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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 兰(短篇小说)

2019-11-20

夜郎文学 2019年1期
关键词:秀兰麦子太阳

巴 城

麦子熟了。

四处的田野一片金黄,热乎乎的风从头上滚过,鼻孔里便扑进了粮食淡甜的香味,麦子们静立在这片厚重的土地上,它们长长的麦芒直立着刺向蔚蓝的天空。在阳光温柔的手掌的爱抚下,它们虔诚地低着头,像思想着的哲人。风儿轻轻吹过,留下的声音,像是它们的歌唱。麦子们在风中摇曳,它们真诚地感恩着足下的这片土地和头上的那轮太阳。

秀兰躺在院坝中那棵槐树下的竹椅上,她眯缝着眼晴看头上的天空。天空一片湛蓝,几朵白云在悠闲地飘着,啊,变了,变了,变成了一只温驯的小绵羊,又变成了一头大大的水牛,再变成了一只凶恶的狗。嘻嘻,秀兰开心地笑了。这时太阳像一颗巨大的蛋黄,散发着淡淡的光辉,刚吃过早饭,太阳的性子还没有火爆起来。

秀兰打开手机,戴上耳机,里面就叽哩哇啦地唱起来。听了一会儿,她的心烦了。

要割麦子了,爹咋还不回来?秀兰想。

秀兰今年十八岁,漂亮的鹅蛋脸上闪着红扑扑的光,一双杏眼又圆又黑,一头瀑布似的头发很随便地披在身后。更令她又气又羞的是她的前胸,去年还是两颗硬砣砣,仿佛在一夜之间,两个硬砣砣像发了酵的馒头长大了,把胸前的衬衣都撑得快要破了。

说亲的人踏破了她家的门槛。前天刘媒婆还来过咧,说的对象还在山的那一边呢。

唉,唉,羞死人喽!秀兰的脸红了。

秀兰家的麦子地是全村最大的麦子地,麦子颗粒又饱又满,金灿灿的。秀兰的爹前几天就去请人割麦子了。家里人手少,只有爹、娘和秀兰三个人。哥哥上大学去了,秀兰爹又不让她割麦子,只叫她在家做饭。爹疼她,一个细皮嫩肉的女娃子,晒得了太阳么?还有那麦芒粘在身上又痒又痛,她受得了么?

爹呀,快回来吧!秀兰心里在喊。

秀兰想马上就把麦子割完,就到城里二姐那儿去玩。城里真好玩,啥都有,还可以看电影儿,还有杂志看。秀兰想。

阳光的光线像一颗颗烫红的针,扎在身上竟有些烧乎乎地疼,秀兰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秀兰,秀兰,这死丫头,憨包女娃子,你醒醒呀!秀兰的爹回来了。他伸出蒲扇大的手捏秀兰那嫩嫩的鼻子。

