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鸟
2023-09-09张可旺
老贾那套房子算是买对了,因为小区地处城乡结合部,环境好不说,也安静。早晨不用出门就可以呼吸到清新的空气,享受到干净的阳光。小区的前面是一片田野,无遮无拦,站在二楼的阳台上想看多远就看多远。
老贾是在去年冬天搬进来住的,在新房子过的年,他的三个儿子及儿媳孙子们从天南海北赶来,一家人欢聚一堂,那个年过得很热闹。老贾没有什么不满足的,儿子们个个长大成人,而且事业有成,那房子就是儿子们在他过生日那天送给他的一份礼物,唯一让他感到遗憾的是老伴早早地走了。
年过去后,儿子们一个个像鸟一样飞走了,剩下老贾和一个从附近农村雇来的保姆,那房子便显得格外空荡。老贾腿脚不好,平时很少出门,一天的时间大都在房间里和阳台上度过。小区叫麦田花园,一个令人感到温馨的名字。当初老贾之所以接受儿子们送给他的这份厚礼,与小区的名字不无关系。
麦田花园!老贾有些感慨,这名字好啊!老贾来自农村,来自田野,老了,又回到田野,对他来说似乎有着叶落归根的意味。天气变得暖和起来,放眼望去,目之所及一片葱绿。老贾知道他看到的是返青的麦苗,绿油油的,在南风的吹拂下,叫人倍感清爽。
是在哪一天呢,老贾不记得了,当时他还躺在床上,隐约听见一声鸟叫,接着又是一声。老贾翻然起身,侧耳去听。
不是一只鸟,是两只,你一言,我一语,叫声婉转。老贾下床,蹑手蹑脚地来到阳台,去寻找把他从睡梦中叫醒的鸟。当老贾的目光由近及远,又由远及近,果然在那棵靠着阳台的柳树梢上看到了两只鸟。
那棵柳树有些年头了,树干粗得要两个人才能抱过来。老贾来看房子那天,第一眼就喜欢上了那棵柳树。儿子们要他去看房子,他却围着那棵柳树转圈,不时伸手拍拍龟裂的树干,看那表情好像他乡遇见了故人一般。他喜欢那棵柳树,现在又有两只叫不上名字的小鸟光临,能不叫他激动嘛。
老贾要小保姆来看,欢快地说,快看啊,是两只鸟哩。小保姆正在擦地板,听到老贾的喊声,马上朝阳台走过来。小保姆边走边说,贾老师,您有事吗?老贾说,小声点,小声点。小保姆来到阳台,说贾老师,您没事吧?老贾说,你把它们吓跑了。小保姆问把什么吓跑了。老贾说,两只鸟。小保姆有点不屑,她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听老贾说他看到的只是两只鸟,口气淡漠地说,是嘛。
老贾看看天空,又看看那棵柳树,说它们会在树上筑巢吗?他们要是把巢筑在树上,那我们就有个邻居了。小保姆扎煞着双手,老贾的激动并没有感染她,不就两只鸟吗,值得高兴成这个样子?
