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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变

2019-11-23高云凤

翠苑 2019年5期
关键词:伟民老李李老师

高云凤

一觉醒来,老李头昏脑胀。他甩甩头,但不敢使劲,生怕稍一用力,脑壳像熟透的薄皮西瓜,“啪”地炸裂。他揉揉太阳穴,撑开生涩的眼皮,眼睛像结了一层膜,又似罩了一层雾,待雾散开,发现天光已经大亮。老李膀胱鼓鼓的,只等闸门一开,尿喷涌而出。他吃力地撑起一条胳膊,将身子慢慢抬起,谁知一用力,床垫像竹筏一般漂移,身子从床沿滑到床心,瞬间被一张大网兜住。咦,怎么身上盖了一床碎花被面?他一把撩开,像触到一条毒蛇,手脚并用,滚落床下。待站稳身子,他终于看清室内的摆设:棕绷床,旁立一个老式五斗橱,对面坐14英寸电视机,墙上悬翠竹百叶窗帘……

这是哪儿?老李满腹狐疑地推开门,急急往外走。门口,菊英坐在井边搓洗衣服。

老李蜡黄的脸瞬间变成褚红,想起昨天帮菊英割麦,菊英留他吃了晚饭。香菇青菜、番茄炒蛋、红烧鲫鱼……老李恨不得把自己舌头吞掉。他一高兴,跟菊英要了一壶烧酒,喝着喝着,天南海北,吹起老牛,就这样稀里糊涂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

他本来准备回家的,可是,旋出去几步,被门把拽住,推搡几下,门把死活不松手。他一生气,就跟门把交上手了,战了几个回合,身子如一坨烂泥瘫倒在地。

明明是躺在地上的,怎么上了菊英的床?老李皱着眉,“笃笃笃”往外走。

那边菊英听到脚步,赶忙站起,手在围裙上擦了两下,招呼道,起了,吃了早饭走吧?

不了!老李扭转头说,身子却照旧往前冲。“砰”,没等他明白怎么回事,两个黏糊糊的肉球已贴在了前胸。

“哎哟,撞死我了!李老师,一大早,慌慌张张的,做什么好事去的?”储大嫂从老李的怀里挣扎着钻出,信口胡诌。老李被她一说,脸胀得像关公,讷讷地说对不起。储大嫂昂起头,像出水的河马,审视着老李,肥嘟嘟的嘴巴大张着。老李一低头,嘴巴对着嘴巴,两唇就差几厘米盖上了。老李慌了神,急速躲开,不再说话,丢下储大嫂就走。储大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便去寻菊英,刚刚还在门口的菊英,一转眼不见了。

老李走出十来步,忍不住侧身,眼光掠过左肩,见储大嫂立在原地,斜着眼,一脸的阴阳怪气。老李心头一凛,脚步加快。回到家,老李骇然发现,脚上竟拖着菊英的一双花布拖鞋。

老李住在村尾。一幢老式楼房,楼上楼下,二三百个平方,藏老李一身。半夜里,老李来回走动,听着自己的脚步,像走进无边无际的旷野,四围的空蔓延过来,如蛛网将他层层缠绕。睡下,人就像躺进了棺材,黑咕隆咚,耳边是深不可测的静。空、静攫取他的心,他感到阵阵阴风钻入肌肤。老李伸手开了灯,把电视机的音量调得老高,可是心还是冷如冰窖。他下了床,走到黑白相框前,对着老太婆絮叨。说好了两人白头偕老,怎么能一个人先走呢?这不好比两人对弈,下了35年棋,突然一人中途离开,留下他守着一盘无法继续的残棋。他赌气地瞪着老太婆,希望老太婆心一软,从相框里走下,陪他说说话。

白天,老李闷在屋里。到饭点,老李烧了自己最爱吃的红烧肉,谁知一入口,却嚼出菊英烧的香菇青菜、番茄炒蛋的味。老李控制不住又想起那晚,可绞尽脑汁,任凭记忆把脑袋钻个孔,也想不起更多的事。而储大嫂怪异的眼神,却让他嚼出诸多不宁。丢脸啊!老李恨恨地把自己关了禁闭。但没熬过第五天,他寻了个借口,把自己放出了屋子。

走到小店门口,听到一片“哗哗”声。老李背着手,踱了进去。里面一群闲汉,有玩麻将的,有打扑克的。一局结束,有人伸着懒腰站起来说,不来了,下地干活喽。一人拦住笑骂,你怎么跟做死鬼沈菊英一个调!一听“沈菊英”,老李耷拉的耳朵通电似的支棱起来。

我像她,儿女在城里发洋财,她一人死在乡下种死田?嘿嘿,我那小子若有她家兒子一半能耐,我早就把田扔了。

不就是想不开吗?省吃俭用一辈子,到头来双手空空,两脚一伸。到那时,钱不叫钱,知道叫什么?遗产!

