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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作与分歧:“五四新文化运动”与地方的互动

2019-11-20赵诗情

汉语言文学研究 2019年3期
关键词:永嘉郑振铎学报

摘  要:永嘉当地崇奉新式教育的人士和接受了高等教育的永嘉“新青年”,是永嘉新学会及《新学报》(1919—1920)的两个最核心的群体。本文尝试在所谓“五四新文化运动”向“地方”传播的背景下,依托地方学校,讨论姜琦等新式教育人士与郑振铎等“新青年”之间的合作与分歧,辨析“永嘉学派”和“社会改造”两种思路间的张力及其中“地方”所处的位置。

关键词:永嘉;新学会;《新学报》;新文化运动;地方

引言

1919年7月底8月初,温州地区的永嘉{1}新学会成立,并通过了《永嘉新学会的宣言》(下文简称“《宣言》”)。《宣言》以“培养德性,交换学识,促进思想之革新”为宗旨{2}。新学会下辖图书部、讲演部、编辑部三部门。编辑部负责的会刊《新学报》于1920年出版,一年两号(1月和6月),现已知仅发行了3号,结束时间不会早于1920年11月1日③。

新学会成立时间,距离北京学生的“五四运动”仅过去2个月。五四运动后,新式报刊和团体急速增长。《新学报》的短命与其号召“思想之革新”的宗旨正是新式报刊、团体的特点之一,并非外在于“五四运动”后的集体兴奋。

有意味的是,新学会及《新学报》被视作北京“新文化”传播至“地方”的成果之一而为时人所知。1920年1月15日,《申报》的《地方通信》栏目刊有《温州·永嘉新思潮之萌芽》:“自五四运动以后,永嘉旅外专门学校以上学生、同专门学校已毕业学生,在永嘉组织—永嘉新学会,以促进思想之革新为宗旨,自始迄今,对于新文化运动及改造社会等事业,日日进行,成效可观。现又发刊一种杂志……”{4}根据1912年实施的壬子癸丑学制,永嘉县只有初等和中等教育,学生继续求学于“专门学校”自然要“旅外”(旅居外地),“专门学校”在此处指高等教育中的大学、专门学校和高等师范学校{5}。

事实上,在外接受了高等及以上教育的“地方”“乡镇”青年,反哺“地方”“乡镇”,这种现象在“五四运动”后很常见。1920年,《北京大学日刊》在罗列本校或与本校有关的“出版物”时,特别提到本校学生创办的“地方”刊物:

因鉴于文化运动之事业,仅及于通都大邑,殊未尽善,乃各就其乡土之情形,从事研究调查,以谋补救。即就其调查研究之所得,在北京办各种定期出版品,编辑印刷完竣后,再行寄回各处。如四川学生所办之《新四川》,浙江兰溪学生所办之《新兰溪》,永嘉学生所办之《新学》,陕西学生所办之《秦钟》,安徽学生所办之《安徽旬刊》,直隶武清教员及学生所办之《武清周刊》等,福建学生所办之《闽潮半月刊》等等,不下十余种。{1}

需要稍微提及的是,“中心”不止一个,《北京大学日刊》所提到的刊物、活动虽多由在京学生开办发起,但类似的行为在旅沪青年中也并不少见{2}。这段引文不仅叙述了“新文化运动”在时间和空间上从“中心”向“地方”传播的事实,更点明了青年学生自身携带的乡土经验和传播“新文化”的主动姿态,尽管“研究调查”并不完全适用于以上所列举的刊物。

“永嘉学生”办“新学”是谋求以“新文化”“补救”“乡土”,这种认识同样属于郑振铎。1920年,郑振铎回忆道:“去年夏天,北京的学生回他们的家时……把新文化带了归去,传播到他们的乡里去”,最显著的例子是“广州的《民风》”和“温州的永嘉新学会”。借此例,郑振铎号召读者将“社会改造运动”/“新文化运动”扩散到“各省各乡镇等地方”③。这回忆其实颇有“夫子自道”的意味,因为郑振铎提及的“永嘉新学会”,其实就有他自己的亲身参与。1916年,郑振铎毕业于永嘉的浙江省立第十中学。“五四运动”发生时,他正于北京铁路管理学校求学。尽管并非五月四日的亲历者或知情者{4},郑振铎还是迅速被学潮激昂的情绪所感染,并成为活跃参与者之一。其后,学校提前放暑假,郑振铎返乡,又很快加入了永嘉当地的“五四运动”及“新文化运动”,并分别参与出版了《救国讲演周刊》和《新学报》。郑振铎的返乡实践与“五四运动”的承袭关系{5}已有研究者做过一些讨论。

