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走在府县之间的李白
2019-11-17
李白在长安,作为天子近臣,前后总计不过三年,他的大部分岁月,还是在帝都之外行旅,尤以在各地府县官邸的居留最长;与地方官吏的交往牵系,也相应成为李白社会关系的重要内容。在李白走向诗国顶峰的道途上,在诗仙盛名经典造就的过程中,唐地方行政体系及其主持者、参与者所发挥的作用,值得重看。
地方经历与李白的政治参与
李白与王朝政治牵连至深。他很早即立下的用世之志,其后走向朝廷、入永王幕,一直不曾远离王朝政治,临终之际,还在“冀申一割之用”。唐地方行政体系,是支撑这个维系的关键力量。
李白在蜀中,曾从赵蕤学,间接了解王朝发现人才的一条路径,后来又拜谒益州长史苏珽,蒙其推奖。正是苏颋的指示,才使李白终“知大丈夫必有四方之志”,继而走向蜀中之外的广阔天地。
唐玄宗天宝元年(742),李白终于“谒帝称觞登御筵”,开始了巅峰政治体验。李白的得偿所愿,应是多个力共同作用的结果。而据李白本人诗文,各级地方官员的宣传推介,或许才是多种推力之中最为基础性的一端。
早在李白路谒苏颋后不久,苏颋即向朝廷上《荐西蜀人才疏》。后来李白来到楚地,又蒙都督马公“一见礼,许为奇才”。李白还曾拜见荆州长史韩朝宗。开元二十年(732)后,唐玄宗多次指示地方拔举人才。天子之命,本使地方上负有不容辞却的荐才之责,只要他们也如苏颋那样举荐李白,在唐玄宗及其核心成员的耳边形成回响,那么李白的入朝,就是大概率事件。
李白长期在地方府县中游走,获得了认知社会的契机。特别是当其被“赐金还山”乃至长流夜郎之后,由于他主要生活在地方官员所营建的环境中,对王朝政治给国计民生带来的具体影响,体验更深更真切,也就更加强一份担当。
长安首尾三年,李白内心早有归意。即便如此,李白还是对政治恋恋不忘。南行途中,李白曾有《丁督护歌》《题瓜州新河饯族叔舍人贲》二诗,写的都是地方行政情状。面对在地方上所感知到的已经征象昭著,且远非个人一己之穷通所能涵盖,关乎国运的朝政危局,诗人显然会思效力。
安史之乱是唐王朝盛衰的分水岭,也是检验中央与地方凝聚力、执行力的试金石。李白在叛乱之初即表明“张良未逐赤松去,桥边黄石知我心”的鲜明态度。作于唐肃宗至德元载(756)的《赠溧阳宋少府陟》诗中,诗人急切向地方官朋友表达自己不忘君臣恩义,愿意丹心救国的志意。应永王征召后,他又有诗云:“诸侯不救河南地,更喜贤王远道来”,以永王水师东下来呼吁各地实权人物应立刻集结力量,共同平叛。
唐肃宗乾元二年(759),李白长流夜郎中途遇赦,但他仍然不断请求荐引,形势的无所改观,是促使李白希望为国纾难,贡献残力的重要因素。国家乱离在地方上的微观表现既为李白近距离感知,那么由此受到的巨大思想情感激荡,必然促使诗人升腾起一种强烈的参与王朝政治重建的志气,“应须救赵策,未肯弃侯嬴”,甚至生命将尽,依然壮心不已。
地方经历与李白的身心安顿
李白周旋地方府县,希望由此登陟要津,然而现实中有能力助其圆梦的地方政治人物并不易求。尽管如此,地方府县的存在,仍为李白营构了一个可供安顿的后方。有这样的后方存在并提供支撑,李白的生活得以安定,精神也能得到舒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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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生性轻财好施,加上长期漫游,确实需要一个稳固的经济来源,但现实中真正有能力对诗人持续资助的,或者说李白寄望最深的,还是地方行政体系。
地方官员与李白进行各种交往,更为诗人带来了特殊而有益的精神体验。一入长安前后,李白曾在京郊及南阳等地游历,不少地方官员都曾为之安排过周到的游赏宴乐。李白在《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诗中即追忆他和友人元演受多地官方热情招待之场景。这种热闹华贵的声闻感受,是一种珍贵的精神慰藉,源自地方实权人物的照顾。
“君王赐颜色,声价凌烟虹”,如果说天宝元年应诏入京之前,李白所对应的社会身份尚只是一位才华横溢的青年文士,那么去朝堂上走一遭,蒙最高君主顾盼之后,其作为文化名流的角色骤变,自然使其声价陡增,纵然离开中央,在地方也能产生巨大的轰动与追捧效应。天宝三载离京东返经停商洛,即受到优遇。后来李白回到山东,南游金陵、宣城,一直保持着与各地官员的密切互动。来自地方官友朋的邀请,对诗人而言,更是一种精神安抚。