哈哈,你们懂个屁!现在不正在热播谍战片《潜伏》吗?听说,两个老东西躲在乡下,悄悄上演爱情剧《潜伏》,结果一双拖鞋暴露了行踪……一个声音从对面的桌上斜刺过来。

老李冷不防遭人袭击,惊出一身冷汗。神定,想对簿公堂,拍案大骂,无奈人家没有指名道姓。站出来,等于不打自招,说不定还会越描越黑。此时老李像个隐形人蜷缩着身子,躲在墙的一隅,大气不敢出。

哈,想不到现在条件好了,老年人比年轻人更有那方面的需要……荤话既出,闲汉们疯了似的拍桌子吹口哨。屋里荷尔蒙暴涨,空气中氤氲着浑浊的油腻和刺鼻的腥臊。老李感到呼吸急促,见无人注意,踉踉跄跄逃出门外。笑声在屋里迸溅,撵着追着出了屋子。老李像个过街老鼠。不,准确地说是被人强行剥了裤子。

店外的天空海蓝海蓝,像反扣的一面湖镜,朵朵白云倒映其中,幻化成人儿、马儿、花儿等景观。阳光投射,闪出万道金光,好似给白云镶上了丝丝金边。天隅浮着一片云,落寞矜持,像飘落的新雪,白得刺眼。

老李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家,信手从架上抽出一本书,翻开,可眼珠子半天没动弹。墙上的石英钟“滴答”“滴答”绕着圈,老李一点点绕着进去,似乎走进了一个黑洞,感到胸闷气短。他浑身一震悚,挣扎着从滴答声中爬出。哎,走自己的路,管别人说什么!他索性合上书关了门,折一个方向朝村头的农田走去。

麦子长势真好!黄澄澄的麦秸、金灿灿的麦穗,一眼望过去像铺开的一匹黄段子。麦田无风却起浪,露出半边斗笠、一道背脊。浪涌之处,发出“哗哗哗”的声响。

10年前,这块地里曾回荡过两个女人的笑声。她们喜欢一边干活,一边聊天,聊着聊着,笑声像珠玉一样一串串滚出,现在这块地上,只见菊英,再也不闻笑声。

老李微闭着眼,直起耳朵,许久,眼角渗出点点泪痕。

那年月,老李还没退休,守着三尺讲台,说着加减乘除。家里人口多,老太婆舍不得花钱买口粮,固执地种上一两亩地。老太婆心狠,但力气不狠,忙时总寻人家菊英帮忙。六月天,娃娃脸。老李一见天变脸,就急着从学校往家奔,到了门口,见菊英抢先一步,担着两个满满的箩筐,扁担颠得“吱吱嘎嘎”叫。两个丰乳像一对白鸽,友好地朝老李颔首微笑;一对肥臀,像两条游鱼摇头摆尾。菊英来来回回十多次,脸红得像蟠桃会上的仙桃。

那时的菊英饱满得像成熟的稻穗,健硕得像犁地的黄牛,可是老天爷偏爱捉弄人,菊英53岁那年,丈夫从工场的脚手架上摔下,死了。

老李再见菊英是两年后的夏天,太阳毒辣辣的。老李汗涔涔地从城里回来,刚上村头,觌面看见一个小老太,挑着两筐山芋缓缓爬上坡来。老李立住,让在一边。“李老师,回来啦!”老李一听,愣住了。这不是菊英的声音吗?可眼前人是菊英吗?瘦骨嶙峋,皱纹辐辏,满头寒霜……

哎,这人怎么啦?怎么说老就老了呢!

老李用手罩住眼,抬头看看天,天边那朵云,灰着脸,似一不小心撞了墙。

他拾起倚在田角的镰刀,走下地,弯腰割起了麦。

李老师,歇着吧!菊英背后似长了眼,不抬头,继续往前割着。

老李不作声,“哗哗”地跟上,过了一会儿,冷不丁冒出一句,等这一季麦收了,你把田送人吧!