然而事实上,像郑振铎这样的返乡学生在所谓“地方新文化实践”中并非核心或骨干。如果就其实践成果,即新学会及《新学报》自身的脉络来看,浙江省立第十中学、浙江省立第十师范学校作为永嘉当地的某种文化教育中心,在此聚集的提倡新式教育的地方人士,实际上在组织机构、人事、总纲上起了更重要的作用。指出这一点,是为了补充而非否定主流叙事中返乡学生主导“地方新文化实践”的叙事模式。

在“五四运动”后大量出现的新式团体和报刊中,新学会及《新学报》无疑是不起眼的,以往的研究多限于基本信息的介绍⑥。近来,于“地方史”脉络中讨论“五四新文化运动”,借此反拨以往“中心”向“边缘”扩散的单一视角,成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研究的热点。其中,研究者徐佳贵以民初温州地方知识人及刊物为对象,将“新文化”与“五四”“地方化”视作不同的脉络,并将新学会及《新学报》视作“新文化”在地方着陆的标志{7}。本文认为,如果以新学会及《新学报》为独立的考察对象,展现学会中的两个核心群体,即提倡新式教育的地方人士与高校返乡青年二者之间的合作、分歧及背后理路,或许能进一步呈现“新文化运动”向“地方”传播过程中的丰富性和复杂性。换句话说,本文并非在“五四新文化运动”如何地方化,或“地方史”中的“五四新文化运动”的视角下讨论地方新式团体及期刊,本文也并不试图严格区分“五四”与“新文化”,而是以地方新式团体及期刊为中心,以期呈现“五四新文化运动”与地方之间的互动关系。

一、新学会的成立与宗旨

新学会于1919年7月25日在浙江省立第十中学的礼堂成立。至8月会员录付印,共载会员64人,其中永嘉籍57人,非永嘉籍的7人当时也居于永嘉城内,之后会员人数增至73人{1}。學会基金由南北两京暨沪杭等同乡处募集{2}。从成立地点、籍贯、学会基金的细节上,可以看出新学会很大程度依托同乡的教育传统与资金资源。而浙江省立第十中学、浙江省立第十师范学校又最为关键(下文简称“十中”“十师”)。受晚清学制改革和地方教育人士劝学、兴学风气影响,温州府学堂和温州师范学堂于1902、1908年相继成立,因学制变动几次改名,壬子癸丑学制中确定为“十中”(1912—1933年)、“十师”(1913—1923年)。1923年,依照壬戌学制,“十师”并入“十中”。二者都位于永嘉县城区。③

据新学会会员录,会员中最重要的两群人分别是地方教育人士和暑期返乡的高校青年学生,他们与“十中”“十师”关系密切,前者多是“十中”“十师”的校长和教员。比如新学会的核心人物姜琦,虽是1915—1918年任“十师”校长,但1919—1920年,对“十中”“十师”仍有很大的影响力。新学会成立时,当时的“十中”校长孙如怡就名列会员录;之后,1920年继任校长的朱隐青(名章宝)在新学会中亦十分活跃。而新学会中担任两校教员的会员共有11人,履历更为相似:在1906、1909或1910年于“十中”毕业(杨其苏例外,可能毕业于“十师”{4}),出县城求学后,又回到“十中”“十师”担任教员。外地求学时,多数就读于浙江高等学校,亦有个别就读于中国公学(如任宏中)、北京大学(如杨其苏)、北京高等师范学校(如李通)。{5}

