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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夫人

2019-11-20马瑞玲

夜郎文学 2019年1期
关键词:侗族苗族

马瑞玲

1

云艺演播厅对我而言是一个很特殊的地方。顾氏收藏的民族刺绣文物,在演播厅仓库的黑暗中诉说着非同寻常的美丽。那天,顾氏的手下夏万雄将它们从仓库抬出,堆了一地。演播厅后堂瞬间樟脑味弥漫。

嘿,这真是一些游走于“价值连城的艺术品”和“普通物件”之间的东西!有人把它们当衣物,有人将它们视作商业价值物,有人把它们当作人类的文化艺术瑰宝。前两种人,顾氏是不乐意接待的。我作为后者,得以零距离观察和触摸这些瑰宝,那感觉真是同在博物馆里隔着玻璃瞻仰大相径庭。期间我朝厅堂深处看了一眼,发现一个类似于清代汉族贵妇的背影。那个女人骨相太好了,她的肩膀隐藏在饱满圆润的托肩之下,使我想起雾凇包裹的瘦削枝条。她是顾氏特邀前来“试穿”民族服饰的朋友。大凡好的衣服,一上身就能使人找到感觉。她一定是找到特定的“那一种”感觉了。她在厅堂深处独自走来走去,内敛端庄,不张不扬,却又尽显妩媚, 充满了如诗如画、耐看养眼的中国式古典美。不过,顾氏说,她身上那件并不是汉装,而是“侗族的大户人家流传下来的一件宝物”。

大襟、布纽扣、镂空铜扣子、托肩、宽袖,这些本是汉装的特征。我如今才知道,原来侗族服装艺术中也具有汉装的语境。这件衣服的刺绣十分精美,鱼、龙、鸟、兽和昆虫图案组成整个花边构图,在韵律、节奏、对比、重复、均衡、连续、交错穿插、疏密等方面都符合美学规律,达到了极高的审美境界;后襟上的贴绣大蝴蝶更是灿烂无比。这件衣服同苗衣的繁复华丽、无处不花相比,显得惜墨如金,更追求精致。当年绣这件衣服的人,真是精湛非凡。大约是为了追求更细微精妙的效果,作者并没有采用捻度较高、线身并不平滑的侗式绕线,而是采用了细密平滑的苗式绕线;在用打籽绣填充花纹的时候,也没有采用侗族特有的拉尾打籽绣,而是采用了典型的苗式打籽绣法。仅有胸襟处那两条大龙身上的棘状凸起,采用了侗族独有的“圆圈式辫绣法”。这真是点睛之笔!它低调含蓄地使龙离开了原先的平面,呈现出一种半立体的、庄严的浮雕感。两条大龙因此而显得具象起来。

我擅自称这件衣服为“蝶衣”。那天看完蝶衣回家的路上,我老觉得满大街的现代服饰是那么浅薄、鄙陋不堪。后来我邀请摄影家罗金合先生对顾氏藏品进行微距拍摄,以期在高分辨率的情况下观察它们的形态、色彩和质感。这样我就不用为了看它们而跑十几公里到云艺演播厅去了。以后,每打开电脑看一遍,都会产生几分新认识和新想法。我沉浸在对“蝶衣”的迷恋之中。试图搞清楚它所蕴藏的种族历史记忆。然而那图纹、针法的后边,有许多我无法看透的东西。为什么除了胸襟处的两条大龙,其他出现的龙都是鱼龙?所有鸟的翅膀和尾巴所占的比例是那么大,显出一种羽毛蓬松的效果,这算是侗族风格吗?这件衣服的主人是谁?我相信穿它的人就是作者自己。她一定很美。衣服因美人而存在,美人已逝,她的手迹却留了下来,在岁月的洗礼中,黑色的底布、大红段子的襟边褪去浮华,成为不可再造的原初、成了世间的唯一。

我称她为蝴蝶夫人。

她一定嗓音低柔。眼眸低垂。神情迷惘而淡然。

我想象不出她的脸孔。她留给世人的只是一个窈窕的影子,就像我在云艺演播厅看到的那个身影一样,把灵秀的骨肉掩藏在宽大饱满的大襟之中,袅袅婷婷,向时光深处走去。什么人生无常、什么世事沧桑,都可以忽略不计,只剩下一个“谜”字。

2

在黔东南宽广的山脉中,溪河交织、森林茂盛,藏着一个曾经很富庶的龙氏侗族寨子。历史上龙氏家族每户的田地都在八百石以上,家家都养有长工,龙氏的女儿一律骑马出嫁。后来龙氏辉煌不再。现在山外大世界的历史已经行进到咸丰与叶赫那拉氏兰儿初遇、迸发出爱情火花的时期。寨子内发生了一件事情。龙氏的一位女儿对众多表兄都不感兴趣,也不肯到寨子里的“月堂”去同别的年轻人聚会。在夜晚,跑到她吊脚楼下弹牛腿琴的小伙子有不少,但是她将窗户关起来不搭理。谁要是敢在她楼下吹口哨、呼喊、用竹竿子敲打她的窗,一瓢冷水就会从窗子上泼下来。

