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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着卫星上天的灵魂

2019-11-23沈国凡

翠苑 2019年5期
关键词:卫星

沈国凡

他从朝鲜战场上归来

他曾是个小八路,但又是一个参加过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战争,转战过两个卫星发射基地的老战士。

他名叫艾平,延安时期曾担任M001台(毛泽东电台)报务员,开国大典时被任命为特遣应急无线电通信队队长兼中心台台长,20世纪60年代世界军队无线电通信比赛时,曾任中国人民解放军国际比赛集训队队长兼总教练。在“两弹一星”研制的岁月,曾任国防科工委第二十基地(酒泉卫星发射基地)司令部通信团团长、国防科工委第二十七基地(西昌卫星发射基地)司令部副参谋长等职,是酒泉、西昌两个航天城初建时期的创业者以及地地东风—1、地空红旗—1、空空霹雳—1以及东方红一号、二号卫星发射的参战者。1955年被中华人民共和国授予解放奖章;1988年被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军事委员会授予中国人民解放军独立功勋荣誉章、国防科工委授予献身国防科技事业荣誉章。

他是一位超龄的“大三线”建设者。

那是一个晨光初显的早晨,我来到位于某市郊外山上的一个部队干休所,将盖着公章的介绍信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证,一并交到政工科年轻的女军官手里,经过“验明正身”,我走进了艾平老人的家里。

一套两居室的住房,简朴而整洁,靠墙摆放着一架钢琴——爱人退休前是一所音乐学院的钢琴教师。家里挂着的照片,大都是参加“两弹一星”时的工作照。

艾平身体微微发福,但精神特好,记忆力特强,许多年久的事情仍可清晰地一一道来。在谈到当年他是如何学习无线收发报时,他会很自然地冒出幾句有关无线电及收发报的专业英语,这让我很吃惊。问他的学历,他说,只在陕北乡下读过几天私塾,要说学历,那就是“文盲”,或者“半文盲”。

我感到吃惊,问他:“‘两弹一星的发射,玩的可都是高科技,怎么会点到你这个‘半文盲?”

艾老哈哈地笑了:“可能是我的老首长、总参通信兵部主任王诤将军推荐的。在那个时候,能从事无线电收发报操作的人也就算是有知识的了。”

我说:“搞如此尖端的科技,你难道不担心自己学识不够?”

艾平摇着头说:“经历过战争你就知道了,死都不怕,还能怕什么?更何况通知的时候根本就不知道去大西北做什么。”

那是朝鲜战场上停战后的一个黎明,太阳照着被炮火犁过的山头,山头上没有一棵绿树,烧焦的土地散发出一股火药与血腥交混在一起的气味。

在志愿军总部担任报务工作的艾平突然接到通知,迅速离朝回国,到西北某地某部报到。

他立刻移交手头的工作,打起背包,随同撤离朝鲜的志愿军某部,一同登上了回国的列车。到了北京后就一路西行,来到了一片戈壁滩上。那是怎样的一片荒原啊,四处全是漠漠黄沙,连一棵草都不长啊!风一吹,黄沙卷起,遮天蔽日,直往人的鼻孔里钻,呛得人直打喷嚏,要是你的嘴不闭严,到时还会给你灌个满嘴黄沙。

刚从炮火连天的朝鲜战场上回来的艾平,站在空旷的戈壁滩上,看着昏黄的太阳、漠漠的黄沙,不明白为什么要调自己到这个地方来。

1957年10月4日,在苏联茫茫的哈萨克草原上,一座高高的发射塔迎着寒风巍巍矗立,繁忙的工作人员已经全部撤离,宁静与紧张的气氛笼罩着整个草原。片刻之后,随着一声巨响,一枚R—7洲际导弹腾空而起,直冲长天,越过大气层,向着神秘莫测的浩瀚天宇飞去。很快,消息便传遍世界——苏联将人类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普斯特立克—1号”送入太空。

人类开始进入征服太空的新世纪。

世界强国纷纷开始研制人造地球卫星,以彰显强国之力、大国之威,并为以后的太空利用、军事侦察、通讯联络、电视转播创造条件,纷纷投巨资抢占这新世纪的科技和军事高地。

人造卫星是“站”在天体俯视地球的最好工具,也是人类科学技术和国防的制高点。1956年,中国把开发火箭技术纳入国家十二年科学发展规划。1957年著名科学家钱学森等积极倡议开展人造卫星的研究工作。中国为实现百年来的强国之梦,决定也要搞自己的人造卫星。

在经过研究后决定,由国防部五院主要负责火箭,科学院主要负责探空头和卫星太空观测工作,迅速组成代号为“581工程”的工作组,要求苦战三年,实现我国第一颗人造卫星上天。

