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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知道谁来过

2019-11-22

雨花 2019年4期
关键词:供品老天爷绳子

田 鑫

绳子

绳子是草给人的启示,有了绳子,人一把就把草拽到了人间,草替人干了很多事,也记住了很多细节。

最开始,绳子是一棵又一棵的草,是一地的麻,立在大地上。大地很大,装着人间和别的东西,草在人间以外,没有人把草当回事,直到他们发现,草可以变成草绳的那天开始,草才引起人的注意。

有很多事情需要用绳子来捆绑,比如另一些草。去山坡上割了一捆草,想把它们转移到院落里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抱是抱不了多少的,最后用一些草编成草绳,运送另一些草就变得简单起来。

人的记性不好,有好多事情需要在绳子上打结来记住,“事大大结其绳,事小小结其绳”,打多少结就能记住多少事,最后大大小小的结,就成了回忆过去的唯一线索,比啥都可靠。

绳子一下子就把自己和人捆绑在了一起,人也开始研究和关注绳子,后来就有了编草绳的工具和技艺,绳子也越来越精细,可以是很粗很长的麻花辫,也可以是细得可以穿过针眼的线。我见过用木头搭成的纺线车把一捆一捆的草变成绳子,这些绳子足以把整个村庄绑得严严实实。我也一直记得小脚的祖母坐在屋檐下,用一把小小的转车,让一缕一缕的麻变成细线,这些细线,把布和鞋底纳在一起,穿在脚上帮我们走遍村庄。

我曾经无数次用绳子牵着牛,从院子里出来,绕过巷子,下一个坡,到水坝里饮牛。我在前面走,牛跟着我,牛在前面走,我拽着牛,有一种感觉很浓烈:此刻被我牵着的,就是我自己。孙悟空画个圈就把师父护住,老虎撒泡尿就把地盘占住,我用一根绳子就把牛拴在槽头上,这是一件可以和孙悟空、老虎一较高低的事。我还用绳子把背篓绑在肩膀上,把旋转的陀螺控制在一直旋转的状态。大人们更有本事,他们用绳子捆回来粮食,用绳子牵回来女人,甚至用绳子把裂开缝隙的屋子扎紧,有个叫三娃的还用绳子把撞坏了的拖拉机修好,这头只吃柴油的手扶拖拉机,螺丝都掉了,可是一根绳子就能让它重新突突突发出吼声,三娃到底是怎么做到的,这事一直到现在我都没闹清楚。

柔软的绳子,可以捆绑和牵引地面上的事物,也可以向上和向下,接触高天厚土。小时候爬过树,上过房顶,也走遍了村庄周边所有的山头,总觉得自己走过的地方还是不够高,要是有一天能摸到老天爷的屁股就好了,就整天想着能高一些,再高一些。《语文》课本上,有个叫富兰克林的外国孩子,把钥匙绑在风筝上,在雷雨天等着闪电的到来,插图上那道光落下来的时候,一根长长的绳子似乎连接了天空和大地,富兰克林应该摸到了老天爷的屁股。受他的启发,在一个风正好的周末,我揭下糊在墙壁上的报纸,照着课本上风筝的样子,做了一个笨拙的风筝,偷偷拿走奶奶纺了半个月的细麻绳,准备和天空对话。我们几个都想上天的小伙伴,把纸糊的风筝拿到山上去放,那里离天空最近。我们一边跑,一边放线,可是风筝一离开我们,就像受伤的雏鹰,一头栽倒在山坡上。我们一遍一遍地放飞,风筝一遍一遍地栽倒,我们都失去耐心了,就将纸糊的风筝胡乱扔向天空,风正好吹过来,就把它带走了,我们兴奋得大叫起来,追着风筝跑啊跑,线绳在手里绷得紧紧的。后来风筝越吹越高,快要碰到那朵白云了,可是手里的麻绳线明显不够用,风筝快要触到天了,我们放开手中的麻线绳子,风筝这匹脱缰的野马,开始撒欢。我们欢呼,我们跳跃,就像我们摸到了天空一样开心。回家的时候,奶奶到处找她纺织麻线绳的小工具,我才想起来,它还在风筝上拽着,奶奶怕是再也找不到她纺的那卷麻线绳,它跟着风筝上天了。

