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籁与峡谷
2019-11-23闫文盛
闫文盛
1.原上草木皆至秋风矣
我为你感到开心、宁静,因为悲悯的神也是这样的。他们总是感到开心、宁静(身处悲悯之中的宁静)。我欣悦于他们总是这样的,就像“秋夜总是这样的”。虽然夜雨微凉,但大体是“宁静的抒怀”。因此,我遥想为此秋夜歌一长曲。因此,我遥想树木枝头挂果的时候,秋风已落。原上草木皆至秋风矣!
2.静待雨水停驻
每一个人背后都有一根立柱,都有一棵枯草。那都是唬人的!但是,雨水瓢泼而下,把柱子冲湿之后,露出旧年积存的苔痕;但是,雨水并不停驻,单调的草木被雨水冲刷而凋零;但是,只有那些柱子,它们多么陈旧而正直啊。我留意到柱子积存的苔痕,留意到行人旅途中在柱子下的驻扎,留意到万物都不过是一种草木。无数个下午都是这样。我与草木和柱子为邻,与我们未尽的人生为邻,当然,也与期盼中的雨水为邻。一场雨水,使夤夜里的清凉提前到来了。我在灯光下捕捉蚊虫的时候,屏幕上正好亮出你痴迷的白色。有很多雨水般光滑的事物一掠而过。而我们的命运就这样了?我站在我背后的柱子和枯草下面。我才不想要什么主义呢。你当明白,雨水终究会来,这并不复杂的世界创造它的界限,而我们终究在苔痕下面。静待雨水来临的日子也过去了。无数虫草死亡之后,我们搬迁到这里。绿色藤蔓一点一点地积聚起来,而我们在聆听的事物中发现它们,我们在光照和羽衣中接近它们。那些安然的生长将我们覆盖了,变成我们幻想中的青灰。那些透明的注视,立起来的枯草,那些隔着悬崖和寂静山谷呼喊的——都集中到我们这边来!都请举手啊:我看着那些柱子。我不止一次想到它们,不知道它们是否陷入沉睡?但是雨水的魔咒、时间的长辫都与我们无关。我只是静静地站在立柱下面,观察那些苔痕,观察雨水上的那些苔痕。我的观察不得要领。但是多少年了,我一直在观察那些苔痕!
3.北方羊只
大雨沁湿了土地,孤树高悬广漠。我在北方看到的漫坡的羊只——果真只是北方的羊只吗?具有空洞、旷古、生命存真的美?
大风吹动雨珠入耳——横断于山梁上的雨水;令北方羊只却步的雨水;那些层峦叠嶂的、枯草中的寂静雨水——
果真只是一阵细针密织的雨水?
果真只是令高处不胜其寒的雨水么?
“茫茫青山叠翠,人如草木虫鱼”,我站在山梁上,看到远处云雾丛中的北方羊只了。
此处可堪隐居地?最是微末不足道的隐居,最是一年春好处的隐居?最是无人登临,随万物荣枯的隐居?连那些枝叶的脉络都是这样的:新的,古老的,只是俯仰于天地间的隐居。
不必有粒子回声的穹庐,不复有疾驰纵横的奔马,不见有山岳,更毋论一个一个人类不逢的去处。此方山梁只是产出了北方的羊只。只是产出了空荡荡的天际线。只是产出了时空的须臾和迎风高歌者的渺小的勇猛。只是产出了梦中惊醒不知四季何为旷古的爱的相思与恨的梦?
木鱼木鱼声声,寡人卧剥莲蓬。
我如今看到北方的羊只了,不止看到了它们洁白的毛发生命,而且看到了它们绿油油的脊骨,而且看到了北方枯藤老树……断肠的羊只?
毫无波澜的憬悟。惊雨惊风的羊只。天际唯此一梁?常常是如此的一梁产出了羊只。尔时时间密布。尔时羊只漫坡!
