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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体行动的形成:一个文化视角的理论模型

2019-11-17魏海涛

社会观察 2019年9期
关键词:集体行动行动者工具箱

文/魏海涛

引言

滥觞于西方历史的集体行动与社会运动研究业已成为社会学中日趋成熟的学术传统,理论流派分立,学术观点争鸣,蔚为大观。国内对这一学术传统也有了较为系统的梳理与反思。在这一传统影响下,很多国内学者借助不同的视角去探求中国社会转型期不同群体的集体行动,分析其形成条件、动员过程与后果。

具体来看,社会运动研究中以理性主义为代表的资源动员论和结构主义为代表的政治过程论对中国集体行动研究产生了最为深远的影响,是国内集体行动研究的支配范式。在资源动员论影响下,国内学者对集体行动的研究主要体现在参与者的动员策略方面,尤其是在“依法抗争”概念影响下,学者们发现了集体行动参与者在不同情势下采取的不同策略:“以法抗争”“以弱者身份为武器”“依势抗争”和“以理抗争”,以期发起集体行动和达成抗争目标;同时也关注网络结构和组织特征对集体行动发起与展开的塑造。在政治过程论影响下,学者们分析中国威权主义的国家性质和利益政治是如何为集体行动提供政治机会结构的。

在资源动员论和政治过程论影响下,国家、制度、法律、政策、组织、网络、利益、策略等成为国内集体行动研究的焦点,很少有学者专注于文化与集体行动的关系。尤其是考虑到“框架建构论”(核心是行动者在文化情境下建构集体行动框架的问题)已经成为与资源动员论和政治过程论鼎足而立的研究传统后,这种文化角色的缺失就更值得引起注意了。当然,文化视角的缺失不是说国内学者对文化元素没有任何关注;相反,在发掘集体行动参与者的各式行动策略时,大量的文化元素(道德、传统、伦理、风俗等)在其策略(集)中时常占有一席之地。然而,文化从来没有成为集体行动研究中的核心变量。本文以文化概念为轴心,在厘清框架建构论的基本概念与核心议题外,反思其不足之处;同时借助文化社会学中的文化视角,来尝试建构一个集体行动形成的文化理论模型。

格尔茨将文化概念与行动者对行动的意义建构联系起来,人们在日常生活中使用的各式文本、仪式和实践对行动者都有着特定的意义。同样,对集体行动的潜在参与者来说,参与集体行动的意义建构居于核心地位。那么,文化在这一意义建构过程中发挥着怎样的作用?这是本文理论模型关注的核心问题。与此相关的问题还包括:如何处理文化对集体行动的限制性与促进性的矛盾?集体行动参与者如何理解与利用文化来促进集体行动的形成?

集体行动的形成:一个文化理论模型

(一)理论背景:文化与集体行动

为什么文化对集体行动的形成是重要的?对这一问题,可以从集体行动的目标与行动参与者的动机两个角度来看待。从集体行动的目标来说,集体行动一般来说旨在挑战现存的权威关系或某种主流价值和文化。集体行动在其本体论意义上就已经隐含着与主流文化的某种互动或冲突。文化间的互动与冲突必然成为集体行动形成的应有之义。从集体行动参与者的动机来看,怨恨是集体行动产生的必要条件,但是怨恨本身并不会自动地对集体行动产生动员效应,因为不同行动者对怨恨的解读可能不同。因此集体行动的形成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行动者对参与集体行动意义的共同理解(共识性怨恨)是否一致。那么,在这一过程中,潜在参与者们如何理解和利用各种文化要素来达成共同的意义也就成为集体行动能否形成的关键。

从集体行动目标和行动参与者动机两个维度进一步扩展开来,可以得出文化与集体行动关系的两个基本矛盾。第一,如果说集体行动挑战的是一种占支配且稳定的主流文化与价值,而集体行动本身强调的是挑战与变革,那么,在连贯稳定的文化系统与强调变化的集体行动的矛盾过程中,集体行动是如何可能的?第二,如果集体行动参与者的动机来源于对各种文化要素的理解、组合、解读与整合,其暗含的假设则是行动者能够充分调动周遭的各种文化资源来维持参与集体行动的意义。如果是这样,我们为什么会观察到失败的集体行动?是什么限制了集体行动参与的共同意义建构?