暑期返乡的高校青年约占新学会会员总人数的一半,1915—1918年毕业于“十中”的学生令人瞩目,各级都有加入新学会的学生,如1915年毕业的梅祖芬(北京大学法科)、1916年毕业的郑振铎(北京铁路管理学校)、1917年毕业的曾亮(北京法政专门学校)、1918年毕业的叶峤(北京大学理科预科)⑥。返乡的青年学生除去停留时间短,于地方事务、人事上的经验不多外,在新学会组织层的比重小,位置也应当较为边缘。尽管青年学生总人数较多,但在新学会的发起、成立和组织上并不占主导,像是地方教育人士将他们延揽到了新学会中。这并非说返乡青年消极被动,相反的是,他们充满热情地参与创立新学会,甚至成为《新学报》编辑、投稿中最活跃的一群人。

从整体上看,两个群体既是师生,又是校友;具体到个人,还有同事、亲戚的关系{7}。1919年8月1日,“十中”英文教员马范草拟的《永嘉新学会的宣言》,略有修改便经全体通过,可以代表新学会共同的宗旨:“消极的打算改革我们自己的旧思想,积极的打算创造我们自己的新思想”,即“培养德性,交换学识,促进思想之革新”。新旧思想的革新并不针对外部,而是指向自身,也即《宣言》中引用张东荪的话所言,“前之革新运动为出于先觉的动机,今之革新运动为出于自决的动机”。革新是通过“学识”展开,所以有建立“学会”——“互相研究、交换学识的机关”——的必要,从而实现重新阐释后的“先觉觉后觉”,也即“你的先觉能够觉我的后觉,我的先觉也能觉你的后觉”,“在个人方面各自研究,在社会方面相互补充”,从而创造一种“新生活”“新社会”。{1}

而加入近乎乌托邦的学会互助共同体的前提是,每个会员各自的“精神解放”——“人人心中没有党派的见、地方的见、阶级的见、好恶的见;人人平等,人人自由”。悖论的是,基于同乡、同校,基于地缘、血缘而建立的学会,要求个体抛却成见,以“空空洞洞”的澄明的主体实现“精神结合”{2},本身就有着内在的紧张,这将在本文第三、四节中进一步论述。

就现实语境而言,《宣言》面对的压力分别来自“旧学”与舆论对“学潮”的批评。《宣言》开篇就特意强调,新旧思想的交战仅指向自身,恐怕“治旧学的人”误会为“组织一个党会,拿来攻击他们,带着几分什么革命党破党的性质”③。这里特意标明新学会并无“革命党破党”性质,应意有所指。留日期间,姜琦除同盟会外,还加入了光复会。辛亥革命后,留日的姜琦迅速返回温州,发展同盟会组织。1912年孙中山二次革命失败后,姜琦亦随之返回日本继续求学,之后获得明治大学政学学士学位,并于1915年毕业于东京高等师范大学。学成归来,姜琦于1915年7月—1918年1月任“十师”校长{4}。1918年,温州响应护法运动宣告自主,不久即失败,姜琦因此事被省长所疑而遭遇免职{5}。1920年“浙一师”风潮后,姜琦经蒋梦麟推荐,接手经亨颐的职位、继任“浙一师”校长时,仍有议员借温州自主之事和党派问题反对⑥。而1919年新学会成立之际,姜琦的身份为南京高等师范学校教员及暨南学校教务主任,在温州教育界亦有声望。

另一方面,新学会也极力避免煽动“学潮”的嫌疑,《宣言》自辩“并非煽动学生去和教员为难,请做教员的人勿要害怕”{7}。这是因为新学会重新定义了“学”,“学”不再依赖传统与经典,“大圣人”孔子“尚且”还有许多“未觉着的地方”,也不依赖“年龄”“境遇”。这种提法受到杜威的“平民主义”教育理念的影响。此外,具体实践中如何避免以“西学”取代“中学”,从而取消了“学”的主体性,也是新学会留待解决的问题。然而,这并不妨碍《宣言》有着指向切身经验与现实问题的出发点,即“全国人的需要、痛苦”已经无法依靠“旧”学“一齐弄得明明白白”{8},由此迫切需要“新”学来疗救。而在未知的“新”学面前,所有人都平等。故“五四运动”召唤出的“新青年”,因其携带的历史能量、新的想象和可能性,就被寄予了更多的希望。

二、“前史”:从“五四运动”到“学生自治”