4.世界的螺纹
隔断中间,遍布那些锦心绣口的螺纹。我从河流的这头向它回溯,我重新渡了回去。我能确定他们就是这样行路,尽管,他们不再锦心绣口,但他们怀藏了那种看不见但同样了不起的螺纹。
幼时不识道路,不知世界之大,更不知锦心绣口。幼时胸怀如此之小,但遍识乡村花木。现在螺纹处在中轴,一切记忆都归寂灭了。我记得它们毫无意义。幼时我是憧憬过世界之大的。
但世界上螺纹密布,且多处于中轴。或许它们并无意义,但是不可拆除。我如今仍然会站在路过乡村的列车的窗口顾盼,我看见往事“熠熠生辉”,但是“我看见”并无意义。往事,故乡,通常都是灰蒙蒙的。
那么,你们还好吗?喝那种醉舟子酒?你们压根不会知道世界的中轴上遍布螺纹。你们知道的是乡村四季分明的通病。你们需要忍耐,但不可一一历数的那些方格、螺纹,就是事物的中轴!就是世界的中轴!
5.天籁与峡谷
走廊里的灯亮了。它的突出与明亮,犹如天籁与峡谷的交错。犹如某处无人栖居,但仍有万物造就。犹如群体性的故人归,但唯有“一物,一物的造就”。
走廊里的灯亮了,只有此时此刻的明亮;只有片言只语的明亮——而唯独没有万物与峡谷的交错(与明亮);而唯独没有天籁般的高旷与静止。走廊里的灯亮了——
它照射着“我在这个时代的独处”?一叠一叠的山河独处(“自我分析纲要”)——也即意味着走廊里的灯亮了。也即意味着一叠一叠的山河共寄,水木飘摇?
太多的山河,高旷而寂静(恍惚)!太多的山河,容纳了故人归途(恍惚的、若有若无的归途)?太多的山河寂静,没有天地崩裂:它静静地矗立上万年了。
走廊里的灯亮了。它的明亮并非磅礴和肆意的。它的明亮是无人见识的泥浆。它的明亮富有一种空旷至极的恐惧(明亮,恍惚,空!)。它的明亮,“走廊里的”?
而如你的见识,一人独行——广漠高原上有人烟?也即意味着“走廊里的灯亮了”?你可以看见光芒闪烁的弧度吗?你可以看见而静默?但是,走廊里的灯亮了?!
6.天空里的鸟群
我把想象的事交给时间,除此之外我什么都没有做。我什么都不可以做。我什么都不做。但仅仅如此也不足以证明我的身份。我仅仅是一个无所事事的人。我仰首看天空?不,我仅仅是说,把想象的事交给天空吧。因为天空那里才驻扎鸟群——
因为天空那里才驻扎鸟群。除此以外,你所有的理解都是错的。你的生存的基本事实是错的。但我们不该以一个游戏师的口吻去说话。我们不该沿着叙事的逆轨迹前行。我们不该盘桓于永安里,因为那里驻扎的鸟群也仅仅只是天空里的鸟群——
因为那里驻扎的鸟群也仅仅只是天空里的鸟群。幸好那里驻扎有天空里的鸟群。星海浩瀚,因为那里也驻扎有天穹(浩瀚)的鸟群。因为仅仅是在那里趋驰,其实是不够的……那里鸟群的厚度、鸟类振羽的幅度都是不够的!
7.黄昏“有光而明亮”
黄昏是寂静而醇厚的。黄昏“有光而明亮”。黄昏不是暮霭沉沉。黄昏是无数“勒石思想”。黄昏是无数乐音累积。黄昏是无数天籁,无数流动的、如瀑布般“流动”的“风中黄昏”:黄昏只是一道瀑布。黄昏只是一道“黄昏瀑布”。那无边的风雨消蚀便是黄昏。我迄今看到的无数则黄昏透出强烈而明亮的天光,它们是寂静无声的,但仍然是令人目光耸动地沉寂下来的黄昏!
