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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皮二胡

2019-11-22赵娟湘

雨花 2019年4期
关键词:老贾红粉陈平

赵娟湘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老贾在心里又念叨了一遍,这才横下心,对着迎面驶来的小轿车,眼睛一闭,脚下用力一蹬,自行车猛地向前蹿了过去。

“砰”的一声,老贾被结结实实地撞倒在地。车篓里的线纱手套像两只受了惊吓的小白兔,飞窜了出去,一只挂在冬青枝上,还有一只落到花圃里去了。老贾喊了一声。车灯的光整个儿地将他罩住,他索性闭上了眼睛。

惯性使得轿车又向前滑行了三四米才停了下来。由于紧急制动,叶子的身子猛地往前一磕,她竟一时犯起了傻。

见出了事儿,许多人都聚了过来。大多数的人都围着老贾察看,估测他的伤势。也有好事者走过去扒着车窗往里看。一看见叶子,就兴奋地叫了起来:“嗬,又是个女司机。”

见车主迟迟不下车,有人愤怒地拍打起车窗:“开门!开门!快点滚下来!”

“撞着人啦!你还不下车?”

“把她拖下来,揍她!”

叶子的头轰的一下子大了。见车窗外的人越聚越多,她哪还敢下车,哆嗦着捡起手机准备拨打110。摸索了半天,她却拨通丈夫陈平的电话。很快,陈平就赶来了。叶子一见到他,像捞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连忙打开车窗。陈平嗅到了车里的酒气,心一沉,悄声对叶子说:“私了,这事只能私了了!”他示意叶子关上车窗后,便径自向老贾走去。叶子心里懊恼极了:唉,真不该喝酒,喝再少也是酒驾。那老头也是,不早不晚的。

两天后,叶子在陈平的陪同下到医院看望老贾。

来到老贾的病房门口,叶子把陈平推到前面,自己忐忑地跟随在他的身后进了病房。她偷瞄了一眼,病床上的老贾活像“青面兽”,左半个脸的皮下瘀血已经呈现出青紫色,所幸头部并没有受到重创。被撞断的那条腿打着厚厚的石膏垫搁在被子上面。

此前,叶子本不认识老贾,老贾却早就确认过了她是叶老师的女儿。叶老师对这个女儿宝贝得很,性情淡泊的他在老贾面前唯一炫耀过的就是女儿。有一次叶老师还特地让老贾看了手机里女儿在颁奖现场的照片。其中有一张是近照,老贾那会儿还曾仔细地瞧了,发现小姑娘长得很像叶老师,鼻子右侧还俏皮地长着一颗红痣。

刚一进病房,老贾的老伴红粉便猜出了叶子的身份,她“呼”地冲过来想去撕扯叶子。叶子吓得连忙躲到了陈平的身后。陈平一边挡住红粉,一边冲叶子喊道:“你快出去!”叶子心虚理亏,仓惶向门口逃去。病床上的老贾见状,这才喝住了红粉。

陈平拾起掉落在地上的营养品,放在老贾的床头柜上,说了几句安慰的话,便匆忙寻叶子去了。老贾拿起一袋奶粉,慢悠悠地查看着生产日期。红粉瞟了一眼奶粉,不满地说:“这些东西能值多少钱啊?你怎么不跟他们要赔偿?”

“你懂什么!你先把这些东西拿回家去。”老贾低声喝斥道。

“撞成这样,就得让他们多赔点钱才行。”红粉还在嘟嚷。老贾厌烦她话多,没心思跟她慢慢解释,就挥了挥手。

其实,老贾心里是有点儿后怕的。他原本算计着叶子在小区内开车不会太快,自己从车的正面撞过去,小姑娘肯定会提前看到。谁知她竟然没在第一时间刹车,真的好险!幸好只撞断了一条腿,如果真赔上老命可就不值啦。如今,这腿断了,那把二胡也该到手了。看来,这次终于要天遂人愿了。哼哼,是我的它就跑不掉!

