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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类笔记

2019-11-22

雨花 2019年4期
关键词:滩涂白鹭

津 渡

红嘴蓝鹊

以前在灵隐寺就见过这鸟儿。

它偶然飞来,在寺院里的大树上歇脚,作势抓住枝条的一瞬,长尾巴往下一压,猛地弹起,忽然又把脖颈缩进肩窝,连头带尾地拉成一条直线,张开翅膀飞到对面的山上去了。惊“鸿”一瞥,虽则短暂,也十分美丽。

后来,在杭州植物园又见过一只,从杨梅树上扑腾着飞下,“噼笃”立稳双脚,偏过头来,像是早就深思熟虑过了,轻松叼起树下的果子。见了我,也不害怕,定神观察一小会儿,这才不慌不忙地飞起,绕着树干蹦跳,向上攀援,三下两下,隐没在浓荫密匝的树冠里。

我见到的这只成鸟,算得上勇武天真。那鲜红的长喙和腿爪,黑黝黝的顶冠和枕肩,蓝汪汪的背覆羽,还有那条拖曳着的,同样也是蓝汪汪的,大概二三十厘米长的尾覆羽,好长一段时间都让我回想。我还记得它带着一脸满不在乎的神情,沿着树干盘旋,蹿入树冠,长长的尾羽扬起,灰蓝与漆黑相间,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的斑纹。它该是在暗暗地笑我吧,一个看呆了的“傻鸟”,又能如何呢,还不是看它从容地“遁去”。

这是过去七八年前的事了。我只是一直默记在心,不想轻易动笔。我见过那么多植物和飞鸟,写下的确乎不多。缘分真正到了,仔细了解,好像彼此能观照到对方内心,自然也就会记录下来。

彼时年关将近,我们驱车去鄂西的小山村过年,一路上开了十五六个小时。车甫一停下,就听到厚朴林里一连串骤雨似的暴响。从车窗里急急望出去,一大群红嘴蓝鹊飞到对面山坡下的杜仲林里,惊魂未定地打量着。人,它们不畏惧吧,“不速之客”是车,像只硕大的石鸡,显然已经超出它们的想象……然则对我而言,却是十足的妙事,足以让我心花怒放。既然有如此大的种群,那就可以好好地观察它们一阵了,还有什么比这更快意的呢?

那几天车进车出,上山下山,置办年货、还家,这些鸟儿倒是熟悉得很快,不再有丝毫惧怕。它们翻山越岭,进入山坳,从杜仲林里飞到竹林,又从竹林里飞到厚朴树丛里,有时还会互相追击,玩弄打架嬉闹的把戏。这些鸟儿真够莽撞任性,像群孩子似的在面前厮混,一刻也不消停。

偶尔,有树鹨与戴胜路过,它们还会像战斗机一样俯冲追击,撵得其它鸟儿魂不守舍,四散逃离。对那乡下的“树郎中”啄木鸟,它们同样也不放过,人家在树干上“笃笃笃”地专心“问诊”,它们即刻飞过去“骚扰”,把那一身星斑的“外科大夫”直接撵到了山背后。

至于人,它们也是肆无忌惮地对待,好像它们才是这片山地最早的原住民——真正的主人,所以有恃无恐。有几只格外调皮,跳到伙房外的劈柴堆上,装着“捡食”摊在竹匾里晾晒的木樨花蕾,作践得四处都是。我想,它们是抗议这两三户人家的小村子里突然来了这么多人,要报复似地干一干坏事吧。又有特别胆大的,把羊骨头渣子叼起,避开众“鸟”,躲进四季常青的肉桂树冠里啄食,完全是一副忘我的样子。

那几天我负责带娃,实则是要仔细地观瞻这帮“土匪”,看它们究竟还有什么手段。弟弟家的孩子民孟也顽皮,挥舞着竹竿去捅肉桂树丛,它就飞出来,吊起两只脚,从半空中扔“炸弹”似地拉下一泡稀粪。这都是堪称典范的杰作,除了有让人佩服的胆大之外,还有足够高的智商,恶作剧的天性!