8.斜阳
我的写作并不注重地域性。地域太小了,也太坚实,有太多具体入微的情节,有太多日常功课式的“围栏生活”,唯独最少“浮云”,唯独最少“旷野”。置身在广袤的空间里时,我们是不会产生地域概念的,也不会过于强调树木年轮的深度之于某一场景中的唯一性。它所代表的只是“生”之本体,是生长之痛之于某种空旷物质的弥补。因此,我希望我的书写可与斜阳共语,可与时间之进退共语,是一种天地徐徐落幕式的“空洞书写”,而不必匆匆开展,而不必细枝末节。世界上所有的枝叶都缺乏共同性,都不是万有的通途。因此,我基于我的痛苦在注视你们。但我不必再悲悯任何事物。我不必再怀着慈爱“看着你们”。
9.不悦己
是思念本身的问题导致了悲哀的发生。若思念不会再有,则悲哀不必发生。但我们总是娇纵自我(“太大意了”),因此我们常怀的思念,染绿了(也吞灭了)空旷而荒芜的田园。
世间可取悦者众,唯独不可取悦你自己。不悦己,是一种对人世最基本的警惕。
上帝总是孤身向田野。没有任何事物环绕他,没有任何体惜的爱尊奉他,没有寂静始自他的谛听。他只是毫无意义地生活在天地间,他从来都看不到自己的明灭。他只是孤零零地,毫无造就地,“奔波了一辈子”。
10.斜阳:罗扎诺夫
有时候我就叫你朋友、伙计、老人家。有时候我想起你是对的,但我不能一直想。所有绵长的人与事物都不能一直想。“说出去”丢人啊。我相信你舒服的、奇特的夜晚与我(他)们不同。因为你混合了你我,容忍各种界限?不,你只是愤怒地融合和容忍,靠夜半更深过活。你只是混合了你我,我记得你奇怪的混合,等待岁月就这样“过去一趟”。斜阳漫漫,就这样“过去一趟”。真够遮蔽啊,不通达,仍是斜阳漫漫。老人家、朋友、老伙计,我当如此叫你,不知趋避地叫你,孕育你的心,再造一个你(我)。我喜欢的人与事物都如此突出、隐晦,仿佛时间悬浮,时间永远未至。瓜果的芬芳,黎明时蓝色的远方,山峦青黛,白云飘荡如孤鸿。我有时叫你老兄,我看不见你,但是斜阳漫漫,我知道你住在青山上。茅庐青山的隐居,我们共同的心律。
11.“风中流动劲雨”
我要每天面对,我的人生故事。我每天都要履新,但一切空无都是旧的。
花朵的盛开也没有新意,它所经历的绽放和蓬勃之欲,是旧的,终将碎灭。
然而在一切新鲜事堆积的地方,有许多专门盛放旧物件的神奇竹筐,它们是儿童的居所。他们盘附在理想和幼稚共生的热情地带。
竹筐里四处都是螺纹,它们一起组成竹筐的内在。
沁湿了早晨的空气,新鲜的乳液。
沁湿了孩子们的寝室,阳光和明媚的苦果。
我们每天都要路过,看到山峰在远处升腾。它在一点一点地增长,天翻地覆地活着。
竹筐和幼虫,孩子们的童声。
日渐升温的球体和不可预期的未来。
这所有的一切都在组合,此起彼落。这所有的一切都被容纳,春种夏收……
太快了,这所有的时间都被聚集起来。
杯盏里的水发出臭气,太快了!
我看着他们次第拉回运煤车。我看着他们,没有任何人回头看我。
非常饥饿的上午,我看着日头上升。
树木在空中,植下泥土和枝条隆起的根——
花朵欲燃,然而花朵是旧的。它蓬勃的烈焰也阻挡不住时光劫掠。我觉得新鲜,一切血液的出炉。
我觉得新鲜,那震耳欲聋的“空中歌声”。
然而天籁止歇,只有记忆陈列。旧的铁路线上,我看着腾空的杯盏——
花朵在路畔欲燃,但花朵是旧的。杯中无物,但裂口滋生。
杯中的人,活生生的,都是旧的。
新鲜的来者踩踏着“风中流动劲雨”——
已经没有一个人类站在这里了。风很大,但是烈日炎炎,雨水浇灌着田园。
草木生长,但,是一种什么样的草木?
虚构的草木如此!它们像根本的草木?万物凋零而重生——
无人的空巷里,只有烈日,苔藓满地的风景和淋漓雨水。只有秘密山峦,大小无忌,长出草木鸟兽的形体。
但是,一切似是而非的旧物!
这里有一切似是而非的草木鸟兽。
它们集体发出幻觉的笑声!