小时候大人们骂我们,总说我们能得上天入地呢,这天用风筝上过一回了,可地却从来没有入过,于是就想着能遂大人们的愿,想办法入个地试试。村庄的土太硬了,挖不了几铁锹,就瓷实得像月球表面,我们只能作罢。不过有个地方可以入地——井——我们从那里吊取大地深处的水喝,自然它就成了村庄最深的地方,入过井那就等于入地了。可是,把头探到井沿上看一眼就觉得眩晕得厉害,如果进去,不淹死也得吓个半死。于是我们都打消了入地的念头,可是有人却一直想尝试,趁人不注意,他纵身跳进一口枯井里。落到深处的时候,他就后悔了,伤痛和恐慌让他本能地开始呼救,幸运的是有人路过的时候听到了,于是找来井绳,把自己绑到一头吊进井里,被拉上来的时候,他煞白的脸上泛着怪异的光,后来村子里的人都说,是绳子给了他一条命,于是他索性就改名叫绳子,替它在大地上行走。

绳子能上天也能入地,绳子在人的手里变化自如,可是人没想到的是,终有一天,人会把绳子套到自己的身上。是一个和别的时候没有任何区别的午后,村庄里寂静无声,太阳晒得屋檐裂出细小的口子。突然就有哭声传出来了,伴着撕心裂肺的呼喊。人们聚集到一间黑乎乎的屋子时,房梁上挂着一个人,绳子在房梁和脖颈间,直勾勾的,显得无辜而又不知所措。这个瘦小的男人,在被肝病折磨了大半年之后,选择用一根绳子结束自己。这是一种少见而又让人唏嘘的死法,在大家眼里,绳子的用途有很多种,但万万不会是这样的方式。自寻短见的人,很快就被装进了早就准备好的棺木里,吉日一到,就被人群送到坟地。那天,我们混在人群里,看着红色的棺木被粗粗的绳子紧紧地抱着,人群缓慢移动,绳子始终未松手。我突然想起这个人把头伸进绳子里的时候,一定也有紧紧抓住什么的念头,可是他除了抓紧绳子,还能抓紧什么呢?

多年以后,再想起绳子的时候,才发现很久都没用过绳子了,甚至几乎也见不到绳子。最后才明白,绳子和人纠缠了那么久,最后还是没抓住任何一个人,死去的人没抓住,活着的人更抓不住,我们在绳子的眼皮子底下一个个从村庄里溜了出来。绳子离我们越来越远,原本想着再也不会被它牵绊,可没想到,不管我走多远、飞多高,乡愁这根绳子,却一直紧紧地拽着我。不过这样也好,在漂泊的日子里有个东西拽着,也不至于下落不明。

供品

要把最好的留给先人。我不知道这是哪个先人留下来的规矩,或者说不知道是哪个后人发明的做法,总觉得这很没道理。

夏收后的第一袋麦子,用毛驴驮到镇上的磨坊磨成面,烙出来的第一块饼,还散发着麦香,却不让吃,要在院子的正中间放一个方桌,饼一刀也不能切,囫囵盛放在盘子里,摆在桌子上,说是要先给老天爷吃。第二块出锅了,总该轮到我了吧,依旧是囫囵盛放在盘子里,恭恭敬敬端到堂屋,摆在八仙桌上,说是要给先人吃。一整个下午,我站在锅台边,看着白面变成香喷喷的饼,在柴火的笼罩下,想象一块饼到我肚子里分几个步骤。这些似乎都不重要,在母亲眼里,老天爷和我的那些先人比我更需要一块饼,他们的嘴一定也张了很长时间,他们的肚子一定也咕咕作响,母亲把饼从锅里铲出来,放在盘子里的过程漫长而又认真,她容不下我伸过去的手,也生怕任何一个细节错误,会得罪于老天爷和我的先人们,因此,我显得多余。

她的儿子饿着,她却将饼摆在院子中央,摆在八仙桌上,整个过程还像着了魔一样。现在想想,整个过程,母亲一脸严肃,内心的虔诚大于一切,作为一个进不了庙上不得坟的媳妇,这是此生最认真的一次祭拜。可不是,她一年要做多少活,却没有个说话的,自己的男人整天喝酒,儿女还小,邻居们又都忙着,也不知道向谁诉说。等着新麦上场,磨成了面粉,借着祭天爷的机会,给老天爷说说吧,给田家的列祖列宗说说吧,不管他们能不能听得见,虔诚一点,认真一点,用厨艺向老天爷和先人们汇报汇报这一年的事儿。