把田送人,我不吃饭啦?

不会去孩子那儿享享福吗?

这话听起来舒服,孩子们也没少说,可我就是个做命,要我把手脚搁起来,估计三天不到就会生病。再说,去城里,我能干啥?在乡下,还能种几亩田,供孩子们一年的口粮。孩子们什么时候想要,就什么时候回来。

尽打些小算盘,米能值几个钱?汽油都不止这几个钱,何况来回跑,浪费的是工夫。工夫,就不值钱?

你不懂,超市里的粮都是农药浸泡换来的,哪里比得上我种的粮?我种的粮,至少少打两三趟农药呢。

嗯,那些吃卖家粮的人家,一个个中毒死了?你啊,整天杞人忧天。儿孙自有儿孙福,你总不能帮儿女们种一辈子田。等你种不动了,他们不照样买粮吃?

我管不了那么远,能帮一天是一天。何况力气攒着,不使心慌。李老师,你回吧,对付这片麦子,我还行。免得旁人说闲话,传到孩子们耳朵,可不好。

老李一听,愤然说,怕,人家就不说啦?村里几百张嘴,你能用膏药一张张封起来?哼,就怕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早把风刮到孩子们耳朵里喽。

老李抬头看了看天空,那片云脚上竟长出一层黑毛。老李不再说话,低头挥舞起镰刀。

麦子割到一半,雨东一点西一点砸下了。两人撒开腿,狼狈地往家跑。跑到家门口,大雨刚好追到屋檐。十几分钟后,天空亮了,雨说停就停了。

菊英留老李吃饭,又是一桌子可口的菜。老李看看柜上的酒瓶,咂摸着嘴,菊英装瞎不理会。

吃过饭,老李不急着回家,顺势拿过桌上的台历,东翻翻,西看看。突然,他被空白处的一排工整小楷吸引了,里面夹杂着别字和圆圈。如“中午燕子家吃混顿,送来一大碗。”“下午一场雷阵雨,院上的黄豆、浪外的衣服,隔壁除大O帮我收了。”老李揣摩着,加以一一破译。而后抬头看看厨房,低头又翻了几页,无非是全村人对她的好。不由窃笑,世上竟有这种人,简直把自己当成全村人的福娃了。

厨房里传出“哗哗”的水声和锅碗瓢盆的声音,在白炽灯的映衬下,旋律和谐优美。日子仿佛回到了从前,甜滋滋地像喝了糖水,身子一点点地舒展,老李右手敲打着桌面,伴着节奏开始哼唱。月亮款款走来,挂在帘子上,轻抚老李松弛的脸庞。老李慢慢站起身,绕到客厅中央,眼神扑朔迷离,右掌轻按胸前,五指缓缓摊开,向前一点点送去:“你我久别方聚首/怎叫离愁别恨方下眉尖又上心头/可知道那海水因何红似胭脂酒 ……”声音起初低沉沙哑,慢慢变得激越高亢。菊英停止了洗刷,从厨房里钻出,倚着一旁聆听。

哈,几年没唱,词都忘了,老李终于从戏中走出。老李是个黄梅戏戏迷,自从招娣死后,把最喜歡的《海滩别》也弄丢了。

真好听,李老师,时间不早了,回家歇着吧!

老李指指钟说,早着呢,回家也睡不着。

菊英跟着手指,看看墙上的钟,不好意思地笑了。若有所思了一会儿,压低声音问,李老师,有句话我一直想问你呢——

你总劝我进城,那你干吗久居乡下不回城?

老李挠挠头嘿嘿笑着。

菊英看着他那囧相,跟着笑了,这么说,还是我们乡下好喽!

老李摇摇头。

在老李眼里,城里的天空巴掌大。自己到了城里,就像蛤蟆落在深井里。太阳从哪边出来,他都看不见。一排排高楼,怎么看都是一个脸。刚进城,老李接二连三出丑。

下楼倒垃圾,屁股一转,竟摸错了门。老李花了几天工夫,总算辨清,绿色垃圾箱在前一栋楼旁,自家楼前长着一棵法国梧桐。

小小发现让老李兴奋不已,他决心出门“闯荡闯荡”,顺便买一扎白酒,犒赏一下自己。去时坐20路公交车,回家时还是坐20路公交车,明明只需要半个小时,可是40分钟过去了,也没到自家小区。他坐反了车!

