市之前,曾经看过一个短片。是一个来自日本的设计师,在中国的改造项目之一。这个设计师以标新立异著称,改造了中国的筒子楼、石库门,甚至在成都郊外的一处佛寺。因为配合环保、空间等话题,让他声名大噪。
摩崖山上的这个碉堡,在他的立意范围当中。甚至也在那著名的网红影片中做了预告,但究竟是没有完成。至于什么原因,没有人知道。只说是设计师忽然就放弃了。但已初见雏形,仍然可以看到改造的用心。有一个类似栈桥的回廊,联结着碉堡。而另一端是一个全钢质地的水塔。上面落满了树叶,已有了一些锈迹。
澎澎看看我,又看看水塔。神情像是介绍两个陌生人见面。
我问澎澎,小金在哪里?
我爬上了水塔,用力揭开了水塔上的盖子。
我听到了窸窣的声响。
我打开了手机上的电筒,往里面照。我的手抖了一下,手机险些掉了进去。
我看见了一条巨大的金黄色的蟒蛇,正盘在水塔的底部。此时,它慢慢地昂起头,似乎和我对视。
它长着宝石一样的红褐色眼睛,吐着信子,和我对视。
是的,我并未感到恐惧。它很美。因为受到我的惊扰,它开始游动,发着沙沙的声响。鳞片翕张,花纹在急遽的变形中。它在光线的照射下,像一匹流动的黄色的织锦。
它仰着脖子,试图攀爬,但是水塔的内壁很光滑,高度超越了它力所能及。它试了几次,终于徒劳,又将身体瑟缩在了一起。
我默默盖上了盖子,对澎澎说,这就是小金?
澎澎点了点头。
我承认,我心里远不及看上去平静。
我问澎澎,你怎么知道它在这里?
他没有说话。这个八岁男孩,是没有力量将这条大蛇藏匿在这里的。那么小金是怎么被困在水塔里的。
我爬到碉堡的高处,往四周望去。
我发现这里和钟鼎新城,只隔了一条护城河,直线距离并不远。小金和我们不同,它是会水的。
我想象,它如何在那个夜晚,离开了保温箱。从二楼的阳台攀缘而下,然后游过了楼下的花园,越过铁栅。来到河岸边,或许脏污的河水,还是让它犹豫了一下。但它终于潜入水里,游到了护城河的对岸。又如何穿梭过这座山丘的密林,忍受着虫豸的骚扰。它放弃了任何一棵高大的树。而选择了半山这座似是而非的别墅。或许是嗅到了混凝土与金属的气息,让它熟悉,误认为在一番跋涉后又回到了自己的家。可是它又是怎么到了水塔里。在那场大雨后,这里是它安全的栖身之所。它沿着扶梯蜷身而上,在塔身发现了一处破损。顺理成章地钻了进去。这个看上去最适合的蛇窦,却实际是一处陷阱。弧形的四壁,让它再无计可施。
我对澎澎说,我们赶快回去。我去找几个弟兄来。
澎澎拉住我,大声说,不!
他说,你答应我,不告诉任何人。
澎澎哭起来。他说,你骗我,你们会把小金带走。姐姐说了,小金是她的命。
我的心一沉,慢慢地蹲下来,说,澎澎,我是个警察。
澎澎愣一愣,眨一下眼睛说,可你,已经下班了。
我在楼梯上坐下来,看见一只黑色的蜘蛛,在缓慢地爬行。我说,澎澎,夏姐姐知不知道小金在这儿?
澎澎摇头。我问,你为什么不告诉她?
澎澎说,姐姐会把小金藏起来。给你们知道了,她就要坐牢了。
我说,那你呢?不怕坐牢?
澎澎说,我不怕。而且奶奶很凶,她不会让我去坐牢。
我问,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澎澎说,我需要你帮忙。小金饿了。
这是个出乎意料的答案。在我所知的常识中,蛇是一种擅长忍饥挨饿的动物。这孩子怎么会知道它饿了。
澎澎看出了我的疑问。他说,夏姐姐每个月这个时候,都会给小金喂吃的。有时候,她会让我帮它取快递。每个月,都是这个时候。
我说,什么吃的?
