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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西西比河某处(四)

2019-11-22

雨花 2019年4期
关键词:纽约

于 坚

生锈的布鲁克林,生锈的昆斯大桥。站在这些大桥下面就像站在废墟下面,但只是表面锈迹斑斑,其实还在使用。工业美国已经不是20 世纪初的那个闪闪发光的小伙子了,一些地区已经衰落。富起来的人们搬走了,只留下流浪狗和穷人。荒凉的厂区已经停工,墙上到处是涂鸦。运气好的话,你可以找到一小片基斯·哈林。有一对流浪者睡在哈德逊河边的一堆建筑垃圾里,河岸的石头是水泥桩子和旧引擎、汽油桶什么的。废墟里的情人,自己选择的生活方式,你可以选择富贵,像个肯德基大王那样在大西洋上开着游艇,也可以选择贫穷、流浪,唐吉诃德式的生活,只要你耐得住。后者并不比前者卑贱,这是美国的教养。《纽约时报》报道过他们。过一种脏乱差的流浪生活是一种波西米亚的时髦。将日常生活艺术化,一切都是美。“美而不自知,吾以美之更甚”(庄子) “ 美哉轮焉,美哉奂焉”(《礼记 · 檀弓》)“请礼部侍郎张谓作《甘棠颂》以美之”(《元次山碑》)“甚美”……这种始于中国在宋代达到高峰的“美之”运动也在美国兴起。宋代人将大地上的一切视为美,“大块假我以文章”,太湖里面的一块庸常石头,在他地无人以为美,搬进江南的四合院就成了艺术现成品,诸神在世的显身。“道法自然”“师法造化”“道在屎溺”“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以艺术取代诸神,艺术家自己当上帝,中国自古如此。上帝死了,要有新的上帝,尼采认为这个新上帝就是艺术,与中国思想不谋而合。先是欧洲,现在是美国受杜尚影响,将工业现成品视为美,杜尚领导了后现代的“美之”运动,“生活就是艺术”,将哈德逊河岸的工业垃圾场视为艺术。这个运动确实将工业文明的冷漠坚硬乏味无聊软化消解了许多,改变了人们看世界的角度,已经不像卓别林时代将流水线视为魔鬼了。人们与机器、物资达成了和解,汽车、电梯、高速公路、摩天大楼看上去都不那么令人隔膜了。一根电线杆子的支架上放着一个黄色的果汁筒,布鲁克林经常出现这种涂鸦式的作品。安迪·沃霍尔、劳森伯格那一套已经深入纽约骨髓。遇到一个亮闪闪的黑人,现成品,对视了一阵。现代主义已经老迈,摩天大楼成了老古董。坐落在曼哈顿岛第五大道175号的熨斗大厦(Flatiron Building),1902年完工,曾经是纽约市最高的大楼之一。一个平庸的三角形,肤浅的熨斗,如今已经成为古典,显得朴素,游客们驻足,朝它指指点点。大约100年前,1910年,英国作家伍尔芙说了一句话:1910年12月30日,人性改变了。那时她家里聚集着一个文学沙龙,著名的布卢姆斯伯里集团,常客包括诗人T·S·艾略特。这位出生于密苏里州的圣路易斯的哈佛大学毕业生后来在长诗《荒原》里写道:

那风

吹过棕黄色的大地,没人听见。

仙女们已经走了。

此诗发表于1922年,都快100年了,仙女们还没有回来。塑胶生殖的仙女取代了中世纪圣像画上的那种仙女。

美国的另外一个人种是汽车,街道上可以空无一人,但不能没有汽车。必须时刻注意它的存在,否则有生命危险。这些汽车只认交通规则,不认人。

弗睿带我去纽约世贸中心对面的21 世纪世界名牌二手店,这两栋高110 层的豪宅已经不见了,以前我在照片上见过。许多人站在建筑围栏边看,比它没有被炸毁的时候看的人还多。它袒露了自己的深处,一个巨大的搭着脚手架的坑。并不妨碍大家在旁边未被摧毁的房子里继续购物,似乎都还听得见那些从楼上坠下的死者在嚎叫,死亡没有散去,悲伤的天空。这家名牌二手店永远人满为患,还没有开门就排着长队。二手意味着不多,有时候也就是一件而已。那些排着队的衣架上挂着各式各样的独一无二的衣服,弗睿有时候进去为自己买一件打到一折的意大利或法国原产的衬衣、皮带什么的。纽约是个鼓励购物狂的城市,满街的人都穿着世界名牌,穿这个牌子只意味着大众化。所有的牌子都必须保证质量,或许材料、设计、做工是金字塔式的,有高低贵贱,但质量必须保证货真价实。一双一百美元的鞋就是一百美元的鞋,一个三千美元的包就是三千美元的包。制度控制着质量,你可以胡说八道,胡思乱想,但是你不能弄虚作假、偷工减料,否则会被逮捕判刑。大家在海带般的货架间鲸鱼似地游来游去,兴奋、无聊、疲惫,渴望着再发现一块更便宜的新大陆。平常可望不可及的世界名牌在这里便宜得令人贪心,有的货柜几乎是在抢购,那些玩意平庸极了,只有平庸才会成为世界名牌,讨得从欧洲到亚洲、从玻利维亚以北到西伯利亚以东、从马里沙漠到地中海群岛的暴发户们的普遍欢心。其间也不乏风格独特的先锋派外套,后现代夹克、包豪斯风格的眼镜、三宅一生设计的包包……或许设计生产出来就没有卖出去过几件,只合极少数波西米亚族的口味,而这里正是纽约那些穷讲究的波西米亚喜欢来的地方。点钞机下雨般地一阵一阵地响着,店员忙得不亦乐乎,目光僵直。付款处排着长队,人人都抱着救生圈似地抱着一堆,信用卡一张张亮起来,就像鱼鳞。在纽约这个城市可以什么都没有,绝对不能没有钱。钱意味着最基本的自由,然后才是其他自由,比如施展才能的自由。像我大学毕业时,一分钱都没有,就被国家分派到一个单位去当编辑、马上领钱的事情是绝对不会发生的。基本的自由意味着你有时间向纽约展示你的本事。“在一次找工作的时候,他给《时尚芭莎》的编辑罗素·莱恩斯(Russell Lynes)龙飞凤舞地写了一张便条,语气天真幼稚。在明信片上,附着一幅自画像——一幅风格奇特的涂染技法画的脸部素描,用聊天泡泡框写道:‘你好,莱恩斯先生,我的人生简单,连张一便士的明信片都填不满……毕业于卡内基技术学院,目前住在纽约,从一处蟑螂成群的公寓搬到另一处蟑螂成群的公寓。’”(《安迪·沃霍尔的公路旅行》)我终于找到了一件意大利产的毛线织的背心,设计独具匠心,用的是廉价材料,前面镶着一块灰色的皮,皮子与线结合在一起,很有创意。后来我发现这块皮是假的,只是做出了磨砂,一眼看上去像是真皮,诱人而不假思索。二手货就是二手货,它的猫腻最后必被发现,越来越难卖了,只好逃到二手店来。