12.倾听那流水
我总是倾听那流水,从幼年乡下开始,一直倾听到今天。我肤浅如一的倾听,没有改变任何山川地理。我的倾听作业,随着我的年岁增长着,随着餐风饮露的岁月,随着岁月的薄雪增长着。我总是倾听那流水,用尽了我的忧伤与悲沉。用尽了我的爱(与倾听):那些流水,静谧的,谦抑的,不可逾越的。时光一去二十六年,我的前半生,我的肤浅如一的前半生,一直在倾听和关于倾听的记忆(的寰宇)中度过。如今,当流水的芳醇覆盖山脉,那些纷繁而沉闷的日子过去了。但是,倾听万物如初的夏季正在莅临,那些沧浪之水依然沉默。我寡言而芳醇的一生就此过去了?只有沧浪之水容允了你的罪过,只有沧桑之水依然沉默。
13.诸神已经忘却
诸神已经忘却。都在“冰雪消融”。只是春寒雨霁,果然诚挚如是。你还能记得么,去年的河海?只是时间如山川涌流。你!
还能记得么?只是此刻雨水。“午夜伶仃”。你须眉尽张——还能记得么?你如众生涉河,苦负大霖雨。一切暗黑色,薄荷状,桃形木。
还能记得么?诸神已经忘却。修身不得慰藉。乱纷纷的夜色中,只有静谧和纷扰的雨水千古。只有空、廓、重:是谓众生苦。
诸神已经忘却。人生不为却捕。只是雨水愤然,极绚烂的河山!只是乐音隆隆,蝉鸣噪隐,藏匿名姓!你还能记得么?
我遇见冰雪消融,时光明敏。
我遇见众神渡,只是冰雪瀑!
14.听闻宇宙中的蝉鸣
往事的确渺小、沉醉,不值得单独和反复地提起,不值得书写,也不值得“使其成为造物”。
往事的确“纷纷扬扬飘散”,再无其他。当然这样是不错的,在你只有一颗沉浸之心接受记忆指引的前提下。
往事如轻尘?它不负重!它不值得你为之感冒发烧,身负任何病痛。不值得你为之“夸大你的离散”。不值得颂扬也不值得批判。
太多的泡沫和浮动云霓般的“往事如轻尘”。它们是被封锁和截断的河流,但仍兀自流往他乡?是的,往事不会在它固定如一的碧落里滞留下来。
太多的,但仍是过于稀少?如同根本没有存在过的,如同不是“复习功课”,而是每每如初临,令你生出蓬勃的热血的……往事如轻尘!
你总是如烟缕般浮动。你在根本的属性上是没有故土的。因为那里的红花并不属于你。那些沙盘上的炮弹也不属于你!
你是没有故土的,所以才有无根的“哀愁”,所以才是肮脏和贞洁的诗人。
所以才是无根的诗人!所以才有宇宙中的苍茫意思。听闻入秋时分的蝉鸣:
所以才可以澄明如一物——
只是“听到宇宙中的蝉鸣”啊!
15.“我的异地他乡”
我在别人所走过的路途中寻找自己的梦。我的寻找大体是虚弱、无力的,也根本没有充实感,不会像自己所感同身受的那样,是“具体和切实的存在”。但是,别人所走过的路偶尔也会打动我,使我流泪,在异乡的街头,想到我们不过都是沧海一粟。“我的异地他乡”永远是为此而存在的,它始终没有解除,也不会有任何断裂和问题。我的完整、连续的异乡感激发了我冷寂之中唯一的热情。我因此以我秘密的语言写下“对他们的思念”。
16.我热爱
我热爱,并且渴望我继续热爱着。
我因为中断了叙事,而对它充满了强烈的、不可抑制的好奇。
写作代替了我本该经历的审慎的生活容身于我的脐下,我知道,它本该与我的生活成双成对——但现在,它被孤立出来,不发一声。这也是对的,因为简陋的生活无法接纳太多的事物,除非它本身具有一种功能,可以自然地生活在“生活之外”。
絮语具有一种直接而敞开的介入性,它借此把所有闭塞的街巷打通。
连续性观察是被冷淡的事物的顶峰,它高踞于碌碌无为的河流中。
17.无限的石柱
“同时代”是一个不大不小的词,有时我们需要为它承受的,是毫无意义的“悲欣交集”。所以,出门看到无限的浮云时,我的苍老瞬间莅临。我需要看着一团又一团的浮云过去……
浑朴向外生长,它就是它自身最悲伤无物的……
我借来的是“无限的石柱”。我想在上面铭刻。我思念那些无动于衷的、反复的摩挲。
当灯光闪耀,我看到凤凰的额头上雨水滴落。那些正在失去的世俗生活,它们的额头上水木滴落……