新学会同人有感于欧战结束后“学术”和“思想”变迁之快,成立一个机构以便交换学识的想法实际上早已有之。“那‘风驰电掣似的‘新潮流早已经飞渡太平洋到陈旧的中国了”,1919年7月,“吾们一班同志又提起这件事”{1}。“新潮流”中最重要的,恐怕是因杜威访华带来的“教育哲学”。而于7月又提起,则与“五四运动”引起的集体的情绪激昂,及激昂之后团体和思想的分化不无关系。

1919年北京“五四运动”爆发后,地方也纷纷响应。温州的学生运动始于5月22日,不同于北京学生运动走向与政府当局的对峙,温州学生运动更强调经济层面上的“提倡国货”“抵制日货”{2},“学潮”也是在晚清以来“救亡图存”“爱国运动”的脉络中被地方人士接受。温州瑞安人张棡作为典型的地方士绅,从熟人处获知北京大学大闹学潮后,又通过报纸关注后续发展,颇为热心③。对永嘉县学生抵制日货,“将大街东洋堂俱一律捣毁”,亦称之为“藐视我中国已甚”,故风潮乃“日人自取之”{4}。

“十中”“十师”的学生在永嘉“五四运动”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他们与温州艺文中等学校、瓯海甲种商科职业学校等学生共同成立了“东瓯中等学校学生联合救国会”。“十师”学生陈化熙还担任会长,并到上海参加全国学联会{5}。学校提前放假,学生分班巡查日货,惩处偷卖日货的商人,并组织讲演团和“十人团”,中小学部分教员支持并参与其中。高等教育学历的青年学生也参与到地方的“五四运动”中。陈闳慧(仲陶)就读浙江高等學校后返乡就业⑥,他在1919年6月15日发起救国演讲社,7月出版《救国讲演周刊》。除去本地青年和地方读书人外,郑振铎等部分暑期返乡的高校学生也相继加入。《救国讲演周刊》的宗旨便是“唤起一般国民之爱国之心,抵制日货,待持久而有效,借以争还青岛、挽回权利”{7}。换句话说,“爱国之心”不仅沟通了“老师”和“学生”、晚清和“五四”话语,也成功召唤和动员了商人、士绅等其他社会阶层。正是“爱国之心”将“学生”凝集在一起,救国演讲社中的社员,很多是“十中”的校友{8}。此外,自称因“反对校长专断”,在1918年“十中”学潮中被开除的游侠等人,也在其列{9}。

姜琦所撰《发刊词——一名永嘉学术史略》,为《新学报》第1号首篇,可视作《新学报》的总纲。《发刊词》相比新学会的《宣言》,在永嘉学术、永嘉学派的脉络中,更进一步定义了“新学”和刊物的性质。今人所称永嘉学派,一般指南宋永嘉以陈傅良、叶适为代表的学派,永嘉为温州古称,永嘉之学也被视作地方乡学。清末起温州出现复兴永嘉学术的热潮,以孙诒让等人为代表的地方人士,通过追溯南宋永嘉学派,重建南宋至今永嘉学派的历史脉络和人物谱系,辑佚刊印地方乡贤的著作,倡导地方乡学。这股热潮至少持续到1933年刘绍宽(1917—1918年任“十中”校长)、林损、陈闳慧等人创建瓯风社{1}。乡学视角下的永嘉学派及其人物谱系部分为姜琦所继承,即北宋的王景山(开祖)提倡理学为“中国理学之导源”,后接“元丰九先生”,至郑伯雄、薛季宣、陈傅良和叶适,始建“永嘉学派”。不过,姜琦以为,“永嘉学派”的特色在“通经学古,施于实用”,不仅在伊洛之学外别立一宗,而且与伊洛之学“空谈性理”不同,乃是“有用之学”。在这个意义上,姜琦认为,“姚江学派”源出于永嘉学派,由此发扬光大,为日本所采,转而成就了中国近代的维新变法。而清末的孙诒让只在乡邦文献的保存辑佚上被认可。

由此,姜琦以“即体即用”(“有用”“实用”)的学派特色,重建了永嘉学术的脉络。但在姜琦看来,“即体即用”的弊病是,仍拘于“通经学古”(“采用古昔之礼乐制度而见之事功”)。而杜威的“实用主义”与“即体即用”相通,且强调“教育”和现代社会的“新经验”的部分,恰又对症下药。通过调和“永嘉学派”与“实用主义”,姜琦认为必能够创造“适用于今日实际生活”的新学说,即“新永嘉学派”,由此为《新学报》张目。{2}

