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诗学”与我的“石头诗”
2019-11-22北塔
北塔
一、石与诗:在诗歌的源头矗立着石头
石头作为一个意象,其象征意义无外乎三种:重、硬、动或定。最后一种富于辩证意味,最为微妙,也最具有审美张力所构成的美学价值。
在人类最早的诗歌中,石头就以这三种寓意被广泛应用。
(一)诗歌中的石头之重
也许因为南方植被繁茂,石头都被草木遮掩了。在中国诗歌起源时期,南方诗人写石的本领不如北方诗人。屈原作品中多的是香草,石头很少。不过,最后,帮助他实现自沉愿望的,是石頭。《史记·屈原列传》说他“于是怀石,遂自投汨罗以死”。无疑,屈原看重的是石头的重,因为重可以帮助他下沉,而且不会浮上来,直到溺水窒息而亡。
苏美尔人和古希腊人对石头的最深的印象也是重。
苏美尔人认为,重有重的好处。《吉尔伽美什》是人类历史上的第一部史诗,同名主人公吉尔伽美什反对生死有定的宿命论,力图获取能让人长生不死的仙草。当他得知仙草在海里时,毅然下潜。而帮助他下潜的就是石头:
他把沉重的石头绑在双脚,
他跳进深渊(见到那棵草),
他取了草(草把他的手扎)了。
他从双脚把沉重的石头拿掉,
海水就把他往岸上漂。
跟屈原一样,吉尔伽美什也看重石头之重,能帮助自己下沉;所不同的是,屈原求死,他求生。
希腊人却认为重是一种负面的感受,所以,石头往往被用以惩罚。
《荷马史诗》中记载,众神被西西弗斯触犯,用来惩罚他的就是一块巨石。他每天要把一块沉重的大石头推到非常陡的山上,然后朝边上迈一步,眼看着石头滚到山脚,前功尽弃。西西弗斯永远地、没有任何希望地重复这个毫无意义的动作。诸神认为,再也没有比这更为严厉的惩罚了。
加缪的思想独辟蹊径,他说,西西弗斯的命运是人类生活的隐喻——人生的终极意义就是毫无意义,最大的希望就是绝望。滚上滚下的石头象征着周而复始的日常劳作。如果说人生是一出戏,那么它本身就是悲剧。为减轻悲剧性,加缪提出,西西弗斯内心深处的感受是幸福的,因为每一次他毕竟把石头推上了山,即推石上山的愿望本身已经使他得到满足,他并不苦苦追问生命的终极价值是什么。我们每天上班、下班、工作、劳作、吃喝拉撒,都如同西西弗斯推石上山,每天都完成一定的事务,就相当于把石头推上了山顶。至于这石头还会掉下山去,则不应成为我们拒绝推石上山的借口。
凯尔泰斯在小说《惨败》中,把西西弗斯的石头搬到了主人公柯韦什的书桌上。其象征意义不言自明:写作,作为作家的命运,也如同西西弗斯推石上山。每次写完一篇作品,似乎都是一项成就,如同把石头推上了山;但最终,石头会滚下山去,那些所谓的作品和成就,也会烟消云散。
我的每一首诗的写作,都如同一次推石上山。这个过程中固然付出了劳力和精力,很是辛苦。但也乐在其中,也有自我满足感。读者朋友们可能也会分享到这种喜悦和成功。但最终这些作品到底有何意义?谁也无法夸大其词。
(二)诗歌中的石头之硬
宙斯处罚普罗米修斯,用的也是石头,把他锁在高加索山一处悬崖的一块巉岩上。
不过呢,大力神赫拉克勒斯解救普罗米修斯,又是用了石头,他用的是石头的硬,因为硬,所以能砸碎那锁住普氏的铁链,可以说是“以其石之硬还治其石之定”。
《诗经》中有以硬攻硬的描写。《小雅·鹤鸣》云:“他山之石,可以为错……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错”指的是“磨刀石”,玉呢,其实也是一种石。“攻”者“打磨”也,能够打磨玉的石头必须很硬才行。在这里,无论是哪种石头,强调的都是其硬的品质。玉已经够硬,但石必须更硬,才能去磨玉。《诗经》还没有铁,人们只能以石攻石;没有比石更硬的东西了。程光炜先生曾说我的诗和思想像精心打磨的钻石。石头不仅是成品,也是制作所用的工具。只有工具过硬,成品才能成为精品。
二、石与我:“滚石无苔”“滚石有苔”与石定苔霉
跟戴望舒一样,我生于细软的江南(他是杭州,我是苏州)。正如他在杰作《我用残损的手掌》中所描绘的:“江南的水田,你当年新生的禾草/是那么细,那么软……”
