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弄臣》很特别

文：为 之 图：王徐峰

歌剧是小众艺术，电影是大众艺术，但是近十几年来，越来越多的电影导演开始涉足歌剧。这是“小众”试图走向“大众”，还是“大众”试图探析“小众”，暂不深究。然而，当两种艺术理念在一个艺术维度中展现的时候，融合就非常重要。这种融合需要既能够体现歌剧艺术本真魅力，又要能在传统艺术表现的基础上有新的突破，做到这样并不容易。

2019 年 9 月 25 日，我观摩了由别克 · 陕西大剧院与意大利马西莫歌剧院、意大利都灵皇家歌剧院、比利时瓦隆皇家歌剧院联合制作的威尔第歌剧《弄臣》。本剧导演团队均是来自国际电影界相当有影响力的人物，导演约翰·特托罗（John Turturro）被誉为好莱坞鬼才导演；服装设计马科· 皮蒙特（Marco Piemontese）为奥斯卡金像奖最佳服装设计奖得主；舞美设计弗兰西斯科·弗里格利（Francesco Frigeri）曾担任电影《海上钢琴师》《西西里的美丽传说》的美术指导，曾获得艾美奖提名、意大利金阿克西奖。如此雄厚的实力，会打造出怎样的《弄臣》，他们会不会以自身强大的“大众”优势来挤压歌剧这种“小众”的艺术？及至看完之后，这种担忧一扫而空，且由衷地感到，这个导演团队将大众的电影理念完美地融入小众的歌剧艺术，让一部百年经典歌剧作品，具有了令人耳目一新的艺术观赏质感与美感。

《弄臣》首演日，适逢国庆前夕，位于西安曲江新区的大唐芙蓉街被红色霓虹闪烁萦绕，让坐落于此的别克· 陕西大剧院有了一种特别接地气的亲和力。这天并非周末，剧场内却坐得满满当当，演出结束后，我才了解到，观看演出的观众有80% 以上都是非专业人士的普通音乐爱好者，好多观众还是特意从外地赶来。《弄臣》是该剧院自开幕以来演出的第三部经典歌剧。与前两部《图兰朵》《卡门》的独立制作不同，此次《弄臣》是陕西大剧院与三大国际知名剧院进行的歌剧联合制作，共享版权。

OUTLINE / On September 25, You Weizhi attended a performance of Verdi’sRigoletto, jointly produced by the Shaanxi Grand Theatre, Teatro Massimo Vittorio Emanuele, Teatro Regio and Opéra royal de Wallonie and directed by Hollywood genius John Turturro. The production team perfectly integrated popular film elements into opera, breathing something fresh into this classic.

进剧场落座，映入眼帘的帷幕仿佛一个洞口，洞口的边框看起来是一幅画的局部，黄、白、灰、蓝几个色调，各种表情姿态痛苦不堪的人相互扭结在一起，既有古典油画的质感，又有现代招贴画的时尚，倒U 字形的画面极具立体感和压迫感，通过灯光和色彩的对比，让洞口深处充满着一种无名的幽深叵测，仿佛但丁《神曲》中描述的“地狱之门”。

《弄臣》是这部剧的中文译名，听上去很有些讽刺和喜剧的意味在其中。不过，这部作品原名直译过来是《里戈莱托》（Rigoletto），也就是这部剧的第一主角“弄臣”的名字。当年，威尔第看了维克多·雨果的戏剧《逍遥王》之后，认定这是一部“题材重大、也许是当代最伟大戏剧”，于是酝酿将其写成歌剧。但是写作过程并不顺利，最初的脚本名叫《诅咒》，写出来后遭到了当时意大利检察官的反对，他们指责威尔第把才华浪费在“伤风败俗和猥亵琐事”上面。随后，剧作家皮亚韦又写了一稿，名为《曼图亚公爵》，但是威尔第感觉这一稿戏剧性比较弱，经过全面修改，最终将剧名定为《里戈莱托》。这部歌剧如威尔第所料，一经上演便引起巨大轰动。歌剧《弄臣》以“喜闹剧”开场，以悲剧结束。

此版《弄臣》中，导演约翰· 特托罗可以说在幕未启时就已经将作品的“悲剧”性提示给观众。帷幕的“地狱之门”准确界定了舞台呈现的整体基调，即使是第一幕宫廷宴会一场，觥筹交错中也隐隐地让人感到一种潜在的危机。舞美道具服装造型既具有年代感的古典风貌，又富含简约写意的味道。一扇欧式宫廷内景的景片与两尊左右各卧的女性人体雕塑就构成了公爵府场景。舞台上没有多余的道具，每一个设置都能很好地发挥作用。比如那两尊雕塑，既可以丰富视觉效果，还能够作为演员表演的支点。在一幕二场，里戈莱托“金屋藏女”之处，空旷的舞台上，正中间是一个二层小楼的切面内景，薄薄的一层烟雾里，从上方和左右两侧打过来的光散射于小楼周遭，小楼如同在茫茫烟海中伫立的孤岛，仅仅通过这栋小楼，便能感受到吉尔达的孤独冷清和里戈莱托不为人知的秘密，而这小楼又仿佛荒野上的一座孤坟，预示着吉尔达悲惨的命运。

