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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济绩效、传统价值观与中国地方政府信任变迁

2019-11-23郑华良

关键词:变迁信任公众

摘要:面对中国高政治信任的谜题,需要从政治信任的结构及其变迁做出更为具体的分析。该论域已有研究中存在概念化、数据选择及模型设定上的不足,利用2002—2016年四波全国调查样本,分析处于政治信任“保护带”结构层面的地方政府信任的变迁及其影响因素。研究发现近年来中国公众的地方政府信任呈现出波动的状态,理性选择解释路径下的经济绩效及社会文化解释路径下的传统价值观虽然对于提升地方政府信任有显著的正面作用。但是,各解释变量与时间虚拟变量的交互效应表明,经济绩效的提升作用有所减弱并随着时间产生波动,而传统价值观的提升作用则稳定而持续。因此,随着传统价值观的式微,公众对地方政府的信任将随着经济绩效的波动产生更为剧烈的变迁。

关键词:地方政府信任;经济绩效;传统价值观;交互效应

作者简介:郑华良,华侨大学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讲师,中山大学政治与公共事务管理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政治社会学、城市与地方政府管理(E-mail:hlzheng@hqu.edu.cn;福建 泉州 362021)。

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基金青年项目“政治信任层次差异的机理与对策研究”(13YJC810026)

中图分类号:D621.5;D630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1398(2019)05-0111-11

一 问题的提出

中国政治信任的现状、结构及其变迁与西方民主国家存在诸多差异,这吸引了研究者的关注并形成知识贡献。西方民主国家的公众有着对政府持怀疑论倾向的传统(Citrin J.Comment:The Political Relevance of Trust in Government.The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1974,68(3),pp.973-988.);近几十年来公众呈现出对政府低信任水平的状态(Norris P:Critical Citizens: Global Support for Democratic Government:Global Support for Democratic Government.Oxford University Press,USA,1999.)。与之不同,中国公众的政府信任始终处于较高水平。这首先引起了华人学者的关注,将该现象称为“中国高政治信任的谜题”并通过多项实证研究加以证实(Chen J,Zhong Y,Hillard J.Assessing political support in China:Citizens evaluations of governmental effectiveness and legitimacy.Journal of Contemporary China.1997(6),pp.156-168.)(Li L.Political Trust in Rural China. Modern China.2004,30(2),pp.228-258.)(Shi T.Cultural Values and Political Trust:A Comparison of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and Taiwan.Comparative Politics.2001(4),pp.401-409.)。

然而,随着研究的深入,人们发现中国高政治信任的背后,一方面存在政治信任结构上“央强地弱”的差序信任格局,另一方面政治信任的水平随着经济社会的变迁而产生波动。这提醒人们注意到,中国的高政治信任水平只是整体上的情况,并非存在于政治信任的多个面向之中,而且会随着时间的变化而变迁。

不同于美国政治信任“倒金字塔”结构,多项实证研究表明,中国政府信任存在着“央强地弱”的现象,李连江将这种现象概念化为“差序政府信任”(李连江:《差序政府信任》,《二十一世纪》(香港)2012年第6期,第108—114页。)。概念界定是实证研究的基础和前提,李连江的研究揭示了中国“差序格局”社会结构下公众政治态度的独特性(Li L.The Magnitude and Resilience of Trust in the Center Evidence from Interviews with Petitioners in Beijing and a Local Survey in Rural China.Modern China.2013,39(1),pp.3-36.),形成了中國政治信任研究的理论贡献,也开辟了新的研究领域。沿着这一路径,形成了不少高质量的实证研究(吕书鹏:《差序政府信任:概念、现状及成因——基于三次全国调查数据的实证研究》,《学海》2015年第4期,第148—157页。)(刘伟:《政策变革与差序政府信任再生产——取消农业税的政治效应分析》,《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3期,第157—164页。)(吕书鹏,肖唐镖:《政府评价层级差异与差序政府信任——基于2011年全国调查数据的实证研究》,《北京行政学院学报》2015第1期,第29—38页。)。

改革开放以来,伴随着中国经济社会快速的变迁,公众对政府的态度也随之发生着诸多变化。这与西方发达国家较为稳定而又缓慢的社会变迁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也为人们检验政治信任变迁的研究提供了良好的实验场。

