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诗笔创造新时代的新精神
2019-11-22李文钢
李文钢
公元759年春,被人们尊为“诗史”的杜甫,时任华州司功参军。在前往战乱后的洛阳探亲返归任上的旅途中,他写下了著名的“三吏”“三别”。那时的杜甫,或许从未考虑过诗与时代的关系问题,但他的经历却对今天的我们深有启发。
毫无疑问,每一个诗人的写作,都是处于一定时代语境下的写作,但诗人与时代的关系,却常常如那时的杜甫一样,并非刻意地承担。因为当一个诗人拿起笔,大多缘于原始的表达欲,他们常常怀着不吐不快的急迫将眼中所见、心中所感,在笔端转化成诗,几乎无暇单独考虑如何书写时代的课题。但我们既然是生活在此一时代中的人,则不可避免地会在书写过程中触及时代的问题,沾染时代的气息,两者的关系,是牵连,而非刻意。倘若杜甫刻意地谋划着如何才能成为“诗史”,恐怕也就不会取得那些举世公认的诗学成就了。
公元759年的杜甫,作为一位被贬往华州负责管理地方文教工作的政府官员,在将生活经验转化为诗歌经验时,并非怀揣着要为时代立言的壮志,而是源于“言为心声”的原始表达欲。因为是心口如一而无所顾忌,所以他的诗行间自然而然地带有哀叹民生之艰的朴素情感,同时也负载着他作为一名底层官员的忧思。在《新安吏》的前半部分,作者因亲眼见到一群尚未成丁的孩子被强征入伍,而发出了“中男绝短小(这些刚满十八岁的孩子身材还极其短小),何以守王城?”的质问,“白水暮东流,青山犹哭声”的场景描绘,更表现出了作者心中的悲戚之情。然而,作为一位忠心耿耿的臣子,他转而又在这首诗的后半部分用一种鼓励的语气来安慰孩子:“就粮近故垒,练卒依旧京,掘壕不到水,牧马役亦轻;况乃王师顺,抚养甚分明,送行勿泣血,仆射如父兄”。大意即是:他们将要从事的劳役不重,军官也会如“父兄”般照顾他们。这样,这首诗前半部分真挚的同情,和后半部分从臣子的职责角度送给这些“中男”的虚渺安慰,就形成了一种鲜明反差。正是在这样自然保留的矛盾中,我们得到了诗人该如何书写时代的启发。
这样的矛盾,其实源于杜甫的政治抱负与诗人胸怀间的冲突。陆游曾在《读杜诗》一诗中说:“后世但作诗人看,使我抚几空嗟咨”,他惋惜后人仅将杜甫作为一位诗人看待,而没有看到杜甫在思想、道德和政治上的见解与价值。与笑称“尧舜之事不足惊”的李白不同,杜甫始终有着“致君尧舜上”的政治理想。这一理想不是为了突出自己,而是致力于辅佐皇帝成为超越尧舜的贤君。因而,杜甫的一生虽然只是短暂地担任过“八品”小官,大多数时间里不过是一位没落的底层士族,却常常心怀天下大事,不断在诗篇中为统治者出谋献策,书写了大量与时事密切相关的诗作。《潼关吏》一诗中,他苦口婆心地劝说守关将领不要学鲁莽出击的哥舒翰就是明证。杜甫的诗人胸怀,帮助他超越了他所属的士族阶级的局限,超越了时代的思想局限,进入了一个更博大的情怀世界,使他看到了底层人民的苦难,个人的情感与人民的情感相通相接在一起,开辟了更广阔的诗学天地。
在稍后写作的《石壕吏》一诗中,作者完全割去了《潼关吏》及其他诗作中常常出现的光明尾巴,用完整而统一的笔触写出了“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的悲戚。这首诗中的作者形象,已经完全站在了人民的立场。他也因此而超越了过去那个“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的自己,超越了自己的政治身份视角,超越了时代的忠君思想,创造出了一种超越群儒的博爱精神。若是没了这般超越时代的精神,恐怕他纵有诗才最终也只能成为一名小心谨慎地揣摩圣心的诗官,而不可能写出“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那样的千古名篇,更不可能被尊为一代诗圣。