女儿不肯嫁人,其实是一种对平庸的反抗。但龙氏夫妇把这理解为女儿想永远留在家中享福。他们越发怜爱起女儿来,想方设法要为女儿设置一个什么门面,以作为补偿。龙氏夫妇的做法是参照山外大世界汉人养“斋姑娘”的习俗,为女儿建一座庙堂。

不久,寨门口出现了一座松塔状的青瓦建筑。至于里边供奉的是哪位神,龙氏夫妇并没有明确。大伙只知道这是龙家女儿的烧香拜佛之地就够了。这附近的穷人当然要来祈福许愿。临近寨子举行某些祭祀、解决什么纠纷,也喜欢到这儿来行事。这样一来,龙氏祖先的名望在沉寂多年以后,现在又添了一笔新的辉煌。

以二十八条腿的塔楼取代四条腿的红漆板凳(注)为嫁妆,龙氏的女儿嫁给了神。

3

在层层青山之外,在苗族的地盘也发生了一些事情。苗族的历史大事多与造反有关。的确,苗族的血液里流着桀骜不驯的基因。他们有着自己独特而成熟的社会制度。同宗的一个或者数个自然村落,总是藏有一只铜鼓或者木鼓作为圣物。当十三年一度的鼓声敲响,人们跳起芦笙舞狂欢,召开全体宗亲大会,选举“果略”(鼓头。也就是他们的村寨宗亲组织的一把手);同时也选举其他领导:果叙(歌头。相当于文化部长);果当(桌头。相当于饭店的大堂经理);果熙(礼头。相当于礼部尚书);果扎(武头。相当于武装部长);果养(活路头。相当于劳动部部长);顶榜(护尉);珈也扬(粮头。粮食厅厅长兼后勤部长)。并且还要商讨决定本宗亲之内的各项规章及大事。这种原始的民主体现出无以伦比的庄严、神圣及稳定性。

除了这个最高权力机关,苗族社会还定期召开宗亲之外的“议榔大会”,解决各种民事或者刑事纠纷、组织对敌斗争什么的。议榔大会的头目当然也是大家推举出来的,体现的是真正的民主。此外苗族各寨子还有自己的“理老”。一些德高望重的老年人按着传统,关注着整个村寨,洞悉着每一户吊脚楼上的炊烟,对每位寨中成员了若指掌,对万事万物心中有数。在“理老”们的监视之下,整个寨子在有秩序地运转,千百年来按着既定的路线生息,期间要是出现什么与众不同的迹象,理老们就会立刻觉察并采取种种有效措施进行管束。

由此,苗族社会在“鼓社”、“议榔”、“理老”三大制度的领导管理之下,无比稳定、无比顽固、难以同化。在连年灾荒、而国家机器却对他们的疾苦视而不见,对他们一路碾压践踏的情况下,他们当然要反抗。

于是,苗族男子汉们造反了。龙氏女阴柔地反抗着平庸,苗族男人们阳刚地反抗着暴政。在这个世上,其实每个个体和集体,都有着自己期望反抗的东西。

4

张秀眉是苗族起义头领中名气最大的一位。其实他姓李。少年时代他曾为一户姓张的人家放牛,于是雇主就慷慨地赐他姓张。就像唐伯虎卖身华府为奴、被赐姓华那样。他的父母为他取的名字是“宝兄”。这位宝兄后来的影响力虽不及他的祖先蚩尤那样深远广大,但在国内也达到了被编入历史课本和在广场上竖立其铜像的级别。他的故乡台江县以自己的方式,在持续地纪念他。

我翻阅了很多资料,想找到我感兴趣的东西。官方文献对这位宝兄当然不会进行具体刻画,千篇一律地只说他骁勇善战,即使到了兵败雷公山的最后时刻,仍然意志坚定、毫不动摇,最后“从容就义”。民间对他的传颂可就异常生动了。故事里说,他曾剖开大鱼肚子,获得剪刀一把,成天躲在家中剪纸人。他的兵都是纸变的,可以不吃不喝,只顾打仗。他的地盘都是靠纸人打下来的。还有一个故事说他在起事之前,隐居在深山苦练武艺三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父母在家中为他举行了“阿比”仪式,招魂超度。在厅堂内设置簸箕,簸箕上插篾圈,篾圈上套一件宝兄穿过的衣服。正当一名招魂主持人擂响大鼓、另一位吹着芦笙“踩堂”之际,我们的这位宝兄突然英姿勃勃地走进了家门。