乘着地铁前往曼哈顿,仿佛再过了一次童年。车窗上到处是从未见过的建筑物、植物、水池、停车场、购物中心、广告牌、汽车群、云彩、光线……我从未见过那些汽车,也没有见过人们像这样开车,每辆车都疯了似的,绿灯一亮就像枪战片里的赃车那样抱头鼠窜并发出山崩地裂的巨响。我不知道那些积木般的房间里住着谁,都在干什么。周围的人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像是进到一个动物园的笼子里,大家都在议论纷纷,我一句也听不懂。“下一站是不是布莱恩特公园?”旁边的猩猩根本不理睬我,我的汉语他们毫无反应。这种童年感并不幼稚,纽约我多少知道些皮毛,只是对不上号。陷入了初来乍到的混乱,总是担心着坐过站,那个插票的小口像个恶煞似的,永远不知道下一次那扇超短裙式的小门还会不会打开,我的手印锁在里面。这个门对许多黑人并不存在,他们从楼梯口冲下来,双手按住挡板,两条腿仙鹤般腾起,飞过去了。这是纽约地铁的7号线,会经过韩国社区,俄罗斯社区,印度社区、希腊社区……老迈的钢铁恐龙正发出巨大的摩擦声,仿佛穿越轧钢车间,无数的生命热烈地向着飞速运转的核心扑来又惨叫着被粉碎了。车厢里臭烘烘的,挤着各式各样的人物,站或坐,没有表情,都看着某处,那里其实没有什么可看的,只是要避免与别人目光对视。这是一个讨论诗歌的好地方,聊起这种话题来永远可以旁若无人。我和梅丹理抓着车厢里的不锈钢柱子,谈到了第三代的几个诗人,提起一些名字,他真是个专家,我们讨论了我主张的“拒绝隐喻”。纽约人种驳杂,长成什么样子的人都有,你在你的国家或许是一个丑八怪,但在纽约,你可能相当出色。我的朋友兰珍,在中国她恐怕很难嫁出去,但在这里,她是相貌独特之人,动不动被用作书籍的封面。纽约的魅力就在于它容忍各种各样的人,对人的容忍,不只是知识分子津津乐道的什么思想,不同观点,容忍首先是表象、相貌。没有上帝赋予的人类各式各样的外表,哪里来的自尊、傲慢、谦卑嘛。车厢两边的光芒诡异的玻璃上反映出人们变形的脸孔。他们大都是你一辈子做梦都想象不到的人物,全世界的人种都有,黑人、黄人、白人、红人,古铜色的、白得像石灰的……一个活着的人种标本博物馆。我环顾着并时时惊叹,人还有长成这个样子的!纽约地铁是相貌奇异者的天堂,如果你在你故乡的审美标准里属于怪物一类,那么在纽约你就太正常了,与众不同正是纽约的正常,长得符合杂志上的一般标准,“靓男俊女”,倒很平庸。我的长相在中国被人们礼貌地称为“大智若愚”,我记得在那个被称为中国纽约的上海,我曾经遭遇小市民在背后指指点点“娘侬看伐懂”“寿头”,就因为我的相貌看起来有点像黑人或者少数民族,嘴唇很厚,肤色偏深,我一直在太阳底下晒,我喜欢把自己晒黒,我崇拜非洲之色。“你是不是佤族?”我至少三次遭遇毫无道理的盘问,仅仅因为我相貌“出众”。什么人没有啊,地铁就是人种博览会,必须放弃从你的小国家带来的偏见,丑陋在这里成为魅力,家乡美人在这里也许倒是真相毕露的平庸,注意的人都没有一个呢。在中国二十世纪末期流行的审美观点看来,某些纽约地铁乘客会被怀疑为黑老大、毒枭、流窜犯、恐怖份子、精神病人或者白痴。全世界的“大智若愚”者似乎都逃到纽约来了,比如安迪·沃霍尔。“他皮肤苍白、四白不平,眼睛无神,总是需要带上讨厌的特殊眼镜,长着大鼻子,头发也少得吓人,大多数时间要戴着帽子掩盖禿顶。”(《安迪·沃霍尔的公路旅行》)全世界的人精都窜到纽约来了。与世界别的地方比较,纽约人真的是普遍地出众,普遍地奇形怪状,普遍地酷,普遍地匪夷所思,普遍地戏剧化。对面仰天而坐歪头睡去的家伙看上去就像刚刚从刚果河里爬上来的河马。旁边鼾声如雷的公务员看起来像是爱斯基摩人。斯威夫特的小说里写到的那种巨人在这里被熟视无睹。那位背着冒牌的OSPREY 登山包的黑女郎看起来像是刚刚从巴黎的时装表演晚会上走出来的模特儿,我在一张广告上见过,较瘦。有三个黑人男子的皮肤就像杭州的上等丝绸那样细腻,我怀疑他们的皮肤就是秦淮河边的一架纺车织出来的。有个白人有我三个那么大,山峦般的臀,简直可以爬过去。那位先生酷似大猩猩,另一位则忧郁得像耶稣,大象般的购物者、卷帘门般的工头、豹子般的经纪人、自动步枪式的教授、线装书般的门卫、城堡般的厨师、面团般的运动员、牛仔般的诗人、白雪公主般的阔妇、送外卖的安泰、要去图书馆的后羿、住在唐人街的阿波罗,在布鲁克林棚户区烧火煮饭的赵飞燕、女娲、鳄鱼、棕熊、狮子、长颈鹿、豹子、狼、野猪、孔雀、百灵鸟……世界人种的标本馆。女娲玩泥巴的功夫真是深不可测。我有点大惊小怪,但没有人对我大惊小怪,纽约似乎就没有排外这个词,而我却大惊小怪,一个刚刚入境不到20 小时的家伙居然有着排外心理。有一年我和梅丹理在昆明一间小酒吧里跟着一个乐队跳舞,大家围着梅丹理,他长得太像一棵白色的桉树。人有丑的么?人有美的么?这要看你怎么看了,上帝只是创造了这一个那一个,没有什么美丑是非。纽约可不管你有没有“历史问题”,“每个人都有机会贡献他所能贡献的东西,其贡献的价值应根据它在由同类贡献所组成的总和中的地位与功能来确定,而不是根据任何先定的地位。”(杜威)如果纽约是一个鼓励自由精神和创造的城市,那么它首先是从对人的身体的尊重开始鼓励的,它最彻底地鼓励着那些非我族类的身体和精神倾向。“你可以长得像一块泥炭或者一杯咖啡”“说一口带昆明口音的蹩脚英语。”纽约是安迪·沃霍尔这种人的纽约,“对自己的外貌缺乏安全感……可能不是一个美男子……但他欣慰地发现,外貌上的缺陷并没有影响他的魅力”,在纽约,安迪·沃霍尔“慢慢变成了安迪·沃霍尔”。(《安迪·沃霍尔的公路旅行》)我的一生松了一口气,我自己就是块冒牌的泥炭,“在人群中他其貌不扬”。就像刚刚完成整容手术,自我感觉前所未有的良好,仿佛流浪者回到了自己的部落,随着地铁里不断地涌进各色人等,我仿佛也回到了一直藏匿在自己身上的真身。这就是纽约的魅力,你确实意识到你可以毫无道理的、无拘束地处理自己的生命,马塞尔·杜尚到了纽约,成了另外一个人,从前在巴黎的时候,他只是在“扮演自己的小号”。现在他终于发现自己是个“现成品”。