在大量的中国政治信任研究中,有一部分实证研究聚焦于中国政治信任变迁,但是其研究结论在现状描述及变量解释等方面却存在不一致的地方。在中国公众对政府信任的现状描述上,史天健与吕杰(2007)根据1993—2003年间数波调研数据库研究发现中国公众对政府的信任度呈下降趋势(Shi,Lv.Political Trust in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Continuity and Change,1993-2002.2007.);而肖唐镖基于五省份60个村10年间4次跟踪调查分析中国农民政治信任的变迁,发现中国农民的政治信任在10年间有了大幅度的提升已保持在一个较高的水平,但农民对不同机构的政治信任度却有所区别(肖唐镖,王欣:《中国农民政治信任的变迁——对五省份60个村的跟踪研究(1999—2008)》,《管理世界》2010年第9期,第88—94页。)。对于中国政治信任变迁的解释,最经常采用的是理性选择与社会文化两种路径,但实证研究却发现其解释力有所不同。游宇与王正绪利用亚洲民主调查(ABS)2002及2011年的两波数据分析显示,2002年传统社会价值观对特定机构信任的影响不显著;而2011年其影响是显著的但受到经济绩效与政治绩效的“消融”(游宇,王正绪:《互动与修正的政治信任——关于当代中国政治信任来源的中观理论》,《经济社会体制比较》2014年第2期,第178—193页。)。但是,还是利用同样的数据,边晓慧与赵晓燕的分析却显示传统主义并不显著影响于政治信任;而威权主义却对政治信任的影响在两波数据中都是显著的(边晓慧,赵晓燕:《中国情景下的公民文化、制度绩效与政府信任关系研究》,《甘肃行政学院学报》2017年第5期,第4—14页。)。对于有关中国政治信任变迁实证研究结论的差异,本文认为其原因是多方面的,不同数据来源的调查时间段、调查对象、抽样方法乃至概念操作化等因素都会对研究结果产生影响。跟踪调查有利于更深入地揭示因果关系,但是基于个别省份的特殊群体的调查却难以反应中国的整体情况。即使是使用相同的数据,也会由于操作化指标的构建及分析方法的差异导致结论的不同。

此外,有关中国政治信任变迁研究的分析方法上也存在需要修正的地方。一方面,已有研究中,经常采取指标建构的方法整体分析政府各机构政治信任的变迁。但是,如前所述,中国政治信任存在中央与地方等方面结构上的差异,指标建构法容易掩盖这一结构性差异。另一方面,已有研究经常只用两波数据进行对比分析。其可能存在的问题在于,伴随着中国的社会经济文化急剧变迁,公众对不同层级的政府机构的信任必然产生波动,如果采用更长时间段以及更多的数据分析,可能更有利于揭示变迁的情况。此外,在模型设定上,已有研究经常采用不同时间段的数据分别建模,然后比较每个模型系数的显著性及系数大小。这一做法的缺点在于不能对系数大小差异进行显著性检验。本文希望在模型设定上做出适当的修正,以检验各变量对中国地方政府信任是否随着时间的变化而产生波动。事实上,其他国别和地区的政治信任变迁定量研究经常采用更为长时间段的数据进行分析(梁江禄,胡涤非:《印度政治信任的世代变迁及其影响因素研究——基于世界价值观1989—2007年调查数据的分析》,《世界经济与政治论坛》2014年第4期,第1—19页。)(王永杰,曹静:《文化与制度因素对政府质量感知的影响研究——基于中国大陆与中国台湾地区的比较》,《公共管理学报》2015年第3期,第45—56页。)(陈鹏,臧雷振:《日本公众政治信任的变迁及其成因探析——基于1981—2011年调查数据的实证研究》,《日本学刊》2016年第3期,第37—52页。)(韩冬临,杨端程,陆屹洲:《经济绩效、政治腐败与政治信任:台湾公众政治信任变迁研究(2001—2014)》,《上海交通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4期,第48—59页。)。得益于近年来不断积累的数据库,为更长时间段、更多波数据比较研究政府信任变迁提供了可能。

基于此,本文聚焦于中国地方政府信任的变迁,采用多波数据,厘清不同变量对其影响的变迁。研究问题具体表述为:近年来中国地方政府信任有没有变化?如果有,产生了什么变化?用什么变量来解释中国地方政府信任的变化?这些变量对中国地方政府信任影响的稳定性如何?

