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妆树
2019-11-23吴芳娣
吴芳娣
儿时,家乡有一个风俗:凡是生了女娃的父母,都会在生下孩子的次年春天,在门前种上一棵槐树。在我出生的年代,我国已引进了北美的刺槐树种,这树也称洋槐,耐旱,耐贫瘠,长得快,树质也好,属硬木。通常此时种下的刺槐树,待女儿长到成家时,就可以打嫁妆了,故小村人又称它为嫁妆树。
我在家排行老四,前面一哥两姐,家里在我两岁为我种下嫁妆树时,门前已经没有位置了,父亲便将它种在村西的自留地边。那地临河,树种在了陡峭的河岸。这是父亲精明、会算账,树种在这里,不仅通风,好修树冠,它还可以往河面长,占天不占地,不影响地上菜蔬采光。
该是位置好,树也聪明,天旱,它的根会有部分顺着河坡向下长,吸湿;而自留地上有肥力,一部分根须又伸进了自留地的深处。故我的那棵嫁妆树,在我进入小学读书时,已从筷子般粗的小苗长成了小碗般粗,它果然如父亲所愿,斜长在河岸,偌大的树冠像一把大伞撑在河面上空,惹得我与两个姐姐每次上自留地割菜时,她们都会叽咕:“看三妹的嫁妆树,比我们先种的还粗,再长个10年还得了?打了柜还有打板凳的料啊!”
两位姐姐眼里的嫉妒让我知道,嫁妆树公平得很,为谁种的树就是属于谁,你成家早也罢,晚也罢,树长得快也好,慢也好,穷家小户,出嫁时,父母除了会再买一段杉木为你打个马桶外,其他就得看你的嫁妆树能派多大用场了。这树长得快慢都是女孩的造化,怨不得人。
哦,嫁妆树如此为我长脸,这让我欣喜不已。
我的那棵嫁妆树不仅仅是在长得快上给我争气,花也开得既早又多。当两位姐姐的嫁妆树勉强开出几串花朵时,我的那棵嫁妆树已经几乎到了盛花期。每年4月底,当刺槐树的枝头返绿,一串串花朵缀满树枝,母亲就会在饭桌上笑眯眯地跟我们说:“呵呵,三丫头的那棵嫁妆树可有出息,这槐花还不为家省下十来斤米?”
刺槐树先有叶后有花,每年花开的时候,叶子都很茂密了。当春风吹给我的嫁妆树第一缕绿色时,一串串洁白的槐花便悬挂枝头,树周的空气里就弥漫着淡淡的素雅清香,沁人心脾。刺槐花没有玫瑰花那般妖艳多姿,不像牡丹花那样雍容华贵,一如穷家小户的我一样,在众香国里是个下等公民。可它懂得感恩,一年一度的繁花,把这一抹亮色,给了生长它的大地满心喜悦,也给了我这个小主人万般骄傲。
槐花盛开时成簇状,重叠悬垂枝头,这个时候,父亲总会就着空隙、趁着鲜嫩去把它采摘回家,让母亲为我们做成各种食物。母亲通常是把槐花清洗干净、沥干水,然后拌上面粉,将它做成一块块圆饼,在锅上摊煎着给我们吃。娘把饼下锅前,总要先放一勺猪油,以至出锅时饼香满屋,沁人肺腑。饼吃在嘴里不仅香酥可口,而且还有一种微甜的感觉,以至我们一群兄妹吃着槐花饼时,从不认为母亲是为了省粮,而是认为她是特地为我们准备的美味佳肴,让我们在清贫的日子里也能享受到一种幸福的味道。
在那个季节,母亲有时还会为我做槐花粥:在米将熟时放入洗净的槐花,继续煮个十几分钟。槐花粥吃起来滑润喷香,味美无穷,它也是我们儿时的一个深刻记忆。
刺槐树的树枝脆,很易折断,又加上树干上稀稀落落分布着一两厘米长的刺,父亲通常是不让我们爬树采槐花的,都是由他用梯子爬上树去采摘。“这树脆啊,你们没分寸,一旦落下去了还了得!”
我与姐妹们不准采,只好看了,看我父亲上了主干后,会先清去一些树刺,然后骑在树杈上,手里抓着小枝,将一簇簇洁白的槐花采摘进随身携带的挎包里。
那时的父亲才30多岁,看着满树的槐花,听着儿女们在树下叽叽喳喳,心情总会大好,因此我们常常会听到父亲在采槐花的时候,轻轻地吹着口哨。儿女多,负担重,平时,生活的重压已让父亲喘不过气来,而在此时,他的口哨声就是代表了他的成就感了。是的,此树是他亲手栽下的,树下的一群儿女都是他亲生的,现在槐树已开满繁花,孩子们也将很快长大成人了。父亲在树端看到了生活的希望,似乎感到天将亮了,他的心也如槐花一樣,有了一种淡淡的甜蜜。
出事是在我上小学三年级的那年。
那是个星期六,父亲趁着生产队里放工吃午饭的间隙,肩扛毛竹做的梯子,带着我,去了村西的河边,爬上了我的嫁妆树。
父亲是刚扒完饭来的,午饭放工也就个把小时,他采了槐花还要回去赶工,心急。上树后,我看着父亲在青葱的树冠上不断攀爬腾挪,眼红不已,苦于无法上树,只能看着父亲一个人表演。也就过了十几分钟的样子,父亲腰间挂着的军用挎包快塞满槐花了,父亲该是要下树了。当我正扶着靠在树上的竹梯,抬头期望父亲很快下树时,忽然间就听到头顶“嘎吱”一声,随后就见父亲连同一根手臂粗的树枝栽下河去!