见小保姆反应冷淡,老贾说,你忙你的去,我在阳台上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吃过早饭,老贾拄着拐杖,没要小保姆搀扶,一个人下楼去。小保姆不放心老贾外出,一再说要陪他。老贾摆摆手,说不用不用,你看你的电视,看书也行,我没事的。
出了小区的大门是一条东西走向的柏油路,在路的对面就是那片麦田。老贾喜欢走进麦田,顺着田埂走,直到走累了,才往回返。麦田一望无际,绿油油的麦子在脚下荡漾,如水一般。老贾对开发麦田花园小区的那个房地产开发商充满了好感,觉得那个人真的是很有眼光,不像其他的开发商在寸土寸金的市區争那一杯羹,他或她或许也是个农村孩子……老贾走累了,在田埂上坐下,看看四周没人,这才点上一根烟。
在家里,有小保姆监督着,他一天只能抽三根烟,那是儿子们给小保姆的权利。小保姆很勤快,人也朴实,但对老贾抽烟这事,她从不开后门。烟瘾上来后,老贾只好借出去散步的机会抽上一根。
抽过一根烟,老贾开始往回走。正走着,他突然听到一声鸟叫,连忙抬头去看。那是一只花喜鹊,正朝东边的一片树林飞去。等那只花喜鹊飞远了,看不见踪影后,老贾才回到小区。回到家,一进门老贾就问小保姆那两只鸟有没有再来?小保姆正在看电视,懵懂地说,贾老师,您说什么?老贾说,两只鸟。小保姆摇了摇头。老贾有些失落,一个人朝阳台走去。
再次听到鸟叫声是在三天后的一个早晨,老贾散步回来,刚走进门便听见“啁啾”一声。老贾鞋也没换,匆匆向阳台走去。因为走得过快,老贾脚下打滑,差点跌倒,幸亏他及时扶住了门框,这才有惊无险。小保姆看看老贾留在刚刚擦过的地板上的脚印,很无奈地笑了笑。老贾小心翼翼,探头去看。那两只鸟果然又来了,它们也看到了老贾,却没有飞走。两只小鸟,和麻雀一般大,但比麻雀漂亮。它们在树上跳来跳去,对正在观察它们的老贾毫无戒备之心,不时还叫上两声,其声婉转悠扬,如同天籁之声。老贾嘿了一声,说太好了,太好了。
两只鸟要在树上安家,这一发现让老贾喜形于色,以后有这对小夫妻做伴,他的日子就不会寂寞了。早晨不仅可以欣赏到田野的景色,呼吸到来自麦田的清新空气,还可以听到鸟叫声。家安好后,它们会生儿育女,就像他老贾,儿孙成群,尽享天伦之乐。两只鸟飞来飞去,不时交头接耳,好像在商量把家安在哪里好。老贾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不能参与意见,人家夫妻俩的事他不好说什么。后来两只鸟选择了一个树杈,这也是老贾所希望的,把家安在那个树杈上,可以避免被风刮掉。小鸟的智慧虽然有限,但考虑把家安在哪里这个问题上并不比人类低能。
选好了位置,两只鸟开始忙碌起来,它们来来回回,用嘴巴叼着一根草,或一片羽毛,没有哪个偷奸耍滑。它们齐心协力,孜孜矻矻,从不吵架。三天过后,小巢已现出雏形。为了犒劳它们,老贾买来小米、花生、黄豆,担心花生和黄豆太大了,小鸟吃的时候会卡在嗓子眼儿,他便把花生和黄豆捣碎了。食物盛在一个小盘子里,旁边还备有一杯水。老贾把食物搁在阳台上,等小鸟来吃。但一天下来,小鸟却不为所动,连看都不看老贾为它们准备的食物。
老贾有些怏怏不乐,小声地嘟囔着,来吃啊!你们为什么不来吃啊。是不是怕我下毒呢,是不是怀疑这是个陷阱呢。两只小鸟“啁啾”两声,又飞走了。嘿!它们这是不吃“嗟来之食”哩。老贾释然,兀自笑起来。有时老贾会看见两只鸟用各自的嘴巴去蹭对方,看上去好像在亲热。看着看着,老贾不好意思了,都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能偷看人家亲嘴呢。老贾低下头,却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又偷偷去看。两只小鸟终于发现了老贾,对他的偷窥虽然没有提出抗议,但看上去却有点不满。老贾自责着,返身回到房间里。
