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文学性价值
2019-11-23石华鹏
石华鹏
一
美国修辞学学者华尔特·菲希尔有一个著名观点: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叙事。菲希尔指出,世界上的一切,无论事实还是经验,都是以某种叙事形式有机串联起来呈现给我们的,而非以独特和零星的形式呈现。
这个观点之所以著名,或许有两个原因:一是因为它一下子让我们醒悟过来,原来我们生活在叙事当中,而不是生活在自以为的独立而碎片化的世界里;二是因为它一下子便把碎片的世界连缀起来,像缝纫衣服一样,缝成了一件美丽的五彩斑斓的时装,让我们感受到这世界看似分割独立实则血肉相连般的神奇。
叙事分为日常叙事和非日常叙事。中午下班之后您去食堂买饭吃,吃后去附近公园里散了散步,然后再去上班——这是日常叙事,换句话说,您的任何行为和想法都是叙事一种。非日常叙事,即艺术叙事,音乐、电影、美术、文学都是非日常叙事。同一根节的竹子,同一天开花,同一天死亡,即便它们种植在世界不同的地方,彼此远若天涯,文学叙事让它成为可能。
这里边出现了一种有趣的现象,类似于量子力学中的“量子纠缠”,科学家说粒子在由两个或两个以上粒子组成的系统中相互影响、互相纠缠,即使相距遥远距离,彼此之间也有一个纠缠态。所谓纠缠态,简单说就是彼此影响、纠缠并不类似二乘以二等于四的状况,它更复杂。日常叙事与非日常叙事之间也有一个纠缠态,即非日常叙事(艺术叙事)是对日常叙事的叙事,也就是日常叙事艺术化或文学化,一旦日常叙事成为非日常叙事,也就是说日常叙事艺术化或文学化成立,那么日常叙事与非日常叙事之间,就形成一种复杂的现实与艺术的关系,它们有时相距遥远,有时近在咫尺,它们彼此呼应、彼此印证、彼此互为镜像,又彼此排斥。
所以说基于华尔特·菲希尔的“一切都是叙事”的观点来审视叙事文学,我们会有不一样的认识。
叙事的高一级阶段即是故事。我们对故事的获取经历了三个时期:古典时期(17 世纪以前)——从民间故事、口口相传的话本中获取故事;现代时期(18 到20 世纪)——通过小说读到故事;后现代时期(21 世纪到现在)——在各类新闻信息中获取故事。
后现代时期,即今天的所谓融媒体时代,小说的故事地位开始下降,逐渐让位给了新闻信息,从形式上看,小说中的故事退居其二了,就像有人说的,新闻比小说精彩;另外,新闻信息成为作家想象力的来源,新闻信息与小说之间的关系变得十分暧昧,彼此的界限模糊了。美国著名评论家乔治·斯坦纳干脆将今天的小说称为“高雅新闻体”小说。
那么,我们不得不思索一系列问题:小说在18 到20 世纪创造了艺术辉煌之后,在21 世纪它将经历怎样的命运?信息开始塑造这个世界,但比信息高一层级的小说如何延续已有的水准?小说如何与信息抗衡?小说能否像之前那般影响世界?
想到这样一些问题,曾经在世界面前自信满满的小说家,内心或许也会飘过一丝焦虑和失落,写什么和怎么写,依然是悬而未决的问题。这种写作的焦虑和失落不过是闪念而已,它并不会长久地纠缠小说家们,因为小说家们明白,任何一个时代最富创造性和洞察力的写作都是异常艰难的,没有一个时代例外,更别说今天的时代。焦虑和失落并不能解决问题。
况且八十多年前,德国著名评论家本雅明在他著名的《讲故事的人》一文中,早就预见过小说在今天的遭遇,他说:“信息泛滥的时代,现代小说正在遭遇如讲故事艺术那般衰落的同样尴尬,经验虽然异常发达,但值得讲述的经验却在减少。”不过本雅明仍然对现代小说的前景充满信心,他认为新闻只存在于成为新闻的那一刻,而故事和小说是消耗不尽的,“小说的诞生地是孤独的个人……写一部小说的意思就是通过表现人的生活,把其深度和广度不可量度地带向极致。小说在生活的丰富性中,通过表现这种丰富性,去证明人生的深刻的困惑。”
这是现代小说的本质和它在今天及今后的存在价值。
二
小说的本质和存在价值如短时的兴奋剂,会赋予我们一些写作的信心和方向,但当面对空白的稿子或者闪耀的电脑屏幕时,我们发现困惑依然包围着我们:既然“值得讲述的经验却在减少”,又如何做到“故事和小说是消耗不尽的”?
