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天无鹤(组章)
2019-11-22陈先发
陈先发
入藏记
初冬,种子贮藏了植物神经
的颤栗后又被踩入泥土
鼠尾草分泌的微毒气息引人入胜
山中贼和心中贼,交替涌伏
我有人间晚霞似火
能否佐你一杯老酒
山路发白,仿佛已被烧成灰烬
皴裂树干在充分裸露中欲迎初雪
枯枝像一只手在斜坡耗尽了力气
保持着脚印在种子内部不被吹散
哦,时光,羞愧……绳索越拧越紧
脱掉铠甲的矢车菊眼神愈发清凉
怒河春醒[1]记
在那些梦中……怒河春醒
我顶着一块白色塑料布
到河边察看,捕虾网的
竹竿是否被洪水冲走
这一小块干燥的世界在
大雨中移动
河面遗忘的漩涡吸引着少年
现在只剩下鼻子能
返回那些春夜
嗅着父亲干枯的手
和他蹑手蹑脚翻拣墙角
拖拉机零件时七十年代
劣质机油的气味……当那引擎启动
被北风压低的吼声还在
在雨和雨的罅隙里……这一小块
世界为死者所占据
从不因恐惧而丢失
我也会加入这清静
从现象上它只是那么一小块
白色、透明、移动的荒地
[1] 引自当代作家韩松落同名散文集。
土 壤
我们的手,将我们作为弱者的形象
固定在一张又一张白纸上
——写作。
在他人的哭声中站定
内心逼迫我们看见、听见的
我们全都看见了,听见了
抑郁,在几乎每一点上恶化着——雾顺着
粗砺树干和
呆滞的高压铁塔向四周弥散
雾中的鸟鸣凌厉,此起彼伏,正从我们体内
取走一些东西。
我们的枯竭像脏口袋一样敞开着
仿佛从中,仍可掏出更多。
我们身上埋着更多的弱者
诗需要,偏僻而坚定的土壤。
我们没有找到这块土壤
止 息
值得一记的是,
我高烧三日的灼热双眼
看见这一湖霜冻的芦苇:
一种更艰难的
单纯……
忍受,或貌似忍受。
疾病給我们超验的生活。
而自然,只有模糊而缄默的
本性。枯苇在翠鸟双腿后蹬
的重力中震动不已
这枯中的震颤
螺旋中的自噬
星星点点,永不能止息……
远天无鹤
我总被街头那些清凉的脸吸附
每天的市井像
火球途经蚁穴
有时会来一场雷雨
众人逃散——
总有那么几张清凉的
脸,从人群浮现出来
这些脸,不是晴空无鹤的状态
不是苏轼讲的死灰吹不起
也远非寡言
这么简单
有时在网络的黑暗空间
就那么一两句话
让我捕捉到它们
仿佛从千百年中淬取的清凉
流转到了这些脸上
我想——这如同饥荒之年
即便是饿殍遍地的
饥荒之年,也总有
那么几粒种子在
远行人至死不渝的口袋里
渐老如匕
旧电线孤而直
它统领下面的化工厂,烟囱林立
铁塔在傍晚显出疲倦
众鸟归巢
闪光的线条经久不散
白鹤来时
我正年幼激越如蓬松之羽
那时我趴在一个人的肩头
向外张望
旧电线摇晃
雨水浇灌桉树与银杏的树顶
如今我孤而直地立于
同一扇窗口
看着高压电线从岭头茫然入云
衰老如匕扎入桌面
容貌在木纹中扩散
而窗外景物仿佛几经催眠
我孤而直。在宽大房间来回走动
房间始终被哀鹤般
两个人的呼吸塞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