春暖花开,天气是越来越暖和了。
老贾除了外出散步,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里,观察两只小鸟的工程进度。对他的一惊一乍,小保姆已习以为常。在那家还未建成之前它们住在哪里呢?老贾问小保姆。小保姆想也没想,说它们又不是人,在哪不能凑合着过。对小保姆的回答,老贾不甚满意,觉得她那话说得没有多少道理。老贾说,你看看它们多认真啊,工作那么辛苦,可从不偷懒、发牢骚。小保姆说,它们是在建自己的家嘛。老贾感慨道,现在的这些房地产开发商要是都像它们那样敬业,就不会建出那么多豆腐渣工程了。小保姆说,他们建了房子自己又不住,哪能不偷工减料。老贾很无奈地摇着头,向阳台走去。
有时,看着两只忙碌的小鸟,老贾会去想他去世的老伴。老伴走得太早了,还不到五十岁就撒手人寰,她要是再坚持两年,就苦尽甘来,与他同享天伦之乐了,可老伴没那个命。想起老伴,老贾便伤感得两眼潮湿。老贾和他的老伴是通过介绍人认识的,只谈了一个月便结了婚。婚后两个人相濡以沫,日子过得虽然清苦,却从未吵过架。老伴接连生下三个儿子,隔了两年,又生下一个女儿。但女儿来到世上不到三个月就没了。对女儿的早殇,老贾很是伤心。老伴更是悲痛欲绝,一下子老了十岁。人生在世,生老病死,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老贾摇摇头,又去看那两只小鸟。它们的家已竣工在望,也许再过两天,那个鸟巢就可以完工了。鸟巢虽然不大,但建得如同一件艺术作品,大可以与北京的那个“鸟巢”相媲美。老贾心情激动,仿佛那个鸟巢的建成也有他的一份功劳,他也参与了它们的建设似的。
一天早晨,老贾散步回来,去看树上的那个鸟巢。只看了一眼,老贾便惊呆了。这是两只小鸟建的吗?想不到它们靠着嘴巴,居然能建造出如此巧夺天工的作品来,而且无须图纸。老贾大呼小叫,要小保姆来看。小保姆边走边说,贾老师,鸟巢是不是完工了?老贾不住地点头,说,完工了!完工了!小保姆去看树上的鸟巢,为了叫老贾高兴,故作激动地说,贾老师,它们建得真漂亮啊!我要是一只鸟,也会喜欢的。老贾说,以后它们就把家安在这里了,它们会生儿育女。小保姆说,贾老师,那两只鸟?老贾眨巴一下眼,却没有看到那两只鸟。正在他纳闷的时候,小保姆惊呼道,贾老师,它们在巢里呢。老贾也看到了,两个小脑袋正从巢里探出来,朝老贾这边张望。
住在老贾楼下的老梁也发现了树上的那个鸟巢,确切地说是老梁的那个外孙先发现的。小男孩啊啊地叫着,大声说,快来看啊,树上有个鸟窝。
老梁听到他的叫声,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忙从屋里出来。小男孩说,外公,你看!一个鸟窝哩。老梁抬头去看,说小心鸟屎掉你嘴里。小男孩说,外公,还真的有一只鸟呢。你看,是两只呢。
楼下的喧哗声惊动了老贾,他来到阳台,低头去看。老贾有些不高兴,担心他们的叫嚷声会吓着鸟巢里的小鸟,但老贾没有去制止他们,因为那两只鸟又不是他养的,他不知道怎么开口。老贾怏怏不乐,他的秘密被别人发现了,他不知道这对那两只小鸟来说将意味着什么。这时老贾又听见小男孩说,外公,我要小鸟!我要小鸟!外婆说,要什么要,它们在树上,没有人能捉住它们。老梁说,想要,外公给你买一只。小男孩说,我不要你买的,我就要树上的那只。老贾的心收紧了,他又听见小男孩的外婆说,想要,等你爸爸来了,让他上树给你捉一只。听外婆那么说,小男孩终于不闹了。
