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绝望·行动
——鲁迅小说中“孩子”形象的变化及其意义
2019-11-17
综观鲁迅的小说,我们会发现,“孩子”是一个出现频率极高的字眼,这个字眼有时候指向某一个具体的“孩子”,更多的时候,则是一种泛化的存在,指的是所有的未成年人。如同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借“孩子”表达他的“超人”理想一样,鲁迅在他的小说中借“孩子”表达他对“真的人”的理解。因此,我们可以认为,“孩子”在鲁迅小说中是作为一个隐喻符号而存在的。透过这个隐喻符号,鲁迅思考现实,想象未来。这个隐喻符号既是文学家鲁迅自我表达的一个中介,也是思想家鲁迅思考许多问题的出发点和归宿。
“孩子”与两个世界
鲁迅小说中的“孩子”从总体上可以分为两大类:记忆中的“孩子”和现实中的“孩子”。记忆中的“孩子”自由、纯真、美好,现实中的“孩子”麻木、愚昧、丑陋。这些个性相异的“孩子”将鲁迅小说中的世界划分为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一个是过去的世界,是宁静自然的乡土,是20世纪20年代新的知识者和启蒙者的精神故乡和人性乌托邦所在。一个是现在的世界,是启蒙者努力寻找出路却又找不到出路的被无物之阵充斥的破败萧瑟的现实。两个世界的并存既是作为“历史中间物”的一代人情感现实的缩影,又是他们启蒙的艰难处境的写照。
在《故乡》和《社戏》等故乡系列的小说中,鲁迅以抒情化的笔调给我们描绘了一个记忆中的充满诗情画意的美好自由的故乡。这个故乡的色调是快乐而又明亮的,“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在这样的故乡,理想中的“孩子”像一个乡村小英雄一样出现。他“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尽力的刺去”。有着鲜活生命力的少年闰土是一个没有被环境扭曲和吞噬的“孩子”,也是叙事者“我”对故乡美好记忆的重要构成。这样一个故乡在现实中有可能从来没有存在过,它只是“我”为自己塑造的一个乌托邦世界,而闰土,则是这个美丽的乌托邦的一部分。
在鲁迅的小说中,记忆中的“孩子”总是美好的,记忆中的故乡总是在夏夜的月色下闪着迷人的光彩。这个美丽的故乡不仅有少年闰土这样的乡村小英雄,还有不失“孩子”的活泼和率真的双喜和阿发他们,有吕纬甫记忆中的“眼睛非常大,睫毛也很长,眼白又青得如夜的晴天,而且是北方的无风的晴天”的少女阿顺。在这些美好的“孩子”身上,鲁迅重点关注的是他们身上的善,是他们作为“孩子”的天性里的自由和纯真。他们是鲁迅理想中的“人之子”,是“真的人”。在鲁迅的小说中,美好的“孩子”都活在过去,活在人们的记忆中。现实中的他们或者被岁月冲刷得变了颜色,或者被环境扼杀,如同闰土,如同阿顺,如同阿毛,如同宝儿。这些消失了的美好的“孩子”使故乡从此永远陷落在阴暗寒冷和萧瑟之中,新的知识者们注定只能再次离乡远行。
在现实中,他们碰见了另一类“孩子”。这些“孩子”是狂人眼中所见的“孩子”,是六斤,是魏连殳开始喜欢后来捉弄的房东的“孩子”大良和二良,是《示众》里面做着麻木的看客的胖孩子,被老妈子教着做看客的婴儿,是在鲁迅小说中多次出现的还不会走路却能拿着苇叶指着路人喊“杀”的幼儿。这些“孩子”构成了一个惨淡破败萧瑟的现实世界。生活在现实世界中的“孩子”不是以美好的个人出现的,他们是“类”的存在,在“类”的意义上,他们是民众的一部分,而且是“五四”前后国民性批判语境中的民众。
