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花谢了春红
2019-11-23周淑娟
周淑娟
是什么让我如此寒冷,如此心痛?午夜梦回,林黛玉问自己。蛙鸣,蝉叫,依然那么静谧的夏。
“林花谢了春红”,正是林黛玉一生的象征。奈何天,伤怀日,那些寂寥穿过时光隧道,来到今朝。
夏 夕
也是仲夏夜。大观园要举办消夏文艺晚会,贾母和凤姐忙得不亦乐乎,王夫人和邢夫人齐心合力,人手不够,还请来了尤氏帮忙。北静王和南安太妃等领导应邀出席,薛蟠、贾芸等男性亲戚和本家也破例进入大观园,和贾宝玉一起游园。
大观园一向是美女云集的地方,天下第一帅哥贾宝玉有幸沉迷温柔乡、繁华地。各色美女倾心相伴,林妹妹魂牵梦萦,贾宝玉做着和林黛玉生死与共的美梦,做着青春期男子的红楼美梦。
无事忙贾宝玉自然是高兴的,就连那呆霸王薛蟠也是高兴的。他终于盼到了再次见林妹妹的机会,那个他见了一次就“酥”在那里,从此念念不忘的绝世美女。薛蟠早就风闻了林黛玉和贾宝玉的恋情,也知回避林妹妹,因为她毕竟是他姨表弟的女朋友,但不知为什么,他的好奇心反而被这样的传闻激发起来,一心想征服林妹妹。直觉告诉他,可能有个故事正在大观园等着他,等着游园时来场惊梦。
不怪薛蟠如此幻想,妹妹薛宝钗和母亲在家就多次开玩笑,说什么如果能把林黛玉娶进家做薛蟠的媳妇就两全其美了。林黛玉嫁给薛蟠,实现哥哥迎娶美女的奢望。这样一来,贾宝玉就可迎娶薛宝钗,满足妹妹“金玉良缘”的夙愿。林黛玉如能嫁给薛蟠,所有的明争暗斗就能完美收场了,所有的人际纷争也会波澜不兴了。
薛蟠是自信的,男人不坏女人不爱,自己虽然粗枝大叶,但那个银样镴枪头贾宝玉根本就是中看不中用。在征服林黛玉的魅力上,薛蟠更适合广大美女的口味——阳刚,简单,狂野,随性。
小美女甄英莲当初为那个冯渊公子寻死觅活,现在不也情深深雨蒙蒙地顺从薛蟠了吗。就连薛蟠给她改过的名字香菱,她也欣然接受了。香菱痴心学诗,所拜老师就是那个才女林黛玉。
藉由妹妹薛宝钗、侍妾香菱,薛蟠和林黛玉已有某种契合和联系。薛蟠在心底就这么一厢情愿着。
薛蟠应该是个帅小哥,电影电视把他塑造得丑陋不堪,令薛蟠颇为恼火。他的亲妹妹薛宝钗那么漂亮,他的堂兄弟薛蝌那么英俊,他的堂妹妹薛宝琴美到令贾母赞不绝口、爱不释手,他不英俊不漂亮不美丽才怪。
男女有别,姊妹不同。如果说,扑蝶是薛宝钗的行为艺术,抱梅是薛宝琴的行为艺术,那打人,无疑就成了薛蟠的“行为艺术”。
或英俊或丑陋的薛蟠自然有资本胡闹,打死冯渊就像没事人似的,对抢到手的香菱也是忽冷忽热,有一搭没一搭的。贾宝玉和薛蟠不是一路人,但因为同为富家子弟,又是姨表兄弟,两个人经常一起上学、玩乐,甚至一起去找风尘女子唱歌、喝酒。男人都需要同性朋友替自己掩饰作为男子的专利,兄弟自然是最信得过的。
林妹妹出现在仲夏夜,只穿着家常衣衫,却那么明媚闪亮。林黛玉心有所属,心里眼里都是贾宝玉。而贾宝玉从不在乎林妹妹穿啥戴啥,怎么样她都是一流的,都是最好的,所以林黛玉自以为没必要再去吸引谁。
香汗淋漓,酒酣耳热。仲夏之夜,细雨蒙蒙。会饮酒的林黛玉,又一次当众命贾宝玉替自己代酒,把自己的酒杯都端到了贾宝玉的嘴边,哪管别人怎么想怎么看。贾宝玉高兴得一饮而尽,和林妹妹眉来眼去,更无暇顾及别人的羡慕嫉妒恨。
