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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闻歌古调

2019-11-23王春鸣

翠苑 2019年5期
关键词:秦川花木兰首诗

王春鸣

望秦川

在唐代,有一个诗人叫李颀。他少年离家,五花马、千金裘地去往两京,寻找他的诗和远方。说是为干谒、为行卷,从此却过上了“岁夜高堂列明烛,美酒一杯声一曲”的好日子。酒、朋友、诗、音乐,还有一些恰到好处的不如意,比如结交的人里有高人隐士,也有浮浪弟子;比如才华横溢,却有点官运不济……少年做公子,中年成名士,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仿佛大唐有好音乐的场合,就有李颀,有一种乐器,南山截竹的觱篥,我还是从他的诗里第一次听说的。他是最高明的聆听者,其他那些论乐的唐诗,几乎都是围绕着乐音浮想联翩,通感迭起。只有他,琴歌一起,只觉“霜凄万木风入衣”“一声已动物皆静”,琴一动,宛如晚风吹入襟怀,秋夜星空瞬间静默无声,万籁俱寂里,心灵世界只剩下清淮云山。说实话,李白听琴就比他浮躁得多,一首《听蜀僧睿弹琴》全是声音和动作;而在李颀的《听董大弹胡笳》《听安万善吹觱篥歌》里,你会看到那早已遥远的旋律和节奏,复又在他的诗里如黄昏的鸟群聚散盘旋,他写出来的,是大唐的音乐,也是大唐的气质和神态。

李颀写得最好的边塞诗里,有酒杯和酒杯碰撞的声响,也漫漶着胡笳、琵琶和羌笛的音调。他是喝着酒,写着诗,唱着离歌走到他的中年的。到了《望秦川》的时代,少年的以梦为马,毫无悬念地变成了“客有归于叹”。其实《望秦川》倒不是讲音乐的,但是它的诗意和情绪被当代音乐看中了,改编成一首古筝曲。可惜我听孩子作为考级曲目练习的时候,丝毫没有把那支离破碎的旋律和李颀联想到一起。

直到有一回听到了音乐家任洁的演奏,整个过程,我最大的念想就是和李颀一起听,我猜他和任洁一定能互为知音。不知道李颀有没有听过筝,他同时代的岑参就很喜欢,说“汝不闻秦筝声最苦,五色缠弦十三柱”。这首《望秦川》用秦筝演绎,真的契合极了。带上滑音的摇指,娓娓提起往事,慢起渐快的扫弦,倾诉着古老的诗意,把听者的情绪慢慢地带动,一下子带到了一千多年前的秋天——长安城外的乐游原上。唐代很多文人,登高赋别,怀古追思,都是在这个著名的地标上完成的。甚至像李商隐不过是无所事事,“向晚意不适”而已,也要驱车登上这片古原。李颀《望秦川》当然也是在这个乐游原上,因为他看见了五陵松——汉代有5个皇帝葬在长安城附近,山河岁月不停变幻,他们陵墓上的松柏也渐渐蓊郁苍翠。

秋声万户竹,寒色五陵松。李颀在这首诗里说的是,不如归去,他是站在一个精神的海拔点上做出自己的选择的。也不独在此诗中,他的《琴歌》里,也有“敢告云山从此始”的独白,于是在平淡红尘中无处登高无可告别的我,很容易就把它听成知音之声,就好像在因失恋而远行的青年时代,也曾循环播放那首来自异国的《布列瑟农》。

李颀将归东川,临离长安时,忍不住眺望秦川。望秦川其实就是望长安,那个地方是他梦想的高处,也是人生的低处。对一个怀才不遇的理想主义者来说,这眺望都城的动作,会有非常复杂的内心牵扯。任洁在红木钢丝弦上,把这种心境倾诉得淋漓尽致。望,需要登高,所以根据这首诗改编的乐曲本身,也有一种唐诗中常见的高远视角。首先入眼的当然是自然,登高一望,旭日东升,山河明净,李颀用寥寥数语,把八百里秦川的秋色全都捧到我们眼前。读过这首诗的人,就在音乐带来的通感里,重新看见了千年前开阔又寂寥的秋天,看见长安的宫阙随山势逶迤而去。下半首诗从开阔转向萧瑟苍凉,于是在音乐里,心事重重的扫摇带起一派秋声,先拂商弦后角羽,仿佛能听到他内心的叹息,感受到他不如意的人生秋天。客有归于叹,凄其霜露浓,这一回要告别的一切,太一言难尽了。但是李颀,把自己的叹息融在了开阔博大的视野之中,所以他之后即将迎来的时代,是歌舞升平,明月高悬的盛唐。

这样的一首诗,如果你不懂怎么用语言描述它,用李颀最爱的器乐去诠释,也是可以的,爱、感伤、离别……人间所有的感情都能在音乐中找到归处。那个美丽的姑娘,她的筝声里总有一种微妙可感的情到深处,而情到深处正是许多唐代诗人的人生主题,李颀和他的《望秦川》,也是如此。

忽闻歌古调

扫地的时候,从书桌下面捡到一张纸条,字很小很小,是小树的课堂默写错误订正,杜审言的两句诗:忽闻歌古调,归思欲沾巾。罚抄到第五遍的时候字已经歪扭,像枯树枝断在纸上,看不到任何感触与情绪。

他当然不会有感触,而课堂之外,古调之不闻也久矣。十五国风和楚歌,一定还是有的,只是沒了乐府。遥想当年,一个国家机关的名字变成了诗的名字,我们这个民族曾经多么浪漫啊!现在,我不能想象有一种诗体叫教育局或者卫计委。在中华文明的轴心时代,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也过成了诗,“采薇采薇,薇亦柔止”“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的诗意遍地都是,知识分子更是“不学诗,无以言”。这种浪漫和诗意,直至聘问歌咏不行于世才渐渐远去。

还好仍有追忆,有背诵,有默写,有订正。许多古调,用另一种方式形容恍惚地前来,可惜很多孩子都像小树一样,不认识它们,听不懂它们。

忽然触动杜审言的,是好友陆丞的“东风春未足,试望秦城曲”。忽然触动我的,是整个民族的古调。为此,我明明学了别的专业,最终却选择到大学里去教一门公共课——诗歌,讲我们这个民族的古调,希望它余响不绝。

我最喜欢的是乐府民歌,而不是唐诗宋词的玩味与精致,比如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比如旦辞黄河去,暮至黑山头。清澈如水又一望千里,白话中深藏的情意总是会在很多不经意的瞬间忽然而至,将你击中。

最好的诗都是那样的,和你隔了千山万水茫茫时空,看上去明白如话,但是离第一次读到不知道要多少年,你才会忽然懂得。学者们可以为一行诗写上一万字,可是我,常常靠鼻腔忽然的酸楚来判断。《木兰辞》幼年时就能磕磕巴巴地背诵,但是没有丝毫触动,人生四十,有一天轻轻诵读,到“木兰不用尚书郎,愿驰千里足,送儿还故乡”,已是几度哽咽。这首北朝民歌之所以能流传下来,一定有一千个理由,我的眼泪,不在这一千个理由之列,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感动还是悲伤。直到有一天,看到秦文君和郁蓉的绘本《我是花木兰》,小女孩梦中的花木兰,剪纸和铅笔画中的花木兰、蓝色的花木兰、大地为床、天为棉被,枕着黑白群山,身侧是大河横流,我在纸张的划动中感到天地的严寒、木兰的孤独,忽然明白了自己落泪的缘由,虽然仍不能好好地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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