见红粉在翻拣那些营养品,老贾皱起了眉头:“好了,好了,你把东西拿回家去。下次把我床头的那本《刺花的灯罩》带过来。”

“什么灯罩?你要灯罩干什么?”红粉不解地问。

“唉!就是放在床头的那本书,我前几天看的。”老贾叹了口气,不再理睬她,兀自闭目养神了。

红粉不识字,而且死脑筋。曾经,她指着电视剧中的一个女人问老贾:咦,那个女人昨天不是投河死了吗?怎么今天又在这个人家里生孩子?老贾哭笑不得地告诉她,这是两部电视剧,讲的是两个故事。电视里的事情都是演员假扮别人表演给你看的,不会真的死。不然,谁肯去当演员啊。老贾还教会了红粉许多,比如使用缝纫机、骑自行车、打麻将等等,红粉对老贾当然无限崇拜、言听计从。

排满了一整张茶几的精美艺术品让老贾的眼睛发亮。有票夹,有钱包,有手套,还有画面及书籍的封套。最吸引老贾的还是那只刺花的灯罩,它造型简朴,色彩柔和。罩面上的刺花是一朵精美的玫瑰,玫瑰似乎就是为了灯罩而生的,它与灯罩相辅相成,相得益彰。

老贾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了摸,手感光滑细腻,富有弹性,像抚摸着人的皮肤一般。哦,对了,这原本就是人的皮肤啊!眼前的这些宝贝哪一样不是由人皮制成?他一边抚摸一边感叹着,恋恋不舍地摩挲着玫瑰花。突然,他发现花蕊处沁出了红色的液体,沿着花瓣的纹路延伸流淌。他用指尖蘸了一丁点儿,送到鼻子前嗅了嗅,又用舌尖试探地舔了一下。一股咸腥的味道。啊,不是咸腥,而是血腥。

老贾一下子兴奋了起来,他不由得把灯罩高举起来,逆着窗口的光欣赏着它。灯罩在光线的照射下显出诡异的通透感,细毛孔似乎都已张开,在呼吸一般。尤其是那朵玫瑰,此刻是红黑交错,显得艳丽而诡谲。它似乎在向老贾呼唤着,勾得他心神荡漾,幻想着灯罩背后那位陌生的年轻人。

突然,“扑咚”一声,一把二胡不知从什么地方掉落下来,那乳白色的琴筒皮在微微地起伏着,似一位纤弱的女子正匍匐在老贾的脚前,急切地想要向他诉说着什么。老贾不禁伸出手想去扶她起来。

突然,李寡妇那只苍白的手从灯罩的一道黑纹里伸了出来,用它冰冷而细长的手指捏住了老贾的手臂。老贾大吃一惊,猛然一挣扎,不由地双眼圆睁。只见小护士拿起他压在胳膊下的书,放到了床头柜上,又轻轻地把他的手臂塞进了被子里。

“惊醒你啦?”小护士笑盈盈地问道。

老贾松了一口气,又嫌她搅了自己的好梦,脸色自然有些不好看。他又闭上了眼睛,没有答话。小护士见状,识趣地走了。

老贾迎娶红粉那天,李寡妇呆立在街边看着迎亲队伍路过。对抛弃李寡妇老贾没有什么愧疚。村长可以让老贾进乡卫生院,结束他赤脚医生的生涯。更何况红粉的皮肤跟李寡妇差不多细腻,差不多勾魂摄魄。

那天红粉溺水,是老贾救了她一命。老贾一触碰到红粉白皙细腻的皮肤呼吸就变得急促起来,他是强压着抚摸她的欲望完成了施救的。后来,老贾又去看望了红粉几次,受救命之恩的红粉闭上眼时看不到那张麻脸,却恋上了那双在她身上温柔游走的手。

后来老贾出钱,让李寡妇去远处找个小诊所打掉了三个月的孩子。李寡妇做了一次抗争,喝了农药。夜里喝的,没人知道。所幸村人们都不知道李寡妇自尽的真相,只传说她是惹上了隔壁村的“药水鬼”。