宴会一过,林黛玉独自回潇湘馆。南安太妃、北静王还在接见贾宝玉,加固家族间的政治,亦是感情。林黛玉躲开了,自从贾宝玉用蓑衣和念珠暗示她和北静王的某种缘分,她便觉和北静王见面毫无意义。林黛玉也不想和高贵的南安太妃聊家常,上次太妃莫名其妙地来到贾府,对她和探春、薛宝钗、史湘云几个女子审视了一番,弄得她心里直打鼓,唯恐被太妃看中了去。对贾宝玉,她是从一而终的,也是破釜沉舟的。好在,太妃似乎对她不太中意,虽然满口溢美之词。
细雨中,林黛玉走着,凉凉的雨丝打在飘逸的衣裙和酒后发烫的皮肤上,感觉如此美好、如此惬意。林黛玉沉浸在细雨中,流连在暗香里。
突然,一个声音响起:“妹妹好!”林黛玉转头,但意识尚未回头。不是别人,是闺蜜加情敌薛宝钗的哥哥薛蟠。林黛玉并不讨厌这个男子,一来自己和薛宝钗关系不错,二来知道薛蟠和贾宝玉也很相契。看林黛玉风摆杨柳,袅袅婷婷,薛蟠很绅士地说;“妹妹慢走。”接着,力邀林黛玉哪天到家里逛逛。林黛玉婉言谢绝,说自己到了。
春 红
第二天,贾宝玉来看林黛玉,兴致勃勃地说昨天他又到探春妹妹那里去了,探春妹妹想请他帮忙再买些粗朴玩意儿。林黛玉聽着,一言不发。贾宝玉眼望林黛玉,不敢造次,越发小心了。
在她心里,是不满贾宝玉昨晚的失约的,也不愿那个薛蟠难堪,更不想把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的生活复杂化。毕竟,大家都是亲戚,面子上无论如何抹不开。如果图一时痛快,把昨晚游园时邂逅薛蟠说出来,那所有的难堪都是自己的,所有的轻薄也都是自己的。你看,王夫人对自己总是时好时坏,薛姨妈的甜言蜜语也不知是真是假,贾母的极力偏袒更让人心酸。
“呵,我们不过是初次相逢,为何这样快乐如此纯粹,让人难以承受破碎?”多年后,一个名唤安妮宝贝的女作家这样描绘男女的急促相逢。远离人群、内心专注的女子,自顾爱着土地般质地、菊花般怒放的男子。月朗风清、夜色静谧、竹叶萧萧、洞箫呜呜,女子男子都随缘,随时接受别离的现实,并因此珍惜旅途中的邂逅。
为一个陌生男子持有毫无隔膜的亲密、一见如故的感觉,林黛玉也如此,和现代独立女子一模一样。只是,林黛玉尚在另一条时空隧道,安妮宝贝强大的内心力量还无法照射到那个幽僻角落。只能,惺惺相惜,透过岁月的水痕传递某种孤寂的愉悦质地。
林黛玉病了,陷入自我折磨,只见贾宝玉的殷勤问候,没有了薛蟠的任何音信。薛宝钗隔三岔五过来看望林黛玉,言谈中不时提起哥哥给她买来的花儿、粉儿,而她自己是从来不喜欢这些花儿、朵儿的。林黛玉听着,如坐针毡,听不到薛蟠的消息,不知为何却又若有所失。其实,林黛玉何等聪明,她看出薛宝钗的成全之意已经满满当当。
林黛玉活在尴尬里,一想到司棋的结局,就彻夜难眠。司棋和表哥潘又安相恋,相约大观园,曾被鸳鸯看见。鸳鸯善良,主动跑去安慰司棋,保证自己不会外传。鸳鸯做到了,潘又安却吓跑了。因为约会时遗漏的绣春囊,引发了抄检大观园,司棋的秘密曝光,司棋求生不得,只好从容赴死。逃跑的潘又安回来了,有感于表姐的情义,也殉情自杀,做了对地狱鸳鸯。
一个丫鬟的恋情曝光,尚且逼死了一对有情人,何况孤标傲世的闺中小姐林黛玉?司棋的恋人尚且知道殉情,林黛玉的当事人哪里去了?