这是一对矛盾体,在日渐减少的值得讲述的经验中去追求消耗不尽的故事和小说。矛盾的解决和克服,当是出色小说诞生之时。或许,我们该谈到另一个细微的问题:故事的文学性价值。
福克纳曾经笼统地谈到过这个问题,他说:“占据他的创作室的只应是心灵深处的亘古至今的真情实感、爱情、荣誉、同情、自豪、怜悯之心和牺牲精神,少了这些永恒的真情实感,任何故事必然是昙花一现,难以久存。”他还说:“唯有人类内心的冲突才能孕育出佳作来,因为只有这种冲突才值得写,才值得为之痛苦和烦恼。”
什么故事才值得写?什么故事昙花一现?在福克纳眼中,这两个问题只有一个答案,即展现了人类内心——亘古至今的真情实感、爱情、荣誉、同情、自豪、怜悯之心和牺牲精神——冲突的故事,才值得去写,否则难以久存。
福克纳所提到的人类内心的冲突,可以理解为故事的文学性价值的一种。如果我们写的故事没有文学性价值,照福克纳的说法便是:我们写的爱情只是情欲;我们写的失败里没有失去有价值的东西;我们写的胜利里没有希望;我们的悲伤不带普遍性,没留下任何伤痕;我们描写的不是人的灵魂而是人的内分泌。
我所理解的故事的文学性价值,是指故事拥有的深刻而广泛的精神力量,比如对现实的关怀和批判、对生活本质的多样性和细微性的发现、对存在的真相本质的揭示等等;是指故事散发出来的深奥的理性之美和最灿烂的感性之美,比如陌生而神秘经验的表达、揭示我们所不能洞察但能感觉到的东西,以及展现时刻变化且富有生命力的语言之美等等;是指基于“认知的创造”,这是海明威的观点,他说:“写小说既不是描述,也不是再现或表现,而是基于认知的创造。”在已有的事物上创造出新的事物或者新的世界,是故事最高的文学性价值。
或许可以这么说,对小说而言,没有文学性价值的故事不值得去写,即使写了,也不过是过眼云烟、昙花一现,不会在读者的心灵之河中投下任何涟漪。故事的文学性价值终将决定小说的价值和小说的生命力。
为了解决今天的难题——在日渐减少的值得讲述的经验中去追求消耗不尽的故事和小说——我们必须去寻找让故事的文学性价值最大化的途径和方式。
三
有一类洞穿时代巨变迷雾且有意无意命名了一个时代的故事,具有文学性价值。
照理说,一个作家的写作是难以绕开自己时代的,即使他写着历史,写着科幻,他的价值观里也藏着这个时代,回避不了,但为什么我们读了当下那么多小说——十足的现实故事——还是留下一个印象:当下写作仿佛与这个火热而巨变的时代无关。
为什么这样?原因肯定多样而复杂,但我以为有一个原因不容忽视,那就是我们写的只是这个时代的皮相,没有写出这个时代的内质;我们写的只是这个时代的“分泌物”,没有写出这个时代的灵魂。这个时代正在经历变化,也许我们的写作没有敏感于这个浩大的变化,也许我们写到了这种变化,但只是停留在物质层面,没有深入到时代的精神巨变中,没有深入到时代之变给世界、给个体内心带来的变化中。如果继续追问,是不是我们的作家丧失了穿越时代巨变迷雾和尝试为一个时代精神命名的能力?是不是时代变了而我们看待这个时代的眼光、视野、方法还没有变,还是陈旧的?或者是不是还没有找到顺应时代之变的新眼光、新视野、新方法?是不是没有去触摸时代之下人的变化:人如何塑造这个时代,又如何被这个时代塑造?