秀兰翻了一下身,醒了。她揉揉睡眼惺忪的眼睛。

啊,爹回来啦!秀兰不好意思地说。

嗯!秀兰的爹说。他那古铜色的脸上汗水成行地流着。他一只手拉开衣襟,一只手用草帽飞快地扇着。他的身后站了五个身材敦实的汉子,手中都握着一把锃亮的镰刀。

割麦子的短工来了。秀兰想。

快,秀兰,去烧点开水,过一会儿我们还要去割麦子咧。秀兰爹说。

哎!秀兰己经飘进厨房里了。炊烟从屋顶上升起来,在风中摇摇晃晃地摆来摆去,像是在跳舞。

秀兰的爹就和那几个人摆龙门阵(龙门阵,四川方言,聊天的意思),天南海北地吹得很高兴。吊扇在他们头上呜呜地转动着,他们很响亮地笑着。

一个肤色白净的小伙子腼腆地坐在那儿,一言不发。他留着平头,一双眼睛大而有神,穿着一件土黄色的衬衫,窄窄的肩膀让人觉得他很瘦小。

枫娃,咋不开腔?一个人对他说。

他笑了笑,落出两排整齐而又雪白的牙齿。

秀兰很快地端出了热气腾腾的茶。她发现了桌子边上坐着一个清秀的男孩,心中不禁怦然一动。

枫抬起头来,他的目光不经意地与秀兰的目光相遇,秀兰睁大那双圆圆的杏眼火辣辣地看着他,乌黑的眼珠一动也不动。

对视了一阵,终于,枫红着脸低下了头。

秀兰心中一阵得意,她抿着嘴走过去了。

这个憨包样,秀兰差点笑出声来。

你家这个女娃子看来挺懂事的。一个中年汉子对秀兰爹说。

就是有些野,都是她妈惯的。秀兰爹说。

又神吹海聊了一阵,秀兰爹便带那几个人割麦子去了。

临走时,秀兰爹把秀兰叫出来,他说,早点把饭做好,多炒几样菜,再到二叔家的小超市买一瓶酒,不照办的话,看我回来如何收拾你,嘿嘿!他伸出扑扇大的手,做了一个揪鼻子的动作。

秀兰说,知道了,知道了。这时,树上的知了唧唧地响成一片。

秀兰爹他们几个人就走了,扑踏扑踏的脚步掀起阵阵的灰尘。

秀兰就依在门框上看着他们远去,她看见枫赤裸着两只膀子,那肉皮跟她一样,又白又嫩,在阳光下闪着眩目的白光。

这憨包,太阳不把你晒死才怪咧!秀兰想着想着就笑了。

太阳高高地挂在田野上的天空,像颗火球在呼呼地燃烧,烤得地上滋滋作响。秀兰爹他们几个人挥汗如雨地割着麦子,在他们的身后,麦子成捆地躺在地上,像熟睡的婴儿。镰刀在他们的手中欢快地舞蹈,发出富有节奏的咔嚓声。

狗日的,太阳才毒咧!一个汉子直起腰说。

枫低着头蹲在地上。镰刀在他的手上嚓嚓嚓地啃食着麦杆,汗水打湿了他的背心,紧紧地贴在他身上。

爹,吃饭了。秀兰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喘着气,高高的胸脯急剧地起伏着。

好吧,秀兰爹说,他也满头大汗,累得直喘气。

饭桌上,香喷喷的饭菜摆得满满的。秀兰的爹不住地招呼大家喝酒、吃菜。他们兴奋地谈论着,今年又是一个不错的丰收年。

枫不喝酒,他挺矜持地夹着菜,他不说话,像在思考什么问题似的。

嘿,小伙子,吃菜啊,别客气嘛!秀兰的爹对他说。

他看了看秀兰爹,礼貌地笑了一下。

吃罢饭,几个割麦子的短工到西厢房睡午觉去了。天太热了,正午时一般没有人出坡劳动。

秀兰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调皮的她要看看他们睡觉的样子。刚走到门口,她就听到此起彼伏的鼾声,像闷雷在房间滚动。

她正要离开,听见有人在叽里咕噜地说话。于是,她又转过身,把眼睛贴在门缝上看。

只见枫的手里捧着一本书,正埋着头起劲地小声读着。他光着脊背,背上的骨头高高地耸着。这时秀兰才发现他真的很瘦。

枫还在叽哩呱拉地读。

秀兰忍不住扑哧一下笑了,她在笑这种外国话听起来很滑稽,很有意思。

枫一下子转过头来,他把书放在床上。他打开门,秀兰红着脸站在外面。

哦,是你。枫说。

你在干啥?秀兰问。

读英语。

英语,哦,还看不出来你还会英语呢!

枫笑了。

秀兰对枫笑了一下,就要走。枫叫住她。

嘿,我还没问你的名字咧。

我叫秀兰,你呢?秀兰说。

我叫枫,枫叶的枫,好听吗?枫说。

秀兰点点头。她抬起头看着枫,枫的脸腾的一下红了。

秀兰的心砰砰地跳着。

这时,太阳的光暗了一些。一只蚊子飞来飞去,然后在枫裸露的胳膊上,啪地一下,枫打死了它。

嘿嘿,枫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初夏的天,像个变色龙似的说变就变。这天,秀兰爹他们几个人正忙得热火朝天,天上就堆积起了滚滚的乌云,雷声也轰隆隆地响起来,豆大的雨点哗的一下就像子弹一样射下来。

