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来往往(外一篇)
2019-11-23王茵芬
王茵芬
在京沪线上,动车载着我一路奔驰。阵雨下得仓促,一瞬间,玻璃窗外的景物混沌一片,田地润湿,满目葱绿。我忽略个人的存在,身体的重量陷在柔软的座椅里,意识变得很轻,像一缕风,穿越无边的原野。我的雙眸、我的耳朵和神经系统的各个器官无一例外地被时间带离,走向广袤的天地。此刻,我发现活着的价值,和一种不可言喻的幸福。
沿途,明镜似的湖泊和田野连在一起,看不清岸。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水白色和翠绿色的世界,仿佛闻到了夏末土地上植物的清香。偶尔掠过一块空地,上面建有蓝色的房子,静静的,我想起读过的一部儿童文学作品《海爸爸,蓝房子》,在苍茫的天底下,真像一个海蓝色的梦。
不久,太阳光自灰白色的云朵背后照射下来,疾速而过的树木杂草越发蓬茸。铁轨下的一旁路基上,站立着高大挺拔的杨树,枝叶间闪烁着银色的光斑,似乎传来风吹叶片发出的“哗啦啦”声响。黑土地伸展在它们的脚下,博大、深沉、宁静,没有尽头,默默地承载着一切事物的重量,高山、河流,包括所有生灵。不远处,丝丝缕缕的青烟缭绕弥漫,这是一个只有几户人家的小村庄,在明晃晃的太阳底下,河边的青草地上,可见两头黄牛和几只山羊,还有垂钓的男人,不容我细看,一切都倒退而去。这样的景致在我的生活里隐退多年,而动车载着我一头扑入曾经拥有过的温馨气息当中。
越往北,大片的玉米地涌过来,油绿的样子,像厚实的绒毯,覆盖在土地之上,给人一种丰收在望的美感,曾经的贫困和饥饿恍若隔世。这里,看不到荒芜之地,看不到堆积如山的建筑垃圾,看不到各种各样的广告牌,看不到任何贪婪虚荣、浮躁争执。只有在田间辛勤劳作,把土地的重量系在心上的农民,他们不知疲倦地在一年四季里忙碌耕种,每一次喜获丰收,他们饱经风霜的脸上便露出满足的喜悦之色。他们平淡而简单地生活在世间,谦恭地跋涉在庞大的天地之间,如同一粒微尘,来了,散了,直至生命的终结。
我收拢回扩散在窗外的视线,看到身旁的男孩正专心致志地安装一只用旧了的魔方。他细长的手指灵活地操作着,开始,脸上的神情平淡无奇,当手中的魔方快成形时,转为一种亢奋的状态。我明白,这是一种智能的探索,可以锻炼一个人的智力和耐力。曾经在年轻时也玩过魔方,很遥远,印象模糊,在他的身上似乎找到了我青春的影子。他置身于一个人的世界中,他在突破,用心灵与魔方交流。等待他的是意想不到的成功,以及在取得成功过程当中的一份快乐。列车进入一个站台,他匆匆收拾起初具模型的魔方,走出车厢,很快融入出站的人流。我的意识就这样被左右着,生命的触须在不断延伸。
站台上光线有些暗淡,一个黑人女孩背了黑色背包走进来,坐到过道那边的窗口。她穿着一条波西米亚风格的长裙,浅蓝和白色相间的颜色,健美的身材,头发梳成细细密密的小辫,再绑作一条马尾巴。她的眼睛大而明亮,安静地靠在窗边,淡定而内敛的神情中透出一抹倦意。列车启动,我的思绪也飞扬起来。现代科技的迅速发展,缩小了地球上的时空距离,使每个国家的公民可以自由行走,这是一种稳定与和谐,“地球村”是人心所向。再看女孩,她的目光正巧落过来,细雨般的柔润,我们相视微笑,无言亦温情。这一刻,世界变小了,只是一节车厢,甚至是两个座位,在来与往的旅途中,却将跨洋隔海的两个陌生人归到一处。在路上,随处可遇见陌生的事物,包括一张张白色、黄色和黑色的面孔。我把目光投向窗外,一座座青山与天空相接,线条分明,如画在纸上。恍惚间,我又发现世界很大,我却小得可怜。
