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度凉(短篇小说)
2019-11-20代廷晴
代廷晴
在这个小城西南边的半山上,有座旧房子。斑驳的白墙,掉了漆的红色木窗。我偶尔会一个人去那里住。大多数的时候,我住在城里的公寓里。我不知道那屋子是什么时候什么人留下的,以及它为什么属于我。屋后的梨树,树干已经很苍老,年年开着繁茂的花。暮春时有几天,总会有雪样的花瓣覆在青色的瓦上。
如今,城里总有很多人把狗当宠物养。这些狗平时还被训练得挺安静,不会乱叫。但是有一天夜里,每一只金毛、哈士奇、萨摩耶、牧羊犬、蝴蝶犬和小泰迪,它们似乎同时接到某一种神秘的信号,一起狂吠。它们不是此起彼伏的叫,而是构成了多声部的大合唱,倾泄而出,连绵不绝。我不知道人们是不是都睡得特别沉。没有主人起来管他们的狗,也没有人起来抗议别人家的狗叫。
在这样的夜里我无法入睡。我在床上烙饼一样翻了许多次身,想起我半山上的房子。我爬起来,裹上一件红格子的袍子,把被子、床单和棉絮一起卷起来放进汽车的后座,开车来到山上。我抱着被褥走进小屋,才觉察到我光着的小腿冷得发青。
我铺好床。因为怕冷,没有脱下袍子就躺上去了。床真硬。我想起这是没有床垫的,下面只铺了杉木的床板。但终于还是睡着了。
半夜的时候,听到有人叫我,声音很轻。我努力想睁开眼睛,但总睁不开。
终于醒了,我掀开被子的一角坐起来。这时我觉得我宽大的被子一侧下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我拉开被子,看到一个非常瘦弱的小男孩儿蜷缩着,穿着黄绿相间的T 恤。我用手把他的身子扳过来,发现他几乎没有重量。我心里正在惊奇,转头又看到被子的另一角下面动了一下。我又拉开,里面有一个穿红衣服的小女孩。她是小男孩的妹妹。原来刚才那声音就是小男孩发出的。他叫的是他妹妹,不是我。她妹妹跟我是一个名字。
我终于醒过来了,坐直身子,发现屋子里还有好几个小孩儿。他们蜷着身子躺在脏兮兮的水泥地上。见我坐起来了,他们擦擦眼睛,也跟着坐起来。原来他们都是些无家可归的孤儿。
这时我发现,我睡觉的时候窗子没有关,风正向屋子里面吹着,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我面无表情,说你们全部都必须离开,因为这个地方只能是我一个人的。他们不情愿地站起来,离开了,其中一个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但他们都没有说什么。他们离开之后我发现床上还有几件小衣服。他们出去山风一吹,应该很冷罢?我想了一想,也只能作罢了。
天终于亮了,我要离开这幢旧房子,回到城里公寓有家人的屋子里去。我走了一半路程,看着路边裸露的一大片黄色泥土坡,忽然想起来:昨晚我出来的时候他们在哪儿呢?他们有没有听到狗叫,有没有听到我开门关门和汽车发动的声音呢?我又走了一段,心里想着不是滋味,重新折回山上去。远远地我发现大门上半部分坏掉一大块漆,露出黄色的本木。我心里很不快。
走进屋里,我居然看到有更多的小孩儿在里面。他们正在厨房煮东西吃。一个穿红色衣服的小女孩(是不是昨天夜里穿红色衣服的那个呢?)给我端来一碗汤圆。我吃了一口,特别难吃,我哽了一下。这汤圆应该是用那种发霉的糯米粉做的。
我嘴里含着一口汤圆,抬头看到屋角堆放着好些米粉,米袋子胡乱地放在旁边。我把手插进米粉里,发现里面长出了好多蘑菇,浅灰色的,长得很大朵。我撕开一朵闻了闻,隐隐有些木腥气。我心里想这是柏杨树朽掉的那种味道。
这个时候我怀疑,这一切会不会只是个梦,我到底有没有醒。我又使劲睁眼,发现我睡在原来家里的大床上,面朝着有榉木衣柜的那一面。我看着那些暗黄的木纹,心里还是记挂着,那些小孩儿到底怎样了呢,还有那些面粉,真的不能再吃了啊。