二 文献回顾与研究假设

(一)政治信任“悖论”与政治信任结构分析

要解释政治信任的“悖论”就需要分析政治信任的结构。公众的政治信任水平影响着政治系统的合法性、政府政策和策略以及公众的政治行为,当人们具有一定程度的互相信任时,更容易自由地聚集起来并实现其目标。然而,现实经验中我们却常常可以发现公众对政治的不信任与怀疑,“不信任不仅对于民主的进步,而且我们可以认为,对于民主活力所依赖的对权力的合理怀疑,都是必要的。”要解释这种“悖论”,就需要深入分析政治信任的结构。

政治信任是一个内涵丰富的概念,在戴维·伊斯顿特定性支持和弥散性支持的分类基础上(Easton D:A systems analysis of political life.Wiley New York, 1967.),诺里斯又细分为对当权者、政治机构、政体绩效、政治原则与政治共同体的信任(Norris P:Critical Citizens:Global Support for Democratic Government.Oxford University Press,USA,1999.)。有研究者借鉴科学哲学家拉卡托斯关于科学研究纲领中“硬核”与“保护带”的分析概念来研究政治信任的结构(上官酒瑞,程竹汝:《政治信任的结构序列及其现实启示》,《江苏社会科学》2011年第5期,第99—106页。)。拉卡托斯将科学研究纲领的结构区分为构成纲领发展基础理论假说的“硬核”以及属于辅助假说的“保護带”两部分,并认为通过调整作为保护带的辅助假说和理论,以保护“硬核”不受否证。该方法论被广泛应用于经济学等学科范式结构分析(马涛:《西方经济学的范式结构及其演变》,《中国社会科学》2014年第10期,第41—61页。)以及组织与制度变迁(李汉林,渠敬东,夏传玲,等:《组织和制度变迁的社会过程——一种拟议的综合分析》,《中国社会科学》2005年第1期,第94—108页。)等研究领域中。上官酒瑞等将其应用于政治信任研究领域,将政治信任的结构序列区分为归属于硬核的“政治共同体、政治制度、政治价值”与归属于保护带的“公共政策、政治组织和政治行动”,并认为保护带结构中越靠近硬核的部分越稳定,越处于外围则变数越大(上官酒瑞,程竹汝:《政治信任的结构序列及其现实启示》,《江苏社会科学》2011年第5期,第99—106页。)。

对于当代中国而言,国家治理模式主要包含中央权威与地方权力间关系以及国家与公众间关系两条主要线索(周雪光:《权威体制与有效治理:当代中国国家治理的制度逻辑》,《开放时代》2011年第10期,第67—85页。)。已有研究注意到公众对于中央政府与地方政府的信任存在差异,研究者或从宏观层面上关注单一制国家结构形式政治制度以及职责同构行政制度的影响;或从中观层面上分析财权事权划分以及人事晋升等制度的影响;或者从微观层面上分析央地政府对公共危机管理的不同的应对行为,并概括了政策过程时空分离、政治图像、政治接触、经济增长等不同的作用机制(管玥:《政治信任的层级差异及其解释:一项基于大学生群体的研究》,《公共行政评论》2012年第2期,第67—99页。)(刘晖:《政府绩效对合法性水平层级差异的作用机制——中央政府与地方政府的比较》,《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07年第1期,第34—37页。),认为在各种机制的作用下,中国政府信任结构上呈现出“央强地弱”的状态。这些分析与“硬核—保护带”理论的分析逻辑上是一致的。处于靠近“硬核”的中央政府信任受到硬核结构的影响而具有稳定性,而处于外围“保护带”的地方政府信任则变数越大。由于受到传统政治文化遗产、中央集权体制等因素的影响,地方政府“既无动力寻求民众政治信任,又无制度上的条件去营造自身的良好形象……很容易被中央揪出来以平息民愤”(叶敏,彭妍:《“央强地弱”政治信任结构的解析——关于央地关系一个新的阐释框架》,《甘肃行政学院学报》2010年第3期,第49—57页。)。

基于以上分析,本文提出第一个研究假设:

H1:中国公众对于地方政府的信任处于不稳定的状态容易产生波动。

(二)经济绩效与中国地方政府信任变迁

政治信任的产生及其变迁,存在着理性选择与社会文化两种竞争性解释路径。理性选择路径认为,政府如果能长期满足社会成员的需要就可能赢得合法性,若政府长期低绩效则会消耗其合法性(Rothschild J.Political legitimacy in contemporary Europe.1979.)。该解释路径主要包括经济绩效、政治绩效等,前者体现绩效信任而后者体现过程信任。

从实践上看,中国政府改革开放和经济发展的显著成果,使中国政府在新的时代获得了较高的合法性资源。虽然政府治理绩效涉及经济增长、民生福利及公共物品供给等诸多方面,近年来中国政府也已经开始推行社会与经济增长并重的多元治理模式的治理转型,但公共服务绩效的提升并非一蹴而就,经济绩效仍然是起主要作用的因素。此外,政治信任变迁的研究涉及数据可及性问题。因此本文重点分析经济绩效对中国地方政府信任的影响及其变化等问题。