澎澎说,白老鼠。小金只吃白老鼠。
这天夜里,我梦见了小金。
这梦清晰而真实。我看着它游向我,我却动弹不得。有月光洒在它身上。它金黄色的鳞片就又张开,变成青白的了。
它游向我,游到我身边。看着我,和我对视。它渐渐爬到了我的身上。我动弹不得,却能够感觉到它的鳞片,在我皮肤上摩擦。它的身体很冷。
它开始用身体缠绕我。从腿开始,一点点地缠绕,又一点点地收紧。可是,我并不觉得痛。相反,我身体的一部分正变得灼热膨胀,坚硬。我感觉到一种难言的快意。它用眼睛逼视着我,几乎让我感到羞耻。
它束缚了我。它将头贴着我的脸,吐着信子,掠过我的耳际,有黏腻的腥味。它缠绕我的颈项,开始将身体收紧。
我一阵窒息,开始喘不过气。我挣扎了一下,醒了。
我大口地呼吸,向四周张望。没有小金。我觉得下身潮湿冰冷。我脱下内裤,走到浴室,将热水开到最大,冲澡。我觉得自己好一些了。
我和澎澎如约见面。看到我手里的笼子,他的眼睛亮了一下,但并没有表示兴奋,只是点点头。
这些白鼠是寄到我家里的。澎澎留下了寄给夏可颐快递的寄件人地址。那是西河区的一个工业大厦。我一直以为那里早就拆迁了。我拨了寄件人的电话。是个很懒的男人的声音。我说明了我要的东西。他略迟疑一下,说,养蛇的?我含糊地“嗯”了一声。没想到他很爽快地说,把地址用短信发过来,账号发给你了。
也就半天的时间,我就收到了这些白鼠。包装盒用黑色的纸严严地包住。打开的一刹那,我听到了一只老鼠的尖叫。我很奇怪为什么它们没有被闷死。
我在笼子外面,精心裹上一层棉布。我也不知为何要掩人耳目。澎澎掀开了布,看了一眼,然后说,小金每次吃两只就够了。
我笑笑,说,我只知道蛇能吞象。我不相信它吃得这么秀气。
澎澎皱了一下眉头,说,小金可不一样。
我爬上水塔,揭开了盖子。
小金正蜷成一团。这时似乎是嗅到了某种气息,仰起了头。它将身体慢慢舒展开了。沿着水塔的内壁开始游动。它游得很慢,似乎有些犹豫。忽然停顿了,吐出了信子。一下,又一下,好像是在寻找。
澎澎说,它闻到老鼠了。可以了。
我打开笼门,拍了一下,白鼠们出现了骚动。其中一只慌不择路,冲出笼子,跌落到了水塔里。极轻微的落在金属上的声音。它在黑暗中窸窣地翻过身,试图跑动,在水塔的底部打了滑。它似乎没有注意到小金。
水塔的缺口,浅浅的光,正照在小金的头部。它弓起了身体,颈部优柔地摆动了一下,抬高。那只小鼠,慢慢地,甚至顺着小金的尾巴,向上攀缘。它以为那是一条生路。
小金的头部又抬高了一点,望着小鼠的方向,并且向后屈伸,像一把渐渐拉满的弓。那束光里有一些灰尘,飞扬着,笼着小金赤红色的眼睛。那眼睛一直望着,不动声色。
一分钟过去了,我渐渐失去了耐心。
当我想要和澎澎说句什么,忽然看见小金吐了下信子,以我没有捕捉到的速度,一口咬住了白鼠。闪电一般,我的确没有看清楚它的动作,甚至没有看见它头部的移位。我只看见白鼠在它口中挣扎,听到极其细微的惨叫。小金张开了嘴巴,开阖到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开始了吞咽。十分慢,一点一点地,稍显艰难。我看见它的下颚逐渐膨胀,并且向后移动。那只老鼠一点点地消失,尾巴却仍然在颤动。
“太好了。”澎澎说。我扭过头,看见这孩子眼睛里,有兴奋的光。他望着小金,目光专注。他轻轻说,再给它一只。
第二只白鼠掉进了水塔里。小金游过去,它似乎很快确定了目标。这只老鼠靜止不动,嗅到了危险的空气。小金环绕着鼠,游动。它缓缓地缩小了游动的半径,将这只小鼠包围。然后包裹、缠绕,一圈圈地。我渐渐看不见那只白鼠了。小金的尾部卷裹起来,可以看到皮肤下的起伏,鳞片翕张。我知道,这是在进行一场绞杀。它将头埋在了自己身体的深处,紧紧地,整个身体盘成了一个球。良久,当它再次舒展开来,那只老鼠已经没有了。它以隐秘的方式,完成进食。
我有些看呆了。这不是我印象中的捕猎者。整个过程优雅从容,不为人知。我再次打开了笼子。澎澎伸出手,制止我,已经来不及。又一只老鼠掉落下去。
澎澎皱起眉头,小金每次只吃两只。
我笑笑说,它哪能算这么准。它是条蛇,又不是会计。
我心里想的是,一条低等低智的冷血动物,会知道什么是节制?
澎澎似乎不屑我的话,他说,你看着吧。
事实上,这只老鼠,似乎很活泼,有它的同伴不及的旺盛精力。它很快速地爬动,而且目的明确,它向着有光的缺口攀爬。那正是小金栖身的地方。小金看着它,吐了吐信子,并没有动作。它似乎在犹豫,几秒钟后,卷动身体,竟然向后退了退,将自己隐藏进黑暗里。
小鼠从水塔内壁不断滑落,变得很焦躁。这时候,我看到小金伸出头,试探了一下。它慢慢游过去,游到水塔底部的另一端,又游回来。它开始一点点地将小鼠绞缠。它的动作并不急迫,缠了又松开。在小鼠要逃脱时,又再次缠起来。一切似乎有点心不在焉,近乎某种捆绑的游戏。小鼠终于窒息,轻轻战栗了一下,不再有声息。它这才慢条斯理地,一点一点地将它吞了下去。
我放心地舒了口气,笑笑说,要不要给这只老鼠念段经,超度了它。
澎澎的眼光,忽然变得有些冷。他说,你看着吧。它会臭在这里的。
我有些惊奇地看一眼这孩子,又将目光投向小金。这条金黄色的大蛇,此刻一动不动,身体有些瘫软地趴伏着,可以看到颈部的鼓突。我想,它会需要一段时间来消化它的食物。
接下来的几天,夏可颐没有来找我。我在想,她是不是已经放弃了寻找。
我不知如何处理和澎澎之间的秘密。一切似乎又恢复了日常。我在小区里遇见了放学的澎澎。这孩子和同学说笑。看到我,有礼貌地说声“叔叔好”,并没有任何想要和我搭讪的意思。当我在犹豫要不要和他说句话,他已经跑远了。
所里的工作,还是一如既往的单调无聊。如果还可以称为工作的话,无非还是家长里短,一地鸡毛。
我甚至产生了某种幻觉,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直到有一天,老邢忽然问我,哎,后来那条长虫,找到了没有?