我又爬起来,直奔我山上的小屋。我看到许多人正在拆我的屋子。我想来想去他们从来没有通知过我要拆呀。我看到我的书被他们烧了。那些黑色的灰烬,看起来还是叠起的书页。我看到我的木吉他被他们用电线绑起来,准备带到哪儿去似的。黄色的椴木吉他,被红色的电线绑得像个奇怪的大粽子。我大叫,说你们不能带走我的吉他!一个穿灯芯绒茄克的男人正在挥着手臂指挥,听到我的叫声,他抬起头来说:你做梦呢,我拆这个房子才赚不到五千块钱,我亏大了!我发现这个男人是我组里的一个同事,与我共事十年了,以前关系很好。我甚至让他在我的论文上署上他的名字。我心里难过,但却不知道怎样阻止他。我看到那些红色的窗框被扔得到处都是。那几件小衣服也被扔在地上。我还看到院墙上有两株鸭儿草被他们拔了,浅蓝色的花瓣耷拉着,又脏又蔫。我只能大哭,因为我模糊知道,虽然拆房子他们没有通知我,但这房子早就是要拆掉的,我无法阻止。我茫然四顾,发现刚才那几个小孩子在废墟上快乐地跑来跑去。他们欢叫着,把那些七零八落的窗框和烧得残肢败体的书,再次丢进火中。
我站在边上,眼泪一串串地掉下来。那个穿灯芯绒茄克的男同事走来,带着冷淡的笑对我说:“有什么好哭的,这本来也不是你的房子,便宜你住了这么多年!”我一想好像也是,我有理由为本来不是我的东西而哭吗?于是便不哭了,怏怏而退。幸好我还可以回到城里的家。
我掏出钥匙开门。钥匙在锁孔里转来转去。门老打不开。我取出钥匙仔细看,心想是这把呀。我正要再次把钥匙插进去的时候,门开了,里面探出了一个男人的头。“你谁呀?”男人说。我恍惚记得这男人应该是我的丈夫,因为他的额头上有一条深深的横纹。我对这条横纹印象太深了,因为它总使他看起来一脸凶相。我侧身要挤进去。我说我冷得很。
男人“嘭”地关了门。那一瞬间我清楚地记起,他身上那件镶白边的藏蓝色家居服也是我不久前买的。还有他脖子后面凸起的那坨肉,我似乎也在睡梦里模模糊糊地摸到过。我站在门口,腿发起抖来。
门又开了,男人抱了一床棉絮扔出来,说你冷这里还有一床棉絮,你还有南山上的房子!说完他又关门进去了。山上的房子都拆掉了呀,再说那也不是我的呀!我叫起来,但是声音抖抖索索。屋子里听不到一丝回音。
棉絮在地上摊开了,我发现里面竟然包了几件我平常穿的衣服,其中还有一条我最爱穿的背带阔腿裤。这男人还是周到啊。
我四下看了看,在楼梯拐角处捡到一段绳子,心想保洁员没把这个捡走真让我感激,也有可能她早就知道,故意给我留下的。我把棉絮捆成个包袱背上,走路回老家。
这床棉絮会很有用的。以前我在老家睡的那个床上,棉絮已经又老又硬了,我想我睡一晚也受不了的,它会把我背硌得生疼。我在这样想的时候,我背上的骨头已经隐隐地痛了起来。
回家的路是时长时短的,有时五十里,有时八十里,有时甚至有千里之遥。不过最短的时候,它其实不过只有十里。有很多次我都惊奇于这段路程的长短不定。
今天是这条路变长的日子。我走得腰酸背痛,两只脚杆也摇摇晃晃。我开始后悔。即便自己不开车,为什么不叫一辆车送我。正在这样想的时候,我看到了路边那棵最熟悉的樱桃树。现在吃樱桃的时节已经过了,但看到树还是很亲切。那时吃樱桃都是坐在树杈上,摘最红最大的吃。我对超市里卖的那种寡淡的樱桃,从来嗤之以鼻。现在这棵樱桃树只有半边身子,另一边,因为枝叶挡住了稻田的阳光,被大哥锯掉了。
樱桃树不是长在屋子附近的么,可是我家的房子呢。我抬起眼睛四处找。我眼睛虽然近视,但不至于连一座房屋都看不见呀。
太阳很大,因此我只能虚着眼睛。我看到了一幢新修的三层小楼矗立在眼前,茱萸粉的瓷砖贴在墙上。我想,现在早就不兴在外墙上贴这种瓷砖了,大哥还贴!又想,我上个星期来的时候,还是以前的木屋子呢,檐上还挂着蜘蛛网呢。大哥可真是够快!
屋子下面砌了很高的台阶。新錾的石料,还有些青白的粉末,阳光下显得安静又雄伟。台阶还转了三道拐。我想大哥何故如此?