鲁迅在写到现实中愚昧丑陋的“孩子”时,往往会把他们置于灰暗萧瑟的,甚至是下着雪的冬日。破败的荒村,冬日灰暗压抑的铅色的天空,大雪不管不顾地下着。这既是“我”、吕纬甫和魏连殳们所处的现实,也是大良和二良们所处的环境,是那个魏连殳在街上看到的不太能走路却能拿着苇叶对着人喊“杀”的小孩子所处的现实。这样的现实与闰土、双喜和阿发们所处的自然的充满诗意的故乡构成了很大的反差。这个破败的、萧瑟的、寒冷的、阴暗的、下着大雪的现实更多的是一种心理现实,它是一代启蒙者苦苦寻找出路的由无物之阵所构成的沉重的现实。这个现实不仅杀死了祥林嫂的阿毛、单四嫂子的宝儿和吕纬甫记忆中的阿顺,也杀死了祥林嫂,杀死了魏连殳。这里的“孩子”还不大会走路就会拿着苇叶对别人喊“杀”。这是无声地排着人肉的盛宴的中国。
“孩子”的能救与不能救
在鲁迅的小说中,现实中的“孩子”形象是处于变化之中的。1918年前后的“孩子”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牺牲品,是需要人救的“孩子”,也是能救的“孩子”。到了1925年前后,“孩子”成了民众中的一员,是不可救的,也是不需要救的。当他们作为“孩子”而存在的时候,他们是启蒙的希望,是将来。当他们作为民众中的一员而存在的时候,他们是启蒙者绝望的体现。“孩子”形象的这一变化不仅揭示了鲁迅对“孩子”的看法和态度的转变,也从一个侧面折射出了鲁迅本人此一时期启蒙观念的变化。
写于1918至1922年的《呐喊》中,现实中的“孩子”是可以救的。虽然这些“孩子”如狂人所感觉到的“也在那里议论我;眼色也同赵贵翁一样,脸色也都铁青”,他们都被自己的娘老子教坏了,很多“孩子”既吃人,也被别人吃。但是,鲁迅还是借助狂人的口道出了他的希望:“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者还有?救救孩子……”。在《呐喊》中,我们看到了一个个需要救的“孩子”,他们要么被娘老子教坏了,要么病,要么死。华小栓、宝儿等“孩子”的病和死成为一种文化隐喻,召唤着一代以“立人”为旨归的启蒙者来救“孩子”。
1918年到1922年前后的鲁迅是抱着对“孩子”的爱来描写“孩子”,思考“孩子”的出路的。对“孩子”的爱是鲁迅这一时期思考“孩子”问题的出发点。在《随感录六十三“与幼者”》中,鲁迅由看有岛武郎的小说《与幼者》而发出了自己对于“孩子”的爱的呼声,这就是“对于一切幼者的爱”。为什么要爱幼者呢?因为幼者是将来,是希望。这种对将来的希望,对于生命的希望贯穿于鲁迅1922年之前的创作中。
在写于1923年后的《彷徨》中,记忆中美好的“孩子”都死了,现实中的“孩子”也变得没法救,不需要救了。《孤独者》中,“我”和魏连殳刚结识的时候,魏连殳爱房东那几个在我看来丑陋肮脏又很吵闹的孩子,因为他认为“大人的坏脾气,在孩子们是没有的。后来的坏,如你平日所攻击的坏,那是环境教坏的。原来却并不坏,天真……我以为中国的可以希望,只在这一点”。但是,魏连殳不久后就发现了“孩子”本身的问题,他微有悲哀地告诉了“我”他自己关于“孩子”的见闻:“我到你这里来时,街上看见一个很小的小孩,拿了一片芦叶指着我道:杀!他还不很能走路……”什么都不懂的幼儿就知道喊“杀”,不仅仅在《孤独者》中被魏连殳所见,在《长明灯》里,这样幼小的“孩子”再次出现在我们的眼前。在写于同一年的《颓败线的颤动》中,同样的场景又现。幼小的什么都不懂却知道杀人的“孩子”浇灭的不仅仅是魏连殳的希望之火,还有鲁迅本人借助叙事者“我”的口所道出的对“孩子”的失望甚至是绝望。叙事者“我”的语声里传达出的是1925年前后的鲁迅对“孩子”看法的改变。“孩子”在这时已经不是希望,不是将来,而是本性就已经坏了的许许多多民众中的一员,因而,“孩子”没法救,不能救,也不用救。
