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秋风起
2019-11-23葛稳罡
葛稳罡
又到深秋时节,秋风吹来阵阵寒意,花谢,草黄,叶落,漫天愁绪随风而起。每逢此时,我总会更加怀念我无比敬爱的祖母,脑海中不由浮现出她那熟悉的音容笑貌。她离开我们已整整三十年了,三十年白驹过隙,三十年恍若昨天。我至今仍清晰记得三十年前那个凄黯阴冷的秋夜,祖母躺在草榻上,紧促抽噎,行将咽气。我们全家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心如刀绞。父亲紧紧拉着她的手号啕大哭:“我亲妈妈,您走好!”她眼角挂着泪水,停止了呼吸。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结束了,我们心中伟岸如山的身躯轰然倒下,最终化为灰烬,装在一方小小的盒中。我在当时的日记中写道:“我依然固执地认为这不是真的,祖母只是出趟远门,她会回来,我在心中守望着她的归来,而我又深知这是多么痴妄之想,就像在这深秋的季节里守望大雁的归来,我们守着失望,面临着一个长久而冰冷的冬季……”
我有一种强烈的愿望要为她写一篇文章以作纪念,但我又很犯难,因为她的好处太多,对我们的爱也太丰厚,一桩桩、一件件,纷繁得让我不知从何说起。就像水,一滴、一杯、一桶、一池,终究能够量化,容易描述,但若漫溢成江河湖海,那种宽广与深厚会时时处处包裹着你、震撼着你,却让你难于形容,无从表达。
在那贫寒的岁月里,祖母深知唯有勤俭才能持家,勤俭和艰辛似乎总是结伴而行。我记忆中祖母好像从没有真正为享受生活而去“奢侈”“挥霍”一下,哪怕在我们看来那只是生活正常需求的一点点逾越。
记得每逢年底的时候,我们都要做一身新衣服,但我很少见祖母做过新衣服。而她还总是乐呵呵地为我们的新衣钉上纽扣,看着我们穿上,还不停地抚平衣服上的折痕,拉拉衣角,理理衣领,目光中充满着喜悦,那神情比自己穿上新衣还高兴。我们那时只顾享受自己穿上新衣的快乐,不曾想过她为什么不做新衣穿。有时头脑中闪念一下这个问题,居然按照孩童的意念推测,人年纪大了就不喜欢做新衣穿了。后来才知道,爱美之心是贯穿人一生的,而女性尤为强烈。祖母也是爱穿新衣的,她只是在克制自己。
祖母对粮食极其珍爱,有时达到让我惊讶的程度。我们弄掉在桌上的饭粒她都会毫不犹豫捡起来吃了。有一回她拎着淘米篮到塘边淘米,那是个非常冷的冬天,水面上冰冻足有砖头厚。我在离她不远的塘埂上玩耍。或许是寒冷耗去了她的体力,或许是水码头边路太滑,我听到她大叫了一声,跑去一看,她滑倒了,淘米篮歪斜地滑到了水中,米也掉了不少到水里。她不停地大声自责:“不得了,不得了,该死,该死……”然后迅速地脱掉厚重的棉袄,撸起袖子,把手伸进冰水中捞米。米散落在水下的淤泥中,她就一把一把连同淤泥捞起,我在一旁看着心里都发冷。她的臂膀和手冻得通红,我很惊讶,也很纳闷,连忙说:“奶奶,别捞了,别冻着,捞上来还能吃吗?反正我不吃。”她也不理我,还是连米带泥向上一把一把地捞,直到捞上来的泥中已没米为止。她把篮中的米淘好后,又用空篮子来淘淤泥中的米,一遍一遍地淘,忙活了老半天。我记不得那些米的去向,大概是喂鸡鸭或牲口了。但这个场景却让我终生难忘——砖头厚的冰块、冻得通红的臂膀和手、淤泥和米的混合物,映衬着一张坚忍执着的老奶奶的面庞。这样的画面也许是对“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句唐诗的最好诠释。
贫寒的岁月里,人们只能期盼并坚守着温饱这个主题。从我记事起(我想我没有记事或没出生前的岁月会更艰辛),祖母就在终日操劳忙碌,没有休闲。我所看到的她的“休闲”,就是酷热的夏天,她拿着芭蕉扇一边扇一边喂鸡鸭牲口,偶尔吹来一阵凉风,她就欢呼“好凉快、好凉快”;或是寒冬腊月在火盆旁边烤火边理菜,不时感叹几声“暖和多了,暖和多了”。生活给予她的馈赠仅限于这些微薄的凉爽与温暖。她就这么单纯地生活着,固守着一方田园、一家老小、一群牲口,永不疲倦地演奏着锅碗瓢盆交响曲,日复一日地操劳着,长久的艰辛已让她不知道什么是艰辛,在她看来这就是生活应该有的本真模样。