(二)框架建构论:概念、观点与反思

资源动员论和政治过程论忽视了思想动员对集体行动形成的重要作用。框架建构论主张将观念和意义重新带回社会运动研究之中,它强调只有当行动者对他们面临的处境有着共同定义和理解时,参与集体行动的意义才会被建构起来,集体行动的形成才有可能。因此,行动者如何构建出具有共同意义理解的“集体行动框架”也就成为框架建构论的核心议题。正是在这集体行动框架形成过程中,文化及其要素成为社会运动研究的核心关切之一。

1986年斯诺等人提出“框架规整”和“框架建构”概念后,社会运动中的文化解读与意义建构议题才不断得到学者们的关注。“框架”概念最初来源于戈夫曼《框架分析》一书,框架指的是“能够使得行动者定位、感知、识别和标记他们生活空间中的事件的解读图式,从而发挥着将生活经验组织化和指导行动的功能”。斯诺等人将这一概念运用到社会运动研究中,认为社会运动动员成功的关键是建立集体行动框架。通过特定的集体行动框架,社会运动的组织者能够充分发挥框架的聚焦、联结和转变功能,将外界的事物、他人的经验重新解读与组织,赋予社会运动及其相关现象以特定意义,从而激化拥护者,将旁观者变成支持者,使运动对象做出让步,并击溃运动的反对者。在建构集体行动框架的过程中,研究者关注社会运动组织者如何通过表达与利用诸如规范、信念、标记、身份和故事等文化要素来取得集体行动的共识。下面以斯诺“框架规整”的概念来检视这一动员过程。

框架规整指的是如何将社会运动框架与运动潜在参与者的解读图式连接规整起来,以动员更多对运动的支持者加入社会运动之中来,包括框架桥接、框架渲染、框架扩展和框架转变四个具体过程。这四个具体过程从不同方向指出了在集体行动动员过程中,组织者策略性地将特定的观念、价值、信念和意识形态进行连接、组合、修饰、扩展和转变,创造出新的共识和意义理解系统,以促成相应集体动员的达成。框架规整的四个具体过程围绕着社会运动组织者如何创造性地解读与利用文化要素以完成集体行动框架的建构。为了进一步阐述如何建构具有共鸣度的集体行动框架,斯诺和本福德提出了框架建构工作的三个具体步骤:诊断性框构、预后性框构和促动性框构。在这个过程中,要求行动者定义自身的处境、解释问题的根源、解决问题的方案、参加集体行动的意义等,每一步都离不开组织者对与社会运动有关的文化要素和资源进行策略性、创造性的理解与使用,以建构起与支持者具有高度共鸣感的集体行动框架。

回到本文提及的第一个矛盾:如果集体行动挑战的是稳定的主文化,这一挑战是如何得以实现的?事实上,框架建构论正是对这一矛盾的回答。因为框架建构论的核心正是通过组织者对各种文化要素的创造性理解与策略性使用,集体行动框架才得以建立起来。然而,它无法回答第二个矛盾,如果行动者总能将各种文化要素转化为集体行动框架构建所需的资源的话,那么为什么会观察到失败的集体行动?

在框架建构论那里,“策略”一词成为核心,文化要素正是在行动者的策略之下才得以激活、显化和突出,从而呈现出不同以往的意义。在这种“策略主义”之下,文化是流动的、变动不居的,在行动者可支配范畴之内。文化社会学家司伟德曾提出“文化工具箱”思路,认为文化是由一系列包括符号、故事、仪式、观念、风俗、习惯的工具箱组成,“文化工具箱”的主要功能是被用来构建即时的行动策略。正是因为框架建构论对“文化工具箱”面向的依赖,才使得我们有必要引入文化的另一面向,以平衡框架建构论中占支配地位的策略主义。

(三)作为规范系统的文化

为了从理论和经验上更好地理解与解释文化对集体行动形成过程的影响,有必要引入以韦伯等为代表的文化社会学传统,分析这一文化取向在集体行动的形成过程中发挥着何种作用。

韦伯在《新教伦理和资本主义精神》中以“天职观”和“命定论”为核心的加尔文教义创造了一种特定的观念系统,分析这一观念是如何导致了理性的禁欲主义的行为模式,并塑造了资本主义精神兴起。这里,韦伯将文化理解为特定人群共享的观念和价值系统,这种观念和价值系统定义了行动者的目标和达到目标的相应手段,价值作为一种规范力量对个人行动具有支配性力量。

韦伯将文化定义为共享观念的思想同样能够在另一位古典社会学家涂尔干那里得到回响。涂尔干在探讨社会秩序的一般性基础时,提出了“集体表象”的概念,强调任何社会秩序都需要一种符号系统和信念系统来支撑,以形成社会成员之间共同的认知框架与图式。涂尔干通过对宗教系统的研究,来表明仪式和典礼在巩固这一信念系统方面发挥的核心作用。

这种作为共享观念和信念系统的文化概念到了帕森斯那里被发展到了极致,他追寻韦伯的步伐,就价值观念如何影响行动者目标和实现目标的方法来建立行动的一般化理论。在帕森斯那里,文化提供了一般性的价值导向,这种价值来源于社会共享的象征系统,而人们的行动倾向就是受到这种价值规范的塑造而做出的选择。

在他们的眼中,文化是特定人群的共享价值,是一种连贯且稳定的信念和意义系统,规定着行动者的行为方向与目标。本文将文化的这一面向定义为作为一种规范系统的文化,它强调的是相对稳定的、为大多数人共享的观念系统,包括价值、道德、伦理等规范性文化传统。