陆游在教自己的小儿子学诗时说:“汝果欲学诗,功夫在诗外”(《示子遹》),他已经充分意识到了所谓诗人,绝不能只是会摆弄语言的艺术家。杜甫诗歌的艺术魅力,与他渗透在诗中的思想的魅力、人格的魅力、对时事政治的敏锐见识和宽阔的胸襟气度等诗之外的功夫密不可分。但归根到底,杜甫诗歌的魅力,主要源于他对于诗本身“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执著。“语不惊人死不休”,不只是一种诗歌语言的训练,同样也应该是一种诗歌精神的追求,一种诗性思维方式的生成。优秀的诗人,唯有在这样的维度上具备了追求的精神,才能不断更新诗歌思想,进而创造出新时代的诗歌精神。或许,也正是这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精神,激励着杜甫克服了思想的惰性,超越了时代的局限,创造出了更宏大的诗人情怀与世界。
具体而言,我们可以说,这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精神,从以下三个方面激励着杜甫创造出了新的时代精神。
其一,是自觉地学习诗歌传统的意识。杜甫在《戏为六绝句》第四首中曾这样写道:“才力应难夸数公,凡今谁是出群雄?或看翡翠兰苕上,未掣鲸鱼碧海中。”用今天的话说,大意即是:我们现在这些诗人的才华有谁是出类拔萃的呢?恐怕很难超越庾信和初唐四杰。也许我们只是达到了翡翠兰苕那样优美的境界,而远没有实现掣鲸碧海那样雄壮开阔的意境。从这四行诗句中,我们完全可以看出作者在诗歌史的传统中来寻找个人定位的意识。作为一位“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壮游》)的早慧诗人,杜甫长期有着“诗是吾家事”(《宗武生日》)的自觉自励,对诗歌史上的人物流派如数家珍,因而才能做到“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戏为六绝句》第四首)。对诗歌传统持续不断的学习,是杜甫能够实现新的创造的基础。
中国新诗诞生百年以来,已经涌现了众多不同风格的代表性诗人和诗学流派,成就了自身的诗学传统。每一个想要在新诗写作领域有所作为的诗人,首先要面对的课题,就是如何在新诗百年的诗学传统中汲取营养,并在此基础上形成个人的詩学见解。如此这般,才能避免浮泛的抒情,将个人表达的欲望纳入到诗歌自身传统的轨道中去,将所有的技巧收纳于随心所欲的无形中去。诗歌最终要依赖的,只能是诗歌自身的规律和法则,而不是外在的风云变幻。杜甫正是因为始终将《诗经》的风雅比兴传统视为正宗,才有可能超越时代的局限,跳出个人的心胸,用一双已经被免除兵役的士族的眼睛,看到了底层人民被强征兵役的痛苦,从而创作出《石壕吏》这样的作品。
其二,是自觉的诗歌本体意识。杜甫写下了被后人誉为“古今七律第一”的《登高》即便没有那些忧国忧民的“诗史”,单凭杜甫在七律诗体方面的纯熟艺术成就,他也完全可以在诗史上占有一席之地。而成熟的七言律诗的出现,也完全可以看作是唐代诗歌精神的一个侧影。
作为一种尚未完全成熟的语言形式,现代汉语的语音、词汇、句法在等待着当代诗人去锻造出新时代的特色。尊重诗歌本体的独立地位,才能避免将诗歌简单当作个人情感或时代精神的运输工具,从而在精神的熔炉里锤炼出现代汉语的力与美。现代汉语诗歌的现代形式,是现代汉语诗歌区别于现代小说和现代散文,在当代文坛确立自己独立身姿的根本。完善并不断更新现代汉语诗歌的表现形式,也是当代诗人本应肩负的历史使命。受“感时忧国”传统影响极深的中国文人,对于更新民族语言活力的职责常常有所忽视,对建设现代汉语诗歌的新诗体的使命也常常重视不足。在这一方面,当代诗人仍旧大有可为。
其三,是忠实于真实生活经验基础之上的创造意识。无论生存于哪一个时代,“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执著都将是一个诗人的命运,其中既包含了对语言的锤炼,也包含了对自我的锤炼。作为可以终生免服兵役的特权阶层,杜甫的心却与那些遭受兵役之苦的普通百姓紧紧地贴合在了一起。寄生于杜甫身上的诗歌传统,被他的所见、所闻、所感催生出了新的创造。他在一个民不聊生的时代,创造出了一个默默审视着的社会良心,写尽了人间的无数沧桑,呈现出了无数人心灵深处的渴望,将诗歌世界进行了史无前例的丰富和扩容。正是由于有了这样的创造意识,杜甫才如诗人黄灿然在《杜甫》一诗中所总结的那样:“他一个人活出一个时代。”
