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父亲
2019-11-23王清平
王清平
父亲的墓地彻底消失在洪泽湖畔的那片农田里。
这个清明,我又回乡扫墓。父亲的墓地竟然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了,我心里一阵恐慌,从未有过的那种恐慌。我在自己的有生之年把父亲弄丢了,可能再也找不到了!尽管父亲在我的记忆里一直是模糊的,差不多只是一个名称,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但是,他却有一块实实在在的墓地留在村头的农田里,留在我的记忆里。凭着那块墓地,漂泊半生的我找到了归宿。年年的春节与清明,我都会跪在父亲的坟前,抛却世间所有烦恼,专心为父亲送上一摞摞纸钱和一堆麦草金条,默默祈祷。每当此时,我似乎都能从随风摇曳的火苗中看见父亲面黄肌瘦的身影。他在贫病交加中去世,留给亲人的全是叹息。
五十多年前,村头那块平坦的农田里拱起一个坟包,父亲便永久地住在了那里。但是,他怎么也没有办法像活着时精心修葺自家茅屋那样阻挡风雨和人力对他住宅的破坏。只有等到每年清明的时候,由他留在世上的孩子为他修葺。离墓地不远的地方,是一条小沟,隔着小沟就是我上学的路。从背起书包上学的那天开始,我每天都要经过父亲的墓地。可是父亲从来不喊我一声乳名。我也从来不敢在父亲的墓地驻足停留,甚至不敢向父亲的墓地瞥上一眼。从八岁那年开始,我就年复一年地跟着母兄前往墓地为父亲添坟烧纸。母兄去世后,我带着家人孩子去。走得再远,五十多年来几乎从未中断。村头的那块平坦农田像调色板一样四季变幻,父亲的墓地像海水中的一座小岛。在庄稼茂盛时,父亲的墓地只露出一个小小的坟头,庄稼收完了,才全部显现出来。但父亲的墓地却在一天天变小。
村民渴望获得更多的土地种植庄稼,耕地的犁铧便不断地削裁着父亲的墓地。平坟还田的浪潮席卷农村时,父亲的墓地一次又一次地被推平。每年清明驱车赶回老家,远远地就朝着父亲的墓地望去,目光所及,麦田里居然看不见父亲的墓地,总是一阵阵心痛。我也总是不惜力气,一次次给父亲的墓地添上新土,垒起坟头。推平了添,添了又被推平,不知较量了多少年。谁愿意眼睁睁地看着自家的祖坟被人推平并无动于衷呢?假如有一天,我没有能力再给父亲的坟头添土而只能在远方遥祭,那我也许就不会有目睹父亲坟头被推平的痛心了。然而,没想到推平还是轻的,父亲的墓地居然在我有生之年彻底消失了。我感到一阵恐慌。一阵愧对先人的恐慌。
我把车子停在小沟西岸的路边,带上纸钱,跨过小桥,向着父亲墓地的方向走去。万亩农田,原先像一件百衲衣,如今变成了一件袈裟,大型拖拉机连片翻起的泥块仿佛袈裟上的一道道皱褶。这片农田里丢失墓地的不止父亲一个。我徘徊在农田里寻找父亲墓地的确切方位。万幸的是,春节时烧过的纸钱灰烬还在。只是那一团灰烬的面积扩大了,拉长了。凭着散落在泥块间的模糊的灰烬,我断定,父亲的墓地就该在脚下。我茫然四顾,担心自己正好站在父亲的身上,心里不禁一阵凄怆。凭着五十多年的记忆,我用脚步向西丈量着。从那片灰烬到水沟东岸十多步。水沟西岸正对着路边一棵杨树。杨树西面有一个涵洞。三点一线,我默默记下了。我要用机械的方法确定父亲墓地的四至。结束祭扫时,我在那棵杨树上做了一个记号。
这个清明,我没有再给父亲的坟头添土,也没再给他裁出新的坟头。因为,这一年我也年近花甲,有点力不从心了。我以为,无论大地上有没有父亲的坟头,只要自己心里有父亲就足够了。多少代人不都是这样活在自己后代心中的吗!何必非要在大地上留下一块墓地?我喟然长叹,想起《红楼梦》中的《葬花吟》了。年近黄昏的心境往往变得苍茫如海,飘渺如烟,恍然如梦。
其实,我有许多办法不用每年往返二百多里地去为父亲烧纸添坟。将父亲的遗骨迁进公墓,抑或火化后装入骨灰盒设龛供在家里,就再也不用来回奔跑了。即使不迁坟,也有办法确定父亲坟头的四至。多少年前就有亲友劝我,给父亲的墓地浇铸水泥,立上一块石碑,再也不会受到犁铧的削裁或被人推平。但是,我既看重亲情,更看淡世事。一次次削裁或推平父亲墓地的人曾多次扬言,不是因为要多收几粒粮食。我听后一笑而过。让他三尺又何妨?时至今日,何必再去惊扰安睡五十多年的父亲。又何必为难乡里乡亲呢?况且有亲友认为,家人平平安安,幸有阴德保佑。为死者,为生者,这么多年,迁坟和立碑的念头都搁置一边。
今年夏天,开车回老家,不为烧纸,只想看看熟悉的老家。但老家已变成了水乡泽国,埋葬父亲的那片农田变成了一片蟹塘虾田。我又是一阵揪心的疼痛和莫名的恐慌。更令我恐慌的是,水沟西岸的那排杨树也被伐掉了,包括我做过记号的那棵。望着茫茫水田,我感到非常孤独。天地间,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他们至少应该给我留下一棵树,一棵做过记号的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