我希望母亲这个时候看到我 。以往每次她都会坐在最方便看到马路的屋角。听到我大叫一声“妈”,她就拄着拐杖,颤颤地站起来,大声地说:“你回来了呀?有没有吃饭呀?”其实她完全可以等我走拢了再问我吃没吃饭的。可她每次都这样。
看不到母亲。我想,听到一两声狗叫也是好的,也还是没有。我爬上那石阶,一步一步,走了好久,大腿越来越酸。他们把原来的地基抬高了很多。
大门虚掩着。我总算没被锁在外面!这样想的时候又觉得有希望起来。房间的结构复杂而奇怪。我先经过一个很大的前厅。没有人,里面摆着新买的暗红色的木沙发,我摸了一下,又看了一下,不知道这是什么木料。对于这空空的大厅来说,即便是这套大沙发仍还是小了。
我继续往前走。大厅里还摆着新的餐桌和椅子。他们是没来得及把这些放进餐厅呢还是要把这个大厅租给别人卖家具呢?我正想着,侧门里传来“吃吃”的笑声。我听到那是三姐的声音。又听到二嫂用很快的语速说着什么。我推开了门,见大嫂围着围裙在摘四季豆,豆角被她从中间折断,拉出很长的须须。地上还横七竖八地堆着一些山药,看样子是要准备削了。有很多人要来吃饭似的。她们见我进来,什么也不说了。二嫂抓了一把盘子里的葵花籽,扬起她小巧的脑袋,“噗噗”地吐起壳儿来。我问“妈呢?” 二嫂向另一个房间努努嘴。我走了过去。
在一个长长的房间里,母亲坐在房间里唯一的一只凳子上。这是一只老式的方凳,杉木的。我记得一只角上被碰掉了一点点,但是木漆还是很亮。我看到母亲瘦了许多。我说“妈”。她不理我。我又说“妈,我的房间呢,我想把东西放一放,背着太重了。”
母亲抬起头冷冷地说“哪还有你的房间!“
我说为什么不保留我的房间,既然现在房间这么多,人又这么少?母亲说:“你问问你自己!”
这时二嫂走了进来,她看到我似笑非笑 :“妈加你的微信你都不理,哼!”母亲什么时候加我微信了?她八十二岁了,她不识字,她耳朵也不大可能听见语音。她加我微信?
二嫂说,你自己想想你一天都在干什么?微信群里,一家人谁都在,就你不在,商量什么都找不到你!你还回来找你的房间?
我一天到晚干什么你们居然不知道吗?我那么苦那么累!还有我总是睡不着,总是听到狗叫!你们有听到那么多的狗一起叫吗!我哭了起来。二嫂还是冷笑。母亲也不说话,冷冷的。我想三姐应该替我说句话吧,小时候我和三姐一起睡了那么多年,总是晚睡的她还总是把冰冷的脚趾头伸到我的下巴底下或是胳肢窝里。我叫三姐三姐,空空的房间回荡着我的声音。我想她可能是为了避免尴尬,找个地方躲起来了。
我被一家人抛弃了。
大哥和二哥进来,他们都给自己提了只母亲坐的那种方凳子。大哥又拿进来一个棋盘,好像他们俩兄弟要下棋了。这棋盘我是记得的,这是父亲自己做的。“楚河汉界”四个字,是父亲写得最好的字,他练了许多回。棋盘上的清漆也上了好几层。我想大哥二哥既然还记得他们少年时期下棋的游戏,他们就会想得起那些年我们在一起相亲相爱的日子。也许我就仍然会有一个房间,就是过去那种小小的房间。他们如果愿意,甚至可以在那里堆放他们不要了的东西。我只要可以躺下来歇一下就行。
我终于把背上的包袱取下来,立在墙角。显然大哥二哥的兴趣不是在下棋上,似乎他们只是来告诉我,他们是站在同一边的。我对大哥二哥说“到底有好多事情是我不知道的?咹?”二哥把脖子往左边偏了偏:你不晓得的事多着呢,你谁也不关心,只关心自己!二嫂也说,妈都会跳舞了你不晓得?啊啊,母亲的老风湿原来好了的呀,真是太好了!但她刚才为什么不站起来呢?我来不及想更多,母亲居然可以跳舞,这太让我高兴了!我快乐地拉住母亲,我想跟她跳一支舞!
我轻轻一带,母亲就跟着起来了,衰老、瘦削又轻捷。母亲被我带着转了两圈,又坐回方凳上,瘦瘦的腿长伸着。我想要回我的房间或许还有希望。我并不想长期占有,只是周末回来的时候,有张自己的床可以躺一躺。
我又提了一次,母亲说:你好久都没回来看我呢!我明明上个周才买了好多枇杷回来的!二嫂又说,今天是母亲生日,我竟然什么礼物也没有买。我想了想,似乎确切地记得母亲生日,离今天还有整整四个月。
我知道我是被抛弃了。我继续背上我的包袱,从母亲的屋子走出来,走过长长的大厅。走上那些拐过来拐过去的石梯。
小河里的水比过去细了不止一半,差不多只是一条线了。许多的空心莲子草浮在水面上。刚才来的时候只顾看房子,没注意到这些。路边还有一棵李树,结着畸形的李子,像一根根胖胖的手指模样。我当然知道他们可以对别人说这是新培育的品种,只有我知道这是污水的原因。我也知道新修不久的水泥路有一天终会被荒草掩盖。包括茱萸粉的墙也是。有一间房屋没一间房屋有什么区别呢。
我看到一只白鹭枯瘦的细腿站在田埂上,它没有看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