过去的传统,唯有与新的现实相摩擦相融合,才能激发出新的火花。诗歌作为一种独特的感受世界的方式,也必须从真实而具体的生活经验出发,摆脱任何已经逻辑化的语言观念系统,用我们今天所面对的现实生活去重新激活语言的活力,创造出我们作为今人的新的生活态度和诗学勇气。隐喻和象征,作为感觉敏锐和值得信赖的诗学武器,也是诗歌能够依凭着超越时代的种种思想局限的思维工具。这一隐喻象征系统,只有当它与我们作为个人的真实的生命感受相契合的时候,才能获得新的生机,迸发出更强大的创造力,去冲破所有思维的边界,成为时代与历史最敏锐的神经。这也将是我们对当代诗歌充满期待的理由。
在过去相当长的时间里,强调文学是对生活的反映的“反映论”曾长期占据着文学理论的主流阵地,然而,人们早已意识到,这一观点片面强调了生活对文学的决定作用,而没有看到文学与生活间的互动式“交往”关系。文学绝不只是生活的被动反映,而且蕴藏着发现乃至创造新生活的潜力和可能。真正优秀的诗人也绝不会仅仅是去简单地反映时代经验,满足于日常生活经验的展示,而且总是能够创造出新的精神境界和艺术格局,通过唤醒人们内心深处的情与志催生新的生活。杜甫的诗歌,以其仁爱精神所彰显出来的魅力,感染了无数人的诗心,激励了无数人的诗生活,他的意义已经远远超过了诗歌本身。
我們今天的诗歌唯其如此,才能够超越简单地歌颂或者批判时代的要求,而专心致志于挖掘自身情感的源泉,深耕自己的诗学园地。同时,我们完全不必担心诗人的写作会脱离时代的课题,因为诗人写下的每一行诗句,都必将自然而然地沾染上时代的气息。只要诗歌真诚地表现自我,真挚地关怀他人,就必然会在词句间体现出它隐含的倾向和社会意义。实事求是地忠实于个人的真实生活体验,既要有入乎时代之内的体贴,又要有出于时代之外的超脱,才有可能创造出真正的时代精神。
我们的时代应该有足够宽广的胸怀和气度容纳各种不同的风格和创作,容纳历史学定义的时代精神之外的诗歌精神的生长和存在。但这种宽容并不等于无序,艺术有它自身的法则,美学将会以她自身的伦理学审视着所有那些正在写着诗的人。
我们需要明确的是,或许,不同人的眼中有着不同的时代意识,宏观的时代精神的总结将会是历史学家的课题,而不是诗人的任务。诗人在今天应该自觉思考的,不是如何反映时代精神,而是如何在忠实于个人心灵的基础上,帮助人们在生活中重新恢复内心神圣的信念,驱逐虚无荒谬的感受,建立起新时代的诗歌精神——在忠实于时代生活与投身于艺术创新的双重合力中去熔铸新时代的诗歌精神。坚持从个人内心真实的感受出发,用诗歌的形式去命名那些被摈弃在时代话语之外的精微而复杂的生存体验,进而用语言去创造新的现实,锻造新的人性,锤打新的情感,这也将是今天的诗人最应该去做的事。诗歌应摒弃的永远是那些同质化的表达,而不是集体性的表达。让那些无声的人在自己的诗篇中开始歌唱,通过一个我,让无数人在自己的心中汇合,是永远值得用文字工作的人去尝试去付出心血的伟业。
诗的语言,应该是一种超越了时代话语的语言,是一种没有固定主人的语言,因而也是有能力在一个时代之内开启另外一种时代精神的语言。杜甫的伟大,就在于他在时代的集大成之上,发明了一种全新的看待世界的眼光和态度,从而超越了那个时代,影响至今。今日之人,倘若回想起唐代精神,恐怕绝非四方来朝的丰功伟绩,也不是霓裳羽衣的华美富贵,而是杜甫诗中创造出来的“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那种博大的胸襟吧。
[本文为河北省教育厅高等学校青年拔尖人才项目“‘归来诗人的创伤体验与诗歌创作研究”(BJ2014080)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