面对那些洞察并几乎命名了一个时代而成为经典的故事,比如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有时候我会琢磨,这个故事与时代之间究竟达成了什么默契,让一部小说代言和终结一个时代。归纳起来,源自菲茨杰拉德的两种能力:一是抽象能力。菲茨杰拉德有着诗人般的概括和抽象能力,他将他经历的时代命名为“爵士时代”,并洞悉其“是奇迹的时代、艺术的时代、困厄的时代、讽刺的时代”,挥金如土,享乐、狂欢。这成为他小说极力渲染的场景和故事背景,而这一点正是20 世纪20年代“美国梦”的灵魂。二是表现能力。菲茨杰拉德的天才是将一个并无多少罗曼蒂克色彩的“三角关系”经过一番点化和表现,成为了一个独特的“了不起的”盖茨比灵魂受难的社会和爱情的双重悲剧。这一点正是“美国梦”破灭的安魂曲。这两种能力让一个时代与个人生活发生了血肉联系,由此而产生的故事具有深广的文学性价值,值得去写。拥抱或者去追问一个时代,是伟大故事诞生的前提。
有一类力求挣脱社会事件束缚而进入人的性格、内心和潜意识的故事,具有文学性价值。
读一些小说,故事、语言、结构均不错,故事劲爆独特,很吸引人,语言精到流畅,但读到最后,不禁为小说和作者可惜起来:如此一个好故事始终停留在社会问题层面,而没有挣脱“事件”的束缚而进入人、人心、人性层面。这类故事终究只是如斯坦纳所说的“高雅新闻体”,因文学性价值欠缺而沦为四五流小说,读过即被抛弃。这类故事有时还因“表现底层现实”等冠冕堂皇的理由而获奖、获得掌声,很多写作者被这荣誉迷惑了,以为小说就该这么写,以为这就是好小说,实在令人遗憾和可惜。
比如有段时间很流行上访截访题材,其中很多人爱写一个正常人被送到精神病院最终变成精神病人的故事,从上访被截到进学习班到进精神病院,一个个故事写得惊心动魄,但这样的故事虽吸引人,却不打动人,始终在事件上打圈,它甚至构不成艺术。但有一天我读到了大师马尔克斯的短篇《我只是来打个电话》,这个小说写的也是一个正常人误入精神病院而成为精神病人的故事。这个故事写于1978年,早我们所看到的类似故事三四十年。大师毕竟是大师,马尔克斯在处理这个惊悚的偶然故事时,他没有在事件上过多纠缠,他的笔墨多在夫妻两人的情感和性格,误入精神病院的妻子最终是被懦弱丈夫“逼”成精神病人的。这一点与我们是由社会黑暗力量逼成精神病人的故事相去甚远。所以,由“事件”及“人心、人性”的故事才有文学性价值。
有一类潜入人类精神领域并对诸如孤独、荒谬、羞耻、怜悯、爱、同情等存在本质予以开掘的故事,具有文学性价值。
这一点福克纳在他的《在诺贝尔文学奖颁奖仪式上的致辞》中论述得相当充分了,我不再饶舌,只想补充一点,一批大作家用他们的作品对这些情感和精神作了深刻而感人的探讨,这些探讨既相似又迥异于哲学家、思想家,他们的故事让我们相信一个作家的探讨有自己无可替代的价值,比如马尔克斯之于孤独、加缪之于荒谬、拉什迪之于羞耻、海明威之于怜悯和爱。或许我们的作家也该得到启示,有时在一个故事中探讨一种情感或精神,把它写透写深,应该是一种可行的办法,因为大师们也是这么做的。
有一类基于想象力和认知的创造,从已经存在的事物中创造出新事物的故事,具有文学性价值。
太过现实或者被沉重的现实压得喘不过气来,是我这个职业小说读者对我们当下小说的观感。翻开一部小说,我们就得强迫自己适应作者的“耐心”和“细密”——他不慌不忙、事无巨细、从头至尾、交代铺垫、枝蔓丛生、脚踏实地地将一个故事往下写,一写便几万字、十几万字,甚至几十万字,读者脆弱的一点注意力和耐心被绝对的“现实题材”和忠诚的“现实主义”消耗殆尽,只得将小说弃之一边。