她爱所有的亲人,要是有谁生病了,祖母一定是最揪心的,她会没日没夜地照看你。一会儿问你吃药了吗,一会儿问你身体感觉怎样,一会儿又问你想吃啥。不厌其烦,不知疲倦,无微不至,有时这种问候与呵护甚或让你有几分反感,但她不会有丝毫改变。祖母离世后,父亲每每想到这些总会伤怀不已。在祖母去世一周年祭奠现场,他提笔在纸钱上写下一首诗,然后在祖母遗像前烧掉,我至今还记得这首诗:“九月凄天夜黯霜,瑶池帖请我亲娘。早知仿学老莱子,何必灵前假祭香。”老舍先生说过:“人,即使活到八九十岁,有母亲便可以多少还有点孩子气。失了慈母便像花插在花瓶里,虽然还有色有香,却失去了根。有母亲的人,是幸福的,心里是安定的。”我想年近八旬的父亲心中一定深有此感,怀想万千。由此我又想到三十年前祖母临终的刹那,父亲热泪滂沱、嘶声号啕那声“我亲妈妈”时是多么真切的痛心,这是对平凡而伟大的母爱的呼唤与挽留,这是对他即将失去生命依托的绝望和恐慌。那样的唠叨和责怪不会再有,那样的关爱和呵护不会再有,那样慈爱的注目、深情的抚摸也都不会再有……
我有个表叔,从八九岁时就生活在我们家,一直到二十多岁才离开。其实我们家那时生活挺艰难的,可能他家更困难吧。他虽比我们长一辈,但年龄跟我大哥差不多,而且因为个子不高,和我们更显不出辈分的差别了。事实上,我们兄弟几人也都是把他当作同龄人看待的,吃住在一起,玩耍在一起。但表叔比起我们来要懂事得多,年少的他已懂得“寄人篱下”的卑微和谦让,从不和我们争什么。祖母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每次做饭时,总会悄悄招呼他,对他说:“孩子,你正在长身体,每次吃饭总拘礼吃不饱是不行的,可你又不好意思跟他们争抢,你就先吃点,这样既有面子又不妨碍长身体。这事千万不要声张哦,不然那几个魔头(就指我们弟兄几个)会不让的。”就这样,表叔在我们家度过了很多年。这些事很多年来我们是不知道的,还是三十年前我们为祖母守灵时表叔自己说的。虽然祖母给他开过多次的小灶并没能让他长得高大魁梧,但讲述这些往事时,他眼中饱含着泪花。他说:“每当在饥寒之时,端着二大妈(指祖母)盛的热饭菜,身心会感到非常温暖,感觉她比亲妈还亲。”我们也被感动得流下眼泪。也许当时知道此事,我们会责怪祖母偏心,而今日想来,却对她的这一做法充满敬意。
祖母对人如此,对物也是如此。她很珍爱生灵,自己养的牲畜、家禽从不忍心亲手宰杀,连看都不忍心看,就是孟子所云“见其生不忍见其死”。要是饲养的动物生病了、死了,她会伤心好久,连饭都不想吃。我小时候很调皮,喜欢用柳条抽打刚开花的蚕豆,有时会用手去捏刚出窝的小鸡,更为残酷的是还会用弹弓打鸡、鸭、鹅……记忆中许多生灵在我手中遭殃。她每每看到这种情形总是一改向来温和的面容,显得很生气的样子。有时看我太不像话也会举起手,或是夺过我手中的“武器”,但每每狠狠举起的手总是轻轻放下了。有一回,我用弹弓连续打死了三只鸡子。她可气坏了,脱下鞋子要抽我,其实我知道她定然不会忍心打我的,但我还是连忙跑了,在远处得意地笑着。但当我看到她出乎想象地生气,最后居然流泪时,我的心一下子软了,感觉到一种莫名的针刺之痛。从此,我就“金盆洗手”,不再残害生灵了。以至于我后来对动植物反而有了很深的感情,养宠物、种花草,看到生灵受害就会想到祖母脸上的泪花,心痛良久。
祖母常说,今生做好人、做好事,来生会上天堂。此刻院外秋风又起,秋雨敲打窗台,恍惚中感觉犹如当日祖母轻扣窗扉喁喁关切之音,这让我倏然心生暖意。我也托此秋风捎去我深深的祝福,愿她老人家在天堂中安享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