贾宝玉一如既往、一往情深,给了林黛玉无私的欣赏和无畏的保护。林黛玉一直只有一个念头、一个叩问:为什么是他而不是你?而她竟对薛蟠耿耿于怀的事实,是不是老天的恶作剧?
很难划清人和人之间的界限,更不可能界定自己。林黛玉感觉自己变成了青蛙,在薛蟠和薛宝钗慢慢加热的锅里,一点点慢慢地死掉,不知道什么是疼了。一到葬花之处,林黛玉又陷入了贾宝玉的温柔乡,越挣扎越痛苦,连呼吸都是痛的。
聪明如她,相厚如她,贾宝玉仍然令她费解。薛蟠给林黛玉婚姻的暗示,来自他的母亲和妹妹。而北静王给林黛玉的某种暗示,似乎更神秘,竟然来自贾宝玉。
那夜,下着冷雨,林黛玉独坐无趣,伤感泛起。贾宝玉却穿着蓑衣来了,一屋子立刻充满了恍惚和沉迷。恍惚中,贾宝玉说雨具乃北静王所赐,妹妹若喜欢也弄一套送她。沉迷中,玩笑时,林黛玉自比渔婆,把贾宝玉当成了渔翁。
贾宝玉是什么表情?似乎没听见林黛玉的“夫妻”之说,似乎没看到林黛玉的脸红耳热,只是一味地“北静王北静王”。一回忆起贾宝玉的表现,林黛玉不免心慌意乱,觉得某个珍贵的东西就要失去了。自己是贾宝玉的恋人,难道贾宝玉要把她推给别人?
但贾宝玉却又始终不离不弃,装作一无所知,或者,根本一无所知,陪伴林妹妹,讨好林妹妹。
那些寒冷的梦,一个接着一个。那些梦里,她始终孑然一身。是寂寞了吗?是心寒了吗?伤心总是难免的,快乐总是短暂的,红楼美梦很快化作噩梦,你看,就连花柳繁华地都变成了白茫茫大地。
那个春季的桃花,顽强地在记忆里飞舞,柔软的,粉嫩的,一片片,一团团。那个泥土里的花冢,执着地在眼前晃动,一片花心,一团花影,浅浅的,松松的。而那温暖的花瓣和温柔的花冢,却再也不会出现在梦里,冰天雪地占據了梦的灵魂。
秋 霜
繁华落尽,铅华洗尽。贾府败落,贾母离世,贾宝玉娶了新媳妇,新娘不是林黛玉。
对大观园,她没有任何牵挂,而大观园,也不再需要她的哪怕一点多情。林黛玉身轻心淡,回到了苏州老家,带着紫鹃和雪雁过起了日子。家里仍然栽种竹子,只是几株瘦竹,兀自站立。挖了个池塘,夏看莲花,秋看枯荷。
种竹养花,也算雅事一桩,潇湘妃子、芙蓉花主的雅号却再也不会提起。竹子不哭了,心却掏空了。荷花枯萎了,莲蓬也结籽了。
冷了,寒了。一如瓦楞上的白霜,土路边的露水。贾宝玉的丝丝温暖只是暂时暖着林黛玉,而这温暖又带给了林黛玉新的寒冷。失去依赖还不如从没有这依赖,而贾宝玉注定了是要失去的,薛宝钗还在那里运筹帷幄呢,金玉良缘的紧箍咒已经戴到了他的头上。
她的离去,忤逆了北静王,惹恼了薛蟠,疏远了贾宝玉,也伤害了自己。紫鹃对她说,你一下子成了“男人的公敌”。