经济绩效是否会影响中国公众对地方政府的信任呢?已有研究表明,与政府绩效本身相比,政府绩效在多大程度上达到了公众的期望值更为重要;政府丧失公共信任的一个重要原因在于政党在选举过程中承诺过多,导致公众对政府有了过高期许,当政府无法兑现自己的承诺时,公众对政府的不满与不信任就会增加(Nye J S,Zelikow P,King D C:Why people dont trust government.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7.)。与西方政党竞选时给出承诺、胜选后兑现承诺不同,我国的情况是中央政府给出许诺,地方政府兑现许诺。当地方政府无法兑现中央政府给出的承诺时,就容易招致人们的不满与不信任。由此,我们可以得出的推论是,当公众对经济绩效评价比较高时,说明政府的绩效结果更能达到其期望值,因此对地方政府的信任程度会比较高,反之亦然。

经济绩效评价对中国地方政府信任的影响是否会随着时间的变化而产生波动呢?绩效信任是基于对政治领域内政府绩效、官员表现或者重大政治事件做出的理性选择,那这种信任本身就是脆弱的(Uslaner E M:The moral foundations of trust.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2.)。基于中国的实证研究也表明,尽管经济增长仍然是政治信任的重要来源,但民生福利和纯公共产品正赶上并超越经济增长,成为公众提供政治信任的新源泉(孟天广,杨明:《转型期中国县级政府的客观治理绩效与政治信任——从“经济增长合法性”到“公共产品合法性”》,《经济社会体制比较》2012年第4期,第122—135页。)。此外,从央地关系来看,由于政治图像、政治接触与经济增长等机制容易导致“央强地弱”的政治信任结构并偏信中央政府,处于外围“保护带”的地方政府更容易受到经济绩效波动的影响。

基于以上分析,本文提出第二个研究假设:

H2a:经济绩效评价有助于提升中国公众的地方政府信任水平。

H2b:经济绩效评价对于中国地方政府信任的影响会随着时间的变化而产生波动。

(三)传统价值观与中国地方政府信任变迁

由于理性选择路径存在着有关理性人假设的局限性以及现实解释力的不足,社会文化路径逐渐兴起。阿尔蒙德和维巴、英格尔哈特、帕特南等从文化主义的解释路径进行了大量经典的理论分析与实证研究(Putnam R D,Leonardi R,Nanetti R Y:Making democracy work: Civic traditions in modern Italy.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4.)。社会文化的解释路径主要包括社会资本、政治社会化、文化价值规范等变量(Mishler W,Rose R.What are the origins of political trust?Testin Comparative Political Studies.2001g institutional and Cultural theories in post-communist societies.Comparative Political Studies.2001(34),pp.30-62.)。

諸多跨国家或跨地区的研究表明,对于东亚国家,威权主义文化价值观是支配人们行为的重要价值观念。史天健利用中国大陆与台湾地区公众价值取向差异解释两个区域政治信任的差异(Shi T.Cultural Values and Political Trust:A Comparison of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and Taiwan.Comparative Politics.2001(4),pp.401-409.)。马得勇基于2002年亚洲民主调查的数据以亚洲8个国家和地区为研究对象,发现权威主义价值观作为一个文化的因素,对人们的政治信任的形成产生重要影响。基于东亚国家的特点,该研究部分地修正了目前关于政治信任的有关理论(马得勇:《政治信任及其起源——对亚洲8个国家和地区的比较研究》,《经济社会体制比较》2007年第5期,第79—86页。)。申道哲认为传统文化价值观路径对东亚国家弥散性支持更有解释力(Shin D C,Sin T:Confucianism and democratization in East Asia.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2.)。

传统文化价值观是否会影响中国公众对地方政府的信任呢?理论上,受中国传统政治文化的影响,公众对中央及地方政府的信任中存在感性信任与理性信任并存的情况。基于公众主体政府信任的基础和来源,更具传统价值观念的公众更倾向于从感性的角度感知不同层级的政府信任。传统价值观念更强调和谐、服从集体等因素,因此具有更强传统文化价值取向的公众可能更信任各层级政府。与此相反,传统价值观念更具批判性的公众则可能更不信任各级政府。实证研究上,李连江和欧博文在研究中发现,更加接受和尊崇权威主义价值观的农民往往把政府看成是一体的而不作区分,而勇于挑战权威的人则会将高层政府和基层政府区分开来,进行依法抗争(Li L.Political Trust in Rural China.Modern China.2004,30(2),pp.228-258.)(Li L,OBrien K J.Villagers and popular resistance in contemporary China.Modern China.1996,pp.28-61.)。