地铁行驶的过程中,随着所到达的街区,乘客也发生着变化,那变化太鲜明了,简直就是泾渭分明。上帝不知道怎么排列一下,随着乘客成分的变化,不用看站牌,就可以判断到了哪个街区。这个站,里面全是美女帅哥,肌肉、口红、名牌、模特儿的高度和傲慢,都是在大公司上班的家伙,弱肉强食、优胜劣汰的结果。这种结果现在如此密集地依偎在一节车厢里,令人目瞪口呆,这可不是前往奥斯维辛的上等犹太人车厢。列车到达哈莱姆地区的时候,乘客大多数是黑皮肤,刺鼻的气味混合着尿液、铁锈、水泥、狐臭、劣质香水和河流的泥沙味,蜂拥而上或渐次离去,就像一股来自黑暗丛林的波浪。当列车到达唐人街的时候,车上大多数是黄种人,车厢柔软起来,似乎速度慢了,大家温文尔雅也冷漠无情,可以闻到地铁出口处飘下来的、刺鼻的、来自渔档的、发臭的咸鱼味道。而在曼哈顿的某些街区,香水的气味令你意识到你正从无数的世界名牌底下穿过。无数的移民、劳工、奴隶、淘金者、难民、流亡者……如今摇身一变都成了纽约人,“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刨根究底,个个都藏着一部不远万里、九死一生、惊心动魄的逃亡史,个个都是屈原,个个都是尤利西斯,个个都是原籍的表率、骄子、超人、人精、头杆、托福第一名、英雄、豪杰、强人、红人、铁汉、英豪、硬汉、好汉、枭雄、出水芙蓉,鹤立鸡群、卓尔不群、出类拔萃、出人头地、超群绝伦、一枝独秀、佼佼不群、庸中佼佼、独占鳌头……被嫉妒的、被镇压的、被驱逐的、被压制的……不是张爱玲、胡适、林语堂、费孝通、布罗茨基、米沃什……之辈,谁能混到纽约来?那些曳尾于途,“含德之厚,比於赤子。毒虫不螫,猛兽不据,攫鸟不搏,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朘作,精之至也;终日号而不哑,和之至也……”的家伙是永远不可能到纽约来的。世界的终端站,在纽约地铁上获得一个位子是人生的重大胜利。弗睿的表弟花了8 万美元偷渡到纽约,钱是借的,一个分文不名的家伙,欠债八万美元把自己投向一个非法的未知数,这需要多大的胆子?在法拉盛的公寓里,他给我算过这笔账,八万美元,人民币是五十万左右,在老家的苦海(东海与南海之间)里苦一辈子也挣不到。在法拉盛四年就还清了。他瘦得像一把剑,典型的福建相,颧骨较高,肤色沉着。穿着拖鞋走来走去,床头放着一台DVD,没事的时候就看国内拍的古装剧,剧终的时候搭块毛巾走去共用卫生间洗个澡,总是洗得响亮欢快,还哼着一支中国老歌:“你总是心太软……”

