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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领”娘师陆颖华

2019-11-23

雨花 2019年12期
关键词:蓝领戏剧老师

李 春

春节前,我得到恩师辞世的讣告:“北京大学中文系副教授陆颖华同志,因病医治无效,于2019年1月20日在北京逝世,享年八十八岁。”呆坐了一会,查阅了一番,我先是伤感,随后叹息。人死如灯灭,可是,灭得也太快了,太黑了……

陆老师生前出版了回忆录《晚晴集》。上网一搜,作者李叔同。再一搜,作者有冰心、何书绅、侯仁之……一大堆名人。唯独没有陆颖华。后人如果搜我老师的《晚晴集》,得迈过无数巨人的肩膀。

百度上没有老师的信息。“高校教师信息库”能搜到“陆颖华”,但性别“未知”,简历“暂时没有”。

作为少有的被陆老师亲自教导的学生,我得写点什么,免得这盏灯刚刚熄灭就没了光亮。而且得赶快写,我本人也过了六十花甲,万一我也灭了,一片漆黑,谁来点亮?

一、找到家却没找到娘

说陆颖华老师,先得从我说起。

说老实话,我算是混进北大的。1977年恢复高考,我十九岁生日的时候,晕着进了考场。这十九年,我是“饿”过来的。肚子、脑子全“饿”。肚子饿就不用说了,从出生,到20 世纪70年代间的十几年,我基本没吃饱过。脑子饿更是真的,1965年报名上小学,说我月份太小。1966年全国停课,等终于“复课”了,我才上小学。也没学多少知识,其他的倒是学了不少,挖防空洞、缝兔皮、理发、修鞋……上了四年小学,就进了中学。半文半武。文,是搞运动。武,是进工厂,车铣刨磨全学会。下农村,徒手拔麦子,下水田插秧,能推着独轮车在田埂上跑。得到高考的确切消息,我已经离开中学,干了一年建筑工。这么一个傻小子,怎么可能考上北大?

全靠我当老师的父母。我说:我当工人挺好,为什么要去高考?我爸发来电报:务必参加高考。我妈是老师,坚持让我高考:孩子,必须去考!我哭丧着脸说,我什么都不会,怎么考得上啊?我妈说,还有一个月,咱们恶补!我给你补数学,再求老师们补别的。地理老师,北师大地理系毕业,人称大吴。他看了我半天,说,你懂地理吗?我说不懂。他说,说多了你也记不住,只教你一个吧。你能记住上海到伦敦的航线吗?我说,我使劲记!——大概就是这条航线,把我送进了北大。

1978年的中国,大学生的地位出奇地高。高考停了十一年半,考生多,录取率低。考上中专等于是秀才,考上本科相当于中了举人,考上北大差不多算中了进士。事实上,其中确实藏着学霸。《我在北大蹬三轮》一文里,我把中文系77 级谐谑地分成三种“领”。除了我这个只会干活的“蓝领”,好多学问高深的“白领”,还有七个“黑领”(民国年间出生)。很多人入学前已经是名人,发表过大量作品。不光名气、地位,光是年龄就形成了“阶层固化”。我们班好几个属狗的,相差十二岁。好几个属猪的,相差十二年。班主任剑福老师是40后,他和几位40 后、50 初的人,互相称“老”。老叶、老颜、老刘、老杜、老黄、老陈、老江、老宋……如今我已经六十多岁,回望当年,那些“老”者,也就是三十上下的小伙子,只有我现在年龄的一半。互相称“老”,很有彼此捧场、共荣、互粉的意味。可惜,我当时年少无知,只有膜拜的份,更没有追随的妄想——就算他们叫我一声“老李”,我敢答应吗?