传统文化价值观对中国地方政府信任的影响是否会随着时间的变化而产生波动呢?为了检验社会文化路径的解释力,史天健关于中国大陆与台湾地区政治信任的比较研究中(Shi T.Cultural Values and Political Trust:A Comparison of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and Taiwan.Comparative Politics.2001(4),pp.401-409.),理论上为了回应对政治文化研究的质疑,将政治文化概念化为价值观与态度进行两个层面,价值观是通过早期的社会化获得的并可能保持稳定;态度在一定程度上是由外部刺激决定的因而容易改变;实证上基于中国大陆与台湾地区虽然两个区域的制度环境、结构特征以及政治回应性等存在巨大的差异,但具有共同的价值观和规范,以此检验文化理论的解释力;该研究发现,价值观的作用并不受到两地区制度环境等方面差异的影响,能够稳定地提升政治信任并且可以基本解释两地区政治信任的差异。按照社会文化路径的理论解释,政治信任蕴涵于社会的历史文化系统之中,而源自于早期社会化的传统价值观具有很强的稳定性,因此本文假设传统文化价值观能稳定地影响地方政府信任。

基于以上分析,本文提出第三个研究假设:

H3a:传统价值观念有助于提升中国公众的地方政府信任水平。

H3b:传统价值观念有助于稳定地提升中國地方政府信任,不会随着时间的变化而产生波动。

三 数据、变量的统计描述

(一)数据

本文使用的数据来自亚洲民主调查(Asian Barometer Survey,简称ABS)有关中国大陆第一波(W1)到第四波(W4)的数据。该调查采用多阶段分层和比例抽样方法抽取全国代表性样本,将全国分为东、中、西三部分,在随机抽取县区后通过PPS抽取街道(乡镇)、居委会(村委会),然后通过面访的方式入户调查18岁以上的中国公民,是目前有关中国公民政治态度调查数据中质量最高的数据之一。该调查于2002年完成第一波中国大陆地区3183个有效样本的调查;2008年完成第二波中国大陆地区5098个有效样本的调查;2011年完成第三波3473个有效样本的调查;2016年完成4068个有效样本的调查。虽然该调查并非追踪调查,但四次调查的样本都采用类似的抽样方法并都代表中国大陆的总体状况,因此本文认为可以用于比较分析中国公众的政府信任及其变迁。

(二)因变量

为了更清晰地了解公众对政府机构信任及其变迁的概况,并从中对比本文因变量中国地方政府信任的情况,本文首先分析ABS四波数据中政府机构信任的情况。研究中选择公众对以下7个主要政府机构信任的数据:中央政府、人大、军队、地方政府、公务员、警察及法院。数据分析时对变量赋值如下:“非常不信任”=1,“不信任”=2,“信任”=3,“非常信任”=4,其他选项作缺失值处理(其他选项包括“无法回答”及“拒绝回答”等情况,本文均作为缺失值处理。)。2002—2016年期间,中国公众对政府机构信任的变迁情况如图1所示。

从图1中可以发现,中国公众的政府机构信任既体现出高信任水平的特征,又呈现出结构性差异与变迁的状态。首先,近年来中国公众对政府机构保持着高信任的水平。按照本文的编码方式,信任的平均水平为2.5。从图1中可以看出,各政府机构信任的平均值都高于平均值。甚至某些年份对某些机构的信任值高达接近满分的3.9分。这一分析结果与已有研究中认为中国处于高水平政府信任的结论是相似的。但是,如前所述,如果仅仅是从整体上看中国政府高信任水平是远远不够的。从结构上看,中国政府机构高信任水平的背后呈现出结构性分化的问题。其中公众对于中央政府、人大及军队的信任水平远远高于对其他机构的信任水平。而且对四波数据分别做探索性因子分析,都可以得到相同的两个因子,且KMO值都大于0.7。可见,研究政府信任变迁时,如果将所有的政府机构看做一个整体来分析,将会忽略其内在的结构性差异,从而限制进一步的解释性研究的说服力。此外,从变迁角度来看,政府机构信任近年来发生着较大程度的变化而且方向略有不同。近年来,处于更靠近政治信任“硬核”的中央政府、人大及军队的信任从罕见的、极高的信任水平逐渐回归到较高的信任水平,其内在机制与现实意涵将另外撰文分析。而处于外围“保护带”的其他机构信任则处于有升有降的波动状态,其中波动程度最大的是中国地方政府信任。“变异性”是社会科学研究的真正本质,因此本文选取中国地方政府信任作为因变量。