走廊上传来了一阵二胡声,老贾的精神为之一振。“喂,老王啊……”接电话的声音越走越远了,原来是人家的手机铃声。

二胡啊二胡,你这个折磨人的小妖精!老贾无奈地长叹了一口气,思绪不由地飞回到一个多月前的那个星期天去了。

那天下午,老贾早早地就在公园里和自己的一帮老票友们吹弹上了。

叶老师来了。他像往常一样笑着对他们点了点头,在亭子边的木椅上坐了下来。

只听了一小会儿,叶老师就走了过来,他问老贾是不是换了一把新二胡。

老贾得意地连连点头,像小鸡啄米似的,干瘪的麻脸笑成了一朵枯菊花。他把二胡递过去要叶老师鉴定。叶老师接过二胡端详了一会,微笑着称赞了一句:“不错,不错,还可以。”

“哈哭以,哈哭以”,几个老家伙们一边学着叶老师的南方口音,一边很不服气地非要叶老师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不可。因为这把二胡很贵,是他们几个人凑份子送给老贾的生日礼物。

叶老师被缠不过,只好告诉他们,这把二胡的琴杆是乌木的,而红木的为上品;琴筒皮虽为蟒皮,但并不是蟒的肛门向上一段的中脊皮,只有这一带的皮性能最为稳定。尤以野生金花蟒的中脊皮最佳。他家里的那把才……

说到这里,叶老师猛然收住了口。

“你家里也有二胡?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老贾很惊讶。

有人忙着追问:“你家的二胡是用野生金花蟒的皮蒙的吗?”

“不是。”叶老师显得有些慌乱。

“那是什么皮蒙的?”

“没什么,只是有点特色罢了。”

“小气!还掩掩饰饰的。难道怕我们抢了不成?”

“不是……是……呃,等下次有机会再带给你们看吧。我有点事,先走一步。”叶老师说着就匆忙走了。

被老伙伴们冠以“老甲鱼”绰号的老贾仿佛嗅到了什么,他眯着眼看着叶老师远去的背影,不由地摸捏起了下巴。

自从知道叶老师有一把好二胡后,自封为二胡演奏家的老贾又切换为收藏家的身份了。

总得先见识一下,这个念头像条虫子爬挠得老贾心里痒痒的。

第三天傍晚,老贾算准了时间溜跶到文化馆附近,如愿地在路口“巧遇”到了叶老师。他拉过叶老师一头钻进街边的一个小酒馆里。

老贾点了三四样菜,又要了一瓶双沟大曲,两人就喝上了。酒过了半,他才开始把话题引向了二胡:“叶老师,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

“什么请教不请教的,说。”叶老师已经微醺,说话虽然不再文绉绉的了,但语速是明显地慢了下来。

“我那把二胡,拉了也有一段时间了,怎么听起来声音还是有点空?”

“这个急不得。只有经过一段时间的拉奏后,琴皮的振动才会协调。不过,我听着好多了。”

“是不是蒙的皮子不行?”说着,老贾又给叶老师斟上了一杯酒。

“慢,慢点喝。”

又是三四杯酒下去了,叶老师的舌头硬了,脖子却软了,一颗脑袋开始晃来晃去的。老贾看见他这副样子,试探着问道:“我的二胡拉着总感觉不行,能不能把你的二胡让我——”

“拉一拉”三个字老贾还没来得及说出,叶老师就用力地晃起了脑袋:“让、让给你?不行不行!我,我的那把,是,是好二胡咧!”叶老师努力地把头晃回到老贾面前,压低嗓音说,“那……那可是别……人赔的……人赔的。”

“人皮的?”老贾霍然一惊,竟忽略了叶老师的口音。

老贾把脸凑到叶老师眼皮底下,不可置信地瞪着他,又问了一遍:“是人皮的?”

“对,对!”叶老师虽然口齿含糊了,但语气却是斩钉截铁的。他想抬起一条手臂,推开老贾的脸,胳膊还没举到那么高就跌落了下去,人也趴到了桌子上。

老贾心里一阵狂跳:人皮二胡!这老东西竟然有一把人皮二胡!难怪这么保密。

老贾自从迷上了收藏,这些年来也见过不少好东西,可是自从在《刺花的灯罩》那本书里见到过对人皮艺术品的文字描述后,他就对人皮艺术品有了一见倾心式的爱慕。由于长着满脸的麻子,老贾从小就受尽了小伙伴们的嘲讽,导致他产生了严重的自卑心理,后来发展成了恋肤癖,这其中的周折难以与外人道。所以,老贾对人皮艺术品的痴迷不亚于当初看到白皙的李寡妇时的心情。可是,再迷恋也只能是想象它们的美罢了,现在这世道谁还敢剥人皮不成?想收藏一件实物那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事情。而此刻,他却得知了叶老师拥有一把人皮二胡!