1919年杜威主义在中国引发热潮,尤其在教育界引起极大震动。《新教育》是杜威弟子的大本營,姜琦身处的南京高等师范学校、暨南学校也是《新教育》倡办机构之一,他受到杜威思想的影响不足为奇。1919—1920年,姜琦任《新教育》暨南学校的编辑代表之一,并在刊物上发表过多篇涉及杜威的文章。但姜琦也非全然赞同杜威学说的虔诚信徒,他所偏重的是杜威关于个人与社会的论述,以及教育在其中发挥的作用。杜威主张,“德谟克拉西”(“平民主义”)指的是社会给予个体自由,同时个体在社会上互相扶助,以谋求社会的进化;由此,教育是培养“社会的个人”③,即“健全的个人造成进化的社会”{4}。落实为学生教育,具体表现在以学生为中心(或“生徒本位主义”,生徒即pupil{5})、启发式的教学和对学生自治的支持。教育不以国家主义为前提,而以改良社会全体、多数国民为目的,这种想法,姜琦于1918年便有提及⑥。此时他更侧重“德谟克拉西”(“平民主义”)“世界主义”以及二者之间的有机想象。教育作为社会各层面个体之自觉、创新的原动力,平等不是“自上而下”的启蒙,教育不是“成熟者对未成熟者施以影响”,而是父子、师生之间,师范、农业、商业、工业、医学等各专业之间,所有人之间的“彼此互相交换,互相协助,共同操作,一致进行”,这就是教育的真意义,也就是“新文化运动”的真意义,最后造就全体人类社会的幸福{7}。

以教育为本源,姜琦重新定义了“新文化运动”,这也直接影响了其时《新学报》的文章主题与内容,即许多文章热衷于为各行业引入最新的西方知识与思想。胡适一般被认为是杜威思想在中国最有力的鼓吹者,不过,杜威的“实用主义”被胡适转化为“实验主义”和“国故整理”,他号召青年进入“研究室”。姜琦同样赞成学理化的深入研究,但是侧重的是不同领域的专门化,专门化也意味着当下性与应用性。这是他试图调和永嘉学派之“体用”和杜威“实用主义”的原因,从而也将新学会与地方乡学区别开来。

姜琦有意将新学会放置于“永嘉学派”的地方学脉中论述,动机并非用叙事策略即可简单概括。其中有对自上而下的启蒙方式的警惕,亦有对地方的内在体认。故而。面对永嘉当地人,姜琦总是呈现出劝说与沟通的温和姿态。《新学报》第3号《地方父老和新青年》一文,仅从标题便可窥见一二。姜琦以人类社会有机体的新陈代谢为思想基础,号召“地方上一般父老”不要强迫青年遵从旧时代的经验,如“五行”、谶纬、运命和报应,而要基于青年心理、个性来教育;要学习西洋父老,以“启发后进,诱导青年,促进人类社会的进化”为天职{1}。文章语气类似晚辈对长辈的“演讲”,地方谚语、本事与“西洋父老”之间并无太多隔阂。

姜琦的发言,可视作新学会中地方新式教育人士对地方整体上的态度。他们积极承担了新学会的地方文教工作,包括面向民众的卫生讲演,面向教育界的学术讲演、创办“商业速成夜校”,还提议推进劝学所、中等学校创办平民学校,温属公立图书馆购置各类新书{2}。不过,注重卫生、商业等实用技术,采用演说、依托地方力量办学校、购新书等形式,更多延续了晚清以来地方重实用的兴学、办学风气③,较新处则在学术演讲。与此同时,新学会也得到了地方的支持,如永嘉商会业董李延镳(立三)、永嘉教育会会长及城区学务委员陈时坤(侠群)便名列新学会会员录。在人事和刊物定位上,地方教育人士有意弥合地方和青年的隔阂,再加上《新学报》学理化的风格,部分出言不逊、冒犯伦理价值的言论所具有的激进色彩就被稀释了。自称“永嘉末学”的张启宇,就称赞永嘉学界能在新文化运动革新“狂潮”中“不慌不忙,零(另)开途径,端端的成立一个学会起来,做根本改革的事业”{4}。