饥饿的动物生长在最小的笼子里,因此它只能啃噬自己。我看见它滴血的心头,我知道它所来无处……
18.时间的纹丝不动
确实有“睿智而使人痴呆”的说教,它看起来是清晰的,却也是无知的。
我坐在阳光下,沐浴着思想的盛宴。鸟雀没有从我的身旁惊飞,时间的水面纹丝不动……没有一丁点儿“时间过去了”的感觉。我享受着神圣而至上的“时间的纹丝不动”。
我无法准确而完整地看到树叶的凋落,无法准确而完整地看到一颗心的长成(缓慢漂移)。无数年迈的人从我的身边走过去了,携带着他们自身也不可知的回返的意愿……树叶尚未降低它们的命运之感,因此万物复苏依然,毫无悲伤。
19.视觉上的明亮
要特别谨慎地写作,尤其需要对冗长的著作保持警惕,如果你不能赋予冗长的著作一种觉醒和一泻而下的激情的话——
无论采取什么手段,写作的发明都应该被集中在一片云层下面;无论你对事物的变化如何倾心,你的注意力都有必要集中在一片云层下面。
故事被夸大了,幸好有一只平静的手扑灭了火焰。他的想象力被冷静地藏匿在明净的草丛下面。
每一缕灰尘都是新的,但它们承担了空气中时间叠加的分量,因此,每一缕灰尘都不堪重负,除非它能够跳出云天外,成为一种不存在的灰尘——
谈论我们所经历的人生别无意义,它只证明了一个后果,即你所有的苟活都已燃烧殆尽,但日出却依旧鲜艳、浓烈,它的明亮是一种“视觉上的明亮”……
给每一段历史、每一座城都加上引号吧,这样一来,可以免去它们(在狂野中)无法辨识的徘徊……
20.羽毛之骨
以我广阔的愚见,所有的构思都可能是虚弱无力的。因此,在艺术的天空中,我对羽毛视若无睹,我只钦慕“羽毛之骨”。
每次写作前,我都看见了轮廓的表象。这是我获得完备形神的前提,我借助那些朦胧的薄雾穿越事物的昏晓。但我力求写下的是一切轮廓落地后的承重。它们帮助我“双脚沾满泥土”,我在梦境一般的站立中不住地仰首。
天空浩荡,它容纳了多少悲切和荣耀的垢灰啊。
在我视野的侧翼,积聚了多少人群川流不息……
我每次到一个陌生城市都会叹息生活的古老,但我无从逃逸,也不再享乐。我只是觉得生活的太多相似在涨破我们栖居的陌生。
我想以我的懵懂来越陌度阡(青草新绿,芬芳袭人)……我想在野旷天低的构造中重新活过,那些不明就里的物件都助我“造屋”。
21.在夜色中
很显然,我所读过的书籍对我有全新塑造的作用。在这里,我将写下每一句话,急切难耐,却又从容悠长——我指的是,我颇为有效地抓住了我生命中一滑而过的许多灵感。它们与我的命运共历欣荣,共同生长。“在夜色中”——有时,“在夜色中”是一个举止得当的修辞,它注视着我守候多年的窗口;是的,它从容悠长的注视是一个举止得当的修辞!
22.枕在晨曦的边上
清洁思想和清洁身体的概念是不同的。因为身体为轻,思想为重,或者思想为轻,身体为重,总之它们是多有不同的——但是作为梦幻的行动之所以如此无力,极为趋避,却不是因为它们在骨骼里的异同。我想说的是,清洁思想和清洁身体都需要一种骨骼深处的“咯咯作响”,但我们的行动却常常如此无力,因为我们根本掰不动我们思想的骨头!
枕在晨曦的边上,就像枕在历史的边上,就像枕在青草和阳光的边上,就像为源头注入活水,就像在梦境的黎明开掘,就像为静谧写一首接一首深情的诗。往事是留不住的,但一个接一个的晨曦会来,一个接一个的枯槁的句行会来,一个接一个的深情的顾盼(生活的告白)会来!
大地轰隆隆的(在颤栗),我极细微地听到的,是大地亿万年来极细微的颤栗。站在一朵仍在盛放的花前,我仰脸观看秋的高天:空阔,湛蓝,深远——我仍想为秋日时光歌一长曲。我多想为秋的莅临歌一长曲。
我人生中的秋天也启幕了,从某一个秋天的晨曦开始,从某一种清凉秋意开始,我慢慢地知悉它,获准深入它。或者我根本不可能知悉它,根本不会深入它。我仍然生活在我人生中的浓烈夏日。我没有秋之莅临的体验。沧浪之水清兮,让我来瞧瞧——回溯(只能去回溯了,仍要去回溯吗,已然是回溯了?)人生中的炎炎夏日!这种回溯是浓烈的?