回到小区,只见楼道门紧闭着。不刷卡,进不了。老李急得,只得向儿子求救。儿子说正忙,让他在门口等。就这样,老李又等了足足半小时,才见有人开门。儿子回来后,没有一句安慰话,却一脸不高兴。说今后没什么大事情,不要在上班时间给他打电话。

老李像做错事的孩子,不敢擅自出门。好在俩孙子还小,他姑且可以扮演老顽童的角色。可是一晃孙子上幼儿班了,老李没事可干,便整日待在家里。儿子媳妇见他行动迟缓,怕他得老年痴呆症,便赶他出去走走。老李很听话,前脚刚跨出门,就听到身后“哐当”一声,门自动关了。老李心“咚”地一下,一只手急急地去摸口袋。走出几步,惴惴地退回楼里。

出一趟门,还这么麻烦,乡下生活多自在!想进就进,想出就出。

这些糗事,老李只想烂在心里。看菊英的表情,似乎在窥视他的笑话。来而不往非礼也,老李扫一眼菊英,不露声色地指指日历。

菊英看向日历,随即脸红了,半嗔半怒地道,你怎么偷看人家日记呢?

老李这下乐了,坏坏地问,你这日记怎么尽写别人,不写自己?

菊英愣了愣,一本正经地说,我没帮过别人,有什么好写的?倒是别人帮了我,记下它,我心里暖和。天冷睡不着,拿出来看看,怀里像抱了个热水袋,梦也就香了。说这话,菊英一脸的幸福。

老李羡慕死了,撇撇嘴,做了个鬼脸,低下头。过了半晌,又偷眼瞄一下菊英,解嘲说,早知道你这儿有治疗失眠的良药,抓几贴熬了,灌它一大碗。

两人隔一张桌子,促着膝,交谈着,说到高兴处,身体情不自禁地越过桌面,手不受控制地碰上一碰,这一说就是大半夜。起初,大花猫弓着背绕着菊英脚踝蹭来蹭去。后来乏了,偎着菊英脚跟打起了呼噜。大黄狗在檐前、檐后巡逻了几回,见月亮罩了面纱恹恹欲睡,便趴在大门口眯起了眼睛。菊英哈欠连天,上下眼皮扭打着,实在熬不住,上床睡了。次日醒来听到客厅里有响动,打开灯,发现老李歪着头倚着躺椅正呼呼大睡。

渐渐地,老李养成晚上去菊英家聊天的习惯。村民们见老李频繁出入菊英家,摇头直呼:好好的村风,给俩老东西败坏了。

几天后,老李突然接到小儿子伟民的电话,语气很急切,爸,你小孙子吵闹着要见你呢。你是自己乘公交车进城,还是等我下班接你?

老李一听大头孙子想爷爷了,乖乖,眼泪瞬间就出来了。小孙子是老李一手带大的,长得白白胖胖,尤其那脑门,又大又圆像个西瓜。孙子4岁半,脑袋里就储存了200首唐诗和100首宋词,老李拍着自己的脑门欣喜地想,莫非孙子的脑部胼胝体跟爱因斯坦一样粗?老李找出几天前镇上买的一套《淘气包马小跳》精装本,塞进帆布包。又从菜园子里选了5根粗壮的莴苣,剥了两袋子青嫩的蚕豆,还摘了一大捧青椒,割了一把韭菜。这些菜不打农药,绿色新鲜。老李背着沉沉的旅游包,忽然想起前几天自己劝菊英的话,不由暗笑。

天碧蓝碧蓝,一朵闲云也没有。老李戴着一顶旅游帽,甩着胳膊,向小镇车站进军。

李老师,进城啦?一邻居问。走出几步,又遇见一个邻居,满眼羡慕,笑问,李老师,看孙子去啦?从后村到前村大道,要经过十几户人家。这种被人问候的感觉,比吃了人参果还舒服。不知不觉,老李脸上绽放出两朵花来。两条细腿欢快地迈动,像荡开的双桨。

全村人看着老李精神抖擞,猜想老李这一去,估计一年半载不会回。想想人家儿子多有出息,老子进城如上街,而自己一年都进不了几趟城,回家对儿女便没了好脸色。岂料第二天上午七八点钟,老李就出现在村口大道上。