不过李白最珍视的,或者说对其精神最起安抚作用的,还是他在政治上遭遇巨大困顿与挫折之时,地方政治人物所给予的理解与护佑。一是他天宝十载北上探访安禄山反迹之时在沿途所受各地长官的接待。二是因永王璘案获罪之后,各级官员所及时伸出的援手。
天宝中期以后,安禄山必反已渐成唐朝野上下共识。李白天宝十载至十一载间进入安禄山幽燕巢穴,预知危机的迫在眉睫。为了及时将见闻上呈天听,李白决计三入长安,然而进谏无门,有恨难诉。此时,还是地方官员的出手,让李白有了可供入海从龙的新的栖身之地。天宝十二载秋,李白南下宣城,自此至安史乱起的三年里,他和宣州辖境府县两级几任官员相处,谈诗论文,游赏风景。当时,朝堂腐败,边疆祸患已入膏肓,不过李白毕竟还拥有一大批地方官友人,这使李白有可能将政治忧虑与精神苦闷稍稍放下。
因参谋永王军幕而遭惩处,这是李白遭遇的最生死攸关的政治失败。讨论李白获罪之后地方政治人物对其提供的救助,重点是考索当李白领刑首途,且就此背负政治“污点”之后,地方官员们对其持何种态度,又究竟对李白此后的人生带来何种影响。
地方经历与李白的诗境升华
地方府县更重要更深层的贡献在于,为李白登上诗歌的顶峰,营造了广袤而又厚沃的社会政治与文化土壤,提供了从现实养料到精神局面等多种质素的具体滋润。
李白在地方,以实际观察与亲身体验作诗,特别是对各级地方主官施行善政与文采风流的书写,构成其诗歌中一道独特风景。如《赠徐安宜》诗,李白表彰徐姓县令任职期间吸引流民,劝励农桑的治理佳绩。《献从叔当涂宰阳冰》《赠从孙义兴宰铭》二诗,则刻画了安史之乱以后有关地方官员对于治境秩序重建所作的贡献。评价政情之外,李白还对地方官员的日常生活状态进行细致描绘。由于李白在地方上久被视作贵客,地方官员组织的各类宴豫游赏、吟咏品题,李白多能参与并将其写入诗中。
长期游走地方府县,使李白得以深入察访王朝政治在底层社会的微观表现,并据此反察得失,进而在诗中表达政治见解,增强其诗的思想深度。以西北边患为例,李白创作过大量涉及这一问题的诗歌,但是前后的关注重心与态度向背有明显不同,这是因为他通过那些地方官员接触到了实际情况。边事之外,中年以后的李白不断在《古风》五十九首等诗中揭露长安的政治黑暗、风气浇薄、人才受压,比同代人见机更早、反省更深,很大程度上就在于他拥有府县官员这样重要的信息源与参照系。
地方官友人对于李白的理解包容、爱重护佑乃至重大政治立场的接近,使得彼此存在很多共鸣,这为李白后期写出一系列主要以这些“知音”为倾吐对象,包涵更为厚重宏大社会历史与思想情感内容的五七言“叙情长篇”,提供了重要的创作原动力。
李杜集中,均有一类具有掣鲸碧海气势的五七言长诗,前人谓之“叙情长篇”,但杜甫的这类作品,正如余恕诚所云:“不涉交游。”李白的叙情长篇,则几乎全是写给地方官友人,其特点是内容的浩博与情感的激荡。李白是一个大诗人,他的思考与感触,尤其涉及政治层面。只有那些彼此信任的地方官员,才最合适谈话。只有面对他们,诗人才能痛快表达,相关诗歌才能大开大合。
李白现存代表性的诗歌经典,大多与其长期生活在地方府县联系甚密,只是这种联系更为深层、更为潜在。这是指在地方府县游走、受府县官员推重,使诗人能始终保持一份高度的自信,从而促使其诗歌始终充盈着一种永不衰竭的浩荡英气。具体来说,则表现为对自身文学才能的自信、对时代光明进步的自信,以及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培养起的一份自在自足、从容健朗的心态。
无论李白对自己的事功期待如何落空,社会上对其文才的承认从未改变,这对保护李白的文学自信、增强其创作的主动性,有重要作用。“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人们会更关注让李白激动的烟景山川,但那春夜宴游、友朋相邀,才更可能是让诗人产生“不有佳咏,何伸雅怀”的创作冲动的触媒。不仅如此,李白描写蜀道、黄河、长江、五岳的诗句,多能在其唱酬之作中找到影子,说明李白式的对于名山大川的文学建构,往往需要特定创作环境的刺激才更能一气呵成。
李白在长安,虽然待遇优渥,但心情郁结,而当他进入地方后,却写出像《玉壶吟》《梁甫吟》《将进酒》这样充满志气的歌行,以及“孔圣犹闻伤凤麟,董龙更是何鸡狗”“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等语气很重的诗句。原因何在?欲回答这个问题,需对当时中央与地方间的对抗性,特别是其中所蕴含的推动社会进步的健康因素,有所注意。