我不知道老天爷和田家的列祖列宗是否听到了母亲的诉说,可我知道,祂们从来没吃过母亲烙的饼,那些摆在院子里和八仙桌上的饼,都是晒干了才收的,收了才轮到我吃,这时候,饼已经干得咬不动了,像是老天爷做了手脚。

后来,母亲告诉我,摆在院子和八仙桌上的饼不叫饼,叫供品,老天爷吃了才会保佑一家人。其实老天爷吃不吃谁也不知道,反正我知道供过天爷的饼,硌牙,因此,我们都不会吃的,母亲会,她在碗里倒上白开水,把饼撕碎,泡在碗里,等坚硬的饼变成粥一样,一口一口喝下去。饼泡在水里,很快就化开了,白面散开,像开着的莲花一样。

供品可能是村里的女人变现的为数不多的途径之一了,她们不能像男人一样,跪在山神庙里祈福,也不能到祖坟给先人叩首,她们一肚子话只能说给老天爷,比如挨了男人的打,比如孩子眼看着开学了学费还没攒够,再比如受了婆婆的气……有太多的事情,被她们装在心里,可是心才多大啊,每一件事都那么大,那么沉重,不说出来越积越多,会承受不了。

于是,就在每一个特别的日子,找一个出口。大年三十要做献饭,祭日到来之前要准备大公鸡,八月十五要去镇上买最新鲜的水果回来,寒食节要裁剪纸张做寒衣……献饭一定是这一年里厨房里端出来的第一口饭菜,四片鸡蛋要泛黄不能焦,猪肉要肥瘦均匀不可腻;大公鸡一定要有漂亮的羽毛和肥硕的外形;水果不能有烂的要挑大个要有光泽;寒衣要有胖有瘦。

如果老天爷和先人们能感知到,一定会被母亲准备供品的细节感动。为了确保祂们知晓,母亲每一次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嘴里都会嘀咕。就拿摆饼这事来说吧,盘在端到桌子跟前,她并不急着放下去,而是一遍一遍擦拭桌面,一遍一遍说着只有自己能听见的悄悄话。

我曾问母亲,都跟老天爷说点啥,母亲就笑,说我碎娃娃不懂就不要乱打问,我想,无非就是让外婆的身体好一点,孩子的平安多一点,还能有啥呢?生活其实比供桌上的供品差远了,粗糙、凛冽,母亲都撑得住,毕竟这么多日子都熬过来了,她最怕的是至亲有意外,她祈求老天爷和先人们保佑我健康。

母亲替我们祈求了那么多,自己终是没有熬过岁月。老天爷在夏天才吃了她准备的供品,转眼到了秋天就收走了她。她都没等到老天爷和先人们兑现承诺,我们就开始给她做供品了。鸡蛋再也炒不出均匀的黄,公鸡也是临时从邻居家换的,镇上的果子鲜美,可是我们谁也没心思挑选最大最好的那几颗,从镇上买回来连同塑料口袋一起堆在供桌上。

这时候才发现,母亲连张做遗像的照片也没有,一张黄纸折成牌位的样子,写上:先妣田氏门中三代宗亲之灵位,就当是母亲坐在供桌中间了。面对这个连姓氏都没有的牌位,我一度怀疑,我们准备的这些供品,母亲是不是都一一收到了,她看到这些的时候,会不会失落,毕竟我们怀着悲伤做出来的供品,是根本没办法和她做出来的相比较的。罢了,这些都不重要了。

供品摆到七七四十九天之后,我们就要带着它们去母亲的坟地,将已经风干的鸡蛋和肉撒在坟头,这样母亲应该多多少少能吃上点,可是没等我们离开,守在坟地的乌鸦就呼啦啦一下子飞过来叼走了。我泪眼婆娑,为没能给母亲说几句话而懊悔。那就回头看看吧,索性就停在路边,望着母亲的坟头。越看越觉得,那哪里是坟啊,分明就是一份供品,母亲躺在一抔土隆起的大地上,分明是被大地献给老天爷一样。

哎,到头来,母亲也仅仅是个供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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