村民惊愕了,几番议论之后,一致认定,老李心里肯定是放不下菊英。

菊英听说老李从城里回来,但不知道老李何时上的城。心里琢磨着,老李可能受了儿子的气。

一连几天,老李紧绷着脸,既不到村子里走动,也不去菊英家蹭饭。多事者私下里四处打听,半个月过去,老李嘴像贴了封条,只字不漏。

那天老李风风火火去伟民家,满心指望门一开,小孙子一头撞进怀中,谁知没见大头孙子的影,倒见两个儿子正襟危坐候在大厅里。

老李被这阵势吓了一跳,左右逡巡着问,小宝呢?

伟民起身接过老李手上的帆布包,轻描淡写地说,学校组织部分学生旅游,庐山去了。老李一听,脸色立时变了。

伟勇嬉笑着,端来一杯茶,爸,是我俩想你了!你先坐下喝口水,歇歇再说。

老李是个茶客,平时杯不离手,今天走得匆忙,竟把杯子忘在家中。这一声提醒,老李立刻觉出口干舌燥,赶忙接过杯子,一口气灌下。水顺着胡须往下滴,老李手背一抹,说吧,到底有什么事?

伟民看看伟勇,伟勇瞅瞅伟民,知道老头子不好糊弄。原打算饭后说的话,只得提前说了。伟民清清嗓子,挺了挺腰,解释道,爸,是这样,你一人住在乡下,我们不放心。我和哥商量著,帮你找个伴。小瑾(伟民老婆)有个同事,他娘中年守寡,比你小三岁,每个月有三四千元退休金。人,小瑾见过,长得不赖,有知识分子的范儿。明天你俩上午9点在人民公园见上一面,如果对上眼,就把乡下的房子卖了,搬到城里来住吧。

老李一听,嘿,考虑够缜密的,都准备斩断与老家的联系了。这么决绝,老家慢待你们啦?老李瞅瞅儿子,不像说笑。心里纳闷,一直以来,俩兄弟最忌讳的,就是有人上门撮合他老爸的婚事,似乎有人跟他们抢父亲似的。但凡遇见上门客,一律摆着个驴脸。今天,怎么主动替自己找起后妈来了……

老李心一拎,果断说,不去,我一个人过,习惯了!在乡下,田里的庄稼、路边的花草、天上的鸟雀都是我的伴。你们别操我的心,安安心心地做你们的工作。如果没有别的事,我明天就回乡下。

伟民一听急了,硬着脖颈阻拦,不行,人都约好了。再说,你不是还没见着你孙子吗?等你孙子回来再走吧!

伟勇也跟着急了,爸,别把话说绝了!明儿我们陪你去,如若不成,我单位还有一个。跟你年龄相仿,退休金有五六千……

老李手一挥,你爸多大年纪啦?搞得跟年轻人相亲一样,别把你娘在地下笑醒了。好了,现在农村正忙,回去没准能帮上个忙,证明你爸活着还有用。

那天,儿子媳妇还在床上,老李赶早班车走了。

就在村民们差不多忘了此事,一辆奔驰停在了老李家的场院上。

储大嫂自告奋勇寻到了菊英的菜籽田里,老李让菊英赶紧收拾,挑着菜籽担,粘着菜籽屑,一前一后往家跑。

堂屋,俩儿子正坐着品茶,面北向南还坐着一个白发老太。老李眯起眼细瞅,嗨,原来是多年未见的姐姐。

老姐23岁远嫁安徽,除了逢年过节电话问候,平日里很少来往。与姐姐最近一次见面,是姐夫生病去世,算来也有三五载了。今天并非休息日,好好的,把他姑姑接来干啥?老李迅速放下担子。

姐姐一见老李,慢慢地立起。几年不见,生来矮小的姐姐,越发矮小了。老李抬起被毒日烤红的脸,对着老姐嘿嘿傻笑。

一声“瘦了”,姐姐眼眶瞬息红了。老李瞅见,赶忙喊“姐”。

姐姐破涕为笑,目光拂过老李的周身,温柔地去摸老李的脸。姐弟俩面对面互相看着,细数岁月在脸上刻下的刀痕。忽然,老李的身后微微一动,姐一惊,发现还隐着一个人,脸色随即阴了。