秀兰爹他们个个连滚带爬地跑回来了。秀兰看他们个个都淋得落汤鸡似的,忍不住咯咯的笑起来。

你个死丫头,还笑,看我不打死你才怪咧!秀兰爹狠狠地剜了她一眼。

秀兰爹他们几个人在堂屋里打扑克,他们玩的是“剃光头”,输了就钻桌子。他们起劲地笑骂着,不时爆发出一阵呵呵的大笑。

枫悄悄地走进西厢屋。他拿出他带来的竹笛幽幽地吹起来,那曲调忧伤而又绵长。

雨点砸在房子上啪啦直响,天空暗了,铅块一样的云朵压在房顶上,四处一片朦胧,屋檐水顺着屋沟直往下淌,砸得铁桶叮叮当当地响,这响声时急时缓,时缓时急。

秀兰坐在屋子里,托着腮出神地看着窗外的雨景。一阵悠扬的笛声飘进她的屋子里,她静静地听着,听啊听啊,她有些想哭。

这曲调太忧伤了。

秀兰走过去,枫还在起劲地吹。秀兰就静静地坐在他对面,端庄得像雕塑。枫吹完了这首曲子,他发现秀兰正坐在他的对面。

你喜欢听笛子么?枫问。

秀兰点点头。

那我再给你吹几首,好吗?

好吧,秀兰说。

枫就一支接一支地吹,秀兰听得快要流泪了,她一把抓住枫的手,说,另外吹几首好吗?这些曲子太忧伤了。

枫点点头。他就吹《解放区的天》《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等革命歌曲,秀兰终于笑了。

你的笛子吹得真好,秀兰说。

枫微微地笑了一下。他向秀兰讲述着自己。

枫在去年的高考中以一分之差落了榜,现在准备复读。他的父亲在外打工挣钱送他读书,才四十几岁的人,背就驼了腰也弯了,头发也白了。他的母亲多病,常年累月都离不开药。他这次打短工,一是想挣点钱给母亲治病,减轻父亲的负担。二是想挣点钱买文学书籍,他喜欢写诗写小说,作品已发表过三十几篇了。明年考大学时他准备报考中文系,他的理想是当作家。

秀兰听着枫的讲述,心中又羞又愧,和枫比起来,自己是多么的无知和不懂事。她觉得自己一天到晚就是知道疯玩。那年读初三,才读了一学期她就不愿意读了,她的爹气得又吹胡子又瞪眼,就是拿她没法,也就罢了。

窗外,雨声越来越小。大阳又出来了,那光惨白惨白的,透过窗户钻进屋子里,屋子里便亮晃晃的。

出——坡——喽!窗外有人在叫。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地里的麦子越割越少了。枫的皮肤被晒得黑黝黝的,他更加消瘦了。

每天一回家,秀兰爹就捶着腰叫疼,累死人,这活才不是人干的,他说。

秀兰却巴不得天天下雨,或者麦子越割越多,她想枫多在她家里待几天。

村子后面有一条河,很长很长。枫每天割完麦子就去游泳。他游泳的技术挺棒,往耳朵眼里塞两片叶子,他一个猛子潜到水底,半天才冒出一颗湿漉漉的头来,人却在对岸了。游完泳,他就躺在河边的树丛下面吹笛子,河风把他的笛声传送得很远很远。

以前,秀兰不喜欢到河边去,一是路有点远,二是一点都不好玩。现在,她三天两头地往河边跑,不是割猪草就是洗衣服。她喜欢远远地看枫像个泥鳅似地在河里游来游去,她可开心啦。

这天下午,枫割完麦子又到河边去了。秀兰像个间谍似地跟在他身后,她背着一个割草的背兜,手中拿着一把镰刀。其实,草已够猪们吃几天呢。

西边的天空,大阳涨红着脸跌跌撞撞地往山下坠,云朵仿佛是着了火的棉花,散发着淡红色的光辉。

河风吹过,带着一种腥味。芦苇们在风中摆来摆去,并唱着低哑的歌。

秀兰弓着腰躲在芦苇丛里,她屏住呼吸紧张地注视着枫。

枫开始脱衣服了。

啊呀呀,羞死人了。秀兰捂着脸,把身子转过去。

当她睁开眼时,枫的身上只穿了一条淡蓝色的短裤,他的身子又瘦又长,像一条白色的带鱼。只见他活动了几下身子,便扑通一下钻进水里了。

一分钟,两分钟,啊,还没起来,糟了,快到三分钟了。

秀兰急了,她的喉头一阵发哽,她想叫却叫不出来。

这时,呼地一下,河那边冒出一颗人头来,正是枫。秀兰一下子破涕为笑,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了。