老贾的心情就像坐了过山车,从惊讶到羡慕到不平:如果这把人皮二胡是自己的该多好啊!他会好好收藏、保养它,待它如上宾,如妻子,不,如祖宗一样供着他也愿意。这么好的宝贝让叶老头拥有着简直就是浪费!不,是糟蹋!

老贾心里五味杂陈,一路长吁短叹着把叶老师送回了家。

这一宿,老贾没睡安稳,不住地想着人皮二胡。

第二天早上,老贾刚起床,就听到红粉在院子里骂道:“叫你偷吃!叫你偷吃!”他从窗口探出头来一看,红粉正踢着一只小铁笼在骂。笼子里关着一只夜里逮到的老鼠。老鼠受到惊吓,在笼子里拼命地上下突蹿着。

老贾见了,来了兴致,他牙也不刷脸也不洗,来到铁笼前观察老鼠。这只老鼠很肥硕,可能偷吃了不少好东西,浑身的毛很浓密,看上去还微微有些光泽。老贾想这小东西长着这么好的毛,皮质一定也很好。

想到这儿,老贾眼睛一亮,他转身回房,从柜子里取出医药箱,又从一堆手套中扒拉出一副厚厚的胶皮手套套上,这才蹲回到笼子前,看着惊恐的老鼠笑眯眯地开始“与鼠谋皮”:“鼠啊鼠,你就为艺术献身好不好?你的鼠生从此达到颠峰,这样才死得其所!”他慢慢地把笼门打开一条缝,伸进手去抓住那只老鼠。

老贾打算剥了这只老鼠的皮,把鼠皮鞔到那把旧二胡上,没有人皮二胡,那就试试鼠皮二胡的发音如何。《刺花的灯罩》里讲过,为了剥下的人皮富有弹性,那个纳粹女魔头是给人注射毒药之后,在人尚未断气时活剥皮的。那段剥皮的描写老贾已细读多次。所以,为了剥下的鼠皮有弹性,老贾决定也活剥这只老鼠。

他用细铅丝缚住老鼠的四肢,把它固定在一块木板上。由于套着胶皮手套,手指的拿捏缺少了精准度,他脱下胶皮手套换上薄薄的医用手套。

脱换手套,老贾是不厌其烦的。他的车篓里就常年备着一双线纱手套,但凡有点伤手的活,他都必须套上手套才会去干。几十年来他用过的手套可以装满一整个柜子,这能让他的手指得以保持敏锐的感知,充分享受到抚摸皮肤时带来的快感。

老贾左手用镊子夹起老鼠脖子处的一小块皮肉,右手拿着手术刀慢慢地划了下去。手术刀很锋利,刀过血出。老鼠吱吱地叫着,挣扎着,差点儿咬到他的手指。老贾翻出一卷医用胶带,用胶带把老鼠的头粘在木板上,绕着木板缠了一圈又一圈,粘得牢牢的,让它再也张不开嘴,这下子连老鼠的叫唤声都一并处理掉了。

老贾重新用镊子夹住刚才划开的地方,沿着破口处继续切,在脖子处划出了一个圈。他用纱布抹去渗出的血珠,夹住皮的边缘,用刀细心地剥离着。随着剥离皮肤面积的增大,出血也越来越多,渗出的血已经开始沿着鼠毛往下滴了。刚剥离开的皮肤稍稍有些向外翻卷。