楼下静下来,老贾的心里却难得平静。整整一天,老贾都提心吊胆,他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好站在阳台上,守护着那个近在咫尺的鸟巢。他想好了,只要楼下的老梁冒犯树上的小鸟,他就会站出来,向他们提出抗议。
第二天,老贾没有听到小男孩的叫声,却看到那棵柳树下摆了一张小圆桌,围着桌子坐着两男两女,正在打麻将。老梁的那个外孙呢?也许他回家了。老贾的目光回到树上的鸟巢,意外地发现巢里只蹲着一只鸟。另一只鸟呢?老贾困惑地看看天空,但他什么也没看到。另一只鸟,它会不会被那个小男孩的爸爸给捉住了?老贾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出一身冷汗。正在老贾不得其解时,另一只鸟突然翩然而至。老贾暗暗喘了一口气,终于放下心来。
那只蹲在巢里的鳥会不会是在孵小鸟呢?一定是,要不然它怎么不外出寻找吃的。嘿!那只蹲在巢里的鸟一定是妈妈了。妈妈在孵小鸟,那只就要做爸爸的鸟儿肯定要外出找吃的了,就像怀孕的女人,你不能让她挺着个大肚子去工作吧。对那只就要做爸爸的鸟儿,老贾很是敬佩。当初老贾的妻子怀孕后,他也是那样,对老伴呵护备至,什么活也不让她干。老伴却没老贾想的那么娇气,他不在家的时候,照样做家务,上街买菜,回家做饭洗衣服。老伴不是那种吃点苦,受点累就大呼小叫的女人。生大儿子时,老伴做了剖腹产,肚子上留下的那条刀疤比一条蜈蚣还吓人。老贾说,做女人不容易啊,还要生孩子,这不是拿大命换小命嘛。老伴却说哪个女人不生孩子,其实呢只要顺利,生孩子跟鸡下蛋差不多。老贾知道老伴那么说只是在宽慰他,因为他心小,见不得血,听医生说要给老伴剖腹,吓得已是手脚发软了。老伴在医院住了三天就嚷着出院,老贾不同意,他知道老伴心疼花钱,可他拗不过老伴,只好搀着老伴出院了。后来二儿子、三儿子出生,没想到都是顺产,在医院生完的当天就出院了。三个儿子,嗷嗷待哺。老贾教书之余,在街口摆了修鞋摊。老伴不同意,说为人师表,哪能坐在大街上给人修鞋呢。老贾说,我受点委屈算什么,等孩子们长大了就好了。岁月倥偬,三个儿子似乎是在一眨眼间便长大成人了,然后远走高飞。要是有个丫头在身旁多好!老贾经常想起那个早夭的闺女,老伴却说他命里没有闺女。有句话不是说命里没有莫强求嘛。其实老伴也想要个丫头,在她去世前还唠叨,说那个丫头要是活着,也该出嫁了。
看着那只忙进忙出,就要做爸爸的小鸟,老贾很是感慨。他不止一次对小保姆谈起他的老伴,谈起他的那三个身在天南海北的儿子。谈到早夭的丫头时,他会叹一口气,眼睛湿漉漉的。小保姆便安慰他,说贾老师,你要是不嫌我没文化,让我做你的闺女好不好?老贾点点头,说好啊!好啊!没文化不要紧,贾老师可以教你嘛。小保姆说,贾老师您可别叫我看书了,我这脑子笨,一看书就打盹儿。
小保姆不喜欢看书,闲着时她总是看电视,老贾给他推荐的那些书她从没看过。现在老贾对小保姆已是放任自流了,他生活的兴趣全部转移到了那两只鸟的身上。他迫切地等待着鸟妈妈早点孵出一只又一只小鸟来。看看那只鸟妈妈的表情,老贾觉得它是幸福的。他甚至从鸟妈妈的表情中看到了昔日老伴怀孕时的样子,那时老伴腆着个大肚子,脸上洋溢着满足而自豪的表情。