列车前行,时间被无情碾碎。我在车上播放的轻音乐中闭目小憩,迷迷糊糊的,很快入梦。我在梦境里滑翔,如一片落叶在空中长久地飘忽,找不到一个可以着陆的所在。只听到风的声音,伴随着成群候鸟的清凉鸣叫。我的双臂长成两扇翅膀,不知疲倦地浮在半空。在那里,我的身体很轻,轻得寂廖。渐渐地,我坠落在荒漠里,一片绿洲出现在眼前,我惊喜地欢呼着,奔向绿地。我的心一下变得柔软、平和,充满禅的意念,一切恶的东西,统统与我无关。
不久,我自梦中醒来,望着远处连绵的山体,它那结实的脊梁,让我的内心明净如镜,萌生一种神奇的信念。坚信一切的不完美和不正常之处,都会因扬弃而改变,使一些灾难和痛苦从中分离出来,永远消失。“活着就是一场修行!”在人生的旅途上,在来与往之间,邂逅或错过,都是一种蕴含美好底色的缘。
天地空明,风清云白。车厢里很静,动车在加速,窗外的景物迅疾而过。我仰首上空,刹那间,只见一只鹰正矫健地飞翔着,扶摇直上,我追随着它的身影,继续前行……
小巷里的黄包车车夫
我喜欢在暮色里走近这条小巷,悄悄地经过那些陈旧的木门楣和格子窗。昏暗的墙壁浮光掠影般地映照出一段旧时光。
多年前,我在巷子东头一间小门面房里,开过饰品店。
一个夏夜,暴雨倾盆,小屋多处漏雨。第二天,我将淋湿的物品抱出去晒。巷子太小,不能晒东西,只好穿过隔壁一条过道来到大院里。正巧有个年近不惑的男人在一口老井边洗衣服,我笑着和他搭讪,把东西晒在他家门前。当他知道阁楼漏雨后,便主动提出他要去找房管所的修理工,让我十分感动。可是,不知道如何称呼他。他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说,没关系的,都是邻居啦,叫我庆生就行。我笑了,谢谢庆生哥!
庆生哥说到做到,很快,领来一个泥水工,把房顶的几个窟窿修补了。当时我也没想到要预备香烟茶水招待工人,而这些都是庆生哥照应周全。为了答谢他,事后特地买了一条香烟准备送他。那天午后4点多,见庆生哥搀着女儿回家,便赶忙上去,把烟塞给他,谁知他非但不收,还很生气。
随后的日子里,没见过庆生哥的老婆,他不仅接送女儿上学,还在一家摩托车专卖店做营销员。有时会加班,女儿没人接,他便让女儿跟一个巷子里的高年级学生回家。我知道后,感觉正好是个回报机会,和他商量,由我接回,照顾女孩做作业和吃晚饭。
庆生哥的女儿叫喜梅,长得和她爸十分相似,瓜子脸,丹凤眼,小巧的嘴鼻。一次,她写到“妈妈”这个词,问我,是不是妈妈不要她了?还告诉我,妈妈在生下她后就离家了。当时,我内心的柔软处像被刀尖刺了,一阵痛楚,安慰她:你妈妈会回来的。
闲言碎语在巷子里是免不了的,听说庆生哥的爱人是个美人,嗓子也特别好,自小生在城里,长在城里,嫁给家庭贫困的庆生哥是有原因的。因为她做姑娘时失身于厂里的主任,于是落下個坏名声。结婚后,一直不满意庆生哥老实巴交的样子,说他在厂里只是个三班倒的小工人,又不会甜言蜜语。女人平时喜欢唱歌,当年,这小巷的大院里常常会听到她的歌声,戏剧的、通俗的、流行的,都唱得分外悦耳。小城的戏院和剧场里也时常会有歌舞团前来演出,她是场场必到,一来二去,和一个南京剧团里的男哥星认识并交往。那会儿,喜梅也才出生6个月,还没断奶,她竟狠心放弃女儿和丈夫,出去闯荡了。
转眼,到喜梅上三年级时,庆生哥离开了那家摩托车专卖店,主要原因是做买卖必须能说会道,而他不是这块料。他看到巷口几个大伯蹬黄包车收入尚可,每天可以挣到50元以上。于是,向一个年事已高,不能再蹬黄包车的老人买了辆旧车,并办好证。他起早摸黑地拼命干,他常常说,吃饭第一,其次就是把女儿培养成人。喜梅慢慢长大,上学不需接送,自己会做简单的饭菜。