更强悍的是,众“老”配得上这个“老”字。全社会敬我们如举人和进士,北大人是真“举”真“进”啊。我们的老师,也都是大牛、大咖!中文系77 级就像是博士班,入学不久,每个人都有了自己的研究方向,也都拜了大牌尊师。有人研究先秦,有人专攻唐诗,或是明清文学、现代文学、文艺理论、文学创作论、西方文学、俄苏文学、比较文学、普列汉诺夫、弗洛伊德……李彤、梁左邀来两位美女学者,成立了红学小组,可谓又专又红……

只剩下我可怜的李蓝蓝,混进了名牌学府,却不知道学什么。我也想好好听课,可是却有各种障碍。语言学教授王力讲古汉语,他是广西博白人,整堂课我一个字也听不懂。大牌教授季镇淮1913年出生,算是爷爷辈的,给我们讲《诗经》。他说江苏淮安话,我能听懂一半,可是《诗经》,我有一半字不认识。陈贻焮讲唐诗,湖南新宁口音,慢慢讲能听懂,但他一激动起来,我就跟不上了……专业课不行,副课也不行。政治经济学老师叫“王义尽”,我大不敬地说,这不是贬义词吗?老黄说,是褒义词。我说,“义”都尽了,怎么是褒?老黄说,仁至义尽,是不是褒义词?我说,是啊。他说,那就对啦。我服了,但总觉得怪怪的。课如其人,这门课也怪,听了一学期,也没弄清“资本”是好东西还是坏东西。考试前,德联兄让我死记几个概念,才没有挂科。

听不懂课,那就去读书!我问梁左,我能行吗?他给我鼓励:有志者事竟成!那读什么呢?他说,知难而“进”,什么难就读什么!我奋勇冲进北大图书馆,先借来《资本论》。第一页我就晕了:“庞大的商品堆积……由胃产生还是由幻想产生,与问题无关。”洋洋230 万字,压迫着我的胃和幻想。还是读名著吧。《水浒传》我很爱读,后来也当了电视剧《新水浒》的顾问和作词人,但这是三十年后的事了,而当时,《水浒传》是冷门。《红楼梦》96 万字,各种装饰摆设琐碎难记,983 个人物关系不容易理清。《三国演义》64 万字,1191 个人物,很难记住谁是谁的部下。试试民间文学?《格萨尔王》,藏族英雄史诗,上百万行,看着犯困。那攻世界名著?《安娜·卡列尼娜》60 多万字,《约翰·克利斯朵夫》124 万字,都没读完。说实话不全怪我。日后我也写过长篇,帮青年才俊策划过图书。其实,《克利斯朵夫》24 万字足够了,《安娜·卡列尼娜》60 多万字,足够写三本书。

表面看,我是一个典型的北大男生,乐观自信,篮球场上是高手,湖边弹唱能招来一群人,还敢独自蹬三轮到火车站运“禁书”。可是,课程越来越跟不上,众“老”谈学问我越来越听不懂,我想我可能念不完中文77 这个博士班了。师妹鸽子不明就里,偏偏追着请教:师兄,你给我讲讲格萨尔王吧,给我说说弗洛伊德。我会莫名发起火来:你问我,我问谁去啊?有一次还把鸽子吓哭了。我说,别哭别哭,我给你唱歌:“小白菜啊,地里黄啊,二十多岁,没有娘啊。”鸽子小心地问,你娘不在了吗?我说,在。(真的在,如今老太太还健在!)但她是我的肉身娘,我的数学娘,逼我去高考的娘。

眼下,我需要一个中文娘,领着我做学问的娘!

二、蓝领恩师浅蓝人生

大学二年级,先后开了两门新课,《当代文学》和《文学创作论》。都是大咖开讲,经典内容。两门课尾声的“当代戏剧”和“戏剧创作论”,是一位中年女老师授课。哈哈,这个不难!当代戏剧,我都看过。写剧本,不必124 万字,不用983 个人物。掂量一番,我决定拜投她——陆颖华!又不敢独自去,求梁左陪着我。“老”梁哼哈了几声,答应了。他虽然只比我大一岁,但红学小组早成立了,见多识广。他问清地址探好路,某个晚上陪我进了陆老师的家。

楼梯很窄,而且是合住,三居室住着三户人家。这让我有点不敢相信。坐定,梁左帮我说明来意。陆老师沉默了一会儿,竟然有些冷淡:“不配啊……”

我说:“我会很努力的。”

梁左也帮腔:“李春同学还是要求进步的。”

“是我不配。”陆老师说,“我只是讲师。”

这下我更不敢相信了。堂堂北大中文系的老师,主讲戏剧创作论,怎么会只是讲师?