那天,老贾散步回来,像平时那样围着那棵柳树转了一圈,忽然发现树身不知被谁砍了一刀。这一刀无疑是对他的一次冒犯,好端端的一棵树,招谁惹谁了,干吗要对一棵不会说话的树下如此狠的黑手!老贾愤懑极了,点上一根烟,一口不迭一口地抽着。回到家,也不说话,黑着一张脸,小保姆问他怎么了,他也不做声。小保姆说,贾老师,小鸟出壳了,你快去看看。老贾这才眉头舒展,几乎是小跑着朝阳台走去。小保姆没有骗老贾,小鸟真的出壳了,一共是五只,嘴巴嫩黄,正唧唧喳喳叫着,似乎正朝他这边张望。老贾的心在怦怦直跳,激动得手心都出汗了,声音哆嗦地叫小保姆来看。小保姆说,贾老师,我看过了。老贾啧啧道,嘿!多可爱的小家伙。我们不要打扰它们,这个时候他们的胆子小着呢。小保姆看她的电视,对老贾的大惊小怪很不以为然,她想不明白都那么大年纪的人了,怎么跟个孩子似的。老贾沉浸在喜悦中,刚才堆积在心头的阴霾全然不见了,他又看到了晴朗的天空,呼吸到了来自麦田的清新空气,感觉通体舒泰,就好像回到了儿子们还小的年纪。
五只小鸟,一天一个样,天还没亮,就张着嘴要吃的。鸟爸爸和鸟妈妈忙得飞来飞去,给孩子们找吃的。家里多了五张嘴,它们能不忙得焦头烂额吗。当初拉扯三个儿子时,老贾也是脚不沾地,所以他能体会鸟爸爸和鸟妈妈的心情。三个孩子,几乎是一年一个,那个时候老贾对生活要求不高,只要孩子们能吃饱,他就眉开眼笑了。他最害怕孩子们生病,一个感冒,其他的两个也会跟着。小鸟也會感冒吗?老贾觉得不会,鸟不像人那么娇气,即使感冒了,扛一扛也就好了。
那天,老贾意外地发现少了一只小鸟。两只大鸟,没有像平时那样唧唧喳喳,它们好像吵架了,闷不做声,正在赌气。是不是死掉了一只?老贾摇了摇头,好端端的,昨天还五只,哪会死掉一只呢。过了一会儿,鸟爸爸拍了一下翅膀,飞走了。少了一只鸟,会不会是被风刮到树下了。老贾下楼去找,但他没有找到那只小鸟。看来那只小鸟是真的遭遇了不测。老贾伤心地回到家里,对小保姆说,死掉了一只小鸟。小保姆眼睛看着电视,说贾老师,身体要紧,你可不要因为死掉一只小鸟太过伤心。老贾回到阳台,对小保姆的漠然,有些生气。小鸟也是一条命啊!两只大鸟回来了,嘴巴叼着食物,好像是一条菜青虫。物竞天择,适者生存。鸟和人一样,都生活在大自然中,死是不可避免的。老贾看一眼远处,发现麦子已泛黄了。
楼下老梁的那个外孙又来了,小男孩刚来就叫着,要老梁给他捉一只鸟。老梁说,那么高,你外公老胳膊老腿的,哪能爬得上去!小男孩说,你可以找个梯子爬上去。老梁不高兴地说,要爬也得是你爸爬!小男孩嚷嚷着要给爸爸打电话。老梁说,想要鸟!你要是想要天上的星星,也得给你摘啊!小男孩几乎要哭了,说,我就要!我就要!老梁叫他的老伴,气呼呼地说,你看把他惯的!都是你,平时总是顺着他,什么都听他的。现在好了,惯得不成人样了!
这个小家伙怎么又来了。老贾忧心忡忡,你要一只鸟干吗?鸟是属于天空的,你把它搁在笼子里,它还能活?老贾非常赞成老梁管孩子的方法。人的欲望是无法满足的,你今天想要得到一只鸟,那明天就要上天摘星星了。必须去制止他!要不然那个小家伙真的会把他爸爸叫来。老贾灵机一动,找来装修时剩下的一块木板,然后又找出一桶油漆。小保姆问他要干什么。老贾说,等会你就知道了。老贾拿刷子蘸了红色的油漆,然后正襟危坐,很认真地写下:爱护鸟类——市鸟类保护协会。小保姆说,贾老师,你的字写得真漂亮啊。老贾又写下:古树保护——市园林处。写完,老贾长吁一口气,然后孩子般对小保姆眨了眨眼睛。
晚上,吃过饭,老贾借散步的机会,把那个牌子挂在了树干上。
想不到老贾的这一招还真的很管用。第二天,小男孩又叫着,要老梁去给他上树捉鸟。老梁说,你看看那个牌子上都写着什么!上树捉鸟,警察会把你外公捉走的!警察这两个字对小男孩很有震慑力,他居然默不作声,不再嚷着要老梁给他捉鸟了。
老贾放下心来,得意地对小保姆说,这回你明白了吧?
小保姆说,贾老师,还是有文化好。要是换了我,打死我也想不出你的办法来。
老贾说,我不是早就告诉你了吗,要多看书。你说你整天抱着个电视看,能学到什么知识?
小保姆伸了一下舌头,说贾老师,我都二十多了,现在学是不是有些晚了?