我摇摇头。
他抱着保温杯,很响地喝了一口,用舌头舔了舔牙齿,把茶叶吐了出来。他说,可惜了。这么大条要是斩成蛇碌,煲汤还是椒盐,任啥都是一盘好菜。
这时候,管材料的小宋进来,大笑说,老邢,这是我们广东人的专利,几时轮到你个北方人凑热闹。再说这话不能乱说,说不定已经在深山老林里成了精,晚上化成靓女来找你。
我心里动了一动。
傍晚,我一个人上了摩崖山。我登上了破败别墅的水塔,打开了盖子。天已经很暗了。我打开手机的电筒,看到了蜷缩成一团的小金。然而,很触目的,我也看到了一只白老鼠的尸体。只有一只,小金把它最后吞下的白老鼠吐出来了。这具尸体很完整,但模样狼狈甚至恶心。它浑身包裹着黏液,应该是小金胃里分泌的。僵硬着,这时毛皮是灰白的陈旧颜色。并且,眼睛是睁开的,死不瞑目。
小金没有任何动静。
不知为什么,我感到有种恐怖,一点点地从心底生起。手脚凉了下去。
我很冲动,想下去一探究竟。
但我慢慢地关上了水塔的盖子。
第二天,我带着工具,再次上山。
说是工具,其实也很简易。就是一截足够结实的救生绳,和一个小型的攀岩钩。我腿脚还好的时候,曾算是初级的登山爱好者。技巧虽然不算上乘,但家伙事儿还是很齐全的。
这时的光线充足,我看到小金挪动了位置。不知为什么,我松了一口气。它还活着。
然而,我也发现,那只老鼠的尸体不见了。
我打开电筒,在四周看了看,确实消失了。
难道,小金终于还是硬着头皮,把它吃了下去?
澎彭说,小金不吃不新鲜的东西,只吃活物。
他总是对这条蛇高看一眼,似乎它有人一样的尊严。我对这个事,态度中立。但按照昨天的经验,他是对的。
那只攀岩钩,在我的设想中有两个作用。一个是把那只死老鼠钩上来,要么帮助我把自己吊下去。视具体情况。
但是,现在好像都派不上用场。这只老鼠不翼而飞,有其他人曾经来过。
我打电话给澎澎。这孩子似乎有些不耐烦。他说,他可没敢再上山去。他奶奶看他看得太紧啦。
我是在三天后,看到那个人的。
虽然稍微做了伪装,但我还是一眼认出是夏可颐。
我先看到她的背影。她戴了一顶棒球帽,穿着高领的运动衫。
我看到她时,她正打开了水塔的盖子,向里面张望。她看了很久,定定的,没有任何多余的举动。
大概半个小时后,她从水塔上下来,坐在栈桥的回廊上。那回廊并未竣工,钢筋水泥的横梁,两边是悬空的。
她坐了一会儿,站起来,伸开了手臂,在横梁上慢慢向前走。她昂起头,尽量保持了平衡。有那么一两个瞬间,身体倾斜了一下,并没有掉落下来。
她走到了回廊的尽头,折返了身体,又往另一边走过来。
这时候,有一阵冷风吹过。我看着她,缓缓地屈下身,将头埋在自己的臂弯里。夕阳的光,浅浅地笼在她身上。像是金属铸成的塑像。
夏可颐知道有人在看她。
不知为什么,她反而不怕了。她确定自己在水塔盖子上做的记号,有人来过。这个人没有伤害小金。
这个人,是个未知的同盟,或许不是。
在半个月里,她被孤立。在小区里,声名狼藉。这不是全部。
在情急之下,暴露了个人信息。所有的發展都顺理成章。她关闭了自己的寻宝店。上面有太多的留言。买了她的货品的,没有任何原因地打了差评。她苦心经营了两年。口碑的坍塌,如此轻易。
有人用电话号码搜到了她在社区网站上的账号。取得了她的照片,张贴到了别的地方。而另一些人,则用她的照片嫁接了其他的视频,在微博和其他平台扩散,攻击她虐待保护动物。更有甚者,在直播APP上声称自己是这条黄金蟒的主人,博取网友的关注和礼物。她打印的寻蛇启事,被做成了Flash,小金被做成了表情包。和她有竞争关系的网店,出现了同款的毛绒玩具。
她接到了太多的匿名电话。她将手机转到语音信箱,后来关闭了手机。
她在一个下午,昏睡。外面的传呼说,韩先生拜访。
她说,我不认识什么韩先生。
一个很沉厚的男人的声音,从那头传过来,说,我是韩原。
她打开门,看着韩原,说,你怎么会有我的地址。
韩原笑笑,没有习惯做网红吗?我不用人肉你,我给你寄了两年的老鼠。
韩原并没有要进来的意思。他将袖口上的一片叶子掸下来,对她说,我找到了。
韩原打开了房间里的日光灯。光线好了一些。夏可颐看他缓缓推过来一架小车,脸上有种平静温暖的微笑。像是要为她打开一只埋藏惊喜的生日蛋糕。
那车上是一只保温箱。他打开箱子,说,看,它在这儿。
夏可颐走过去,她能感到自己的眼底,有发热的东西。但还是抑制住了。她走过去,目光碰触了一下韩原,然后落在了箱子里。
箱子里,是一条极其美丽的金黄大蟒。见到她,盘桓卷动了一下,仰起头。红宝石一样的眼睛,熠熠生光。
夏可颐眼底的热,一点点地冰冷下去。她轻轻地说,这不是小金。
韩原愣了一下,说,什么?
夏可颐用更为清晰的声音说,这不是小金。
韩原将那条蟒慢慢地抬起来,盘在自己肩头,说,你好好认一认。我找到它的时候,刚好蜕了一次皮。你不要经验主义。
韩原走向她,将蟒蛇靠近她。这条蛇抬起颈項,并没有闪躲,而是向她手臂上游动。韩原说,你看,小金才会和你这样亲。
夏可颐后退了一下,说,你会认错自己的孩子吗?
韩原沉默了一会儿,将大蛇重新放回箱子,盖上。两个人对面站着,看着对方。夏可颐听见了这个男人在克制自己的粗重的呼吸。
韩原说,你确定,不带它走?