陆老师淡淡一笑:“李春同学,我真不敢当啊。以后,你会有北大文凭。可是我,没有北大文凭,没有清华文凭,也没有燕京大学的文凭。”云里雾里,怎么像是进了戏里啊?

认识家门了,我就开始独自拜访陆老师。

交流几次之后,感情拉近,情况也熟悉了。她家跟我家一样,都有两个儿子,都是50 后。她跟我妈一样,都当老师,都是30 后,还都是狮子座。多年以后,剑福老师说,陆老师是一个特别温和的人。但当时还很傻的我就知道,真不是这样。她是江南无锡人,但南人北相,并不娇弱,面容跟满族的我妈有神似之处。她属马,骨子里有一种豪迈和奔放。还是狮子座,有王者象,有英雄气。只是,在北大中文系的“蓝领”地位,令她一直穿着温和的“蓝雨衣”。

我怎么敢为我的老师冠以“蓝领”呢?这就要说到北大的三代教师。蔡元培、辜鸿铭这一代师尊,算是“祖宗辈”,在我们入学时已经仙逝。给我们讲大师课的,算是“爷爷辈”,大约生在20 世纪初,一般是清华或北大毕业,随后到海外留学,获得博士学位,比如季羡林。给我们讲专业课的,算是“父母辈”,大约生于20世纪30年代,北大本科毕业,随后研究生毕业,之后留校任教。

陆老师生于1930年,明显属于“父母辈”教师。但是,她的职业生涯,被苏联人毕达可夫给打乱了。说来真是戏剧人生啊……

1947年,陆老师考进中央大学中文系。学习五年之后,她考取了北大中文系杨晦先生的研究生,主修外国文学。她住在女研究生宿舍——均斋,条件特别好。杨晦先生1899年出生,老北大毕业,绝对的文化大咖。如果一路学下去,陆颖华拿到北大硕士文凭,一定是“白领”师尊,中文系老师的佼佼者。谁知在这时,苏联专家毕达可夫,来北大中文系讲《俄罗斯文学史》《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组织上指定杨晦配合苏联专家,其实就是给苏联人当陪同。杨晦先生也是大师,最好有个“丫鬟”侍奉左右。组织上就说,陆颖华同学你别当研究生了,你给杨晦先生当助教。一句话,陆老师就从研究生变成了打杂的。

1957年4月,中文系秘书彭兰病了,组织上让陆老师接手,全面打杂。1958年,组织上让她带学生到门头沟煤矿半工半读。后来,又到密云大炼钢铁。随后,又到斋堂白虎头村务农。1969年,北大、清华教师全体到江西鲤鱼洲干校务农,陆老师的小儿子胡山林无人抚养,也跟着去了干校。每天挑土、下水田,繁重的体力劳动让陆老师患了肝炎。医院让其全日休息,领导却板着脸坚决不批准,老师只好带病劳动。如今,劳碌一生的陆老师已经仙逝,那监工的领导现在何方?上天让陆老师研究戏剧,理当让每个角色各得其所。

1971年冬天,北大教师离开干校,回到了北京。体检发现,陆老师和她的小儿子,都患了号称已经绝迹的“血吸虫病”。在陆老师的回忆录里,回忆鲤鱼洲的标题是:“永不再见”!

回到北大,动荡尚未结束。直到恢复高考,她才重新成为一名教师。但由于毕达可夫打断了她的学业,她以南京大学的本科学历,不容易在北大这样的江湖立身。所以,直到五十岁,才有人拜投到她的门下——还是李蓝蓝这样的傻小子,真是辱没了老师的门庭啊!