有时候,它们又下到溪沟里去。十几只,二十几只,一窝蜂似地在岩窠里打抢,不过是屠宰鸡鸭时又扔下一些内脏罢了。倘若我们拿了网兜盖下去,多少总会有几个“俘虏”吧。当然,我和民孟都不会干这样的事,本着“睦邻友好”的原则,丢几颗石子过去就可以啦。它们果然大吃一惊,翅翼像烟花炸开一般绚烂,一直飞到山顶,飞到高大的山楂树上恨恨地鸣叫。

杀年猪那天,我们都感受到了节庆的气氛。早早地,山坡上的杜仲林,山脚的厚朴树林,还有屋子右侧的竹林里,全是“观礼”的“嘉宾”。我们把猪的肺头、脾脏、小肠分了好多份,全都挂在田畈中央核桃树的枝桠间。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在屋子里生起炭火,吃肉,喝酒,迎接及时赶来的瑞雪。一树麇集的鸟儿,仿佛也安静了下来,心安理得地分享着那份馈赠的年例。

秦山鹭影

依山而居,我拥有一扇小小的窗子。

北杭州湾曲折的海岸线被海水一路勾勒,分外清晰。天光晴好,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对面的海岛。隔海相望,白塔山、马腰岛、竹筱岛青幽幽地连成一片,大群的鸟儿在空中飞翔,在海面上投下了黛色的暗影。鸟儿们飞得倦了,又跟随涌动的海浪回来。太阳高照,它们的翼尖闪动金色的光芒。有时候,它们直接回家,一径飞进秦山。有时候,它们会落在秦山脚下的滩涂上,静静地待上一阵。

滩涂不大,约两千米长,两百米宽,但对于鸟儿来言,不啻于大自然恩赐的一方天堂。地势平坦,海水也算平缓,潮水退却后,滩涂上留下了数不清的小鱼儿、磷虾和蟛蜞,确实不失为觅食与休憩的乐园。对我而言,这里视线开阔,凭窗看海观鸟,一览无遗,虽然借助了一点人工的便利,但自然的美德同样彰显无疑。我想,这是因缘得福。

早先,我工作的地方在这里。面对大海,推开窗子,左近就是秦山。十多年前,螳螂山炸平,房子建在山基上,秦山就这样和我默默对视。同一座山,两千多年前,始皇东巡,他在这里观海,是何等的气概,我无从知晓。山上有碑,也不能尽述。他走了,人们把他曾经驻足的地方命名为“秦驻山”。他走了,更多的人来了,一代接着一代。如今,山上还残存着壕沟与碉堡,这当然是近前的事。即便如此,稍加揣度也会明白,一代代人的文治武功,终究是回天无力。谁真正地留下了呢?只有松杉与荆筱固守岩石,领受无际的海风与涛浪。时间湮灭太久,谁曾经在这里驻扎,谁来谁去都不重要了,人们连那个“驻”字也省略掉,索性称之为秦山。

二十多年前,这个地方被选作为核电开发的一个厂址,中国第一座自主建造的核电厂就在这里建成。从落塘村南行直抵北海堤,出于对周边环境和电厂安全高度的重视和考虑,这里被严密地保护起来,绕海的秦山、螳螂山、方家山一带全部列为禁地。除了电厂的工人和附近落塘村、秦山村、杨柳山村等几个村子里的渔民之外,鲜有外人前来。因而在外界的印象里,这里披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是一方半封闭的土地,一个半封闭的春夏秋冬。

环境相对安静,但总像少了些什么。是人吗?来的人其实并不少,蓝眼高鼻,喜欢穿夹克衫和牛仔裤的西欧人,红脸膛,似乎特别偏爱短袖衫的加州人,留着浓密胡须,终年长袍的阿拉伯人,再加上工地上络绎不绝,来自五湖四海的管理者和工人,周六和周日偶尔组织前来的参观者,一起聚集于这块小小的地皮上,别有一番热闹。