四、悬浮的“地方”:“社会改造”如何可能

地方、籍贯,对求学外地的永嘉青年们来说,更为复杂与负面。《新学报》似乎凭空召唤出了一群超越地缘、血缘、学派的青年,他们分散于全国各个高校,其文章对话对象各有不同,却直接面对国民、妇女、社会主义等超地方性的议题。换句话说,在这种学术、社会议题中,来自地方的切身经验与情感被部分遮蔽。外地写作或许使得他们能抽离出地方的社会关系网和文化空间,在物理、心理上外在于永嘉;只有在具体的细节,或者中学教育这个颇为集中的话题上,地方的经验才多少显露。不同于姜琦所撰《发刊词》平和的语调,列于其后的吴孝乾的《说新》《革新家》等文则呈现出不安定和紧张感。吴孝乾借用生物学的进化论、细胞学的新陈代谢、线性进步的时间观,将“新”与“旧”相对化。同时,以“革新”并“牺牲”的耶稣、卢梭,号召“中国新青年”积极求新{5}。自居启蒙者、革新家意味着自我崇高化和居高临下的视角,同时也包含了将“旧”对象化并给予批判所带来的主体撕裂。某种程度上,地方便是“庸人”“陈死人”所在地,是“黑暗”的⑥和未经启蒙革新的,却与青年的内在经验相互粘连。当说及中学国文教育改革时,杜威等西方教育学知识、学理化的研究方式与厌恶、抱怨的情绪在行文中互相混杂。国文教育中的旧体诗词唱和,被视作集团主义或宗派主义的文化资本,梅祖芬对此颇多嘲讽:“啸月吟风”“咬文嚼字”“名士做派”,最无用却自以为高人一等、排挤他人{1}。而国文教育为主的中学教育与大学教育、社会脱节,导致青年不断碰壁,则是切身的痛苦经验{2}。

对青年来说,字面上的“学识”“思想之革新”,更内在地指向“社会改造”。郑振铎在《新学报》上发表论女性解放、俄国文学、新文化者的长篇论文,同时期在其主编的《新社会》上也发表时评。而后者的自我定位便是“社会改造”,创造“德谟克拉西的新社会——自由平等,没有一切阶级一切战争的和平幸福的新社会”③。“社会改造”的方法除去“哲学人生科学”上的专业化研究,还包括改造乡镇、地方农工的社会实践。郑振铎将大城市之外的地方和人,称作“穷乡僻壤”和过着“上古的生活”的“顽固、愚蠢”的“人民”,二者急需改造,且因为区域小、青年又熟于习俗,故最容易被改造{4}。在郑振铎的论述中,“地方”成为一个需要被启蒙的客体,在空间、时间上与大城市形成新旧的对立。

至于如何去做,郑振铎以为,北京高校学生返乡创办的广州的《民风》和永嘉新学会便是好的例子,即创办地方通俗周刊,普及新文化、新思想。《新学报》的例子并不恰当,而《民风》主要针对广州不良的社会风俗、报刊环境等,进行具体的批评,就新文化影响地方风气的效果而言,无疑更合适。实际上,这也更接近创办通俗报刊的最初主张者陈独秀的意思,他建议《新社会》改为“记载本会附近地方的新闻,随事发挥议论,专卖给这一个地方的人看”的通俗性地方刊物{5}。

沿着改造地方社会的思路重新审视青年主导的《新学报》,“地方”在其中并无位置。“地方”作为“新文化”内涵的“社会改造”,具体落实则依赖以同乡会为基础的学生联合行动。1920年由周予同主编的《瓯海新潮》,由温州籍的学生在北京出版,面向溫州、处州两地发行,刊物宗旨就纳入了“改良地方”⑥。此外,郑振铎生于永嘉,但祖籍是福建。他作为“旅京福建学生联合会”的活跃者,于1920年参与创办的《闽潮半月刊》,相比《瓯海新潮》更为成熟,移风易俗也增加了学理性。“联合会”还组织暑期回闽服务团,计划中不仅包括平民讲演、学术讲习、还负责著作和刊物的出版,亦有入学招待组和新剧组{7}。就“新文化运动”返乡学生自发的地方活动而言,“联合会”组织的团体提供了较为完整的方案。据程俊英回忆,“闽案”是《闽潮半月刊》出版的直接动因,郑振铎在集会时激愤地发言:“日本鬼子在温州开枪逞凶……激起中国人民无比愤慨,尤其是我们福建学生”,“我们福建同学要按照五四的办法,再接再厉地干预国政”,“办个刊物,作为福建同学的宣传喉舌”{8}。而由国家至地方的启蒙思路,也代表永嘉籍在外求学青年的普遍思考。同乡仅仅是同一个“乡”的地理位置,并不意味认同地方文化、地方人物。或许,“新青年”与地方之间原初