三、女荷马口授笨徒弟

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何况三十多年。今日李蓝蓝,出于蓝而胜于蓝,笨鸟先飞,以勤补拙,已经非比当年。海内海外殷勤执教,也算桃李满天下。但当年,基础差,入学又太早,与同窗水平落差过大,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实在不开窍。这给陆老师出了很大的难题。

前面说了,陆老师有属马人的奔放,火相星座的热烈,同时,是两个儿子的母亲,又有足够的母性和耐性。开始,她给我一大堆戏剧理论书。我没有动手搬书,老实承认:我看不懂。那你看过剧本么,比如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我说,我看过,但看到哈姆雷特的大段独白,我就犯困,看不下去了。她说,你知道荷马吗?我说,我知道,他是一个瞎子。对啦,陆老师说,从此,我就当这个瞎子,给你讲戏剧故事,好不好?你听着听着,就明白了。我说,那可太好了。

于是,女荷马迈过理论书,给她的笨弟子讲戏剧故事。

她讲古希腊悲剧《安提戈涅》。美少女安提戈涅,违抗暴君克瑞翁的命令,亲手埋葬了哥哥的尸体,最后被投进墓窟自缢而死。年少冲动的我说,真想干掉克瑞翁,然后娶美少女为妻。陆老师鼓励我:你这么想是对的。她讲《窦娥冤》,讲到窦娥冤死后,真的六月下雪,我说,老天应该总这样,人间有冤屈就下雪!她迟疑了一下说,有时,也不一定下雪啊……

她讲《望江亭》,说谭记儿用鲤鱼骗得金牌宝剑,智慧堪比现代女性。又从多元社会讲《玩偶之家》,说娜拉出走之后,还是有好几种戏剧走向……她甚至大胆对比:如果换成林黛玉,她一定没有娜拉的叛逆,更没有谭记儿的计谋和行动力。所以,不同的社会,人们有不同的心智。非凡的心智,才有奇妙的戏剧。

我也渐渐开窍了。比如,我注意到,她讲的戏剧故事,多数都是女性主人公。我还注意到,她讲的女主人公,都很勇敢、刚烈,爱冒险,像属马的,像狮子座……我还想到,她也许打过腹稿,草拟过女英雄对抗毕达可夫的情景剧和动作戏……

不知不觉之间,当同学们都有了研究成果,我也有了自己痴迷的领域。我编剧的《美丽的爱情》火热公演,成为北大恢复高考后的原创话剧。《论戏剧性》是写满我真实想法的论文,很多孩子话,现在看是新思维。日后,从《我爱我家》《新水浒传》到《十月围城》,我以不同身份加盟几十个剧组,都发挥了重要作用。这都要感恩我的蓝领娘师——陆颖华。

我时常忆起,她当女荷马给我说戏,她一段一段给我改论文,都是在她蜗居的陋室。直到我大学毕业后,她才在中关园分到了老师住房。这距离她退休已经不远了。事实上,在一个和平年代,她被迫搞运动、干农活——安安静静当老师的,只有七年时间。而由于没有教授身份,随着我们77、78 级的人都成了教授,她事实上被边缘化了。讣告说:“陆颖华同志一生淡泊名利、默默奉献,兢兢业业从事教学研究。”真话是:陆老师没有获得名利,只白白奉献了;少有授课机会,只去默默研究了。如此说来,正式拜投到她师门的,大约只有一个李蓝蓝。我突然想到了“孤儿寡母”这个词……

1990年退休以后,她开始绘画。我想,她要给生命一个还不错的交代。之后,她患了癌症,以及双眼眼底出血。

感谢老黄学兄、玫珊学姐,九年前拍了陆老师的照片。感谢岑班长,提供了老师的手迹:“当年的陆老师,现在是白发苍苍的老妪了,老得没法看了。颖华”——这是很硬气的语境啊!去年,我试图去燕达养老院看望她,但家属在电话中转达:她谢绝任何人探望。她辞世后,讣告说:“遵照陆颖华同志生前遗愿,不举行遗体告别仪式。”连贯起来看,这都是我那蓝领娘师“永不再见”的刚烈性格啊!

尾声:虽然蓝但是圆

我的亲娘,也是30 后,还健在;也是眼底不好,看不见字。我把这文章给她念了一遍。我说,妈,我老师这辈子多不容易啊。我亲娘漠漠地说;算很圆满啦。我问,为什么?这位数学老师说了三条:第一,八十八岁,够长寿了;第二,有我儿子这么好的弟子,挺不错的,我儿子多好啊;第三,她走了,还有学生给她写一篇文章,我要是死了,有人给我写吗?我说,有哇,我给您写!我妈说,你是我儿子啊,我的学生里,会有人给我写吗?说着说着,老太太忽然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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