一直以来,林黛玉对贾宝玉是多么情有独钟,又多想和贾宝玉白头偕老。薛氏一家的觊觎,贾宝玉的背叛,亲人的离世,害了她的信仰,伤了她的尊严,她已经没有了营造新生的热情,也失去了迎接真爱的勇气,那些伶牙俐齿和尖酸刻薄,也早已化作了天籁之音和寂静敦厚。
不哭了,会笑了。撕心裂肺地哭过了,所有的泪水都给了贾宝玉。为一个人哭,只有一次。伤害过后,那个不可或缺的人,已经变得可有可无。还爱吗?也许,但疼痛真的很远很远了。
这个世界谁离了谁都能活,而之前她却认为活不下去了。伤害,逼人坚强,催人蜕变。美满的婚姻和爱情,一直是她的追求。这个专注而唯一的追求,曾让她多么恐惧失去,多么害怕失败。而今天,她却坚决而宁静,绝不愿意苟且在暧昧的阴影里,更不愿意成为贾宝玉和薛宝钗美满婚姻的黏合剂和催化剂。聪慧的林黛玉自然绝地逢生,死而后生,终于从精神地狱里走了出来。
娶了薛宝钗的贾宝玉,迷失在政治风云和油盐酱醋里。越是真爱,越是珍重。林黛玉和贾宝玉无论多深爱,也只不过是打打闹闹,从来没有过身体接触,虽然贾宝玉也想摸林黛玉的手臂,也想和林黛玉同用一个枕头,也曾和林黛玉大谈崔莺莺和张君瑞这对如花美眷的爱情喜剧。
后来,薛蟠几次托人带信,要来看望林妹妹,均被林妹妹拒绝。亲戚就是亲戚,失去了贾宝玉也不必接受薛蟠。林黛玉曾赶着薛姨妈叫妈妈,也被薛宝钗戏称为嫂子。那所有的玩笑、所有的过往,成了林黛玉的宿命和缘分。既然命运使然,林黛玉也便释然。
毕竟,贾宝玉和薛蟠都在这个世界好好地活着;毕竟,夏天的阳光照进了林黛玉的心田。活着,扶持着,呵护着,无怨无悔,不疯不傻。都说贾宝玉和薛蟠各自的婚姻还有变数,谁知道呢?
薛蟠的妻子是妒妇,红颜短命。贾宝玉的妻子是淑女,红颜薄命。既然一切都有定数,那就心安理得地活着吧,活足这一生,看看后面还有什么故事什么过客。
向死而生,爱情的最高境界,死而后生,人生的最高境界。林黛玉,在心里死过几回的人,一旦死而复生,为爱而死为自己而生,日子便过得行云流水起来。只是,夏夕的梦里,依然那么寒冷,彻骨的寒冷,如蜡梅的清香,丝丝缕缕,若有若无。
如果,能回到质朴的当初,我会如何让自己一生温暖?林黛玉问自己。眼前,光影浮动,却怎么也看不清楚贾宝玉、北静王、薛蟠的面容。
脚边一朵美丽的小花,一旦往前走,就带不走了。如若强行带走,花儿也就枯萎了。人总要往前走,世事大抵如此。林黛玉给了自己答案,不再认为贾宝玉欠她一个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