地铁在经过布鲁克林大桥的时候爆发出一串激烈的爆破声。一只耳朵悄悄地聋了,拥有者浑然不觉。

阿发站在皇后区的一个地铁口等着我,地铁的光线使得他的脸几乎看不出来。他像地下党一样,握着一本刚买的《时代周刊》。他要带我到哈雷姆区去走走,到那里最好的黑人餐馆吃上一顿。阿发祖籍非洲,身材高大、壮实,走路的样子总像是在往回走,他从曼哈顿往回走着,从波士顿往回走着,从地铁车站出来往回走着,从洗手间往回走,一头黑暗的大象,不知道他要回哪里去,只是觉得他的一切都是在回去。我们在波士顿认识,那时候他说着小学一年级的汉语,足够了,诗人和诗人交谈只需要几个单词,我们已经可以谈起形而上学。他是工人出身的诗人,如今美国有名的诗人大部分在大学里面教书、至少要跟博尔赫斯一样当个图书管理员什么的。工人诗人已经不多了。他青年时代读大学,很受歧视。只读了两年就退学。后来进入父亲所在的伯利恒钢铁厂当临时工,不喜欢,又去巴尔的摩制造厂的宝洁公司上班,在那个“油乎乎的世界”中,阿发写出了《水之歌》,他的第一本诗集。“诗歌帮助了我。我可以把诗歌写到纸上,然后感觉好多了,而且可以继续坚强地生活。”如今他在波士顿的一所女子学院教授美国文学,“每天有许多姑娘在身边转来转去。”当了教授,以蓝领诗人自居。他的经历有点像卡尔·桑德堡,那位工人出身的美国诗人,为工业文明唱赞歌,八十年代的时候,他的诗在中国有过影响。

芝加哥

卡尔·桑德堡

世界的猪屠夫,

工具匠,小麦存储者,

铁路运输家,全国货物转运人

暴躁、魁梧、喧闹,

宽肩膀的城市:

人家告诉我你太卑劣,我相信:

我看到你的女人浓妆艳抹在煤气灯

下勾引乡下小伙。

人家告诉我你太邪恶,我回答:

是的,的确

我见到凶手杀了人逍遥法外又去行凶。

人家告诉我你太残酷,我的答复是:

在妇女和孩子脸上我见到饥饿肆虐的

烙印。

我这样回答后,转过身,

对那些嘲笑我的城市的人,我回敬以嘲笑,我说:

来呀,给我看别的城市,也这样昂起头,骄傲地歌唱,也这样活泼、粗犷、强壮、机灵。

他把工作堆起来时,抛出带磁性的咒骂,

在那些矮小展弱的城市中,他是个高大拳击手。

凶狠如一只狗,舌头伸出准备进攻,

机械有如跟莽原搏斗的野蛮人;

光着头,

挥着锹,

毁灭,

计划,

建造,破坏,再建造,

在浓烟下,满嘴的灰,露出白牙齿大笑,

在命运可怕的重负下,像个青年人一样大笑,

大笑,像个从未输过一场的鲁莽斗士,

自夸,大笑,他腕下脉搏在跳,肋骨下人民的心在跳,大笑!

笑出年青人的暴躁、魁伟、喧闹的笑、

赤着上身,汗流浃背,他骄傲,因为

他是猪屠夫,工具匠,小麦存储者,铁路运输家,全国货物的转运人。

金斯堡死掉之后,美国诗歌是学院派占着上风,崇拜新批评。诗人只有混进学院派主导的诗歌小圈子(写作营、诗歌节)才“有效”。诗人的地盘比上世纪小了很多,像垮掉的一代那样祭祀般的大型诗歌集会绝迹,加利福尼亚的旧金山的“城市之光”书店已经成为旅游景点,一切都死去了。当代诗人彬彬有礼,举着杯红葡萄酒,在各个诗歌小圈子里面转来转去,蹭个免费餐,物以稀为贵。我年轻时也当过十年工人,写了许多与工厂有关的诗。那时候的世界诗歌普遍有一种左派气质,工厂是令诗人自豪的经验,金斯堡、米沃什都写过工厂,布罗茨基在西伯利亚当过工人,罗布·格里耶在德国人的坦克厂当过车工(那时候他可不是什么抽象枯燥的“新小说”领袖)……“他曾经有过那么值得自豪的年代/钟响八点烟囱冒烟太阳把一万块玻璃擦亮/吃过早点夹着饭盒走在有铁锈味的弟兄们中间……”世界变了,工人阶级一词的地位越来越低,这个富不起来的阶级如今被叫做底层,与下岗、难民、弱势之类的词为伍。阿发令我想起桑德堡,桑德堡是白人,他是黑人,高大,随便,没有白人天然的傲慢,亲切,就像一位兄长。他名字的意思是:织布者。