老李一怔,想到菊英嫁进村时,姐姐早出嫁了。一时不知如何介绍,转身看儿子,儿子像不认识菊英似的,摆出一副隔岸观火的姿势。刹那间,老李脑子一闪,出现了储大嫂的脸,他忽然明白了姐姐此行的目的。此时此刻,再多的解释也是徒劳,何况解释原委也要讲究天时地利人和。他本来笨嘴拙舌,干脆缄了口,屁股挨着板凳慢慢坐下。

屋里静悄悄的,只有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地走着。

菊英犹豫了一会儿,讪讪地说,他姑,我是东村的。现在庄稼抢收,多亏李老师帮忙。你们还没吃饭吧?我这就去弄。

以为谁呢?这个家,什么鸡狗鸭都能进?伟民当场甩脸。

怎么说话呢?老李接住,狠狠白了儿子一眼。

菊英脸挨了脸,灰着脸强笑说,没事……没事的。你们谈,我家里还有事呢。说着匆匆瞟了老李一眼,悻悻离去。

三人一齐把目光聚焦过去:中等个儿,背微驼。身子瘦削,罩一件宽松的白布衬衫,一头短发,上面飘着根根银丝……

这个女人到底哪里好?他姑见菊英走远,愤然问。

老李虎着脸去端桌上的杯子。

挂钟不紧不慢地走着,一圈一圈,一下一下,敲打着在座人的神经。每一声“滴答”,都似从远古的荒原走来,拽住4颗心落寞地走进古老悠远的时光。

不知过了多久,老姐长叹一声,招娣死了10年,从未有闲言碎语传出……

老李紧闭着嘴,低头喝茶。

就你目前的条件,每个月六七千退休金,多少人羡慕啦。不说找个黄花大闺女,起码也得找个长久的床头人吧,你怎能捡到篮里就是菜呢?

对,爸,你不能这样作践自己……伟勇忍不住插上一嘴。

老李眼一瞪,抓起手边茶杯,在桌上一磕,谁作了?没大没小的东西,轮到你们做儿子的教训老子了?

她比你大三四岁呢,是你照顾她,还是她照顾你?伟勇毫不退让,执戟持盾迎了上来。

跟谁谈“照顾”呢?你知道什么叫“照顾”?你们以为帮我介绍个城里老太就是“照顾”?老李倒竖眉毛,眼珠子快要冒出了。

这事不提则罢,一提,窝在心底的火全捅出来了。说好了时间地点,竟放人家鸽子,弄得伟民被小瑾骂了三天三夜。

是可忍,孰不可忍。伟民把杯子重重放下,“嗖”地站起。

老姐被吓到了,赶紧拦架。

好了,孩子们不都是为你好吗?你一辈子没下过地,老了老了,竟帮人家种田,这不是找罪受吗?看看你的脸,哪像个教书先生……他姑说着哽咽了。

姐……

这件事你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俩儿子着想。你想啊,找这种人,叫俩孩子的脸往哪儿搁?

老李冷笑,也没见得他们娘把他们的脸丢尽!

抠死理,那是什么年代?你知道现在村里人怎么看你,怎么说你儿子?

老李放下杯子,看着老姐。

说她“老牛吃嫩草”,说她算计你,贪你兜里的钱……

胡说!

不然,她干吗这样不要脸,粘着你不放?

老李不再辩驳,干脆端起茶杯。

屋里又剩下了“滴答”声。这种沉默像黎明前的黑夜,让人焦躁不宁。俩儿子看着老李,脸色如夏日午后的天空瞬息万变。若有一把钳子,俩儿子一定用它把老李的嘴巴撬开。

没有钳子,伟勇一把从老李手中夺过茶杯,爸,她沈菊英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变得六亲不认神魂颠倒不可理喻!

老李斜了儿子一眼,从伟勇手中端回杯子,照例喝茶。

几年不见,一直老实憨厚善解人意的弟弟,竟变得如此冥顽不化。姐姐叹一口气说,随他去吧,他执意要替人做牛做马,我们也没办法。

那天,三人饭也不吃一口,气呼呼地绝尘而去。

一连几天,老李每一个毛孔都胀满了气,他坐在矮凳上一支接着一支抽烟。

碍谁啦?老李重重吐出一口烟,“吧嗒”又吸了一口。

两股青烟袅袅上升,慢慢合成一股。前一缕尚未消尽,另一缕又匆匆赶来。那冒着青烟的鼻孔,似殡仪馆的两口烟囱。不管什么草,吸进嘴,出来就成了烟。人又何尝不是这样?有钱也罢,无钱也罢,一旦推进灶膛,经过高温熔化,最后出来的,不也是一缕烟一抔灰吗?