本文研究重点为中国地方政府信任变迁及其影响因素,考虑到其测量时仅为定序变量,如果采用常见的多元线性回归分析,难以满足模型设定的正态分布假定。因此,在前述编码的基础上重新编码为:“不信任”=0,“信任”=1。2002—2016年间,中国公众对地方政府信任的基本情况如表1所示。

(三)自变量与控制变量

自变量包括经济绩效评价与传统价值观两个方面。在经济绩效评价方面,采用四波问卷中对国家以及家庭经济现状、经济回顾与经济预期评价方面共6个题目;对变量分别赋值如下:“非常差”=1,“比较差”=2,“一般”=3,“比较好”=4,“非常好=5;得分越高者表明对经济绩效有越高的评价。传统价值观方面,采用问卷中以下题目:“为了家庭,应该将个人利益放在次要位置”“即使父母的要求不合理,子女也应该照样去做”“与婆媳有冲突甚至婆婆是错误的,丈夫应该劝妻子服从”“如果自己与别人有不同意见,不应该坚持己见”;对变量分别赋值如下:“非常不同意”=1,“比较不同意”=2,“比较同意”=3,“非常同意”=4;得分越高者表明具有越传统的价值观念。

控制变量包括城乡、性别、年龄、婚姻状况、主观社会地位及教育年限。其中城乡、性别及婚姻状况为定类变量,按虚拟变量处理;主观社会地位为定序变量,赋值为1至5,其中5为最高;年龄与教育年限为定比变量。各变量的描述性统计详见表2。

从表2可以看出,经济绩效评价方面,国家经济绩效评价高于家庭经济绩效的评价;对经济的回顾与预期高于对经济现状的评价;四波数据中经济绩效评价略有波动但幅度不是太大。传统价值观方面,除了“子女服从父母”这一取值略低于平均值(2.5)以外,其他取值都高于平均值,说明调查对象具有比较传统的价值观念;四波数据中传统观念略有波动但幅度也不是太大。

(四)模型设定

已有关于政治信任变迁的研究中,模型设定时经常采用不同时间数据分别建模,然后比较每个模型系数的显著性及系数大小(边晓慧,赵晓燕:《中国情景下的公民文化、制度绩效与政府信任关系研究》,《甘肃行政学院学报》2017年第5期,第4—14页。)(李艳霞:《何种治理能够提升政治信任?——以当代中国公众为样本的实证分析》,《中国行政管理》2015年第7期,第59—65页。)(游宇,王正绪:《互动与修正的政治信任——关于当代中国政治信任来源的中观理论》,《经济社会体制比较》2014年第2期,第178—193页。)。这一做法的缺点在于不能对系数大小差异进行显著性检验。

本文借鉴史天健有关中国大陆与台湾政治信任比较研究(Shi T.Cultural Values and Political Trust:A Comparison of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and Taiwan.Comparative Politics.2001(4),pp.401-409.)及吳愈晓有关教育机会不平等比较研究的做法(吴愈晓:《中国城乡居民的教育机会不平等及其演变(1978—2008)》,《中国社会科学》2013年第3期,第4—21页。),将时间作为自变量带入模型,然后通过估计时间与各变量的交互效应来严格检验每个变量效应的时间波动是否显著。在自变量的设置方面,已有研究经常采用直接将变量放入模型中(李艳霞:《何种治理能够提升政治信任?——以当代中国公众为样本的实证分析》,《中国行政管理》2015年第7期,第59—65页。),或者采取保存因子值法、指标构建法,或者兼而有之(游宇,王正绪:《互动与修正的政治信任——关于当代中国政治信任来源的中观理论》,《经济社会体制比较》2014年第2期,第178—193页。)。为了增加模型的简洁性与稳健性,本文采用指标构建法。首先对经济绩效评价的6个变量及传统价值观念的4个题目进行信度分析,其Alpha信度系数都大于0.6,因而可以构建各维度的得分(孟天广,杨明:《转型期中国县级政府的客观治理绩效与政治信任——从“经济增长合法性”到“公共产品合法性”》,《经济社会体制比较》2012年第4期,第122—135页。)。构建指标时分别取经济绩效评价的6个变量及传统价值观念的4个题目的平均值,分别构建出经济绩效指数与价值观指数。

四 数据分析结果

数据分析时,首先建立一个非交互多元模型来检验各变量的净效应,然后再分别加入各主要变量与时间的交互项,以检验各变量的效应在不同时间是否发生显著变化。表3报告了中国公众地方政府信任的logistic回归分析结果。

从表3的模型1可以发现,在控制其他因素的情况下,2011年地方政府信任与2002年没有显著差异,而2008年及2016年地方政府信任则显著低于2002年,这说明中国公众的地方政府信任处于波动之中,研究假设1得到验证。