夏可颐说,我只要我的小金。
韩原背转过身,没有说话,忽然一拳擂在旁边的铁笼上。铁笼里的一只苍鹫惊叫了一声,喑哑的声音像垂死的人。
夏可颐低下头,往门外走。
韩原的声音从后面追上她,夏可颐,你听着!这么久,你以为小金还能找得回来?你知道,为了找这条蛇,我费了多少气力。我拿着小金的照片,和那些卖家一条一条地对身上的花纹。花了一个星期,才找到一条几乎一样的。那个贵州的卖家,看出我着急,狠狠敲了我一笔竹杠。这一笔,二十万。
夏可颐停住,没有回头,说,我欠着,会还给你的。
她感到自己被男人的臂膀箍住了,几乎窒息。这感觉很熟悉。小金年幼时,曾有两次,用身体紧紧地箍住她。它用这种方式向她表示依赖,却差点造成了致命的危险。她要摆脱,听见男人说,夏可颐,我知道,凌羽的事,你没法原谅我。两年了,他走了,小金也走了。你得出来了。
男人的声音开始嘶哑。她使劲地想要摆脱他,那臂膀却反而更紧。她终于在那胳膊上,狠狠咬了下去。男人的臂膀颤抖了一下,松开了。她身后的男人,也像失去了力气的缅甸蟒一样,一点点地松弛颓然,跪了下去。
走出了西河这座不知名的工业大厦,是出奇的好阳光。
夏可颐觉得自己并没有意料中的沮丧。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经年的混凝土和腐败植物的气息,是老旧的城区并不新鲜的味道。
她上了出租车,还是有些想哭。不知为什么。她拿出化妆包,开始给自己化妆。其实,她在日常生活中很少化妆。但是,这个举动可以让她转移对眼下事情的注意力。当她化好了眼影,泪水还是流了下来,猝不及防。她索性看着黑色沿着自己的眼睑氤氲开来,如同水墨的晕彩。
她愣了一会儿神,拿出了纸巾。但是手机响起了提示音,有一则新信息,来自韩原。
韩原说,上个星期,有个陌生人跟我买过老鼠,在你们那一区。
她想一想,问,和我有关系吗?
韩原没有接她的话,说,留名姓吴,吴昌明。
夏可颐坐在这个废弃别墅的回廊上,觉得眼前的景物有些似是而非。她的眼睛,其实在茂密的灌木中逡巡。她知道此刻有人在看着她。
她跟踪吴昌明与澎澎,发现了小金。
她看见小金的一刹那,有些恍惚。她难以想象,对于小金,这是怎样的一场跋涉。
当时的小金,正将它吞下的第三只老鼠,很艰难地吐出来。
夏可颐给它收拾了残局,包括那只死老鼠。整个过程中,她其实有些惊异自己的镇定。没有久别重逢的澎湃,也没有失而复得的无措。她只是就地取材,做她认为可以做的每件事,甚至包括给小金清洗身体。
她明知自己需要一个帮手,但是也知道时机远未成熟。
她知道,只要小金活着。事情就不会这么糟糕。
此时,她觉得山上的空气稀薄,光线也在黯淡下去。但是,她需要耐心。
她并没有很好的反侦察的能力,但她有直觉和本能。她在等待。
当她确定了,她终于站起身来。
吴昌明看着夏可颐站起来,很果断地走向水塔,揭开了盖子。
毫无征兆,他看见她一抬腿,跨进了水塔,消失了。
吴昌明迅速用手拨开灌木,想要奔向水塔。他觉出了刺骨的酸痛,这才发现是受伤的右腿拖累了他。他并没有奔跑的能力。
但是,他用另一条非常强壮的左腿,几乎蹦跳着,越过了眼前的泥泞。他找到了捷径,从水塔下面巨大的水泥柱,徒手攀缘。以往的登山和攀岩训练,没有辜负他。他几乎还没有对这爆发式的力量付出,做出适当的准备,已经到了水塔的顶部。
他打开盖子,没待他向里张望,夏可颐已经抬起头,从她蹲伏的地方站起身来。那是水塔内壁的一处突起。上面有个金属的盒子。正常的话,是安装检测仪表的地方。夏可颐很轻盈地跨越,站在了他的面前。
吴昌明来不及做反应,她已经站在了他面前。她注意到了吴昌明裤脚上的泥泞,眼神稍微涣散了一下,忽然灼灼地看他。她说,你跟踪我?
吴昌明的气并没有喘匀,他将身体挺直了一些,让自己看上去不至于狼狈。他说,你如果跳下去,很危险。
夏可颐冷笑,要是我和小金都消失了,对大家更好。
吴昌明没有接她的话。
夏可颐说,既然你看到了。你该知道我需要什么。我一个人,没法把它弄出去。
吴昌明说,我为什么要帮你?还是你希望我们动用警力?
夏可颐说,我不是在和你商量。我想知道,身为警务人员,知情不报,算不算渎职?
她掏出手机,打开一段视频给吴昌明看。拍的是远距,但他还是很清楚地看到,是那天他向水塔里张望的场景。
你已经在帮我了,不是吗?这女孩的声音,更坚硬了。
吴昌明觉得她的威胁,其实有些天真。他看着她苍白的脸色,似乎有破釜沉舟的决心。不知为何,她的郑重忽地在他身体某处击打了一下。
他说,小夏同志,你想过没有,你把这条蛇弄出去了,然后呢?把它存放在哪里?它可以跟你回家吗?