为加快步伐,中国科学院成立了三个设计院,第一设计院负责卫星总体设计和火箭研制,第二设计院负责研制控制系统,第三设计院负责探究仪器和空间环境研究。国防部第五研究院以院长钱学森、副院长王诤为主,迅速组织力量加快火箭的推进和研究。

艾平就是在这个时候被通知到这片戈壁滩上来的。

艾平来到北京,去看望老首长——开国中将、总参通信兵部主任王诤。王诤是中国人民解放军通信兵的创始人,见到老部下艾平很高兴,告诉他,这次把你从朝鲜调回来,有一个更重的任务在等着你,那就是我们准备制造人造卫星,你的任务是到那个地方去负责无线电通信工作。

艾平一听吓了一跳,对王诤说:“老首长,你是知道的,我肚里有多少墨水,发个电报,译个电码,那还凑合,卫星这玩意可不是我这个大老粗花点力气就能扔上天的。”

王诤一听笑了,对他说:“谁干过?六亿中国人恐怕也难找出几个干过的人来,不过没有关系,我们边干边学,我就不相信中国人的脑子比洋人笨。”

艾平苦笑着说:“老首长,不怕你笑话,出国前你让我们这些当通信兵的青年去考西安通信兵学院,我也去考了,分数你也看过了,结果你也明白。”

王诤对他说:“你们那次的考题,我后来全部拿来做了一遍,的确是难度太大,超过了一般大学入学考试的水平。你数学考了多少?”

艾平说:“你忘了吗,全军通信兵考生中倒数第一,零分啊!”

王诤哈哈地笑了起来:“这不奇怪,你13岁开始就跟着军队钻山沟,哪有时间读书?谁能给你创造条件读书?”

王诤熟悉、了解这个“小家伙”,知道他聪明、勤奋、好学,一定能完成交给他的任务。因为严师出高徒,他的老师是一位严谨、幽默、奋发有为的师长,同时也是美国作家埃德加·斯诺笔下的历史人物,“小家伙”一定会为他的老师争光。

艾平13岁在陕北参加八路军,首长看他聪明好学,从炊事班抽调到无线电训练班学习无线电收发报。什么“莫尔斯”字码,什么ABC,当时可是一窍不通。一个名叫柳仁甫的八路军教员,成了他了解无线电的“启蒙”老师。凡是读过美国著名作家埃德加·斯诺《西行漫记》的人,应该知道艾平这位老师的名字。

斯诺在他的书中这样写道:

我遇见一个14岁的少年,他曾经是上海一家机器厂的学徒。他同三位同伴历经各种危险,到了西北。我见到他时,他是保安无线电学校的学生。我问他是否想念上海,他说不想念,他在上海没有什么牵挂,而他在那里唯一的乐趣是望着商店橱窗里的美味食品——这他当然买不起。

这个14岁的少年名叫柳仁甫,后来成了艾平的老师。其实,当时小柳同志已经17岁了,只是因为营养不良,个子长不起来——新中国成立后,柳仁甫对这位美国作家所写的年龄进行过说明。

艾平是这样向我介绍他的老师的:

柳主任(班主任,柳仁甫)矮个消瘦,牙齿上上下下排不齐,一双小光眼,别看小,特明亮、特有神,两眼一扫一瞪,学员们立马肃然起敬,谁也不敢胡拧次。他早年在上海做童工时就秘密加入共产党,开始学习无线电技术,他在延安演出过大型歌剧《白毛女》,他饰黄世仁,而他的爱人唐静演喜儿,演一场,轰动好大一片。柳主任上课,教室里历来肃静,他具有一种特殊的本领:既能坐着发报,还可以站着发,又能一边环顾全窑(洞),瞭望、监视学生的抄收情况,倘若谁敢玩蚂蚱、逗蟋蟀、乱写乱画必被提溜起来,令你“AC”、久立照相、丢脸难堪,还要遭受一頓“别开生面”的批评:“你老人家贵体欠安无恙乎?”“老先生上课做黄粱美梦,成绩是上不去的”。“老兄,如果你的脑瓜或者屁股出了毛病不舒服,出去站在崖畔上吹吹风”……你说弄上这么两回谁还敢调皮捣蛋?