老贾想说朝闻道夕可死,觉得那个死字不好,就改成活到老学到老,你看我都一把年纪了,不是还看书学习嘛。
小男孩的爸爸,也就是老梁的女婿,在一天中午开着车来了。当时老贾正在睡午觉,对楼下发生的事一点都不知晓。是小保姆把正在睡觉的老梁叫醒的,小保姆边叫边说,贾老师!不好了!老贾睁开眼,见小保姆一脸焦急的表情,问她怎么了。小保姆说,鸟!树上的鸟!你快去看看。老贾预感大事不妙,下了床,鞋也没穿,就要出门。小保姆说,贾老师,你还没穿鞋呢。老贾穿上鞋,说他们是不是把鸟给捉了?小保姆说,老梁的那个女婿,他把鸟窝给捅下来了。
老贾以为自己把那块牌子挂在树上后就可以高枕无忧了,没想到他们无视他的警告,居然把鸟窝给捅下来了。那巢里的小鸟呢?它们还小,羽毛还没长全,从那么高的树上掉下来,还不全都给摔死了。老贾想质问小保姆,你既然知道,那你为什么不去制止他们呢。但情况紧迫,他不能耽搁。来到楼下,老贾快步向那棵柳树走去。小保姆担心老贾出什么事,紧跟在他的后面出了门。老贾的三个儿子一再叮嘱小保姆,不仅要她监督老贾抽烟,还要特别注意不要让老贾生气。老贾血压高,一旦生气,对他意味着什么,小保姆心里非常明白。
老贾还未走到那棵柳树下,便看见那个被从树上捅下来的鸟巢了。
小保姆边走边说,贾老师,你不要生气。
老贾说,小鸟呢?咋不见小鸟了呢?
小保姆年轻,腿脚快,她跑到了老贾的前面,突然“啊”了一声,说贾老师,它们在这里呢,它们都死了。小保姆回头去看老贾,却见老贾的半个脸在哆嗦,眼睛也发直了。
在那一刻,老贾的头脑还是清醒的,他慢慢地蹲下身,发觉半个身体不听使唤了,但他的一只手却抓住了那个鸟巢。小保姆伸手去搀老贾,可老贾的身体还是慢慢地倒在了地上。小保姆说,贾老师,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我啊!她不知道老贾中风了,但她知道老贾的情况不妙。小保姆转身往家跑,开了门,几乎是扑在了那部电话上。她給贾老师的大儿子打电话,然后才打的120。要不是贾老师的大儿子问他叫没叫救护车,她根本想不起打120。
老贾的三个儿子是在第二天下午赶来的,他们围在老贾的身边,叫着爸爸。老贾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目光空洞,一只手还握着那个鸟巢。小保姆一个劲地自责,说都怪我,要是我不告诉贾老师就好了。老贾的三个儿子,眼泪汪汪地看着昔日在讲台上口若悬河,如今却说不出话的父亲,怎么也想不明白他的手里为什么紧紧握着一个鸟巢。小保姆也不明白贾老师怎么会为了几只死掉的小鸟气成这个样子,她只是在那里语无伦次地说着,最后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了。老贾的三个儿子没有责备小保姆,老大摆了摆手,叫小保姆打住。小保姆流着眼泪,似乎比老贾的那三个儿子还要难过,还要伤心。老二说,哭什么哭!我爸又没……小保姆擦干眼泪,去看躺在病床上的贾老师。
贾老师!小保姆说,他在说话呢。
老贾的三个儿子忙俯下身去,可他们什么也没听见。
小保姆说,贾老师说鸟。
老三说,扯淡!我怎么没听见!
老贾的眼睛看着窗外,看着窗外的天空,以及天空上飘过的白云。他的心已飞出窗口,飞过那片白杨树林,飞过那片金黄的麦田,像一只鸟那样飞去了。他的那三个儿子没有看到正在飞翔的老贾,他们慢慢地掰开他的手,然后把那个鸟巢从窗口扔到了楼下。
张可旺: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兖矿能源。在《当代小说》《阳光》《山东文学》《作品》《黄河文学》《延安文学》《福建文学》《广西文学》《小说界》等刊物上发表过小说。作品曾获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