只在一瞬间,她的眼神黯淡下去,声音也于是虚弱了。她说,它有名字,叫小金。
吴昌明和夏可颐都没有说话,以下的一分钟,他们觉得格外长。夏可颐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包纸巾,递给了吴昌明。
吴昌明接过来,掏出一张,蹲下身,在运动鞋上擦拭,但并没有擦干净。两张,三张。他们都闻到了经年淤泥的腐臭。
吴昌明說,算了,老爷们儿不讲究。
夏可颐说,小金每次只吃两只老鼠,喂多了会吐。
吴昌明说,嗯,我知道。
夏可颐说,其实,这个水塔里的湿度和温度,挺适合它的。
吴昌明说,嗯。
夏可颐说,那个,买老鼠的钱,多少,我还给你。
吴昌明说,不用了。
夏可颐说,要还的。我听说,你们民警收入都不高。
吴昌明愣一愣,说,谢谢你,还记得我是个人民警察。
夏可颐忽然感到有一种羞愧,在心头激荡了一下。热流夺眶而出。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吴昌明把刚才没用完的纸巾抽出一张,给她递过去。夏可颐伸出手,匆忙间与他的手碰了一下。纸巾落在了地上。
吴昌明说,我以前不是做民警的,我是个特警。
夏可颐说,嗯,难怪你的身手那么好。你知道吗?其实,我在里面还没有站稳,你就来了。
这女孩说完,笑了笑。笑很苍白,但是让她好看了一些。
这时候,天色真的黯淡下去。他们有些看不清彼此了。夏可颐往前走了几步,说,没有了小金。往后会怎么样,我也不知道了。
吴昌明说,它只是一条蟒蛇。
夏可颐转过身,口气忽而凶狠了一些:它不只是条蟒蛇。
她把棒球帽摘下来,头发也披散了。她说,吴警官,你要是今天不想铐我,我就回家了。
吴昌明说,你放心小金在这里?
夏可颐说,这几天,谁都不能挪动它。谁也不能。
吴昌明问,为什么?
夏可颐一下子跳下了回廊,稳稳地落在地上。她一边走,声音一边遥遥地传过来:因为它快要蜕皮了。
第二天下午,吴昌明收到了一则短信。
吴昌明很熟悉这个号码,夏可颐的。其实这个小区,大多数人都已熟悉她的号码。她将它写在了寻找小金的启事上。
至于她为什么会有他的号码。警察的直觉告诉他,与买白老鼠这件事相关。他们都只有这一个手机号。在这件事上,他们有相似的坦荡。他在心里笑了一下。将手机放在一边。
五点,老地方。
吴昌明的心里,不知为何,有些奇异的感觉。这五个字,有着郑重其事的外壳,但又说不清的暧昧。他并不怕夏可颐的威胁。也不想当她的同盟。他可以将小金上报。即使出现最坏的结果,他也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他只是个基层的派出所民警。
但是,他确实没有这样做。并且,他为此提前下了班。
他看到夏可颐了,正向水塔里张望。没有伪装,今天她是这个年纪的女孩该有的样子,穿了一件齐腰的牛仔短衫,头发扎成了蓬松的马尾。背了一只旅行包,上面烫了小猪佩奇的头像。
夏可颐对吴昌明招招手,让他上来看。
小金卧在水塔底部,一动不动。吴昌明觉得它的颜色发生了一些变化,身体好像蒙上了一层灰白色。
夏可颐像在喃喃自语,蜕皮就好了。护城河的水这么脏,我很怕它已经惹上寄生虫了。
它多久蜕一次皮?吴昌明问。
一年三四次吧。小时候会多一些,因为长得太快了。夏可颐从水塔上下来,一边比画给他看。刚来家里时,就这么大,可实在是长得太快了。
她坐在了回廊上,打开旅行包,拿出了一只iPad。迅速地打开了一个相册。她对吴昌明说,我存了小金所有的照片。你过来看。
夏可颐打开了一张,你看,这是第一次给它洗澡。小金很喜欢洗澡。但它对水温很敏感,只能用三十度的水。
图片上的小金,缠绕在胳膊上,看上去只有三指粗。它昂着头,赤红色的眼睛,专注地看着前方。和所有幼小的动物一样,因为眼睛和头有着微妙的比例,那眼神显得无辜和无害。夏可颐说,你看,是不是很萌。
另一张照片上的小金,依然不大,正缠绕着一只白鼠。眼神里也并没有猎食者的凶狠,相反有些茫然空洞。夏可颐说,这是第一次给它喂食。那只老鼠很凶,小金很怕,不断后退。给逼得没办法了,才缠上去,吃掉了。
吴昌明想,逼得没办法。这多像是杀戮者的一个借口。
夏可颐又指着一张,说,它有一次蜕皮,钻不出来,是用细砂纸在它头上慢慢地磨开,打开一个缺口。其实,有一点像逃脱术。蜕皮的时候,它的脾气不太好。蜕干净了,就乖了。
吴昌明清楚地看到,在这张照片里,有一只粗壮的手,把持着小金的颈项。从这手的形状和力度,手臂上的经络以及它皮肤的光泽,都可以判断出它来自一个男人,年轻的男人。这只手上戴着黑色的牛皮绳,上面缀着一个银色的骷髅。夏可颐似乎愣一愣神,很快地翻到下一张说,你看,这是它蜕下来的皮,是不是很完整?
吴昌明惊异于它的新鲜。小时候,他在自己的家乡,见过不少蛇蜕,尤其每年的三四月间。树枝上挂着的,风干的,如同不干净的残破塑料袋。有些像是被遗弃在墙角,灰白焦黄,遭人践踏。而眼前的这枚蛇蜕,晶莹剔透,似乎还带着水分与弹性,上面有浅浅的鳞片的网状印痕。甚至还可以辨出它曾经的主人头部的形状,以及眼睛的位置。
夏可颐说,你觉得它像什么?
吴昌明说,像……气球?
夏可颐说,像不像大号的安全套?哈哈哈,凌羽说的。
在几声枯涩的笑声之后,两个人都忽然沉默了。为这个笑话的不合时宜,或者仅为一个从未提起的名字。
吴昌明终于问,谁是凌羽?