柳仁甫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入学时还是个“半文盲”的小战士,30年后竟然会成为新中国研制“两弹一星”的参加者。

1958年2月2日,空军政委栗在山将军接到空军干部部长朱虚之电话,让他马上到北京,总政副主任萧华要同他谈话。栗在山急忙赶到北京。此时已是夜幕降临,朱虚之急忙带他到萧华家里。萧华对他说,我国要发展尖端武器,准备建个导弹靶场(导弹试验基地),军委决定派你到这个靶场当政委。

1958年3月6日,总参给远在朝鲜的志愿军总部下达命令,驻朝鲜的志愿军某部立即回国,迅速赶往西北某地。10万官兵趁着夜色,登上列车,越过鸭绿江大桥,赶往中国西北某地集结。

从冰天雪地的朝鲜战场进入烈日炎炎的戈壁荒漠,完全是两个天地。茫茫戈壁滩,遍野是黄沙,就连帐篷也没有地方扎根拴绳。

到了晚上,风停了,荒漠开始从白天的炙热中“冷静”了下来。艾平会与战友们坐在沙包上看星星,那星星真是与内地不同,又大又亮,一颗一颗,在天空中闪烁。他就会与战友们想,那上面是个什么样子呢?小时听大人讲嫦娥奔月,那是因为她盗吃了灵芝草,现在要是有一支灵芝草多好呀,可以吞下后就直奔月宫,也省得10万官兵在大漠中苦苦煎熬。

谁知睡到半夜,突然起风。这风声呼啸着发出狼一般的吼声,四周的黄沙便在这种恐怖的声音中被卷了起来,成柱状直向天空飞去。艾平等人住的帐篷如同童话故事里的魔毯,被连根拔起,卷向天空。

人们在夜空中呼叫着,一边保护设备和生活物品,一边在“魔毯”下追逐,希望自己的“家”能尽快地从天空中落下来。

有战友开玩笑说:“这卫星还未上天,‘家先上天了,要是能乘着‘家上天该多好。”

艾平对我说:“这真是苦中寻乐,真正的革命浪漫主义啊!”

我说:“真是‘轮台九月风夜吼‘平沙莽莽黄入天。”

艾平接着说:“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

我看着面前的这位老人,一下子惊住了,问道:“你也能背这首诗?”

艾平说:“这是唐诗中的《走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唐代边塞诗人岑参写的。”

我吃惊不小,问道:“你能背多少首唐诗?”

艾平答:“100首左右吧。”

上帝啊,一个13岁参加八路军的“半文盲”,不但熟练地掌握了无线电收发报知识,80多岁了竟然还能背出100多首唐诗,当年将他从朝鲜战场上紧急调回国内,让他参加“两弹一星”以及导弹工程基地无线电通信联络工作,王诤将军真是慧眼识珠。

艾平告诉我,工作时需要学习的东西太多,哪有时间背唐诗?真正开始背唐诗是离休以后的事,主要是为了防止脑筋退化、老年痴呆,谁知这一背,就记住了100多首。

我说:“你这个钻劲可真是了不得。”

艾平说:“其实世界上很多东西都是逼出来的。我初到卫星发射基地,什么也不懂啊,就跟着懂的人学吧。中国人不懂的就向外国学,外国没有的,我们就自己想办法。想想也是,以前打仗谁学过,还不是扛着枪把日本鬼子赶回去了。有时候也真难啊,可想想在战场上牺牲的战友,我们这些活着的人不往前冲,不把国家建设好,那是对不起他们的呀!”

艾平问我,是否看过电影《英雄儿女》。

我说看过呀。

艾平接着向我讲了朝鲜战场上一个通信兵的故事。

在金城战役中,23军67师218团占领了282.2高地,然后以一个连的兵力守卫这个高地。敌人趁这个连立足未稳,妄图夺回阵地,集中数倍于志愿军的兵力,向高地发起反冲锋。在守卫高地的战斗中,步谈机通信员负责与上级炮兵保持联系,引导炮兵火力支持作战。在激烈的阵地争夺战中,步谈机员指引炮兵射击方向,校正炮火角度和弹着点,打退了敌人一次一次的冲锋,对整个战斗起了关键性的作用。但是,在敌人的轮番炮火和冲锋下,阵地上伤亡很大,最后整个高地上只剩下步谈机员一个人了。在敌强我弱、极其不利的战况下,他仍只身坚守高地,一边用手榴弹和冲锋枪打击敌人,一边用步谈机(电台)向指挥部呼唤,向炮兵指示敌人的目标。一群美国兵涌上来了,当他们发现只有步谈机通信员一个人时,就从三个不同方向向他包围。这位步谈机员毫不畏惧,一边打击敌人,一边拿着话筒高呼,“为了祖国,为了胜利,向我开炮!向我开炮!”为了不让敌人缴获电台、窃取机密,他拉开了最后一颗手榴弹,抱着电台冲入敌群……

这个年轻的通信兵名叫于树昌。

英雄的事迹感动了到朝鲜前线采访的作家巴金,他回国后写了小说《团圆》。后来,小说被改编成电影《英雄儿女》——英雄王成站在硝烟弥漫的阵地上,手持爆破筒,面对着冲上来的敌人,对着无线电话机的话筒,向指挥部高声呼喊:“为了祖国,为了胜利,向我开炮,向我开炮!”