菊英透过烟雾,苦笑着,李老师,我是个大老粗,遇事不多想。守着今天的日落,盼着明天的日出。遇到刮风下雨,也不知道伤心难过。上回的事,我劝你千万别往心里去,伤了身子,反倒不好。我們也是从孩子过来的,站在他们角度想,其实也没错。你我都一把岁数了,人前人后,说说笑笑,在他人眼里就是一对“老不正经”。村里人指指点点,传到俩孩子耳中,肯定不会好受。所以不要怪他们,要怪就怪我,是我忘了自己几斤几两。都说‘好马配好鞍,我这匹劣等马,死皮赖脸要搭上个好鞍,好比癞蛤蟆嫁给白天鹅,是人看了都会辣眼睛。

老李喜欢菊英简简单单的思想,喜欢看她平和的微笑,但最后几句老李听出了情绪,便赶紧截断。哎,都这么大岁数了,什么好马坏马。有些东西在年轻人眼里,或许会有个高低贵贱,可对你我来说,有那么重要吗?想想人老了,真是可怜。夜深人静,猫狗都睡了,自己就是睡不着。睡不着也罢,可脑袋尽冒出些稀奇古怪的往事。每当这个时候,就盼着屋里有点人声……这种感受,儿女能体会到吗?

话虽是这样,可恋爱、婚姻毕竟是年轻人的事,我们这么大年纪凑什么热闹,还不是送人笑柄?

你也这样看?老李盯着菊英脸。这张脸开口笑,不开口也笑,不知何时变得忧郁了。

我怎么看,重要吗?问题是村里有谁正眼看我们?我们本来光明正大的,却像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整天遮遮掩掩,你不觉得累吗?我劝你还是回城里去吧,从今以后,我不指望你帮忙干活,我也不会替你烧饭洗衣。

先别说丧气话,你儿子女儿怎么看?

他们倒没说什么,他们老子死得早,只盼我晚年幸福快乐。

这样就好,等菜籽收完了,我们就把证领了,再择个良辰把酒席办了。

你……这不是把自己架到火上烤吗?你得跟两个儿子商量着说……

商量,他们愿意听我们说话吗?他们只想着自己的想法……这样也好,我们把证领了,他们就死心了,我们也不用看周围人的脸色,可以安心地过我们的日子。老李搓着手笑着,那笑扯动条条皱纹,看上去比哭还难看。

几天后,老李俩儿子开车回来了。

菊英正给老李拾掇着家里家外,听到喇叭声,停了手中活,整整衣服,堆着笑迎了出去。

伟民见菊英站在堂屋,当即臭了脸,婶子,你整天待在我家,没自己的家啊?

菊英飞红了脸,笑容即刻凝固,人一动不动地钉在地上。伟勇向伟民竖了竖大拇指,转身对菊英说,谢谢婶子,帮我们把父亲照看得这么好。说着从左腋取出一黑色提包,拉开链子,从里面掏出一皮夹,取出一沓钞票,这是你的护理费,我们今天就把父亲接回城去……

谁说我要跟你们进城了?老李大汗淋漓地从外面跑回,一把抓过伟勇手里的钞票,掼在桌上。耍大款啊,你菊英婶就缺你这几个小钱?伟勇脸唰地红了。老李转身看了看伟民,跟你们说过多少回了,不要操心我,你们就爱瞎折腾。不过,今天你俩来得正好,我有正事跟你们说,省得我电话一个个通知。

伟勇伟民面面相觑,警惕地看向老李。

下周六是个黄道日,我与你菊英婶想请双方亲戚朋友喝杯喜酒,你们也过来坐坐吧。

伟民伟勇脸色“霍”地青了,恼羞成怒地看向菊英,几乎异口同声地说,爸,你老糊涂啦,这怎么行啊?