夏可颐没有回答,又翻到了下一张照片。她说,你知道吗?有一次邻居家来了客,带了一条狗。它闻到了小金的味道,不停地叫。我把小金放到浴缸里,注满了水,点上松香。那狗才不叫了。可是狗走了后,小金再也不愿意从浴缸里出来。我花了好大的力气。
夏可颐一张张地打开照片,一张张地解释细节,巨细靡遗。她似乎并不在意吴昌明这个听众,像是个例行公事的导游。面无表情,仿佛自言自语。
然而,她忽然停住了。吴昌明看到这是一张合影。小金这时的身量,已经长大了不少,盘在其中一个人的肩头。这穿着运动衫的,是个极为英俊的青年,眼里闪着炯炯的光芒。他的一只手,抬着小金的头,对着镜头。这只手上戴着黑色的牛皮绳,上面缀着一个银色的骷髅。
他的左边站着夏可颐,那时候留着很短的头发,也浅浅地笑着。像个没有心事的安静少年。他的右边也是年轻男人,很瘦,眼里有些忧郁,能看见嘴角上一道疤痕。
夏可颐的手指,在那英俊青年的脸上,划拉了一下。说,这就是凌羽。我男朋友。
吴昌明迟钝了片刻,还是开口问,他在哪里?在这件事情上,他帮不上忙吗?
夏可颐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说,他死了,小金是他留给我唯一的东西。
吴昌明一时有些无措,不知是该鼓励她说下去,还是结束话题。
但夏可颐说,不想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吴昌明没有说话。
我们是大学同学。他旁边这个人,叫韩原,就是卖给你白鼠的。他们在网上认识,一个爬虫俱乐部。凌羽是个很胆小的人,连蟑螂都怕。但认识韩原之后,他变了。我还记得他第一次带了一笼火蛛,回到家里的兴奋样儿。是的,我们的家。我和凌羽,大四的时候,就在外面同居了。他是你们常说的富二代。受过好的教育,相信所有人。他爸是个新加坡商人,很早去世。他妈把家业做大,把他也养大。他还有个哥哥。家里人除了给他钱,并不怎么管他。中学毕业后,把他丢在了宁城,上了一个二流大学。
吴昌明问,为什么是宁城?
夏可颐说,我也问过他。但他只说是他爸的老家。他的口音很怪,不是那种南洋人常有的腔调。有江南口音,也有些南粤的口音。他说“下雨”,永远说“落雨”;说“走”,永远说“行”。我们相处得蛮好。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相中我的,我不算好看,人也不怎么聪明。但我们很相爱。我很爱他,所以他做什么事我都顺着他。
我们养小金,是在一条玉米蛇死了后。其实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碰过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我迁就凌羽,让他把它们放到家里来。但我不喜欢它们。它们黏糊糊的,身体太冷。没有感情,一个个都像得了憂郁症。
但是,小金不同。小金刚来的时候,很小,只是个蛇苗。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橙色的蛇,像是一种糖果色。凌羽把它放在我手上,不知为什么,我并不害怕。只觉得沁人的凉。把身体缠绕在我的胳膊上,我能看见它的眼睛。就像你在照片上看见的,是透明的,好像一粒玛瑙。凌羽把保温箱清洁好,我们放它进去。它居然慢慢地盘起来,像是一只藤球,然后把自己头放在上面。凌羽说,这是缅甸蟒,也叫球蟒。以后它就是我们的了。你给起个名字?
这条小蛇,在暖灯底下,金灿灿的。我就说,叫小金吧。
小金长得很快,每一天都在长大,不停地蜕皮。我不知道你有没有体会过,就像你在养孩子。它长大对你是个犒赏。其实它很容易喂。小的时候,每个月吃一只小白鼠。一岁以后,还是一个月喂一次,每次吃两只成年老鼠。但是它有点怕冷,而且口腔容易溃疡。所以,要经常给它做清洁。凌羽这个人,三分钟热度,养了几天就失去了兴味。他人很懒散,没有长性。我照料了他,还要来打理小金。我说,你们一大一小,都像是我的孩子。
夏天的时候,小金的身长长到了一米五。有一天周末,凌羽说,我们一家三口遛个弯儿?那时候,我们住在清河。一个新开盘的小区,没有什么人。我们把小金放在小区中心的喷水池。但是很快,有个小孩儿惊叫。我们从此再也没有把它带出门。有一次,我们在床上做爱。小金不知怎么跑了出来,它缠上了我的脚。凌羽说,别动。然后在我身上继续使着力。小金放开了我,慢慢地游走了。沁人的凉,和我体内的热。那一刻我看到凌羽兴奋的眼神,额上的青筋都暴了出来。对,是让人窒息的快意。
我第一次见到韩原,是小金周岁时。凌羽在家里请爬虫俱乐部的朋友吃饭。韩原是最后到的。他带来的礼物是一只鳄龟。这是我见过最难看的乌龟。身上的背甲像起了棱角,头上长满了肉突,像是皮肤病人的恶瘤。最要命的是那双眼睛,我从来没看过一种动物,有这样衰老的、阴险诡诈的眼睛。可是凌羽欣喜若狂,对我说,你瞧,咱们又多了一个孩子。
韩原很少说话,别人说的时候,至多微笑。这个男人很有礼貌,但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但那以后,凌羽在家的时候,越来越少。家里的“孩子”倒是多了起来。但是,这可不是猫猫狗狗。这些动物,天然带着死亡的气味。凌羽最爱的一种蜥蜴,只吃腐败的肉。凌羽将死老鼠封在罐子里,放在阳台上。我经常头疼犯恶心。他辞去了在电脑公司上班的工作。他为了这些动物,甚至连同学的毕业周年聚会都不去。
凌羽的脾气也变得暴躁。有一天晚上,我觉得身上刺痒。睁眼一看,一个东西飞快地藏到我的枕头边上。我开了灯,竟然是那只火蛛。我吓得把枕头拍打下去,把它拍死了。
凌羽对我动了手。他狠狠地打我,打得红了眼。我看着脸上的瘀青,觉得自己不如一只蜘蛛。这以后,他经常对我动拳脚。有时,半夜屋里忽然响起怪异的叫声,还有令人作呕的气味。我觉得,我并不是身在动物园,更像是一个墓地。