白天,我们在房子里有条不紊地工作,日子过得平淡,但是富有规律。除了开会,我们在自己的工位上安心于手上的活计,打字,接听电话,发送传真,递交文件和材料。有时候,我们会因为工作上的事引发争执,激烈地争吵,但过后仍然会一起喝茶,收听广播里的新闻和音乐。午饭的时间到了,一起拿起饭盒,去食堂里打菜。闲下来的时候,我们也会成群结队地去看渔民捕鱼,权当看个稀奇,饱饱眼福,调剂单调的生活。那些渔民离我们远远的,背着鱼篓,卷起裤腿,他们的任务是在潮线边淘洗沙蟹,捕捉跳鱼,捡拾牡蛎。一切自然不过,习以为常了,便也索然无味。

依山傍海,对着山林、礁石、涛浪、海岛,光有人,也是缺乏生气的。在浩瀚无垠的海面上,在天际,浮云追风逐浪,四处游荡,我们的办公楼像一艘巨舰,停泊在岸边,听任海浪一阵接着一阵,永不停息地拍打。安静本然使人宁和,但过分的安静却能把人的心剥离得更加彻底,更加经不起磕碰。我们也尝试着去做些有趣的事情,比如在午间打打牌,下下棋,时间相对易过,但还是显得机械与呆板,这种人为的改变并不能圆融我们的内心。有时候,我们也去山间走走。山道萧索,尽管充满期待,但除了几只在松干上跳跃的松鼠之外,意外的惊喜也不过只是野兔,在长草间蹦起时的惊乍。还有,在灌木丛里,甩着屁股,蠢头蠢脑觅食的狗獾。

我等待的是鸟。它们不仅在陆地上行走自如,还能入水上天,目力之至,视线所到之处,几乎都能看到它们的身影。这样,也就给了我无尽的遐想与憧憬。

鸟,是这个世界上真正的国王,它们纵心所欲,无所不能。大自然倾力眷顾,把它们生就得格外轻巧,身体的每个零部件都像是经过了精心的设计,轻便,俭省,简约,却又功能齐具,结合得紧凑有效,没有一丝一毫的冗余。凫游于海,翱翔于天,那是自由自在,来去无拘,畅行于云水间的逍遥。在大地上,或奔走,或休憩,羽毛上反射熠熠光华,在清风里鼓翼鸣噪,承接林壑间的清气和遍野的花香,那是仙风道骨、脱尘出世的风貌。倘若你又仔细观察它,看它静立在那里,美目盼兮,气定神闲,你就会发现,那里有一张脸,光洁,清癯,沉静,比这世上的任何一张脸都要干净。而它们大多身段秀颀,举止轻灵,比起人类和兽类,既不会给出大腹便便、脑满肠肥的那副蠢笨的模样,也不会因为那个庞大的胃,显得那么贪婪与自私。它们又是天然的歌唱家,懂得如何对着清风与水波歌唱,金谷玉粒,那歌喉乍一展开,就迸溅出来,像在雨水中浸润过一样,每一声鸣叫都是那样的婉转、瓷实和圆润。

有了鸟,一切都得以改变。几只鸟就能使一块地皮灵动起来,继而救活一块地皮,一片水,一片天空。无论是天空,还是大海,大地,眨眼间生机勃勃。

滩涂尽头,海水年复一年,把沙子推到坳角,堆积出一块沙洲。土地宽宏,它对任何生命都来者不拒。它听任芦苇在此扎根,茁壮生长,也不妨碍娇小的苇莺和水鹨随之而来,安置它们小小的家。海风劲吹,泡沫飞扬,这些苇莺和水鹨却不以为意,飞来跳去,自得其乐,活得有滋有味。在漫长的岁月里,它们将从容地度过短暂而渺小的一生。

当海潮来临,海水上涨,芦苇齐腰浸泡于海水中,缓慢地倒伏下去,苇莺便会跳到苇絮颈端下,毫不理会苇杆因为承受到重压而慢慢地下沉。忽而,在双脚将要沾到海水的那一瞬,又轻捷地飞起,飞到另一根快要贴伏到海面的芦苇之上。它真像是调皮的孩子,一边乐此不疲地嬉戏,一边发出清丽而高亢的鸣声。