老贾有些兴奋,他用三只手指紧紧地抓扣住外翻的皮用力往下一扯,一块鼠皮就撕了下来。由于粘着血肉,像是给老鼠戴上了一条鲜红的围巾。裸露的肌肉在颤抖。老鼠被紧缚着挣扎不得,但剧烈的疼痛使得它原本乌黑发亮的小眼睛更亮了,它盯着老贾,死死地盯着老贾。老贾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他突然莫名地想到,李寡妇死的时候大概就是这种眼神。对李寡妇的死老贾没有多少自责,只是这只老鼠似曾相识的眼神让他分了会儿心罢了。老贾甩了甩头,用力眨挤了下眼睛,李寡妇的眼神不见了,可是老鼠依旧死死地盯着老贾,盯得他心里有点儿发毛。他安慰自己,纳粹剥的可是人皮,这区区一只老鼠又有何惧。他把心一横,抓住另一边翻卷着的皮准备扯。老鼠不住地扭动着身体,使得老贾的手指一再滑开。挣扎中,老鼠的一只前肢挣脱了细铅丝的束缚,拚命地舞动起来。老贾的心里有些燥了,猛地把手术刀戳进了鼠腿。由于用力过猛,把木板撞翻到了地上,弄得地面上一片血污。

红粉拿来一把火钳准备把老鼠夹出去,看到这场景声音都有些颤了:“你在杀老鼠?啊!活、活剥皮?”

“你懂什么?我是在做艺术品,搞艺术。”

红粉茫然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在她的认知里杀动物可以,不该虐杀。可是老贾做事是不会错的。

此时的老贾已没了兴致,他挥挥手,示意红粉捡走那块绑着老鼠的木板。

鞔鼠皮失败,老贾愈发心痒不已,他寝食难安。一定把人皮二胡弄到手!咬住不松口,这才是他老甲鱼的本性呢。

可是,怎样才能弄到手呢?要买,叶老师不一定肯卖,更何况手里也没那么多的钱。

要不用自己的藏品换?叶老师喜欢喝茶,对紫砂壶有兴趣。朱可心的那把“鱼化龙”壶价值不菲,是自己费尽了周折半哄半骗才弄到手的,断然不可换了。用那把高仿的壶?可叶老师也不是傻子,他会找行家鉴定的。思来想去,老贾决定先找个机会去看一看,人皮二胡到底价值几何再做决定。

拿定了主意,老贾打算买点茶叶去拜访一下叶老师。

茶庄的柜台里小白瓷盘子上整齐地陈列着各种茶叶样品,价格从几十元到上千元不等。老贾啧着舌一路看过去,档次太低的拿不出手,好的又太贵。老贾掏出两百块钱看了看,又塞进了口袋,他想还是先看看二胡再说吧,回头再买茶叶不迟。

走出茶庄,老贾看到十字路口围了一圈人。他凑过去一看,原来是一辆小轿车撞着了一个老头。老头伤得似乎并不严重,但他躺在地上就是不肯起来,“哎哟哎哟”地叫个不停。车主正气愤地向围观的人诉理:“过十字路口我怎么可能开快呢?眼看着他走了过来,我还减速了,他是故意撞上来的!”

“小伙子,你讲点道理好不好?我活得不耐烦了?会故意往你车子上撞?”人多声音嘈杂,老头只好仰起头扯着嗓子叫道。

“你们听听,你们听听,他嗓门这么响,哪里像挨了撞受着疼呢!我说你是装的吧?就是在碰瓷!”车主一边掏手机一边说,“我打110 报警,不由你胡搅蛮缠。”

老头并不慌乱,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梗着脖子叫道:“警察来了怎样?你撞了我就要带我去医院。我全身疼,我要做全身的检查。我还有心脏病,你把我气得病发了你更走不了!”

“算了,小伙子,这种人警察也拿他没办法的。吃一堑长一智吧,下次注意躲远点。”

“老头非说你撞了他,警察来了也只能先带他去医院做检查。还不如赔他一点钱算了。”

“到了医院花费可就大了,查这项查那项的,两三千块钱可用不住。”

围观的人七嘴八舌地劝说着车主。车主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妥协了。他掏出二百块钱,鄙夷地往地上一扔。老头也没嫌少,抓起钱一骨碌爬起来拔开人群迅速地离开了。

“乖乖,动作真麻利!看样子还真是碰瓷的呀。”有人感叹道。

“本来我就没撞到他!”车主愤愤地开车走了。

围观的人群纷纷散了,老贾一路咂着舌:“厉害厉害,碰瓷也算是个路数。”