难道我们的作家不懂得给沉重的现实插上想象的轻盈翅膀让它飞起来吗?当然懂得,只是如乔治·斯坦纳所说:“作家们的想象力已经落后于花哨的现实”了,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作家们的想象力跑到哪里去了。在这种沉闷的现实中,有一天我读到了不为中国读者所热衷的以色列小说家埃特加·凯雷特的短篇小说集《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我才发现,想象力匮乏不仅是中国作家的难题,外国作家也如此。凯雷特在小说《突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中写了一个作家被三个人逼在家里,拿枪指着,让他“给老子讲个故事”。最先是一个瑞典人,拿枪让作家讲故事,作家开始讲:“两个人坐在房间里,突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一个问卷调查员进来了,他也是来让作家讲故事的,但当讲到“突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时,一个送比萨的人进来了,三个人都拿着武器要听故事。作家清了清嗓子,重新讲起了故事:“四个人坐在一个房间里。天气很热。他们感到无聊。空调坏了。其中一个人说想听故事,第二个人也跟着说想听故事。接着,第三个人……”“这不是故事,”那位问卷调查员抗议道,“你说的完全就是眼前的事情,完全就是我们想要逃避的现实。拜托,不要像垃圾车倒垃圾那样,把现实倒到我们身上。运用你的想象力,哥儿们,编个故事出来!”作家再次开始讲,他说,有个作家孤零零地坐在房间里,他想写个故事。他已经很久没有写出故事了。他怀念从已经存在的事物中创造出新事物的感觉……突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这则故事想象力爆棚,它更像一则隐喻,隐喻的是我们眼前的现实:读者对作家的抗议——“不要像垃圾车倒垃圾那样,把现实倒到我们身上”;作家的困惑——很久没写出有想象力的故事了。
不管怎么说,作家需要用想象力让沉重的现实轻盈起来,轻如翅膀,而非羽毛。这一点很难——如果不难,写作又有什么意思呢?凯雷特借《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中的“作家”说:“无中生有就是凭空捏造,是毫无意义的,任何人都能做到。但从已经存在的事物中创造出新事物则意味着,这个新事物一直都是真实存在的。它存在于你的内心,作为新事物的一部分被你发现了,而整个新事物是以前从未出现过的。”有中生无——凯雷特说的就是想象力。
有一类故事很小很淡,它或许只是一段人生经历或者一个事件片段,但它智慧、幽默,满纸反讽、隐喻,令人捧腹,给人伤感或希望,这类故事具有文学性价值。
关于这一点,我是读了捷克小说家斯维拉克的布拉格故事集《错失之爱》和《女观众》之后想到的。斯维拉克的小说是在我们冗长繁复的小说的缝隙中吹来的一股清风,他的小说短小,让人亲近,富有语言之美,传达出来的生活的感伤或希望,很是动人。除此之外,卡尔维诺的《帕洛马尔》、奈保尔《米格尔街》、巴别尔《红色骑兵军》等,都是这类故事,是文学性价值的典范。他们写得那么短,又那么好,或许我们的小说写得太长、太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