沿着一条曲径误入百花深处,我的视觉是空明的。我对百花的注视与灿烂阳光对百花的注视全无不同。这里是百花之都,先生,请您解下佩饰来吧,只有您身无长物的注视,才会慰藉“空荡荡,葳蕤芬芳”的百花——
到此地席地坐坐吧,此地是芸芸众生,此地晨曦颇为具体——在此地明晃晃的曦光中,您是不会看到荒芜的!
惊叹:又一次晨曦中的惊叹。墙脊与山峦互为酬顾的惊叹!我毫无泪水如涌泉之感的惊叹!但是蝉鸣开始了,我目睹晨曦之光而半魅半醒的惊叹!生活仍在继续(它从未停滞,无力停滞)的惊叹!
路过梦境的某个弧度时,我看到了泥泞不堪的形容,我踩实了这个形容——它因此在我的世界里变得惆怅起来,坚硬起来!
晨曦会慢慢被抽空的……(一天开始了!)
23.我审视这小小的宇宙
文学是一种思想本能,文学不应该仅仅成为一桩事业。
秋风凉了,我审视这小小的宇宙,我审视这小小的宇宙的延长线……没有人记得秋风所带来的宇宙的变奏,只有秋草伴随我多年未有的审视渐渐地萎黄下去……我像一个揭开了宇宙之谜的小孩,有着这个早晨最令我动容的惊奇的爱。
诗人有着大千世界中最浓重的视觉,他以诗行绘制世界的巨幅丹青……你一定邂逅过他的血液,你一定饮食过他的血。
只有写作一行字最难。只有写出一个容纳天地灰尘的句子最难。
从南到北,世人都惧怕一颗童子心。从南到北,都是一个个大小人。从南到北,都是花开明艳,但世界之大,早已容纳不下一颗颗童心之大。
我调制的方寸间的日出如今就树立在我的肩头,我觉得温暖极了,因为日出不仅仅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
24.万物的沉疴
你如何可以识得“万物的腐臭的堆积”?东方欲晓,莫道君行早?你如何可以解救你出离一时小小的愤怒(小小的离愁)?你如何不是你所迷恋和反对的极限?夜的腐枝烂叶堆积。你如何不是万物之一?你的外在的疤痕主宰了你心灵中的病相。只是时间过去了,那极地的风物没有在你的梦境中储存下来。追溯是单调的,只是因为“万物沉疴”,你心怀轻微的失忆之症。你只是一个患者,并未观察过蹉跎于人世间、表情复杂而阒寂的造物!
25.时间不是一片完整的叶子
时间不是一片完整的叶子,但它滴漏的形状酷似。夜色更不是一片完整的叶子,但通往想象力的构造酷似。我可能不是迷失于梦(我误会了),我可能只是迷失于世界上有无一片完整叶子的洞察。我想象力的不足之处,正是时间从未形成的“饥饿的残缺”。
L 城北望有山,但长旅漫漫,封闭了我的感官。
我想象力的不足之处,与我的言不尽意有点关系。我思想上的优越之处,与我梦境中止不住的迂回有点关系。
声音被打断了,万物的喧嚣停顿下来,河水的污浊和明澈停顿下来。我步入小巷,生活里的承载——时间也停顿下来。没有人会知道万物的根本,它们只是停顿下来。因此,隐蔽的力反而有一种无形之大,但隐蔽的力——时间也停顿下来。我只是感觉到万物充实(空空)之大……
思想的诱惑力具有危险性,所以我时常是紧张的。我的诚挚如下:千万列列车驰过,我的所获无多……容我谅解:更多的山脉是紧张的!
天鹅有天鹅的样子,青草有青草的样子,我有我的样子。卑微的万物,各有各的样子。正是因为彼此毫不雷同,所以连上帝也认为:城墙内外,就该各有各的荣辱,各有各的破败!