的紧张感,推动他们更快地进入了“国”“国民”

“世界”这一系列话语,而“地方”“乡土”作为中介,却需要被改造或被抹去。从“青年”的逻辑出发,最终成型的《新学报》似乎是与地方/居乡人错位的合作,却达成了引入新学的共识。这大概也预示着精英网络的核心从血缘、地缘到现代学统的转换{1}。

结语

概言之,新学会及《新学报》并非如时人所认识的,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中返乡学生主导的地方实践,而是由永嘉当地的新式教育人士与返乡永嘉籍高校青年,依托“十中”“十师”,于“五四运动”后合作且分工的产物。通过学识实现个体的自我革新,最终实现改良社会的目的,成为两群人的共识。透过新学会的前史“五四运动”,可以隐约看到两个群体如何与旧有群体分化、凸显并汇合,其中“学生自治”的理念成为汇合的黏合剂。

新学会在组织、人事上都依托地方。如何处理“新学”“青年”与地方的关系成为重要的命题。地方教育人士在其中发挥了关键的承接作用,姜琦调和杜威主义与“永嘉学派”而成“新永嘉学派”,为“新学”张目。但就青年自身的逻辑而言,“新学”内在的目的是改造地方社会。“新学”的专业化和知识化,如降落伞保护了“新青年”,同时也隐含着悬浮于地方之上、无法着陆的危机。“学派”一定意义上消解了“社会改造”,尽管这背后的分歧并未完全显露。

而“学派”与社会之间的有机想象如何落实,也是新学会面临的困境。以《新学报》上最集中的议题为例。永嘉青年多挪用“杜威主义”等西方教育学理念,他们忧虑传统国文(古文)教育无法提供非科举时代的新式知识和经验,教学方法是诵读记忆而非启发式,内容是古文选读而非系统的知识传授。《新学报》的批评,恰好对应着同时期“十中”国文教师张棡摸索出的国文教育法。1920年9月开始,他开始教授《文章学史》课,挑选古文,点读、示范文法并范读节奏{2}。同时,张棡要求学生写日记,“以收温故知新之效”③,类似日课。事实上,张棡的教学资源有另一脉络,取用资源包括桐城古文、《国粹学报》、刘师培的“文学史”,等等。换句话说,《新学报》并没有与地方的国文教育实践产生真正的对话,在教学方法上亦无法互相说服,反而加深了误解{4}。直到朱自清等新文化人来到“十中”教学,新旧教员大换血,加上白话文教育的体制化,“十中”的国文教育才发生质变。只是“新”的推进,并非如新学会同人所预想的,基于“新旧学术熔化于一炉”{5}。

对于新学会的两个核心群体来说,“新学”“学派”要求学理化和专门化,本身不构成根本分歧。这或许与“学派”并非完全外在于中国学术的传统脉络,同时又承接了西方专业分工的理念有关。换句话说,并非因为“五四新文化运动”面临浮泛化、空洞化的危机,新学会同人才转入专门的学术研究,实际上,专门的学术研究最开始就是新学会的着力点。或许问题是,新学会宗旨“培养德性,交换学识,促进思想之革新”之“促进思想之革新”,流于西学知识的“东抹西涂”{1}。而新学会的处理方式是归结为“新文化”者的道德问题,此即《新学报》从第1号到第2号,从提出相对化的“新”,转而反思新文化者自身,由“思想之革新”退回到“培养德性”。于是,第3号只剩下“交换学识”,即以翻译、介绍教育改良知识为主,也就毫不意外了。

作者简介:赵诗情,北京大学中文系直博生,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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