但是,上大学之后,我把环境和经历当成一块磨刀石,来磨砺我自己这把石刀和诗刀。我去大西北游学。刚到兰州,就跟几个同学一起,去看黄河,在岸滩上捡了许多石头(其实都是小石子),不仅自己把玩,还邮寄给老家的同学。
后来,我去沙漠戈壁,去汪洋大海,一有机会,就要捡起或买一些石头。我在渤海、黄海、东海和南海以及太平洋,都捡过石头。
我不是收藏石头,甚至不是玩。因为这些小石头几乎不具备任何收藏价值,也不太好玩。我只是喜欢跟石头在一起,喜欢看到它们。我的书桌旁边是窗台,窗台上有一个玻璃花瓶,基本上不是用来养花的;半瓶石头半瓶草,不开花的草,绿萝和吊兰,生命力极强。它们能迅速长出根须,许许多多的根须,拥抱着那些石头,紧紧地拥抱着——大有在缺水的时候,共度干旱,甚至共赴死亡的架势。
我还曾去参观过全国各地的一些石博园,大开眼界,有时候,见了那些奇珍异宝之后,真的会连连喟叹:与那些奇形怪状的石头有此一遭,此生便没有白活。
我从大西北游学到大西南,又从大西南到华北。可以说,在我整个的青春岁月里,我走遍了祖国的东西南北。
许多年里,我自比为滚石,尤其是从1987年到1994年期间,我离开了家乡,一直处于流徙状态,直至到北京定居。英国有一句谚语,叫“滚石无苔——A Rolling Stone Gathers No Moss”。一块石头老是在转动,它身上是不可能攒上苔藓的。的确,在我十年寒窗苦读期间,我辗转各地,除了几箱子书、几件衣服,在物质上可以说一无所获。
后来,我还把我的一部诗集的书名取为《滚石有苔——A Rolling Stone Gathers Mosses》”。这是为何?无苔是表面的。谁会白白度过那么多年人生最宝贵的岁月?我觉得,在赤贫与苦难中,我的收获非常大。对艰苦的体验和对苦难的斗争,本身就是重要的精神财富。这种斗争经验磨练了我的意志,硬化了我的性格。况且,我在艰苦条件下历练的过程中,写了相当多的诗文,有些还算得上是我的代表作。无论是无形的精神财富还是有形的诗文作品,都可以说是我身上的“长物”,如同石头上的苔藓,是有价值的,非常丰富的。因此,我不仅说“滚石有苔”,而且英文翻译中的“苔藓”一词还特意用了复数。
1994年,我由重庆来北京定居,在北京理工大学教书,算是工作生活都稳定了下来。我也由滚石变成了定石。
一块石头常年不动,倒是会积累很多苔藓。但这会引发两个新问题。
一是苔藓越积越多,常年不换,时间长了,就会霉变,颜色不好看,气味不好闻。也就是说,我们的感受机制会钝化,我们的语言方式会老化,甚至我们的思维方式和价值观念都会日常化甚至庸俗化。
二是如何突破?重新滚动起来,或许是个选择,或许能完成对苔藓的更新。但是,石头已经被苔藓层层包裹,耳目被蒙住,手脚被束缚,积累成了累赘,成了对转动的障碍。再次转动有了一定的难度。
不过呢,面临这样的威胁。我有两套对付的策略。
我并没有真正定下来,不仅在北京城里时常活动,而且还时不时到外地甚至外国去参加各类文学、学术活动。一般春秋动得多些,而夏冬则静得多些。动时去交流采风,浏览名山大川;静时则读书,写作。我现在的状态,应该说是动静结合——静时可积累苔藓,动时可清除霉变。
“定居”定的是居所。我们的身体是灵魂的居所,身体可以相对稳定下来,按部就班地吃喝拉撒睡;但是,灵魂却依然要奔驰、飞翔。事实上,读书和写作恰恰是使自己的心灵和头脑处于活跃状态的良方。以前我是滚石时,读写具有让我定下来的功能;现在我是定石时,读写具有让我活跃起来的作用。读写之助益大哉!
我跟石头之间谈不上缘分,因为我不知道这种缘分开始于何时,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关系。
假如说我的诗是块石头,那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陨石,更不是吊挂在贵妇人脖子上的宝石,而是外表最平淡无奇的一块。而且,经过了这么多年的风雨和滚动之后,“我逐渐失去了棱角”(这是自嘲)。然而,我可以向大家保证的是:我内心的石头依然原样。正是我护持着灵魂之石的本质,外在方面,我是无所谓的。有人把我捡起来,又有人把我扔下,甚至埋掉。我始终是那块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