表3的模型2估计了经济绩效与时间的交互效应。可以看出,2008年及2016年的两个交互项系数为负,而且显著;而2011年的交互项不显著。具体来说,控制其他因素后,2002年经济绩效指数每增加一个单位,公众对地方政府信任的几率增加1.44倍(e0.892-1≈1.44);2002年经济绩效指数每增加一个单位,公众对地方政府信任的几率增加67.4%(e0.892-0.377-1≈0.674);2011年经济绩效对地方政府信任的影响与2002年不存在显著差异;而2016年经济绩效指数每增加一个单位,公众对地方政府信任的几率增加83.5%(e0.892-0.285-1≈0.835)。这说明经济绩效对于地方政府信任的影响随着时间的变化而产生波动。此外,模型1出现的2008年与2016年地方政府信任与2002年存在的显著差异,模型2中加入时间与经济绩效指数的交互效应后,其显著性差异消失了;这说明经济绩效对地方政府信任的影响的差异是不同年份之间地方政府信任差异的主要解释变量。研究假设2被证实。

表3的模型3估计了传统价值观与时间的交互效应。可以看出,传统价值观的主效应显著,而交互效应不显著。具体来说,控制其他因素后,价值观指数每增加一个单位,公众对地方政府信任的几率增加47%(e0.385-1≈0.470);而价值观与不同年份之间的交互效应并不显著,这说明从不同年份对比的角度分析,价值观对地方政府信任的提升并不存在显著差异。可见,传统价值观能持续而稳定地提升地方政府信任。研究假设3得到验证。

表3的模型4为全模型,可以看出,将各变量的交互效应全部纳入模型中时,以上模型的主效应及交互效应的显著性并没有发生变化,说明模型2与模型3有较好的稳健性。

五 结论与讨论

面对中国高政治信任的谜题,需要从政治信任的结构及其变迁做出更为具体的分析。本文聚焦于处于更容易产生波动的政治信任“保护带”结构层面的地方政府信任,一方面描述其近年来产生的波动,另一方面检验具有竞争性解释的理性选择与社会文化两种路径对于该波动的不同影响力。利用四波全国调查样本,在修正已有关于政治信任变迁研究模型的基础上,研究发现近年来中国公众的地方政府信任呈现出波动的状态;理性选择解释路径下的经济绩效对于提升地方政府信任有显著的正面作用,但该提升作用有所减弱并随着时间产生波动;社会文化解释路径下的传统价值观也有利于显著地提升地方政府信任的水平,而且该提升作用稳定而持续。

本文重在研究中国地方政府信任变迁及其影响因素。为了更清晰地了解公众对政府机构信任及其变迁的概况,本文首先分析了四波数据中各政府机构信任的情况,发现近年来中国公众整体上高信任水平的背后呈现出结构性分化问题:处于更靠近政治信任“硬核”的中央政府、人大及军队的信任水平远远高于对其他机构,并且从罕见的、极高的信任水平逐渐回归到较高的信任水平;而处于外围“保护带”的其他机构信任水平相对较低并处于有升有降的波动状态,其中波动程度最大的是中国地方政府信任。

相比较而言,已有关于政治信任变迁的研究中,将处于不同结构层面并且具有不同变迁情况的政府机构构建成一个整体的“特定机构信任”指标(游宇,王正绪:《互动与修正的政治信任——关于当代中国政治信任来源的中观理论》,《经济社会体制比较》2014年第2期,第178—193页。),容易忽略其内在的结构性差异,从而限制进一步的解释性研究的说服力。此外,在数据的选择上,已有研究经常选取两波数据来分析信任的变迁情况(李艳霞:《何种治理能够提升政治信任?——以当代中国公众为样本的实证分析》,《中国行政管理》2015年第7期,第59—65页。)(边晓慧,赵晓燕:《中国情景下的公民文化、制度绩效与政府信任关系研究》,《甘肃行政学院学报》2017年第5期,第 4—14页。)。而从本文的分析发现,选取更长时间段、更多的数据,更有利于揭示政府信任变迁的全貌,也与中国日新月异经济社会变迁的现实更为契合。