在紧接着“轰”的一声后,父亲便沉入水里。我的这棵嫁妆树仅树干就有一丈多高,河岸又是一人高,再加上父亲往树枝上爬上去的一节呢?总共多高?
水面上见不着父亲,我的世界完全崩溃了!
这就是我的嫁妆树么?父亲为我种下它,初衷是种下女儿美好的明天,也是种下老有所养、可享受天伦之乐的幸福晚年,而现在呢?
在一阵号啕声中,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也就过了半分钟左右,当我见着父亲钻出水面游向岸边时,我真没想到父女还有再见的时光啊!
那时节河中的水还很凉,父亲爬上岸后,虽然还在笑嘻嘻地边抚摸头发上的水珠,边哄我:“哦,不成功的跳水,要让我的三丫头笑话了。”但他到底还是因为受了凉夜里发烧了,而此夜,我也因之惊吓做了一个噩梦。梦里,父亲掉入水中再也没有能钻出水面,我的嫁妆树让我失去了父亲,我是在半夜的噩梦里叫着“爸爸”哭醒的。那叫声充满绝望,十分凄怆,这让我爸心痛万分,连忙起床到我床头安慰:“傻丫头,爸不是在家好好地么?不哭,不哭呵,我家三丫头睡一夜就好了。”
母亲也马上起了床,我不知她为我叫了几次魂后才去睡的,只知道自己在迷糊中再次入睡时,母亲始终在一遍又一遍,一边轻拍我的胸口,一边在轻轻地叫着:“三丫头,回来吧,哦,回来喽,我家三丫头已进了自家暖暖的屋,睡在自己床上喽……”
第二天早上,我求着父亲:“爸,把那棵槐树锯掉吧?”
父亲厉声拒绝:“胡说,那是三丫头你的嫁妆树!”
“我不要嫁妆树,只要我爸……”
爸是当我面从树上掉落水的,如果今后还有这样的事发生,如果爸落在水中抽筋、爬不上岸咋办?我满腹狐疑。母亲知道我的意思,低头抚摸着我的头发宽着我的心:“放心,今后采槐花由妈去就是了,妈不上树也有的是办法。”
自那以后,母亲也就真的再没有让父亲爬上过我的嫁妆树采过槐花,每当槐花盛开时分,母亲总会在一根长长的毛竹上绑上一把镰刀,先用刀子把槐花勾下水,然后再将它一串串打捞上来拿回家食用。母亲也怕,已经有了教训,一家5个娃,要是当家男人真的有个三长两短还得了么?她是再也不会让我爸去冒这个险了。
日子过得快,我的那棵嫁妆树长得也快,在我高中毕业开始学徒做紫砂壶的时候,它枝繁叶茂,已将近大梁般粗了。母亲每次打自留地上回来说起那棵槐树,总会眉飞色舞,念叨着:“呵呵,三丫头运气好呐,让它再长个几年,到出嫁时,估计做了挂衣柜还有余料哪!”
听了母亲的话,让我如吃了生槐花一般,心口全是甜蜜。每每此时的夜晚,我就会做着少女的青春梦,梦见自己成为新娘的那天,我的那棵嫁妆树不仅仅给我带走了衣柜、板凳,还让我陪嫁了梳妆台、饭桌,体面的嫁妆吸引了全村人羡慕的目光。
哦,是的,我的那棵嫁妆树曾让我有过数不清的幻想与欣喜。
20岁的冬天,我做壶学艺满师,从此之后就要开始独立讨生活了。
种田缺不了锄头,打铁少不了榔头,吃做壶饭的最要紧的是一张泥凳,可这泥凳说是凳子,其实只是家乡人对它的俗称,实际上就是做壶艺人的工作台。它需要吃得住做壶人的泥拍每天千百次的捶打,不结实不行。通常做泥凳的木料都要在5寸厚左右,此时,家中因为哥哥看病早就穷得一贫如洗,要想让家里为我再去买一张泥凳,是断断不可能的了。万般无奈之下,那天早上,我向父母提出:锯掉那棵槐树,用它为我打一张泥凳。
一听说要锯槐树,母亲马上跳了起来。
“锯槐树打泥凳?亏你想得出!那槐树要通风有通风,要肥力有肥力,现在就像一头架子猪,正是上膘的时候,长的可都是钱啊!即使用床板做泥凳,那树也万万锯不得!”