“嘿哟,嘿哟,哎嘿哎嘿哟——”老贾一边快活地哼着自创的调子一边晃晃悠悠地骑着自行车穿行在叶老师居住的小区路上。老贾一高兴骑车就有点歪扭起来,一辆汽车差点儿擦碰到他。司机探出头来说:“老师傅,骑车留神点,不要害我好不好。”

老贾心情好,有心吓一吓这个司机。他一边“哎哟、哎哟”地叫唤着一边跨下自行车。还没等他假装扔下车子,对方一踩油门,赶紧走了。逗得老贾哈哈大笑。

老贾来到叶老师家门口,才发现叶老师家没人。他只好推着车往回走了。刚走没两步,一辆小轿车从他身边驶过,停在了叶老师家门口。老贾看到叶子从车上下来了,他想迎上去问问,可眼光落到那辆小轿车上时,一道灵光从他脑子里闪过。他顿住脚步,左手在下巴处最大的那个麻点上摸捏着,一个好主意就被他给摸捏出来了。

陈平又来探望了几次。可每次谈到赔偿问题时老贾总是不表态,既不说同意也不提要求。除了缴到医院里的费用,陈平带来的钱老贾分文不收。叶子和陈平惶恐不已,担心老贾到最后来个狮子大开口。两口子决定走柔化路线,多讨好讨好老贾。这天,陈平又去医院送了两千块钱,说是给老贾补充营养。可老贾又让红粉塞还给了他。

回到家,叶子紧张地看着他问:“这回收下钱了吗?”

“还是不肯收!”陈平叹了口气,“他们到底想怎么样呢?”

“该不会真的要敲我们一笔吧?”叶子也跟着叹了口气说,“早知道还是报警好了,省得现在提心吊胆的。”

“哎,你这话的意思是怨我处理错了?你若不喝酒我干嘛要私了?”陈平原本就憋着气,听到叶子的抱怨,声音不由地大了起来。

“好,好,好,都怨我!都是我的错!”

“本就该怨你!开车不能喝酒,开车不能喝酒,说了多少次你就是不当回事。一个女人家在外面喝什么酒,瞎逞英雄。”

“那是为我开的庆功宴啊,大家敬酒,我能不喝吗?你以为我想喝啊!”

“明知道你开车,还让你喝酒,都不是什么好人!”

“哎,你讲不讲理呀?骂人家干嘛!”

“我就不讲理了!”

……

两口子越吵越激烈,吵得忘记了叶老师的归家时间到了,直到门被“砰”地一声推开,叶老师板着脸站在门口怒目而视时,两人才噤了声,愣在那里。

这下子再也瞒不住了。

叶老师决定亲自到医院去会一会这位不肯要赔偿的怪老头,看看他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叶老师来到病房,看到躺在病床上的人竟然是老贾,他立刻叫了起来:“是你啊!老甲——贾!”叶老师大步跨到老贾床边,握住他的手说道:“对不起,对不起!让你受苦了。都是小女的错。”

终于等来了叶老师,老贾笑得舒畅极了:“啊!竟然是侄女?想不到,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快请坐。”

一阵寒暄之后,叶老师转入正题:“老贾呀,我来就是想表达一下歉疚之意。听说你不肯要赔偿?哎呀,这怎么行呢!让你遭了这么大的罪。”

“自家的侄女,说什么赔偿不赔偿的。就是不认识的人我也不能坑人家呀。”

“是,是,你老贾的为人我是知道的。但略表一下心意也是必须的!否则他们心里不安啊。”

“不用,不用,真的不用。”

“不行!不行!必须的。”

争执间,护士进来换药了。叶老师只好先起身告辞:“你好好休息,过两天我再来看你。”

“好的,好的。慢走啊。”老贾叮嘱红粉把叶老师一直送出了病区大门口。

红粉回到病房,问:“你俩认识?”

“老朋友了。”

“那赔偿款还要不?”

“哪能不要呢!我这腿可是生生地被她撞断的!至于怎么赔嘛,我自有主张。”老贾笑眯眯地摸捏着下巴。

红粉狐疑地看着老贾,但她对老贾的崇拜让她很快选择了坚信老贾,她又乐呵呵地提着水壶打水去了。

回到家,叶老师只是告诉女儿女婿自己和老贾是老相识,这件事应该没多大麻烦。他心里明白老贾“老甲鱼”的绰号可不是白来的,可这回老贾要死咬住不松口的又会是什么呢?莫非是那把二胡?