而当海浪偃旗息鼓,潮阵里的刀刃翻滚着退后,苇子重新站立,海水从苇杆上漉漉地滴下,苇管减去压力,发出清脆的噼啪声,慢慢直起身来,水鹨便欣喜地看着露出水面的滩涂。它早就相中了裸露出来的沙堆,在泥埒边目不转睛,不放走眼下的一丝机会。而眼下,也是苇莺等待许久的饕餮良机,它瞅准了苇根下,那里来不及撤退的沙鳅、泥螺,以及各式各样扭来扭去、笨拙的小鱼儿。

我要说的是大群的飞鹭,它们才是滩涂上真正的主角。这些面容古淡的仙子们,大白鹭、中白鹭、小白鹭、苍鹭、夜鹭、白琵鹭、黑脸琵鹭,一起掌管了这片滩涂。

曾几何时,这里发生的故事令人掩卷唏嘘不已。就在这小小的滩涂,径寸方圆不足几平方公里的土地上,产出一种独特的小蟛蜞。旧历正月十五,薄雪覆盖滩涂,寒衣上系着草绳,渔民们赤着脚,踏着雪上的鸟迹去寻找这物事。运气好,是一个丰年,这种梅子一般大小的东西或可捡拾到一二十只。然后,这些“宝贝”被佐以花椒,浸泡在黄酒里,盛装在不同的瓷瓶中,蜡封了,美其名曰“秦山沙虎”,或是“秦梅”,作为进贡的宝物,小心翼翼地运送到官道之上。这种荒唐的行径终于在解放后告一段落,暂时没有了官家的催促,也没有渔民们被心惊胆颤地驱使。

时光如水,渐渐将往事冲淡。只有鸟儿的生活从未改变,经年累月,它们恪守古训,遵从自然,本能地按照自己的方式来面对这个世界。

九月的太阳温和明丽,吸引我再次来到这里。远处,山岛竦峙,波光潋滟,渔舟往来,匆匆游行于一卷波光的图轴。而在我身旁不远处,一个须发皆白的老渔民,看着潮水,在泥沟下焦急地取着网架,找寻余生的价值。这些大白鹭在滩涂上,却并不急于取食,它们沿着长长的水线,对着海潮站定,面容清淡,神完气足。金沙般的阳光照射下来,羽毛更加白晳,折射出碎银一般的光辉。一些大白鹭把脖子伸直,悠然地张望远方;一些却单脚独立,把另一只长腿吊起,蜷缩于腹部,凝神入定。更多的大白鹭则把它们鲜黄的嘴巴搁在嗉囔上休息,任由海风阵阵,吹拂胸前的短绒,一瓣一瓣,像大丽菊的花片悄然地开放,又悄然闭合。

中白鹭的脚要小一些,它们同样是一副鲜黄的嘴巴,喙尖的一抹黑色,像是沾了黑漆的羊毫传神地点就。它们靠近苇林,在黄绿的草地中点缀,依稀一个又一个白乎乎、生满长绒的葫芦。它们又伸出长长的脖颈,把头抬起来,小心地观察周遭的环境,这份谨小慎微便把温驯的个性显露无遗。它们是那样的驯良,以致嫩黄柔顺的水草都愿意和它们嬉戏,在它们的面颊上轻柔地抚摸摩挲。有时候我想,它们是一群听话的小学生,背着手,低下头来,是在静静地倾听海浪的朗诵;安坐好了,抬起头来,是在专心地揣摹和修习云朵变幻莫测的飞行。

更多的是小白鹭,成群结队而来,皆是黑嘴,黑脚,毛色雪白,瘦削轻灵的身躯架在两杆纤细的腿骨上,俨然一副修真者的模样。在滩涂上,它们也着实做足了手段。有时,它们不紧不慢地迈开步子,不疾不徐地转悠。有时,它们忽然停了下来,掖掖衣领,偏过头来,随意地观看堤坝上的风景,那里有疾驶而过的车辆,快得简直不像是它们的生活。有时,它们把翅膀打开,呼呼地拍打,就像酒酣之后,惬意地舒展手臂,袒露胸怀,采纳天地间的灵气。