26.在人间低处
我觉得我从树上捡起了一片叶子,我熟悉这片叶子,因而有一个须臾,我觉得我就是这片叶子。
我的写下、剥离和粉碎都是旧的,我从来都没有使它们获得新鲜的意义。这使我意识到了我可能达到的漠视的奇迹!
在人间低处,困倦是压倒性的,所以它终于流行起来。
我之所以有思想压力,是因为我对人世的表述不足。我所写下的千万个句子,都算不上是我的表述的核心成分。我对于自我的嘱托要大过我梦想的弹簧之力。我需要绷紧我的抑制的可能性,否则那不加控制的爆破会打碎整座山脉的巨石。那些漫天飞扬的事物,仅仅是我紧张思虑的小小局部。我需要在阅读中获得安慰和渗透,我需要利用阅读的成效来补充我梦幻的狼藉和不足。
27.闪电颂
闪电突兀的爆发之姿我无法领略,它没有经过我这儿,即便有时这闪电归我所有,我是生产者和赞颂者——但我仍无法领略。因为我无法深入它的内部,它在我的身体中有它的独立骨骼。我深为我的闪电惊奇,但我同样没有看到它,我无法缩回我的内心里观察它孕育时的一切细节。我只是一个杂役,身怀记录之责却并无悲戚。
我是闪电却并不持恒。它的存在太偶然了。我的一生也是如此,它因此“厚颜无耻”。我没有形同构造且仔细地辩驳,我只是日常化地进入了闪电突兀的疆域。今天我想起了它,在漫长人生的一个局部,闪电猛烈地携带着风雨侵蚀我们的领土,直至使一切晦暗的事物归为乌有。在短暂的瞬间我看见了闪电,它的冲击使我无法站立。
因此我并非闪电,在最广阔的原野上,我观察它的爆发之姿但它并不莅临,它只是坚定地存蓄却不莅临。我观察闪电却不存蓄,因此我的叙述无法连绵如山岳。但是在经过它的飘雪的蓬宇和污浊之时,我知道就在我曾经伫立的大地上空,有它深沉领悟和勃发的无法形容。因此我是闪电却并不守恒。我只是身在空旷的未来,我看见了闪电在穹苍之极,但是,仅仅这样去赞颂它,对我并无意义。
我看见闪电埋葬了寓言,那些一言难尽的事物啊,我无法深入它们的内部——它们在我的身体中独立长成,它们有自己颜色泛白的骨头,因此我心怀重物无法形容。
28.植物的死亡
四季更迭,草木荣枯,我见识过多少风流云散。相对于事件(物)的消逝,我们的感觉始终是不存在的,它们毫无意义,不被看见,因此即便夏日浓稠,是生命感觉最重的时刻,万物(消逝)仍是不存在的。它们昔日的悲生悲死也是不存在的。万物没有身为之碎和足以弥补的时刻。万物只有一个夏日。那些深种在我们身中的植物也没有可供我们提取的汁液,没有芬芳和长久的光芒,甚至没有它赖以生长的物体本身。那些丰厚的土壤只存在于风的流动中。万物之叹岂止是一个过大过重的锈蚀。万物本无心生长。在处处都是植物的夏日,处处都是静谧中的时间大声。处处皆是,别无他例。你岂可修葺草坪和地衣?植物都是这样的,苍郁茂密,“静谧而大声”。你岂可只容正视,不觉谛听?植物都是这样的,正因为它们不觉自身。果然,它们不察自身?
29.烟云(薄暮)
只要足够耐心地等待下去,时间中精确万分的雕刻定会显影。时间不是天然去雕饰的,时间中有着匠师工艺的永久的珍藏。谈论这些的时候,我奇怪地怀着梦境,我对你的暗示和生活的基本流程都不苟同。我只是觉得那些精确的雕刻终究会落下来,大地上因此泛起浮动的烟云(薄暮)。我在这样论述的时候,大地上泛起奇怪的烟云:鸽子在“咕咕咕”地鸣叫,大地上泛起奇怪的烟云。你想象着,试探着,把那种梦幻的沉重都写了下来?在云层厚重的南方,那些技艺夸张的刻工把生命的不可模拟性都记载(写)了下来?只要时间的色泽不再变幻(但时间的色泽变幻莫测),我们终究会把那些精舍般的工程记住,并把它们写(绘制,歌唱,雕琢)下来。人世长此消磨,你何曾如愿:把那些最终的残缺(明亮)都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