我看到,艾平的眼眶里盈满了泪水。

他说:“人可以被消灭,但不能被打败。”

停了一会,他接着说:“想起那些牺牲的战友,再高的科学堡垒都要敢于攻下,我们一定要凭中国人自己的智慧和力量,将卫星送上天,要不我们对不起那些倒下的战友啊!”

其实,世界上任何一个天才都是智慧、勇气和毅力的结晶,很多人的天才最后都是在世俗的暖流中随波逐流,然后悄悄地流失了。

就这样,在人迹罕至的大漠深处,一个13岁参加八路军的“半文盲”战士,凭着“为了祖国,为了胜利,向我开炮” 的大无畏精神,投入了发射场的建设。

这样的老八路、老红军在火热的“大三线”建设中处处可见。

高达100米的发射塔,在亘古无人的荒漠上高高地竖立起来了,这座相当于30多层楼高的发射塔傲视着茫茫戈壁,轻抚着蓝天白云,将中国人的壮志豪情书写在万里长天。塔内安装有防爆电梯,航天员逃逸滑道等先进设施,塔顶有重型吊车、避雷针,塔底建有双向导流槽,整个设备完全符合现代卫星发射的要求。

这是时代创造的奇迹,智慧的奇迹,科学的奇迹,更是“大三线”建设这座熔炉里炼铸出来的人的奇迹。

艾平告诉我,戈壁滩上的发射塔建好后,发射了中国制造的第一颗人造卫星。接着又发射了几次导弹试验,一切良好。后来随着交通条件的改善,官兵们的住房和生活条件也同时有了好转,他的家也搬进了有自来水的新居,妻子和孩子们都很高兴。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他接到了工作调动的命令,前往正在创建的西昌卫星发射基地。

于是,他告别了亲手建设起来的“东风卫星发射基地”(后改为酒泉卫星发射基地),告别了盼望已久的新分的住房,打起背包,登上了南下的列车。

我说:“我去过西昌卫星发射基地,因为那里离我在‘大三线工作的攀钢不远。呵呀,那个路真难走,从西昌出发,汽车在大山里颠簸了近两个小时吧,弄得浑身都是尘土。”

艾平说:“这里跟酒泉不一样了,又是另外一个天地。虽然没有沙漠,但山高谷深,群峰苍莽,几乎与世隔绝,一切又都得重新开始。”

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几重。即将担任卫星基地副参谋长的艾平,又踏上新的征程……

夕阳已经挂在干休所外面的山头上了,几缕灿灿的鲜红映在艾平家的窗子上。窗外,山野上的野花五颜六色,一片灿烂。山风将花的清香,贴着窗子悄悄地送来。是的,在轰轰烈烈的“大三线”建设中,有这样的一群人,他们用握过枪杆的粗糙之手,拿起了重如泰山的书本,硬是咬紧牙,拼上命,一步一步地向着陡峭的科学之峰攀登。渴了,捧口山泉抹下嘴;累了,躺在荒野数星星。硬是凭着“为了祖国,为了胜利,向我开炮”的大无畏精神,在“大三线”铸民族之脊梁,国家之长城。韶华被崇山峻岭带走,青丝被戈壁烈日染白,他们无怨无悔。他们用生命,树起了一座后人很难超越的精神之碑,这是骨子里的坚强。他们是山,他们是河,是雷电,是太阳,他们是我们应该永远铭记的英雄前辈。

托着卫星上天的灵魂

这是玉门关外的一条小河。

这是一群人在荒凉的“西域”行走了两个多小时才盼到的小河。

中午的阳光毒毒地照着,茫茫黄沙闪着刺目的光,照得人睁不开眼睛。一群跋涉者坐在各自的背包上,将衣服顶在头顶,以缓解阳光的毒射。大家都沉默地坐着,一种无法言表的凝重空气笼罩着他们。

在河边的沙堆上,坐着一个年轻的女子,望着奔流的河水,正痛苦地哭喊着。

这是多么揪心的声音啊,震动着这片亘古无人的荒漠。

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出了玉门关,沙土堆成山,茫茫黄沙犹如魔鬼,风一刮起,便会造一座山丘。这种沙土堆成的山一座连着一座,好像永远都没有尽头。这些重重叠叠的山峦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像秃子的头没有“毛”,想寻一棵绿色的小草都难,天苍野茫,黄沙漠漠。人呢,羊呢,都到哪里去了?