作为规范系统的文化是在何种程度上塑造集体行动动员过程的?作为规范系统的文化对集体行动的影响并不是通过直接指引行动的方向和目标而实现的,而更多是为集体行动动员提供一种结构性的限制。集体行动的形成是作为规范系统的文化与作为“工具箱”的文化的互动产物。

(四)一个文化理论模型的构建

从文化社会学对“文化”概念的一般理解,我们发现了文化的两种面向:一是作为“工具箱”的文化,通过这一思路,框架建构理论较好地回答了集体行动是如何能够挑战主文化价值系统这一问题的。另外一种是来源于经典社会学韦伯涂尔干和帕森斯的传统,将文化作为连贯统一的价值规范系统来对待。通过引入文化作为一种规范系统的思路,期待弥补框架建构论中出现的“过分偏重行动者对文化要素的策略性使用,而未仔细考虑文化自身作为一种规范性结构对行动者约束”的缺憾。因此,如何将这两种文化取向在集体行动的情境中结合起来成为我们理解与分析集体行动动员的关键,也是本文建构的文化理论模型致力于实现的目标。

本文在文化社会学和集体行动研究的基础上,构建了一个集体行动形成的文化理论模型。这一理论模型致力于综合韦伯传统下作为规范系统的文化与司伟德思路下作为“工具箱”的文化,分析它们在集体行动的动员过程中各自扮演的角色。本文通过四个具体的机制来阐述文化与集体行动形成之间的关系。

结构性匹配机制。结构性匹配机制指的是作为规范系统的文化与拟发动的集体行动的动员目标之间的匹配程度。一般来讲,集体行动的目标在于挑战既存的权力关系、提倡和建立一种新的文化与认同或者是两者兼而有之,那么组织者就需要动员特定的人群来认同集体行动所代表的观念,继而加入到集体行动中来。然而,对来自特定生活世界的人们来说,那些在其日常生活中根深蒂固的价值规范和伦理道德塑造了他们特定的观念与行为模式,而这些稳定共享的认知图式在多大程度能与集体行动的动员目标相互匹配也就成为组织者在动员大众时必须面对的现实。在很多集体行动的案例中,特定人群对象共享的价值规范系统往往与集体行动的动员目标之间难以匹配,那么这种规范性的文化系统也就成为集体行动动员的结构性障碍。

文化交互机制。在集体行动的情境中,当作为规范系统的文化成为一种结构性障碍时,文化的“工具箱”维度才被动员起来,以达到绕过这种结构性障碍的目的。在这里,我们看到了规范系统的文化面向与工具箱性质的文化的交互作用,在这种交互作用之下,形成了一个包括不同文化要素的工具箱和剧库,它们决定了集体行动动员的方向与策略,因为此时的工具箱是经过规范系统调整的,它能够限制人们选择工具箱中特定的文化符号要素。

情境性机制。在文化的工具箱维度被动员起来后,组织者对各种文化符号要素的理解和利用并不是在真空中进行的,它是发生在当时的制度情境中,其建构活动受到制度情境的影响,包括政治机会结构、社会组织和社会关系网络的存在。制度情境性因素对集体行动组织者的框架建构活动可能是促进性的,也可能是约束性的,因为不同的制度情境提供的策略创造空间是不同的。引入情境性机制对框架建构活动的影响正是弥补以往框架建构论对社会结构与制度情境的忽视。

文化动员机制。文化动员机制是实现集体行动动员的最后一步,是在结构匹配性机制、文化交互机制和情境性机制的互动中产生的使动性机制。文化动员性机制强调的是集体行动组织者如何将各种文化符号要素实质化为有效资源的过程。行动者的能动性体现为“以文化符号对资源进行重新解读与动员的能力,从而超越资源的原有含义”。也就是说,集体行动的组织者可以较为灵活地调动工具箱中的各种文化符号,对他们予以新的解读,赋予原有文化符号以新的意义,并与现实处境紧密结合起来,如此,新的集体认同得以建立起来,从而有效实现集体行动动员。

结语

集体行动研究中对文化角色的较少重视可能源于文化概念难以操作化,学者们对文化的准确定义和指涉范围始终无法达成一致认识。“在功能主义那里,文化是价值与规范,马克思主义者将文化化为意识形态与阶级意识,符号互动论者的文化概念强调客体的主观化过程包括信仰、规范性期待等,在后结构主义和后现代主义影响下,文化更多的表现为一种话语。”事实上,在本体论上争论文化内容、性质和界限对推进经验领域的研究并无任何益处,而应该具体分析文化在什么层次和等级上对行动发挥着何种影响。本文的理论模型注重文化在不同层次上对行动者认知和行为的塑造,集体行动既不是结构的自然产物,也不是行动者完全自主的策略产物,而是两者在不同层次上互动的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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