星期天,叶老师又来看望老贾了。他把水果放到床头柜上,然后坐在床边和老贾聊了起来。

提到赔偿问题,老贾照旧一通推让。见叶老师一再坚持,老贾呵呵地笑了两声,说道:“这样吧,为了孩子们心安,我就提一个小要求吧。话说在先,这次补偿过了,以后可不许再提啦。”“好,好,好。你说,你说。”

“兄弟啊,你也知道,我就喜欢搞个小收藏玩玩。如果你把那把二胡卖给我,”老贾顿了顿,看着叶老师先试探地说了半句,见叶老师并没有什么过激反应,他才放心地继续说下去,“我天天这么一看一摸呀,心里高兴,腿肯定就好得更快了。哎哎哎,说好了是卖给我,我可不想占你的便宜。”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叶老师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

“哈哈哈,原来是二胡?好,我把它送给你!能挡一挡你的断腿之痛该是它的荣幸。”叶老师嘴上说笑着心里却一阵厌恶,他拔脚就要离开,“我这就回去取二胡。”

“不行,我必须买,我不能占你的便宜。”老贾兴奋的叫喊声缠在他身后甩都甩不掉。

回到家,叶老师取出二胡,很是不舍地把二胡全身都摩挲了一遍,然后壮士断腕般毅然关上了琴盒。他来到客厅,把琴盒递给陈平:“送到医院去吧。”

“他要的是这个?难怪一直不肯要赔偿呢。”陈平迟疑着不想接过琴盒。

叶子嗫嚅着:“您为了它……”

“还不是你闯的祸?”陈平瞪着叶子说道。

“可是——”

“好了,好了,快送走吧。”叶老师摆摆手制止了他们的争吵,“别忘了让他签抵偿赔款的合同。”

老贾看到陈平带着琴盒走进了病房,心怦怦直跳。他故作镇静地接过琴盒的双手掩不住微微地颤抖着,老贾怀着揭开新娘红盖头的兴奋与庄严感慢慢打开了琴盒。二胡静静地躺在琴盒里任由老贾用目光扫视到琴筒处,老贾眼里的惊喜变成了狐疑:“这,这不是蟒皮吗?不像是人皮二胡啊?”

“什么皮?什么皮的二胡?”陈平愕然反问道。

“你们家的人皮二胡啊!”老贾愤然叫道,“你们用一把假二胡糊弄我!”

见老贾如此的反应,陈平赶紧拨通了叶老师的手机,把情况汇报给叶老师。老贾顾不上腿伤,弹起上身一把抢过手机:“老叶,叶老头,我要的是你那把人皮二胡!”

“啊?人皮二胡?哈哈哈哈……咳咳咳……”叶老师笑得呛咳了起来。

老贾听着叶老师的咳嗽声,如坠雾里,不知叶老师笑成这样到底是什么意思。

“老贾啊老贾,难怪你要给我兜这么大一个圈子。你竟然以为我的那把二胡是人皮二胡?多恐怖!再说了,你一个拉二胡的竟然不知道二胡对蒙皮的要求吗?人皮那么薄,毛孔那么细腻,蒙出来的琴能拉出声音吗?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

“这,这……”老贾一时语塞,但他还是心存侥幸,“是你亲口告诉我你有一把人皮二胡的啊。”

“唉,你这是被人皮迷了心窍啊!我说的是‘赔偿’的‘赔’,你听成了‘人皮’的‘皮’。在我们那儿‘赔’和‘皮’是同一个发音。”

老贾被叶老师口中蹦出的一个个“赔”和“皮”搅得晕头晕脑。他转过头来愣愣地看着自己的那条断腿,恍惚中人皮二胡又幻化成了纤弱女子静悄悄地趴在床尾看着他,眼含幽怨地窥探着他。

突然,老贾抓起《刺花的灯罩》狠狠地砸了过去。书落在了断腿上,一阵尖锐的疼痛在厚厚的石膏下突窜,他咬紧牙关拚命地忍受着,面部的肌肉却抑制不住地颤抖了起来,使那张麻脸尽显狰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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