行走在茫茫黄沙覆盖的荒原上,不由使人想起古人的边塞之行,想起唐代那个名叫王之涣的诗人,想起他写的那两句著名的诗句:“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孤城一座,群山万仞,那滔滔的黄河呢?已经远得在“白云间”了。行走在塞外凉州的王之涣,在苍凉而干裂的土地上,对水的渴盼是多么强烈。

是的,在这些沙茆上行走,天上的白云仿佛伸手就能触摸到,但黄河呢,水呢?

突然,一条潺潺的河流出现在人们眼前。

一群在山梁上跋涉的人们,欢呼着,跳跃着,向着那条小河跑去。

这是一队奔赴“大三线”参加中国第一颗人造卫星试验的队伍,这中间有年过半百的科学家,有大学教师,有化验室的化验员,有刚刚毕业的大学生,他们共同乘坐着一辆解放牌卡车,翻过祁连山,然后进入这片荒漠。不幸的是,汽车这时抛锚,司机急得满头大汗,无论他怎么修理,那汽车就是不听话,站在那里一丝不动。

离目的地还有一天多的路程,大家身上带的干粮有限,不能这样久等,必须尽快到达,將情况汇报后派人来修车。于是,大家便决定步行穿越这片黄沙垒起的山梁。

开始大家有说有笑,也有人一边走一边唱歌,可是走着走着,队伍里便没有了笑声。毒辣辣的太阳白花花地照着,烤得人浑身出汗,汗水在脸上很快就干了,满脸都是白花花的“盐”。鞋子踩在沙土上,热气很快就穿透脚底,烫得人脚掌发痛。

在这支队伍里有一对母子,母亲名叫刘华丽,儿子只有6岁,丈夫已经提前去了“大三线”, 家里无人照看,想想一路上都是坐车,就决定带儿子一同到“大三线”。儿子还以为是带他出去同叔叔、阿姨们一起玩,也就高高兴兴地跟着来了。

一路上乘火车,再换乘汽车,儿子都非常兴奋。现在开始在荒漠上行走了,城里孩子哪见过如此多的黄沙、如此强烈的阳光、如此荒凉的沙漠,还有这么多叔叔、阿姨陪着“玩”,那个高兴的劲头就别提了。

看着孩子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仍然蹦蹦跳跳,刘华丽心里非常高兴。

跋涉在沙漠中的时间长了,大家都感到精疲力竭,好在已经快走到沙漠的边缘了,不远处已经有了绿色的树木。

再往前走,突然,眼前出现了一条河流。

大家那个兴奋劲就别提了,欢呼着一起向着小河扑去。

这真是一条神奇的河流,四周都是黄灿灿的沙海,唯有这条河流绿幽幽的、清亮亮的,清澈得连天空中的白云都钻到了河底,河床下面洁净的细沙一粒粒都闪着亮晶晶的光。

最高兴的还是那个6岁的孩子,未等大人们放下身上的背包,他高声地叫喊着,直朝河边冲去。

刘华丽急忙扔了背包,一边追一边叫着孩子的名字。

兴奋和激动的孩子扑向河边。

可怕的一幕瞬间发生,孩子脚下的河岸一下子“松”了,孩子突然被河水带向河心,接着就被河水卷了进去。

刘华丽呼喊着,跟着冲进河水里。

沙漠边缘难得见到的河流是令人生畏的魔鬼,在表面的平静下,埋藏着深深的陷井。因为其河床下是经过水流冲洗后的细沙,松散而不稳固。这样的河床,人一旦陷入,那些看似漂亮的、晶莹的细沙,就会很快移动,使人越陷越深,向下滑动,直至最后被无情的河水吞没。

别说一个6岁的孩子,就连这些参加人造卫星试验的科学工作者,也未必了解这个“物理”常识。

刘华丽进入河水后,根本无法抓住孩子,自己也跟着往下滑。

后面的人跟着一个拉着一个地往河里走,可是,河底的细沙在他们的压力下,开始不断地向四周移动,形成“陷井”,人也就越陷越深。

有人开始脱衣服,准备跳进河里救人。

“不能再这样了,必须赶快上岸!”有人高声叫着,指挥大家撤回到岸上。

刘华丽被救上来了,可是,她的那个可爱的孩子呢?

沙海茫茫,烈日灿灿,一个年轻的母亲,在这片人迹罕至的漠漠荒野上,呼天号地喊着孩子的名字……

酒泉酒泉,酒香之泉,何以得此动听的地名?