诗人阿发祖籍非洲 继承了酋长血统

继承了阳光之酷 河流之邃 榔头之硬

沉默寡言 两百年 一直默默地敲击石头

说着家乡话 调节黑暗 改造流速

织布者的后裔

为世界纺织虚无 他用过扳手 流水线

垃圾车 纸 爱笑的男子 待遇不公

西蒙斯的小教授 母亲和兄弟们的照片

摆在办公桌上 都是高大的橡树啊

切成了五寸一张的小薄片 象征着遥远的爱

我在梦里遇见他 成了伙伴 我们都穿着翻毛皮鞋

昆明煤机厂 锻工房的黑铁匠 早晨起来练哑铃

女工们夜夜睡不着 什么时候留洋了?

走吧 该去朗诵了 1米9 的黑色大叔站起来

学院当场矮掉 “在我的头上缠绕着藤蔓”

有一年阿发来昆明找我玩,我领着他去了翠湖公园,我说,小时候我经常在这棵树下玩。他问我,这是什么树。他正在学习汉语,一个英语的大人和一个汉语的小孩同时住在他身上。我说,是柳树。阿发说,我母亲家的门前也有一棵柳树,我母亲去世的时候,那棵柳树也死了。我说,它知道。后来,我们走到一棵槐树下的时候遇到我的另一位朋友,加拿大的杜静,她也会说汉语,而且会说昆明话。她问我们在说什么,我说,柳树。杜静说,我们老家也有一棵柳树,很大的柳树,小时候我经常在里面玩,它就像一个城堡,你可以躲在里面……那个什么,她说不出来某个词,比了一个躲在某种东西里面探头张望的动作。“后来我们家从说英语的地方搬到说法语的地方去,人家就把这棵大柳树锯倒了,我们那里有一家木材加工厂。”我们在槐树下说着柳树,就像在一个人的家里谈论着别处的某人。他们在说汉语的地方说着柳树,他们的母语都是英语。后来我说到柳永,柳永的诗“杨柳岸/晓风残月”,也是说柳树的,流传了几百年,但仔细想想,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说出了一个他看见的事实,而几百年过去,这个事实依然如他看见的那样。晚餐有一个菜是凉拌的藕片。阿发没有吃过,他喜欢藕的味道。就说起藕断丝连这个成语,请服务员去拿片生藕来,掰开给他看丝,汉语的许多词汇,是可以立即在现场复原的,哪怕它已经被用了几千年。因为有藕,这个词的意思立即明白了。阿发在本子上记下了“藕断丝连”,他写的是繁体字。阿发写了一首诗,说,今天是他孙女的生日,这是给她的。这首诗:“藕断……”很有力量,藕断丝连这个成语我们已经麻木了,被阿发这么一用,恢复了力量。诗的奥秘就在于如何藕断。阿发听声音的样子,似乎一切声音都是来自上面。我听声音的样子是声音在周围、下面,我注意的是世界中的声音,他注意的是上苍的声音。他说,他写的时候,首先是声音。然后才是意义。为什么写作,阿发说,认识自己的生命。

工厂里的那一队队工人哟

阿发

你思念的东西会回来让你重新想起

它在你心头盘旋,你必须把它忘记,

你不知道生命会持续多久,那填充

你心灵空间的记忆只会带回这种恐惧

在被遗忘的心灵里——在畜栏里,工人们

遇见老板;在铺着黄色金属管的简易广场

我们等待着白天的工作,被派出去

去干老板根据市场定单要求我们干的任何活计

那市场在外面运行,远离此地。

必须把东西连起来、熔化了,然后重新组装

必须把东西打造得随手可用,或者,能载着

一批人走过一段固定的距离

必须给东西通上电,从而能照明

能打开电视、点着烤炉,让表盘亮起来

必须把东西装箱,跟软物放在一起

以免在还没到该破碎的时候破碎

必须让东西活起来,这样生活才会充实

而不会空虚,才能带动车轮和涡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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