有什么不行?我们慎重考虑过。我们不结婚,在村人眼里,就成了勾勾搭搭。结了婚,也就名正言顺。这是为你们考虑,也是给菊英婶一个交代。从今往后,你们再也不用担心有人在你们背后指指戳戳了。

爸,你先打住,咱父子仨赶紧坐下来谈谈,就现在,立刻。伟勇看看菊英,示意她离开。

老李一把拽住菊英的衣袖,我看没这个必要,你菊英婶子很快就成为我们一家人了。

她没资格!伟民暴怒。

别忘了,在你娘活着的时候,谁一直帮助你娘?在你娘死了之后,谁一直照顾你爸?那些年,你娘身子弱,是菊英婶子接过你娘的重担。在你爸失去你娘时,是菊英婶子过来烧饭洗衣。那时候,你们身上的衣服和脚上的鞋子,大部分是你菊英婶子一针一线做的。你们敢站出来说,没受过她的照顾……

李老师,跟孩子们说这些干啥?

不说,他们快成白眼狼了。老李义愤填膺起来,他们不是口口声声说“照顾”吗?他们照顾过谁呢?

爸,你偏激了,这些月我们奔来奔去,不就是想着怎样“照顾”你吗?

谢了,我虽是教书匠,但骨子里就是个乡下糟老头,需要什么样的“照顾”,自己清楚……

爸,恩情不等于爱情。你不会就因为菊英婶子曾经照顾过我家,就跟她结婚吧?

菊英婶子,你不会因为帮了我家,就一定要我爸娶你吧?

俩儿子左右开弓,老李招架不住,看看菊英,又看看儿子,大骂,混蛋!想什么呢?

爸,你们不能结婚!菊英婶有自己的子女照顾,你有我们哥俩赡养。

对,说什么我们都不同意!伟民大声说。

过分了,你们太过分了!老李气得直打哆嗦。

爸,你是不是最近病了?你知道,这样做,将来会我们带来多少法律纠纷……

老李愕然了。

谁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到那天,你辛辛苦苦赚下的房产、家产、收入,一部分就要进入别人的口袋……爸,你这不是捉个虱子在身上养着吗?

老李看着伟勇,你就担心这个?

伟勇点点头。

老李又看着伟民,你也一直担心这个?

伟民点点头。

两人互换了眼神,抻长脖子期待地看向老李。

老李空了眼,喃喃地说,请柬啊,我都已发出。下周六希望你们过来喝杯喜酒,给你们的爸爸一个祝福,我会很感激的。

下周五的晚上,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四围黑黢黢的,远处传出几声狗吠。

一辆奔驰碾碎一路宁静,用一把大剪,剪开车前厚重的黑幕,急急地从深不见底的隧道口驶出。前面是起伏的山道,汽车驶上驶下,像一艘游艇在白浪滔天中搏擊挣扎。

车子七绕八歪,驰进李庄,终于在村后停住。几条看家狗闻声,汪汪地叫着飞奔过来。两个穿着考究的中年男子下了车,拎着一箱好酒和几袋熟肉,直接开门进了屋。灯亮了,堂屋传出倒酒声、碰杯声、欢笑声。几小时后,堂屋的灯熄了。老李旋着醉荡步,唱着黄梅戏,被俩儿子架着,塞进车的后座。

引擎声刺破村庄的宁静,七八条狗威风凛凛挡在车前,一个个昂首挺胸,怒目圆睁,对着汽车汪汪大叫。车子缓缓启动,大狗们吓得闪到一边,几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狗追着叫着。躺在后座的老李惊醒,迷迷糊糊把头伸出车窗,对着狗们唱着:“本愿与你长相守,同偕到老忘忧愁……”

狗们止住叫声,好奇地打量着老李,支起耳朵听着。车子对准狗鼻坏坏地放了一个闷屁,疾速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狗们一惊,预感到有什么不妙,追着车子齐声叫喊。叫声凄厉嘶哑,似乎村子遭遇了什么不测。

老李歪倒在后座上,含糊不清地唱着“萍踪浪迹几度秋,孤独的滋味早尝够……”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轻,渐渐沉入梦乡。

梦中,菊英身穿洁白的婚纱,老李穿一件藏青西装,胸前各佩一朵小红花。两人手挽着手,肩并着肩走进镇东宾馆。大厅内,灯火辉煌,彩球飘飘。里面高朋满堂,一个个穿红戴绿,在轻音袅袅中,欢呼着向他们举杯祝贺。厅的东面,立着菊英的儿子、女儿。厅的西边,站着伟勇伟民。4人手捧鲜花笑着向两位老人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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