翻开中华民族厚厚的史册,曾经有过这样的记载:年仅23岁的西汉名将霍去病,多谋略,善骑射,用兵灵活,注重方略,不拘古法,勇猛果断,率汉军西出阳关,仅凭800壮士,裹凛冽朔风,顶风雪,踏冰河,纵马驰骋,长驱直入敌境数百里,将匈奴兵杀得四散逃窜。在两次河西之战中,霍去病大破匈奴,俘获匈奴祭天金人,直取祁连山,后将祭天金人放置于陕西淳化西北甘泉山。在漠北之战中,霍去病封狼居胥,大捷而归,赫赫军威,壮汉室江山,巍巍功勋,垂千古史册。为此,汉武帝以御酒相赐。

在这片曾流过无数军人鲜血的西北漠野上,霍去病将酒盖打开,浓浓的御酒飘着醉人的香气,弥漫了“春风不度”的塞北郊野。面对着一个个在战场生死相依的将士,霍去病怎么能独自喝下这浓烈的御酒呢?

他站在军前,用双手举起御酒,将它全部倒入了身边的一眼清泉里,然后跟将士们一起,端起大杯,舀“酒”同饮。

后来,人们将这个地方取名为酒泉。

日月经天,江河经地,英雄远去,功勋永存。在离酒泉市区280公里的内蒙古阿拉善盟额济纳旗境内的巴丹吉林沙漠深处,有一个巨大的墓群,这里长眠的元帅与将士共计600多人。在半个世纪的岁月里,是他们在最艰难的日子里,在这片荒无人烟的沙漠深处,用自己的青春、生命和热血浇灌了这片热土,在这片不毛之地上竖起了高高的发射架,将象征着中华民族崛起的卫星和导弹升入浩瀚的天宇。

1958年10月20日,大批志愿军将士从炮火连天的朝鲜战场来到这里,风餐露宿,开始了这个导弹靶场的建设。1960年6月初,在苏联专家撤走的第17天,中国成功在这里发射了第一颗地空导弹。从一个当年最保密的地方,到现代化世界闻名的航天城,酒泉卫星发射中心演绎了中华民族走向世界前沿的最精彩的片断,已经成为外部世界了解和感受中国力量的重要脉搏。

中国是世界上第五个研制出两弹和卫星的国家,聂荣臻元帅和他率领的那些坚强、勇敢、不屈的将士们,用他们的血肉之躯和不朽的灵魂,在这里托举起一个强大的祖国。

在这个墓群里,有这样一位老战士的墓碑,他名叫石荣奇,身前是这个发射场的一名副主任。抗战时期参加八路军,与日本侵略者真刀真枪在战场拼杀过,也曾在朝鲜战场上与美军较量过,负过伤,立过功。一声令下,他从朝鲜战场转战到了这里。

他问首长,这是什么地方,听不见炮声和枪声,面对的是一片大沙漠。

首长用手一指,对他说,这里就是战场。

他问,敌人呢,阵地呢?

首长指着茫茫沙漠说,它就是敌人,阵地就在你的脚下。

就这样,一个在战场上与敌人拼惯了刺刀的战士,开始修路、建房、挖水渠以及养牛羊,他几次找到首长说,这活跟在乡下当农民种田不是一样吗?回家种田得了。

首长笑了,对他说,现在是练兵,刺刀见红的战斗在后头哩!

果真不久,真刀真枪的战斗就开始了。這个在战场上勇猛顽强的老战士感到力不从心,浑身的力气无处使。是呀,那都是些高科技方面的知识,要拿笔,要拉计算尺,这可比肩头上扛的枪还重。

首长开过无数次会,号召大家学文化学知识,向科学进军。不是说知识就是力量吗,没有知识哪来的力量,这战还怎么打胜?

战士自有战士的英勇,自有战士的胆略,冲锋号已经吹响了,拿出同日本鬼子拼刺刀的勇气来,怕什么,往前冲,就这样,他写下了一部抗战老战士的神话,从ABCD开始,连克无数的明碉暗堡,竟然冲到了这场战斗的最前沿,成了一名测试发射系统的专家。

那可不是坐在屋子里只会写论文的纸上谈兵的专家,每一项都是真刀真枪的现场拼杀和较量。

我在西昌卫星发射基地曾看见一条巨大的标语写在墙上,上面就4个字:

万无一失

高高的发射塔竖起来了,各方面的专家对发射的每个系统进行了检验,唯有检测系统出现问题,几个工程技术人员经过几次检修,但在试验时仍然未达到标准。

由于妻子生病住院,病情出现危急,他一直都在医院陪着。得知现场的情况后,他对医生简单说了几句,就急匆匆地走了。他跟现场当班的同志询问后,就拿来记录,对一些设备的兼容情况进行了分析,得出结论,马上安排人进行重新安装。当一切都做完之后,天色已近傍晚,他连晚饭都来不及吃,又急忙赶往医院。