对于中国地方政府信任的差异及其变迁的解释方面,存在着理性选择与社会文化两种竞争性解释路径。由于受到数据可及性的限制,本文聚焦于理性选择解释路径下的经济绩效变量。为了提高模型的稳健性,通过构建经济绩效指数,研究发现经济绩效对于提升地方政府信任有显著的正面作用,但该提升作用有所减弱并随着时间产生波动。已有研究从横向对比角度发现经济绩效虽然正相关于政治信任,但“公共产品正赶上并超越经济增长,成为公众提供政治信任的新源泉”(孟天广,杨明:《转型期中国县级政府的客观治理绩效与政治信任——从“经济增长合法性”到“公共产品合法性”》,《经济社会体制比较》2012年第4期,第122—135頁。)。而本文则从纵向角度检验了经济绩效作用于地方政府信任随着时间的变迁而产生了波动。其实践意涵均在于提醒人们需要在经济绩效之外寻求更多有利于提升政治信任的因素。

由于理性选择路径存在有关理性人假设的局限性以及现实解释力的不足,社会文化路径逐渐兴起。在儒家文化传统深厚的中国,研究者更加重视价值观与观念层面因素对政治信任的影响。虽然该路径下形成了诸多高质量的定量研究,但是略为遗憾的是,其结论却存在不一致之处。史天健基于中国大陆与台湾政治信任的比较研究,认为虽然两个区域的制度环境、结构特征以及政治回应性等存在巨大的差异,但由于具有共同的价值观和规范,因此提供了检验文化理论的机会;该研究发现,价值观的作用并不受到两地区制度环境等方面差异的影响,能够稳定地提升政治信任并且可以基本解释两地区政治信任的差异。而不同的是,游宇在纵向对比2002年与2011年特定性机构信任来源时,则发现传统价值观的影响在不同时间段上存在着差异,并解释为公众的“机会主义倾向”。本文聚焦于分析中国地方政府信任及其变迁,研究结论与史天健的研究相似,发现传统价值观能够稳定而持续地提升地方政府信任的水平(Shi T.Cultural Values and Political Trust:A Comparison of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and Taiwan.2001(4),pp.401-409.)。而游宇与王正绪的研究之所以会有不同的结果,其原因可能在于一方面将具有结构性差异的各种政府机构信任当作一个整体来构建指标;另一方面数据选择上只选用两波数据,比较难以更全面厘清政府信任的变迁情况(游宇,王正绪:《互动与修正的政治信任——关于当代中国政治信任来源的中观理论》,《经济社会体制比较》2014年第2期,第178—193页。)。

综上所述,在有关政治信任变迁研究中,本文在的数据选择及理论检验等方面都有一定的贡献。此外,分析方法上,本文在构建模型时,将时间作为自变量带入模型,然后通过估计时间与各变量的交互效应,可以严格检验每个变量效应的时间波动是否显著,从而更为清晰地厘清不同变量对因变量的影响是否随着时间的变化而变化。

本文在变量选择、数据使用及解释机制等方面存在着一定的局限性。在变量选择方面,本文重点分析了经济绩效与传统价值观两个解释变量对于中国地方政府信任变迁的影响。这是基于微观层面作出的解释,缺乏从实证层面分析宏观层面波动的原因。同时,由于数据可及性问题,难以更为全面检验公共服务绩效等变量的影响。在数据使用方面,使用的数据虽然是具有可比性的四波截面数据,但由于不是追踪调查数据,难以深入剖析内在的因果关系。此外,本文的分析是基于调查数据进行的一种统计解释。若能够在定量分析的基础上,利用深度访谈、参与观察等定性研究,可能更有利于深入揭示内在的机制。以上这些问题将在未来的研究中尽量加以解决。

(感谢台湾大学东亚民主研究中心开放“亚洲民主动态调查”数据)

Economic Performance, Traditional Values andthe Change Trust of Local Governments in China

——Based on the Interaction Effect Analysis of the Four-Wave

National Survey Samples from 2002 to 2016

ZHENG Hua-liang

[HJ*2/5]

Abstract: Facing the puzzle of high political trust in China, we need to make a more specific analysis from the structure of political trust and its changes. In view of the shortcomings of conceptualization, data selection and model setting in the existing research in this field, this paper focuses on the analysis of the trust changes of local governments and its influencing factors at the structural level of “protective belt” of political trust by using the sample of the four-wave national survey from 2002 to 2016. The research finds that the public trust of local government in China has fluctuated in recent years, and that the economic performance under the rational choice interpretation and the traditional values under the social and cultural interpretation have a significant positive effects on enhancing the trust of local governments. However, the interaction of explanatory variables and time dummy variables shows that the promotion of economic performance is weakened and fluctuates with time, while the promotion of traditional values is stable and continuous. Therefore, with the decline of traditional values, the public trust in local governments will change more dramatically with the fluctuation of economic performance.

Keywords: local government trust; economic performance; traditional values; interaction effect

【责任编辑 龚桂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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