导演约翰· 特托罗总是在看似不经意的舞台调度和处理上，将电影中的镜头切换技巧运用其中。比如吉尔达被大臣们掳走，通常的处理都是大臣们爬进吉尔达的房间，将她绑架离开，但是在本制作中，导演的处理相当巧妙。吉尔达在二楼的床上有些惊慌无措，十几个大臣合力将整栋小楼推着渐行渐远，音乐中，一道内幕落下，里戈莱托摘下眼上蒙的布条，才发现自己上当，女儿已经不知去向，里戈莱托不知所措地冲向阻隔自己和女儿的那道幕绝望地呼喊“诅咒来了”。本制作一共设了三道幕，除了作为帷幕的第一道幕，在其后还有两道相隔一定间距的幕，这两道幕的作用，一方面是隔出新的舞台空间，另一方面又可以方便转场换景，不中断音乐和戏剧，看似简单，却非常有效。

所有的技术手段都是为艺术本体服务的，这部制作除了简约的舞台美术，并没有使用时下流行的多媒体，即使是打雷闪电，也是以灯光配合乐队完成，让舞台整体效果更加统一。

第三幕是全剧的高潮和关键，场景为杀手斯巴拉夫契勒和妹妹玛德琳娜的林中小屋，这个小屋偏于舞台左侧，视觉上是倾斜的，暗喻着杀手所从事的是不正当的职业。右侧是高耸挺直的林木，几位身穿黑衣的舞蹈演员如幽灵一般穿梭其中，若隐若现，暗示死神即将降临。吉尔达被杀后，杀手兄妹将一个麻袋拖上台中央，里戈莱托原本以为自己痛恨的公爵已经死亡，正准备将尸首抛入河底，却突然听到了公爵的声音，发现受骗的里戈莱托打开麻袋，此时麻袋中只是吉尔达的一件衣服。这里的处理同样突破常规，导演没有立刻将吉尔达展现在观众面前，而是当里戈莱托绝望痛哭的时候，让身穿白色裙子的吉尔达缓缓走上台，请求父亲原谅公爵，并走到里戈莱托身边，慢慢依偎到他的怀里。这个处理看似不合理，其实却合情，身穿白色衣裙的吉尔达，正是她游弋的灵魂，让一个濒死的人灵魂出窍，导演在这里以意识流的手法，在虚与实之间，将结尾短短的一段诀别，赋予了观众更丰富的艺术体验。

本版《弄臣》的演出班底为西安交响乐团、合唱团，指挥及主要角色均是外请。据说《弄臣》是指挥家安德烈· 利卡塔（Andrea Licata）当年歌剧指挥生涯的开端，几十年来与这部歌剧始终有紧密的缘分，此次执棒，安德烈·利卡塔可以说将自己对于这部作品的深刻理解都融入演绎当中，统领舞台上下，实现了音乐与戏剧的和谐统一，荡气回肠，令人难忘。

饰演里戈莱托的谢尔盖· 穆尔扎耶夫（Sergey Murzaev）是来自莫斯科大剧院的独唱演员，他同时还是圣彼得堡马林斯基剧院的永久客席艺术家，被授予“俄罗斯联邦功勋演员”称号。谢尔盖·穆尔扎耶夫在剧中有着令人惊艳的出色表现，他的音色宽厚、富有金属质感，低音深沉低徊，中音魅惑有力，高音磁性穿透，他能够把不同情绪、不同情境中人物的内心情感，通过音乐表现得淋漓尽致，令人沉醉、叹服！

公爵的饰演者朱塞佩· 吉帕利（Giuseppe Gipali）被誉为威尔第作品的出色诠释者，曾获得多明戈声乐比赛大奖，据说前几年曾因为鼻炎而休养很长一段时间，复出后实力逐渐恢复，这次表现也很不错。但因为饰演里戈莱托的谢尔盖·穆尔扎耶夫实力太过突出，尤其是在那首著名的四重唱时，因为朱塞佩·吉帕利本身也处在舞台后区，让他的声音处于明显弱势，基本被前区的里戈莱托和吉尔达的声音所掩盖，如果舞台调度能有所调整，整体效果会好很多。吉尔达的饰演者，是来自意大利的女高音达米阿娜·米兹（Damiana Mizzi），她的表现可谓渐入佳境，在一幕二场开始，她的声线明显发紧，演唱“可爱的名字”时，在花腔、高音和弱音处理上也稍显欠缺，不过随着戏剧推进，越唱越自如。据说达米阿娜·米兹在彩排的时候表现非常出色，可见舞台艺术是残酷的，同一个演员，在不同的时间和环境中，对于同一个角色的演绎水准也会有出入，声乐演员更是如此。

一个半世纪以来，《弄臣》始终都是最受欢迎的歌剧之一，这是因为作品深刻地揭示了人性的复杂。里戈莱托的职业是处处逢迎公爵、让公爵开心，但他对于女儿却有着强烈的父爱和保护欲，他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心知肚明的，所以他始终羞于让女儿知道自己真实的身份；曼图亚公爵是一个善于玩弄女性感情的花花公子，他的每一句“誓言”都是“谎言”，对此他并不自知自省，反而认为所有的女人都是轻佻的；吉尔达是一个纯洁的女孩子，她深爱着曼图亚，即使知道自己被骗，依然愿意为了保护他而甘愿赴死。我们常说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所有伟大的戏剧所折射的无一不是真实的人生。百看不厌的歌剧，还得要时时出新，别克·陕西大剧院此版《弄臣》，称得上是一部现实与浪漫主义完美结合、具有国际水准的优良制作，它标志着该剧院歌剧制作水准已经有了突破性提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