我知道,这些动物都是从韩原那里来的。他改变了凌羽,把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只有看到长大的小金,他才又有了以往的温存样子。这时候,我发现我还是很爱他。我离不开他,哪怕他眼里可能已经看不见我。他开始夜不归宿,回来首先要去看小金。他拿着一把卷尺,为小金量身体的长度。然后亲自为小金洗澡,哪怕我前一天才刚刚洗过。可他眼里已经看不见我。
我考上了公务员。在我入职第一天,我们的副主任,一个中年妇女对我说,小姑娘,为什么你身上有一股子腥味儿。
我打算从这个家里搬出去。但是,凌羽失踪了。我凭着记忆找到了韩原的工作室。在那里,我们把小金接回了家。韩原开了门,我问他凌羽在哪里。
我看见凌羽坐在一个破旧的沙发上,赤裸着上身。灯光底下,他抬着手,捏着一条红白相间的蛇。这条蛇,颜色艳丽得好像刚刚流出的血。后来我知道,那是一条剧毒的短尾蝮。
我走过去,一把拽过那条蛇,扔在了地上。凌羽愣了愣,疯了一样俯下身,要捡起那条蛇。这个过程,他没有看我一眼。
他捏住了蝮蛇的尾巴。这条蛇,反转过身体,迅速地咬了他一口。
凌羽木在了原地。我抬起了近旁的一只箱子,使劲砸向地上还在蠕动的蛇。蛇抽搐了一下,死了。凌羽走向我,扬起手,给我了一记耳光。
韩原迅速走过来,看了一眼,说,没事。
他端来急救箱。打开了墙角里的保险柜,从里面拿出了一个盒子。里面有一排针筒,他迅速地挑选,拿出了其中一支。他说,我们这些人,被蛇咬伤是常有的事。我这里常备着各种抗毒血清。
我看着他,在想他说“我们这些人”。
他说,他去拿止血绷带。让我把生理盐水找出来。
我看着他,慢慢地,将血清注射进凌羽的静脉,手法熟练。我在他阴沉沉的眼睛里,意外地看到温柔。
凌羽的呼吸似乎平缓了一些。韩原对我说,一会儿就好了。你就可以带他回去了。
我说,带他回哪里去?
韩原说,带回你们的家。
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凌羽是死在酒店里的。我去认尸的时候,韩原还是嫌疑人。我看到凌羽的手,肿得不成比例,黑紫色。那支抗毒血清没有起到该起的作用。但韩原坚持说,他用的是正确的血清。
改变不了什么。凌羽已经死了。他的样子很安静,没有痛苦,甚至比生前更生动。他始终是个英俊的男人。
我将我们出租房里的动物,都处理掉了。在那个爬虫网上,有的卖,有的送,有的半卖半送。我留下了小金。然后辞职,搬家了。
夏可颐看着吴昌明,用不可置疑的语气对他说,警察先生,借给我肩膀用一下。他朝着她的方向靠了靠。夏可颐大声地笑,弹开了身体。但是忽然,又很用力地将吴昌明的肩膀扳过来,靠在了上面。
吴昌明等到了小金蜕皮。
是在第二天的清晨。他和夏可颐,坐在山的晨曦里。他从未在这个角度看过这个城市。很清澈。但是因为有雾,因此琢磨不透。他也没有时间回想昨夜的情景。他想,这多少是个有关信任的话题。
这个女孩依然靠着他,睡着。他觉得肩膀酸痛,但还是尽力让自己挺得更直一些。
樹林里发出簌簌的声音。那是一只夜宿的白鹳,此时醒了,铺展着翅膀,要去它应该去的地方。是去觅食,或者去寻找它的同伴。它飞起来了。吴昌明的视线跟着它,越来越高。飞过高楼,忽而又猛然俯冲下来。翅膀掠过护城河,激起了一些水花。
是的,他想,他从未这样看过宁城。在这个朝夕相处的城市,他甚至还没有看过一个完整的日出。当他看到远方的血色,一点点地,在黑黢黢的山的尽头浮起,心里竟然有些激动。但他究竟没有人可以分享这一刻。那光线照在他的身上,也照在了身旁女孩的脸上,金灿灿的。女孩还未醒,平凡的五官,因为这光线有了一种柔软的立体感,生动起来。她的唇浅浅地张开着,还在梦中。吴昌明的肩头有些酸,一种淡淡的类似幸福的感受,没来由地在心里缠绕了一下。
或许也是因为山林中鸟的啁啾,夏可颐终于醒了过来。她并未触碰到吴昌明凝望她的目光,而以一种惊讶的神色,看着四周大亮的环境。她终于恍然,在惺忪里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向着水塔跑过去。她打开了盖子,张望了一下,然后以欢欣的声音招呼吴昌明。
他们都看见,小金安静地蜷曲在水塔的角落里,身体是一种新鲜的明黄色。而在它的近旁,是一条与它的形体相若的蛇蜕。这是它昨夜的成果。
夏可颐早有准备,她很灵巧地捻动一根渔线,将那条蛇蜕吊了上来,似乎轻而易举。她对吴昌明笑一笑,说,一回生,二回熟。那只死老鼠,我也是这样吊上来的。
她将蛇蜕捋了一下,拿给吴昌明看。吴昌明接过来,很轻,也很软,闪烁着透明的莹莹的光芒,像是极其细腻的薄纱制成的长管。吴昌明想起了先前那个色情的比喻,脸上有些发烧。
然而,它究竟是一条完整的蛇的形状,有密集的鳞片的纹路。可以辨认出,是在额上裂开,但头的细节竟然还保持得完好,甚至能看见眼睛的凸起。吴昌明想,小金为了摆脱这具透明的躯壳,应该是用了很大的力气。这种没有手脚的动物,一次又一次,在拘束和对自己的挣扎中长大。新陈代谢,周而复始。
夏可颐从他手里接过蛇蜕,走到了回廊上。她将蛇蜕长长地垂挂下来,看去竟然有些颓然。她把它高高地举起,阳光比刚才猛烈了一些,穿过了蛇蜕。像是一根在融化中的冰柱。然而有很轻微的风吹了过来,冰柱就折断了。
夏可颐说,你看,小金如果能站起来,比你和我都要高。
夏可颐说,吴警官,你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说有个女孩养了一条蟒蛇,从小时候开始养,到它长大成年。有天蟒蛇开始不吃东西,却变得非常黏她,总是将身体伸直,在她旁边睡觉。女孩担心它生病了,带它去看兽医。但兽医听了警告她,别再养了。你听过这个故事没有?