“嫁妆再多也只能风光一时,而有没有一张好泥凳会影响我一生。我宁可将来没有嫁妆,现在也要用它打一张泥凳!”
“结婚后的饭碗是你婆家的事,父母现在只能保证你嫁人有个脸面!别人家能陪缝纫机、自行车了,我们要是衣柜、梳妆台也拿不出来,我们还有脸见乡亲?”
“师父跟我说了,说我壶做得好,我回来后好好做壶,挣的钱还愁今后买不起嫁妆?我的嫁妆树我做主!爸,现在是冬天,正是锯树的时令,明天你无论如何帮我锯了它!”
母亲泪盈盈地说大实话了:“闺女,你也别介意,二姐后年就要结婚,你看她门前的那棵嫁妆树,地瘦呀,有碗口粗么?能派用场么?手心手背都是肉,家里的情况你不是不清楚,你真舍得二姐出门仅陪嫁个马桶?你不能私心,娘求你了,让你的那棵槐树再长上两年,两人匀着用……咱壶就别做了,明天你就跟泥水匠做小工,每天挣的也都是现钱……”
我哑口无言,泪如雨下。
我明白家中处境,知道父母的难处,可我万万想不到,自己的嫁妆树都做不了主,两年来没日没夜地潜心苦学白白浪费,我心不甘啊!我做的壶已得到师父高度认可,这实在太难得了,如我把它当作一番事业去做,将来必定会有出息,会让家人过上好日子,自己也会有个美好未来。可命运不肯放过我这个贫苦女孩,我又能怎样?
听了母亲的哀求,躺倒在床上的我,任凭父母如何相劝,我始终没有起来吃饭。临近傍晚,我一人独自来到了村西河边,来到了我的嫁妆树面前,蹲在它的根部。
我想不通啊,我的明天到底是什么样?说好是我的嫁妆树,我就为什么做不了它的主?我还有未来吗?
此时的槐树早就光秃秃的了,春日的秀姿已荡然无存。黑黑的树皮像老人皲裂的皮肤般粗糙,树干在西斜的太阳照耀下,挺立在陡峭的河岸,不动声色,显得没有一丝生气,一如面前它小主人的心情。
我看着槐树落在水里的倒影,想起了那日父亲落水的情景,我心里忽然想:如果那天落水的是我该多好!我不会游泳,如果是我,必定就出不了水,而少了一個我,多子女的家庭,父母就轻了许多负担,我的嫁妆树,这棵威风凛凛的槐树,也就毫无疑问会成了姐妹们陪嫁时做家具的木料,成了她们做新娘时的风光。
哦,如果真是那样该多好哇。
思潮起伏,此时我真有了那种向往,我认为那种结果如此美好,以至于正手扶树干的我,为有这种结果而感动得泪流满面。
“闺女,爸来为你锯树!”
父亲的话在我耳边响起时,初始,我以为这是我的幻觉,直至我回过身来见着父亲正肩扛竹梯,手持着锯子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我这才醒悟过来。
父亲出现在我的西边,他的背后是一轮夕阳。此时,正蹲在地上的我,忽然发觉父亲是如此高大,那夕阳从西边照射在父亲身上,我似乎感到父亲对我微笑时那满脸的皱纹中也都盛满温暖。
……
嫁妆树成就了我的青春梦想,我无比感恩。自此之后,那张用槐树主干为我做的泥凳就成了我生命中的贵人,它日夜陪伴着我。每当冬日夜半人静、困倦袭来的时候,我就会想起父亲为我锯树时慈祥的笑容,就会感到浑身泛起温暖,就会让我有了精神,就会提醒我知道珍惜当下所拥有的一切,就会让我的泥拍一如在音乐声中起舞,“啪”“啪”“啪”,敲打紫砂泥片的声音不肯停歇。而在夏日,当闷热的工作室让我汗如雨下时,我会想起往日我的嫁妆树挂满槐花的景象,口中就不时会生出一种生吃槐花那种淡淡的甜蜜,身上会同时感受到阵阵凉爽。
嫁妆树变成泥凳后,它见证着我有多么努力,努力地在它身上体现出我存在的价值:一把把由我用心血制成的紫砂壶,让家里从此走上富裕之路,父母再也不要为哥哥的买药钱担忧,不仅我姐有了风光的嫁妆,我在自己24岁成为新娘的时候,陪嫁不仅有了一般女孩出嫁时必备的各种柜、桶,更有了那个年代陪嫁中难得一见的沙发、彩电、双缸洗衣机。
这天,在离开娘家时,看着随身带走的丰厚嫁妆,我为自己的努力泪如雨下,也为我的嫁妆树感激涕零,我无法忘怀,是它成就了我的一切啊!
春华秋实,转眼之间,我早已成了外婆,但我从未减少些许对我那棵嫁妆树的感恩之心。在它变成了我的泥凳后,它不仅给我创造了财富,同时也给我练就了一身出色的技艺,使我现在成为一个紫砂技艺的非遗传承人。岁月虽让我远离了青春,可那棵嫁妆树枝繁叶茂、花团锦簇的倩影,从未离过我的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