这家伙,他还没事呢!他一边甩着头上的水珠,一边吹着口哨。枫向这边游过来,一晃眼他已上了岸。

秀兰差点跳起来拍手为他叫好。这时,她一回头,她禁不住大叫一声,妈呀!

只见一条手腕一样粗的花蛇远远地向她爬过来,口中吐着红信,小小的眼睛闪着凶狠的光。

秀兰吓呆了,站在那儿一动也不敢动,浑身筛糠似地抖个不停。

枫像是从天而降,秀兰一下子扑进他的怀里,紧紧地抱着他。

那条蛇还不肯走,示威似地看着他们,硕大的脑袋傲慢地摇晃着,在太阳下闪着冷冷的光。

枫火了。他从树上折断一根树枝,呼地一下冲过去,啪啪啪地抽打起来。打了好一阵子,蛇终于死了,它张大嘴,两只凶恶的眼晴凸露在脑外。

枫喘着粗气,他瘦瘦的肩膀一上一下地起伏着。

秀兰心有余悸地再看了一眼蛇,只见那条死蛇张大嘴怒吼着向她扑来,啊!她惊叫着又扑进枫的怀中。

没事,没事。枫拍拍她颤抖的肩膀。

秀兰放下心来,她发现自己还在枫的怀里,而且挨得是那么的紧。她一下从枫的怀里挣扎出来,她的脸上飞上了两片红云。

空旷的河坝里,秀兰和枫坐在一起。河风吹动着他们的头发。

枫从怀里掏出竹笛,不紧不慢地吹起来,河里的小船在笛声中悠闲地游走着,船上的人把网撒进河里,河里便散开水的波纹,水中的太阳碎了,碎成一片闪耀着光芒的金子,像红鲤鱼的鱼鳞闪着红色的光。

秀兰转过头看枫,她看见了枫嘴唇上那抹淡黑的绒毛,看见了枫的脸上有着男人应有的坚强。嗅着枫身上的汗香味,她心旌动摇,真想扑进他的怀里撒一阵娇。

很快的,麦子割完了。割麦的短工们要走了,这群朴实的庄稼人就要回去了……想着这些,秀兰的心里直想哭。

那天晚上,秀兰爹特地多买了几瓶酒,为了庆祝丰收,他们今天晚要喝个痛快。

枫也喝了两杯酒,他的脸红扑扑的,闪着兴奋的光,他的话也多了,不住地同人们谈这谈那的。

秀兰倚在门框上看枫喝酒,听他说话。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睛。

西厢房里,枫在收捡他的东西。其实他的东西简单极了,只几件衣服,几本书。秀兰悄悄地走进去,站在枫背后看他忙碌着。

收拾完东西,枫看见了秀兰。他从口袋里把那支竹笛拿出来,放在秀兰手上。

明天,我就要走了,这支竹笛,送给你,做个纪念吧。枫说。

秀兰终于哭了,泪水无声地涌出来。

枫握住她的手。

窗外,深情的月光洒遍了大地,一片蝉声骤然响起,像春夜的雨声。

他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那几个割麦的短工喝得东倒西歪,跌跌撞撞地走进屋里。秀兰就出去了。

夜,已经深了,月亮伏在窗口迟迟地不肯离去。四处一片寂静。秀兰躺在床上,睁大着黑黑的眼晴,枫的影子不时在她的眼前闪现。

哦,明天,明天他就要走了,走了。秀兰呢喃着。

明天,啊,明天,明天……念叨着,秀兰昏昏然地睡着了。

她的脸上还挂着泪珠。

泪珠在月光下闪着晶莹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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