直到开元、天宝时期,门荫大族还是中央朝局的主导力量。李白在长安亲身体验这个集团的僵化与腐朽,但当他进入地方,他发现即便在统治集团内部,依然有正义力量在作斗争;当他来到地方,他发现即便长安群小无能,那些府县官员依然在进行有效地方治理;当他进入地方,他发现即便君王公侯因安史之乱仓皇四窜,地方上维护统一的努力依然强劲自觉;当他进入地方,他发现即便自己早已被视作“穷酸”乃至判为罪囚,有识之士仍然能对其热情肯定、倾心维护……正是这些对抗性因素的存在,才使李白对于王朝的未来还抱有信心,不愿轻言放弃自己的政治责任,因此也就敢于在诗歌中嬉笑怒骂、壮怀激烈,与贪墨者斗,与鄙吝者斗,与分裂者斗……并且正如林庚所云,是“表现为更解放,更无顾忌,更尖锐,甚至于说是更放肆的语言”。
地方上的光明与生命力,让李白有机会充分去发现体会生活的暖意,进而以开朗舒展的眼界与心境去观阅世事、体认人心,这使他的诗歌,特别是后期所作不少短章,在语言上、气蕴上,都进入一种旁人难以企及的明净悠远之境。李白在地方上,生活大体安定,心情能保持愉悦。他所接触的地方官员群体,各有优长。由这些因素共同构成的相对自足的地方小环境,使李白有可能在天下汹汹的大时代中暂得“偷安”并相信生活仍有向着美的方向进步的希望,从而推动其诗歌境界的升华。
地方经历与李白的价值呈现
李白所以能获得既煊赫当世又超越时空的声名,归根结底是因为他身上所蕴含的独特价值。如果充分注意到李白长期深入的地方经历,注意到相关地方官员在他生前身后所做的大量工作,可知地方官员群体对李白价值的完整呈现,具有至关重要的作用,甚至在根本上为20世纪以后李白接受新局面的开创,提供了遥远却有凭借的根基。
地方官员们首先发现了李白的文学天才。不同时期、不同地域的各级行政官员对李白的文学天才不仅有统一认识,而且能非常精准地把握住李白创作的艺术特征,还能在长期的接触交往过程中,精心呵护这一文学天才,不断推动其价值的厚殖与丰富,这既是相关地方官员的贡献所在,也是他们的智慧与见识所聚。
李白个性豪放、不受拘束,容易引起讥评,但是当他来到地方,却得到官员包容。即使针对李白“好酒”这一“缺点”,官员们不仅没有任何抑止,相反却时时以酒相招,以情相待。更为重要的是,官员们还将李白的“好酒”,看作是其反抗黑暗与自我保护的武器。如李阳冰云“丑正同列,害能成谤……公乃浪迹纵酒,以自昏秽”;范传正云“(公)因肆情性,大放宇宙间。饮酒非嗜其酣乐,取其昏以自富”。府县官员们进一步标举出李白的傲岸不谐。李华云李白“上为王师,下为伯友”,魏颢则云“世称李东山,骏马美妾,所适二千石郊迎”,都刻画出李白在面对权力时不卑不亢、风流自若的神采。后来北宋苏轼引夏侯湛评价东方生之语“陵轹卿相,嘲哂豪杰……戏万乘若僚友,视俦列如草芥”,并言“吾于李白亦云”。李华等人的文字,明显启发了苏轼的同类联想。
李白一生最难自辩的就是参加永王集团。在唐人为李白撰述的碑志序文中,这段经历,魏颢与裴敬皆用寥寥数语带过,而李阳冰等人则干脆完全略去。李阳冰等人当时多为东南地方官吏,在这个关涉李白人生重大关节的问题上,均如此处理,显然有其考虑。其本意,一方面,可能是想避免李白被视为乱臣贼子,使其大节得以保全;另一方面,或许也包含有不易明言的对肃宗朝廷有关定性的微词。诗人的冤屈,当时人已有深知,李阳冰等人身当职任却能有所闪烁,其勇气无疑更加令人感佩。
地方官员对李白的家风传承,也进行有益展示。范传正曾述及他任职宣歙时保护并重修李白墓园、寻访并照拂李白后代之事,通过描写李白后人“进退闲雅,应对详谛,且祖德如在,儒风宛然”的形容气度,通过描写两位孙女以“生纵偷安,死何面目见大父于地下”的决绝理由来断然否定范传正的改适他族的提议,反映出李白本人自有博大守正之伟岸人格,且对后人影响至深,并不因岁月迁延、弱女无援而有丝毫减弱。应该庆幸在唐代还有这样一批地方官员群体,以眼光、情怀、辛劳,让李白精神风貌被保存。正是由于他们的付出,李白这颗明星才终于升腾在中国文化的浩瀚天宇,也正是得益于他们的付出,今天的李白才能更加可亲可感,这颗诗国的明星,也才终于光芒不减,耀眼如初。
余论
历来论中国文学与政治,特别是文人与政治人物之间的关系,更多是片面强调其矛盾对立的一面。然而古代的政治人物,并非都是质木无文。李白在诗中,曾多次以陶潜、桓温、山简、谢朓等前代贤吏,来比拟他所敬慕的当代地方官员,不仅寄寓诗人自己对于优秀地方治理人才的期待,更寄寓对如何构建健康的文人与政治人物交往范式的思考。其实李白自己,以及与其有过深交的各级官员,均对此作出了积极探索和重要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