这并不是小白鹭最美的时刻。春花烂漫的日子里,秦山上白熠熠的梨花、海棠,红艳艳的杜鹃花,一簇簇,一团团,粉堆玉砌,漫山遍野地次第开放,它们的交配与繁殖期也就一点点地迫近。这时节,小白鹭开始认真地打扮,它们从头到脚焕然一新。先是脚爪在不知不觉中由青色转成鲜丽的橘红,一天天过去,它们又从脑后抽出一根或是两根修长的羽饰,喙尖也像用新蜡抛过光,碧幽幽的光洁与明秀,而在嘴巴后面,原本黄绿的脸颊就像用胭脂细细地匀过,一脸的粉嫩鲜红。“雪衣雪发青玉嘴”,它们在水滨亭亭玉立,对镜生情,宛然是待婚的准新人。它们已经做好准备,静静等待着合卺之喜的到来。

六七月份是秦山上最为繁盛的季节。大自然慷慨大气,毫无保留地敞开胸怀,善待她的子民。岭上的树木葳蕤,谷口里藤蔓茀蔚,数千只鹭鸟觅得爱侣,出入成双,围绕着巢穴飞进飞出,然后竭尽心力地孵卵,抚育后代。

我们在秦山脚下的工作,依然紧张有序。天气渐渐转暖,继而季风从海面上带来炎热的夏季,日子看似与往常并无太大的变化。但我们抓紧时间,提前准备各种防范措施,给海堤加高,或是在海堤边增加一些临时的沙包。工棚上,破旧的棚顶已经拆除,换上了新的毡子和棚瓦,并且用崭新的钉子固实。我们还仔细地检查办公楼和厂房周围的排水沟,清除沟里的腐草与落叶,以保证雷暴和台风到来时,雨水得以顺利地排泄。

山上,是另一幅情景。鸟的聪明丝毫不亚于人类,它们一边紧锣密鼓地孵卵,一边叼来树枝加固鸟巢。为了保住有利的地形,一些占据了马尾松和五针松的大白鹭,此时变得格外好斗。它们在对手面前不惜拉伸脖子,把双胛和翅肘半张,摆开架式,“呱呱呷呀”凶巴巴地大叫,做出一副歼击机的样子,把苍鹭和夜鹭一直撵到了松林边的竹林里。当我在林子底下蹑手蹑脚,小心地穿行,它们也会警觉地发出“呱——,呱——”拉长声调的警告,一点也不领会我的好意。

这确实不是一个善意的季节。暴雨和台风果真来临,树枝发出“嘎札嘎札”沉闷的声响,不时有鸟蛋和出壳不久的雏鸟掉下来,成为山猫和野獾口中的美食。一些老树由于年深月久,又被带有浓重酸性的鹭粪长期淋灌,已然死去。枯枝败叶,经不起风暴,幼鸟不慎落出鸟巢,几乎是脚爪与尖喙并用。它抓紧了树干,用尖喙咬紧树枝,希望能够攀援而上,回到巢中。它拼上了命,但一切都是枉然徒劳……即便上苍顾念,在大雨中,在巢中保存完好的那些幼鸟,也要初涉尘世的磨难与洗礼。它们惊恐不安,张开嘴巴撕心裂肺地大叫,叫累了,就再也不吭一声,把头颈深埋在亲鸟的腹下。大自然真是法力无边,她一向仁慈宽厚,却在最关键的时刻冷峻无情,亮出了杀手锏,再次诏示适者生存的法则:

还是在三月,当我和守林人

在泛绿的树林边缘张望

一对柔韧的,带着血痕的长矛

从你们头上悄悄伸出

……

这是多么美好的季节

雨水已经点燃泥土中的种子

而新的生命

也在那一瞬,满怀喜悦

经过扑击,冲撞

朝天张开了翅翼,承载着渴待与希冀

因爱情的到来而受孕

……

忽然就在一天,听到了

萌动的声响

在夏日,雷电的轰鸣声中

在暴雨中

在树叶的唇缘间,升起的大合唱中

传来了一粒粒轻轻地叩动

毕剥,毕剥

只只乳喙,努力地扣击门环

……

更多的,吹落在地上

用尚且柔软的胫骨,和跗跖下部

蜷曲的枝趾

跌跌撞撞地尝试迈开脚步

或者钩住树干,连同

嘴巴也一起用上,衔住树枝

无论是将要死去的

还是侥幸能够活下来的

在此时,都拼尽了全力

迎接着暴风雨的洗礼

睁大那一对晶亮,湿润了的

眼睛

——引自拙作《鹭鸟观察》

时光流转,秋天悠然而至。狂风暴雨洗劫之后,天气晴爽,一派祥和,秦山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日出时分,大群的鹭鸟翩然飞出,栖止在岩畔与水涯,日子也就重新得以校正,进入到正常的轨道。

一群大白鹭占据了水滨,对着滚滚而来的潮浪,找寻生计。因为光线折射的缘故,它们微偏了头,意态沉憨,那一副雍容自在又老成持重的样子,不急不躁,静静地察看着鱼虾的活动。它们勇武大气,但也从不缺乏智谋与技巧,算计好偏光,水深,角度,鱼儿的游速,忽然就是一嘴啄了下去,轻松叼起一条鱼儿。比起鹬类与鸻鸟那种粗鲁地啄食与吞咽,它们要自矜得多,它们并不急于进食,要等一等,左右顾盼,消闲片刻,这才从容地享用。往昔的惊惧与苦难算得了什么呢,眼前的饱足就是生活中最大的安慰。还有什么不能平静地对待?它们早就将那挣扎与对抗的基因,传递给了幼鸟曾经震悚的血脉深处。

一大群鹭鸟又在秦山脚下的海面上盘旋,起舞翩跹,周旋于时空,天光,风气与浪涛。一只只大白鹭在半空中把嘴巴端平,缩紧脖子,呈现出漂亮的反S 形状,那翅膀平摊,稍稍扇动,就徐徐地飞动。而整群的大鸟刹那间从我头顶上掠过,宽大的翅翼有节奏地拍打鼓漾,闭上眼,从头到脚感受风与气流的涌动,耳际边,有如乐团熟练地排演,那旋律舒缓地飞扬,毫无停滞,竟把我的身子轻轻带转,变得更轻,就像要带到无边无际的空茫之中……

小白鹭,也是飞行中的高手。它们的脖颈和腿脚拉得直直的,就像牵引一痕水线,小船上升起了白帆。有时,它们也会收拢身体一侧的翅膀,一个急转弯,一个空中的趔趄,看得让人担心,却在转身的一须臾,极为圆熟地拉正了身子,恢复到正常的航行之中。有时,它们向秦山上疾速地飞去,眼看着胸脯就要碰到树顶,这才在空中缩回脖颈,拉杆似地竖起翅翼,扑打两下,悬留在空中,这完全是蝴蝶对着垂下的花头时炫耀的飞行技法,而它们的身躯比起蝴蝶不知大了多少倍,竟然也做得这么轻巧娴熟。继而,它们双脚放下,就像飞机到达机场,放下了起落架。减速只在仓猝之间,又如此轻松,这样的技艺显然更要胜出飞机一筹,它们不需要那个长长的跑道,它们只需再把双翅一敛,双脚就抓牢了树枝。

暮晚,成千上万只白鹭最终全部飞回,栖息于秦山的万树之巅,而整座山就像一整株花树的树冠,千万朵硕大无朋的栀子花含苞待放,等待夜幕的降临。而当朝阳再次升起,千万朵白花忽然就绽开了蓓蕾,飘到空中,飘到了云水茫茫之上。哦,这只是一夕一朝的两个场景,却要让我沉吟再三,苦苦思索。只有它们才真正得到了神谕,被大地宠爱,并被天空与大海引以为知己。它们招引我们,在日落之前回家,温习人间烟火,享受人伦。我们又在它们的翩然引领之下,赶到这片山脚,虽栉风沐雨却永不言悔。因为这片鹭影,这翱翔在天空、大海和大地之上充满灵性的自然之子,才在我眼中,在我心里不停地摩擦、打磨,在我生命中划下道道印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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