吴昌明说,嗯,说那条蛇其实是在量身长,看自己的肚子,能不能装下主人。细思极恐。不过已经辟谣了吧。
夏可颐说,这个故事,好像是在说我和小金。你说,小金能不能装下我?
吴昌明没有说话。
夏可颐说,我倒宁愿是真的。那我和小金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她将自己的手,从那个蛇蜕开口的地方,前额的裂口,伸了进去。慢慢地,一点点地深入。看上去,仿佛一条透明的蛇,正在吞下她的胳膊。夏可颐脸上扮出惊恐而狰狞的神情,有一种恶作剧的欣喜。忽然,那条蛇蜕被捅破了。整块地破碎,裂开。夏可颐在这一瞬间愣住,甚至来不及收回惊恐的表情。吴昌明看见,她的眼神渐渐黯淡下来。她放下胳膊,将那蛇蜕剥下来。蛇蜕掉到回廊下的泥潭里,像是一根脏污的报废塑料接管。
夏可颐说,走吧。你该上班去了。
她最后向小金张望了一眼,将水塔盖上了。
他们俩一起往山下走。对于吴昌明来说,下山是颇有难度的事情。因为他的右腿几乎无法弯曲。他为了跟上夏可颐的脚步,额头起了薄薄的冷汗。在一处稍显陡峭的地方,他踉跄了一下。夏可颐猛然扶住他,才没有摔倒。这让他感到有些难堪,苦笑了一下。
夏可颐说,你的腿,是怎么回事?
吴昌明说,老毛病了,不碍事。你走你的。
夏可颐走了几步,不甘心地问,你就是因为这个,不做特警了?
吴昌明觉出了左边肋骨也开始疼痛。大幅度的动作,对他而言,是一种折磨。但他并不想停下步伐。他喘息着,仍然没有忘记微笑。
夏可颐说,歇一会儿吧。你的脸都白了。
他们在靠近山脚的地方坐下来,视野十分开阔,正可望见钟鼎新城。吴昌明说,你看,这儿可以看到你的家吧?夏可颐遥遥地望了一会,说,对,那个,在阳台上挂了一只虎头的。小金是龙。一龙一虎。
吴昌明并看不见那虎头的面目。但却感到很熟悉,他觉得应该是喜气洋洋的。他说,现在这样,也很好。
这时候,吴昌明感到右腿一阵刺痒,他下意识地将裤腿撸起来。夏可颐看到上面有一道弯弯曲曲的伤疤。扭曲蜿蜒,很触目,在皮肤上膨胀着。甚至还有一部分呈现出晶莹的红紫色,应该是没有愈合好的,更丑陋一些。
她靠了过来。
吴昌明指着一处凸起,说,子弹就是从这里穿过去的,击穿了肌腱。当时也是对面楼上的一个阳台,有个孩子发现了我。他用玩具枪对着我扫射,吸引了伏击对象的注意。楼顶的狙击手,为了掩护我,也提前暴露了。他被击中了颈动脉。
吴昌明想将裤腿放下来。夏可颐伸过手,阻止了他。她的手指,在那条弯曲的伤疤上轻轻抚过。
后来,吴昌明收到了一个短信。
是张照片。一扇大门,不太新,门上有斑驳锈蚀的痕迹。上面是铸铁拼成的字样,年久了,也掉了一些笔画。他并没有辨认出来。
他又收到一个定位。这回显示得很清楚,“绿山森林动物园”。
在这座城市的东郊,距离派出所三十公里。交通不便,不逢节假日,很少有人会去。
夏可颐说,我准备把小金送走了。
三个月后,他们去看望小金。
小金將自己盘在一棵干枯的树干上,脑袋从身体的中段穿过,栖息。它和年幼时一样,努力地想将自己盘成一只球的形状。或许这样会带来安全感。
夏可颐将自己贴在玻璃上,为了看得更清楚些。小金似乎发现了她,吐了一下信子,身体也随之移动了一下。这截树干不够粗壮,仿佛不太能支撑它的沉重。小金摇摇欲坠。
夏可颐说,吴昌明,你觉得它是不是又瘦了?
小金将自己的身体舒展开,如同解开了一个复杂的绳索。它开始游动,但似乎是往和他们相反的方向。夏可颐有些着急,拍打了一下玻璃,呼唤它。
旁边的一个老妇呵斥,是“爬虫馆”的动物管理员。她驱赶着他们,用北方口音的普通话喊道,一个长虫,有什么好看。半个钟头不肯走!
吴昌明去开他的电动车。夏可颐跟在后面。
这时候,是秋天了。公园里铺满了落叶,没有人扫,已经渐渐腐败。他们踩上去,簌簌地响,觉出脚底有些黏腻。
夏可颐忽然说,吴昌明,你有没想过,韩原那支血清,可能是我换掉的?
吴昌明愣一愣,回头看她。她神色肃穆,眼神里有些冷。只几秒,她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
电动车在路上飞驰。
一处稻田,金黄色的,大块大块地从他们的身边路过。接近,又慢慢地退远。
夏可颐坐在后座上,抱紧了吴昌明的腰,想一想,将脸贴到了他的背上。在这一瞬间,她瞥见他在风中的一头乱发。
她注意到这男人的头顶心,有很仓促的一个旋。
2019年2月,于香港.苏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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