而事实上,真正的宝兄在十一、二岁时,他那穷苦的父母就去世了。他不得不帮工度日,连姓都被人家改了。打短工打到咸丰五年,宽阔的苗疆大地上水灾、虫灾、旱灾此起彼伏,官府对饥民们毫不怜悯,反而“提甲追征,狱之为满”。饥民们哀号了几年以后,终于造起反来。此番聚众闹事的苗民大约有数千。他们当然遭到了官府的镇压。于是更大的民变被激发了。饥民们冲进台江城内,杀了知州大人。宝兄乘这个机会也造起反来。史书里说他“以刻木缚鸡毛、火炭传令”,引起贵州东南千里苗疆群起响应。他的确像文献说的那样骁勇善战,从掌梅里一直打到古州厅(今榕江),控制了贵州东南部的大部分地区。他的兵源来自广大穷人。他把从官府手里夺来的土地分给农民。亦兵亦农、耕战结合的政策,有效地解决了队伍的给养问题。他靠着走群众路线而不是靠纸人纸马,成功地将他的起义维持了十八年之久。

传说版宝兄与现实版宝兄仿佛两根叙事线在历史的烟雨中各自伸展演绎。最后交织于同一个结尾:在1872年,他的部队在敌我力量十分悬殊的情况下,于雷公山覆灭。他堂堂正正地在阵地上失败了。而不是像杜文秀的政权那样殇于内奸、也不是像李自成的队伍那样被糖衣炮弹击溃。

传说版宝兄与现实版宝兄还有一个交织点。那位立誓不肯嫁人的侗族美人儿,出现在交织点上。此后所发生的事情,真实性和虚构性相结合,构成了一种迷人的、面目朦胧的意象。当她宣布要嫁宝兄以后,她的父母很吃惊。不过,大家会理解的。在周遭全是凡人、山外大世界饿殍遍地、乱世纷争的时代里,她心目中最大的英雄和最美的美男子,除了传说中的宝兄,还能有谁。

5

那一天,大山雨雾弥漫。茂密的树林后边,松塔状的鼓楼时隐时现。这座二十八条腿的建筑将永远留在蝴蝶夫人的娘家侗寨。她现在带走的是四条腿的红漆板凳。她在几位女伴的簇拥下走出娘家寨门。身后,大片青瓦木房子户户相连,她们从屋檐下一路走来,绣花鞋并没有被沾湿。在寨子口,一匹白马被牵了过来。她抓住马鞍子上的铁扶手,使劲一拽,同时把一只脚踏进脚环,一跃上了马背。而后她的绣花鞋尖向上勾了一下,两条隐在宽阔裤管里的腿往马肚子上一夹。马转动着身子走动起来。她扭过高贵的头颅,向侗寨告别,向塔楼告别。马也昂着头颅,抖动着漂亮的鬃毛,向这个地方告别。马儿哒哒地远去了。她的银帽、银项链和银耳环在迷蒙的背景中闪闪烁烁。黑色的背影隐隐约约。大红的襟边、后腰上的彩色大蝴蝶无比娇艳。

她这一去,等待她的是变故和流离,还是美满安详?发生的事情扑朔迷离。我在民间故事里没有找到她。只好转向文献。而文献并不会记载人们真正想知道的那些东西。史书不厌其烦记叙的只是关于张秀眉义军被镇压的过程,及后来的新中国对其起义性质的高度评价。据一位导游向那些参观张秀眉广场的游客介绍,张秀眉被斩首以后,胜利者们在其头颅上凿洞,灌入桐油,置入灯芯,点燃悬挂在台拱厅(今台江县城)的城楼上。我想象那曾经活跃着智谋的头颅,被改造成一盏灯以后,一定充满了一种震慑而恐怖的魅力。将革命人士的首级公开示众、起到杀鸡儆猴的效果,是历代统治者常用的办法。其实这反倒激起了人们对被砍头者的崇敬,甚至对民众起到一种鼓舞作用。事实上,张秀眉之后,一直到民国,苗疆地带一直造反不断,规模或大或小,范围或宽或窄,长长短短、此起彼伏。那所有的起义,都未能突破小生产者的狭隘意识,缺乏远大的政治目标和军事策略,最后都无法逃脱被镇压的结局。

张秀眉(宝兄)的命运,就是农民的命运。

农民的命运,就是蝴蝶夫人的命运。

她像一只蝴蝶一样飞走了。此后的一百多年时间,即便是火山也已然冷却。她的蝶衣像一件绝美的容器,装载着历史、民族和人生,幽幽地散发着体温。

注:四条腿的红漆板凳是侗族必备的陪嫁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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