一个夏日的深夜,闷热异常,电风扇吹出来的风也温温的,住在阁楼上的我们难熬这漫漫长夜,便和别人一样在巷子摆上躺椅入睡。一阵阵弄堂风在夜空中吹开来,像一弯河水流动着,大家终于能昏睡片刻。偶尔有哪家的孩子闹着要小便,便听见那竹榻的“嘎嘎”声响起,伴随着小便尿入痰盂时的清脆响声,不免有些心烦。翻了个身,迷糊着睁开眼,恰见一轮明月悬在巷子上空,橙黄的晕圈,心里嘀咕,明天又是个火辣辣的天气。忽然,空气里飘来一股浓浓的香水味,和脚边的蚊香味搅和一起,再也无法安睡。
香水味越来越近,一个女人摇摆着身子走了过来,拐进那条过道,敲门,“吱呀”一声,门没上锁,听得出女人走了进去。你还有脸回家!是庆生哥饱含怒意的话声。随即,便是那女人呜呜咽咽的哭声,隐隐约约可听到她的话,大概意思就是求男人原谅她,看在女儿的份上。庆生哥说,你一走这么多年,音讯全无,我没你这个女人,女儿也没你这个妈,你走吧!那女人还是不停唠叨,庆生哥不再搭理她。闻到了重重的烟味,可以想象庆生哥的复杂情绪。那一夜,是我住进小巷所遇到的第一个不平静的夜。
第二天中午,喜梅恹恹地走进来,还没吃饭呢,便牵着她的小手坐到桌前,我给她盛饭端菜。她却落泪了,说,谢谢阿姨,我妈要是像你多好,她昨夜回来了,爸不要她。我用手绢抹去喜梅脸上的泪水,乖小囡,不哭,阿姨明白。
我小店都卖饰品和工艺品,后又添了些文具用品,因为有个小学在附近,生意也越来越好。本市有一个小商品批发市场,便就地进货,往往一早出门,来回一般都叫黄包车。
庆生哥是个有心人,他总在我出门时从后面赶上来,硬是叫我乘坐。车虽然旧了,但他把座位整理得很舒适,背部可以安稳地靠着,坐垫是整洁凉爽的席子。我坐在后面,看着庆生哥渐渐瘦削的后背,和他黑黑的臂膀,不由得开口,庆生哥,别太累了,身体要紧。
庆生哥有力地踩着车,说,没啥关系,我吃得多、睡得好,精力充沛呢。很想问问喜梅妈妈那天回来的事,忍不住说,庆生哥,你又做爹又做妈,该有个女人照顾家啊。庆生哥却叹息一声,妹子啊,哪个男人不想有个女人持家?可是,她太没人味了,丢下还只有6个月的女儿跟别的男人出去,近10年没回来过,如今人老珠黄在外混不下去了,才想到我们父女,能原谅她吗?更何况,我是好马不吃回头草!我想,庆生哥这些年来独自含辛茹苦地操持这个家,并把女儿拉扯大,真的很不容易,长叹无言。
思绪在巷子里拉得长长的,眼底下一切事物都显得陈旧而消瘦。这里虽然看似静如止水,但一切都变幻莫测。天色黯淡,巷里有一户人家的门敞开着,那是一扇亮堂的玻璃门,走出一个少妇,披肩长发上散发出的清香扑面而来。
我今晚走进巷子是想看望庆生哥,顺便来这个当年常常光顾的发屋理发。
搬离巷子住进新居后的起初几年里,我会有事没事的过来看看庆生哥和喜梅。庆生哥买了辆新的黄包车,老客户较多,生意接连不断的,而他最终没有接纳喜梅的妈妈,还与她离婚了。
经过我原来的门面,照例与现在做加工金银饰品的阿福打招呼。拐进过道,来到庆生哥的房门前,还是那扇陈旧的褐色木门。我一手拎了一个袋子,里面装了两罐营养品和若干水果,用另一只手敲门。
可是,好一会儿也不见动静。这时,对面屋里走出个老奶奶,我认识她,以前常叫她王家阿婆。她也认出了我,苍老的脸在微微灰暗的色调中显得凝重沉郁。她连连叹息,告诉我,庆生哥在前不久查出肝癌晚期,在市人民医院治疗,拖不了多久了,可怜的他把一生的积蓄都存起来,不愿拿出来去大城市治病,要留给女儿。我难过得泪流满面,庆生哥,这样的一个好人,为何不能平安健康地活着呢?
我忘了和阿婆道别,忽见屋檐下的那辆黄包车,在暮色里,越显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