真是双喜临门:在他的努力下,发射塔监测方面的技术问题解决了;在医生们的精心治疗下,妻子的病也逐渐好转,他心里说不出的高兴。

可是,万万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在一次对卫星相关数据的测试中,他突然感觉身体不适,呼吸困难,胸闷、头晕,只得躺下来休息。

同事们劝他,赶快到医院去检查下,可不能大意。

他躺在地上,笑着说,自己身体壮着哩。

知识就是力量。为了民族的强盛,他顽强地从事着一种陌生而艰难的事业,这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智力与才学,也超过了他的体力。过度的劳累使他病倒了,到医院一检查,癌症晚期。

送走了前来看望的家人和战友,他独自走出医院,站在被晚霞映红的沙漠上,看着远处高高耸立的发射塔,多么像一位顶天立地的巨人,昂首云天,巍巍耸立,那上面的每一根钢架、每一颗螺丝钉、每一条线路、每一束灯光,都渗透着他和战友们的血汗啊!那是中国人的理想之塔、志气之塔、骄傲之塔,也是他和战友们的生命之塔。他已经将自己生命的全部光和热,献给了这块他深深爱着的土地。即使明天离开这个世界,他问心无愧。

“干在戈壁滩,埋在青山下”,这是酒泉航天人的铮铮誓言。

战士的胸怀

他是一名战士,牺牲的时候刚刚二十出头。

现在,他静静地躺在聂荣臻元帅的旁边——600多名航天人带着他们的飞天之梦,长眠在中国西部这片神秘的土地上。

他名叫王莱,小个子,瘦瘦的,站在队伍里极不显眼。接兵部队的首长告诉他,这批兵要去很远的地方,有多远,他不知道,当兵嘛,保家卫国,不就是到边防前线吗,是西沙群岛,还是珍宝岛?是雪域高原的西藏边境,还是云南边防的老山主峰?

他对首长说,咱农村娃子,吃苦不怕,流汗愿意,流血牺牲不会往后退。要炸敌人的碉堡,你一声令下,咱抱着炸药包就往前冲。

说着,他举起右手,对首长说,为了新中国前进!

首长哈哈地笑了起来,拍着他的肩膀说,好啊,你想当战斗英雄。

他说,咱打小就爱看打仗的电影,炸敌人碉堡的董存瑞那多勇敢,咱爹说了,当兵就要向英雄学习,做这样的英雄。

首长说,好,到你立功的时候,我来给你戴大红花。

就这样,一个年轻的小战士,怀着英雄的梦想,蹦蹦跳跳地跟着接兵部队的首长登上了西行的列车。

也不知走了多少时间,他们从列车上下来,排队集合,再上卡车。

卡车在无边无际的沙漠里飞驰着,车轮卷起滚滚黄尘,呛得人直咳嗽,被太阳烤得发烫的沙尘,直往人的脸上扑,贴在汗涔涔的脸上,脸被烫得火辣辣的痛。卡车的篷布怎能挡得住烈焰一般的太阳?人在车里如同被火烤着,浑身仿佛在“吱吱”地发出被烤得响声。卡车到了什么地方,外面有些什么样的景致,一切都不知道,因为沙尘卷起,连眼睛都无法睁开。

“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在一个“大漠风尘日色昏”的傍晚,第一次出远门的小战士王莱,终于到达了他从军的地方。

他和大家都跳下卡车,站在空旷的沙漠上,突然发现地平线上的那轮太阳,大得让他吃惊,比家里的磨盘还大一圈,这是啥地方,看太阳那么大,一定离太阳的家乡更近了,怪不得这么热呀,热得满地黄沙,连一棵树都难找到。

他急切地盼望着发枪,当兵嘛,哪能不背枪哩!

可是,新兵连训练结束,分到连队里仍然没有枪,只有练习射击的时候,才派人到军械处去领几支枪发给大家过过瘾。

这叫什么当兵呀,小战士心里不愉快了,他找到首长,要求到边防前线去。

首长用手指着远处那座高高的发射塔说,那是我们卫星的发射塔,中国的人造卫星要通过它发射上天,我们就是为保卫它而来的,只要它安全无恙,全国人民才放心,这责任可不比守边防轻啊!

王莱摸摸脑袋想了想,然后敬了个军礼,走了。

从此,他不再闹着要当边防军,不再向首长提出想摸摸枪的要求。他穿着军装、系着皮带,每天到自己的岗位上执勤站岗,警惕地守护着这座大漠深处的中国航天城。

一眨眼就快两年了,在新战士面前,王莱已经成了老兵,每天仍然是周而复始地出操、执勤、站岗、打扫营区,也没有发现一个可疑人员,更没有抓住一个“国际间谍”,一切都平安无事。

可是,首长每天集合时总是那句老话,作为航天城的战士,时刻都要提高警惕。

这天王莱执勤下来,正在营房外面的场地上洗脸,突然看见不远处冒起了一股濃烟,接着就听到一声爆炸声。

他不由一惊,判断那个地方一定是出事了。扔下脸盆,急忙朝那个方向跑去。

几股呛人的浓烟从一个屋子里直往外冒,他来不及多想,一头就冲了进去。

这是一次燃料事故,如不及时抢救,很可能引发更大的火灾。

时间争分夺秒。

王莱冲进去,抱起那个燃料桶就往外跑。

燃料桶“呼呼”地向外冒着火苗,桶外热得烫人。

王莱咬着牙,直往外面的沙漠深处跑去。

烈日灼灼,燃料桶在沙漠上爆炸了。

那个脸上时刻带着笑容的小战士王莱,倒在了远离故乡的沙漠上。

当年招兵的首长,在他的墓碑上系了一朵用红色丝绸扎成的大红花。

我们崇尚英雄,因為他们平凡,平凡得如同沙漠里的一粒沙。

我们爱戴英雄,是因为他们给了我们民族以灵魂。

不崇尚英雄的民族是一个自毁的民族。

1970年4月24日,在我国西北的东风(酒泉)发射场,“长征一号”火箭成功地将中国第一颗人造卫星“东方红一号”送入太空。中国人终于实现了自己的飞天梦,成为继苏、美、法、日之后,世界上第5个用自制火箭发射国产卫星的国家。这颗卫星重173公斤,卫星外形:直径1米的球形72面体,近地点:439千米,远地点:2384千米,倾角:68.44度,周期:114分钟,主要用途:测量卫星工程参数和空间环境。

从20世纪50年代苏联发射第一颗人造卫星“普斯特尼克—1号”开始,到1991年6月止,世界各国发射的卫星以及其他各种航天器总计达4189颗(件)。寂寞了数亿万年的太空,现在已经被地球上的人类变成了一个熙熙攘攘、热闹非凡的空中闹市了。

“地球是人类的摇篮,但人类决不会停止在摇篮时代。”人类对于宇宙的探索与进军,从来都没有停止过。世界各国的科技实力和尖端技术,都在这里展现着各自的风采,彰显着国民的意愿与民族的智慧,世界各国都拼力抢占这个制高点,谁掌握、控制了太空,谁就是未来战争的胜者。

仰望太空,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现在,随着经济的转型和形势的发展,“大三线”已经完成了他的神圣使命。但是,面对中国未来经济的发展和战略防御,其创下的辉煌“家业”和不朽精神,仍然是我们这个民族挺立的脊梁。

山岳巍巍,大江东去,长河浩荡,惊涛拍岸,一代中华儿女,展巨人之臂,正托举起一轮鲜红的太阳!

“匈奴草黄马正肥,金山西见烟尘飞”,虎狼仍在,蛇蝎横行,朗朗世界,何曾太平?《后庭花》唱衰了一个王朝,风波亭冤斩了一代良臣,大西北的风沙中,书写着一代又一代的英雄。

我们不应该忘记每一个为此做出贡献的人们。

写到这里,桌上的手机突然响了,顺手拿起来看了一眼,是一个年轻“诗人”用微信发来的诗:“‘大三线的子宫,孕育了……。”诗,越写越抒情,越写越自豪,将我们有原子弹,有核潜艇,有(无数的)飞机大炮,有960万平方公里土地,有13亿勤劳、勇敢的人民,我们的经济全世界第二位,我们的高铁“走遍天下无敌”,我们敢向任何强敌亮肌肉,向任何“豺狼”挥利剑等等,如李白“黄河之水天上来”一般,“哗哗”地从手机视屏上流来。

说真的,我没能读完,因为觉得这诗的灵魂出了问题。

我们从不向任何国家展示武力,但我们必须得有自己强大的武力,为了和平,为了生存,军事上的强大不是我们炫耀的资本,灵魂的强大才是一个民族经久不衰的“核动力”。

真正的“核动力”,是那些为着国家和民族忘我奋斗的灵魂!

当一个民族失去了灵魂,就会成为资本的玩物。

鲁迅先生在他写的《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一文中写道:“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这就是中国的脊梁。”

我们的祖先,早已将她融入了我们的生命。

不要背叛这种生命。

年轻人,请你宣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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