认识到“孩子”的不能救,是不是就意味着鲁迅要放弃之前的启蒙立场呢?显然不是的。1925年前后的鲁迅是刚刚经历了人生的第二次绝望的鲁迅。在1923年之后的一系列创作中,他完成了对绝望的反抗,完成了本人心路历程的转换。在这个过程中,他也对“五四”式的启蒙进行了自己的反思。他发现了“五四”式的启蒙存在着一个很明显的主客体模式,许多现代知识分子尚未完成自我启蒙却担负起了对民众进行启蒙的重任。“救救孩子”无疑也是这种启蒙模式的反映。因此,发现“孩子”的不能救,没法救,并不仅仅是因为“孩子”本身存在问题,同时更重要的是一代知识分子自身的局限使他们担负不起救“孩子”的重任。“孩子”的不能救也与鲁迅本人这一时期对进化论的怀疑有关。鲁迅虽然意识到了在中国进行启蒙的复杂和艰巨,以及有可能出现的倒退和反复,但他还是像“这样的战士”那样采取了毅然决然的行动。
鲁迅的希望与绝望
在“孩子”形象的背后,是鲁迅的希望和绝望。小说中的“孩子”形象作为一个隐喻,折射出“五四”前后鲁迅的思想及其变化,折射出这位启蒙先驱在本体意义上对人类存在所进行的形而上思考。具体来说,在经历了人生中的两次绝望之后,鲁迅把个体在这一过程中所遭遇的希望、绝望、虚无等个人性生命体验上升到了对人类存在的本体性思考,并由此诞生出了鲁迅式的对绝望和虚无的反抗,那就是“走”和“行动”。
从“孩子”形象的变化中,我们可以看到鲁迅本人从1918年到1925年前后的心路历程。1918年前后,写作《呐喊》时的鲁迅,是一个远不同于一般“五四”新青年的鲁迅。早在东京时期的幻灯片事件之后,他就尝试以文艺来改变国民的精神状况,并着手创办寄予着他理想的新的生命的杂志《新生》。《新生》最终没有面世,鲁迅却经历了人生的第一次绝望。然而,即便是经历了绝望,他仍然没有放弃希望。在新青年们找上门来的时候,他以一种过来人的身份,清醒地开始了《呐喊》的写作。因此可以说,《呐喊》是在前“五四”时代就已经有了启蒙经历的鲁迅在“五四”时代的再次发声。这个发声没有一般“五四”新青年的热情高昂,却有着过来人的清醒和理智。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呐喊》的首篇《狂人日记》将“救救孩子”作为一个问题,作为一声呼唤喊出来就绝不是纯粹的文学问题,它是鲁迅此一时期思想的外化。鲁迅是将“孩子”作为年青时候的梦的一部分来看待的。“孩子”在《呐喊》里是希望,是可以救也需要救的未来的生命。
短短的《呐喊》时期之后,鲁迅经历了人生中的第二次绝望。1921年,胡适写信给《新青年》同人,征求刊物以后的改变方向。鲁迅默默寄予希望的思想团体开始解散。《新青年》团体的解散,让鲁迅再次经历了《新生》阶段的悲哀和绝望。然而,这才是开始。1923年7月19日,鲁迅接到周作人亲手交给他的绝交信。1923年8月2日,鲁迅搬出了八道湾11号并带病开始看房子,置新家。1923年10月,他在女高师开始上课。在这一连串事件的冲击下,鲁迅进入人生的第二次绝望。1923年的鲁迅,在绝望中沉默着。1923年之后,鲁迅开始了《彷徨》和《野草》的创作。和《呐喊》相比,《彷徨》中“孩子”的形象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些“孩子”不是希望,不是未来,而是民众,是不可救药的民众。他们没法救,也不用救了。成为民众的“孩子”身上隐含着鲁迅对启蒙的绝望。在“孩子”变得不能救的同时,鲁迅发现的不仅是当时作为启蒙客体的民众们的不可救药,同时还有对作为启蒙主体的“五四”知识分子的失望。
经历人生的第二次绝望后,鲁迅开始从本体意义上思考人类的存在。希望、绝望、虚无成为1923年之后的写作中,尤其是《彷徨》和《野草》中出现频率很高的字眼。“孩子”形象的变化成为鲁迅思考这些人类存在问题的中介之一。《孤独者》中,魏连殳和叙事者“我”围绕“孩子”的一段讨论就很有意思。在魏连殳认为“孩子”是天真的、是好的时,“我”坚持认为“不,如果孩子中没有坏根苗,大起来怎么会有坏花果?” “我”的话里,蕴含了对人性本身的绝望。鲁迅由“孩子”而思考的希望、绝望、虚无等问题,正是他人生中的绝望体验的符号化。在《彷徨》中,不仅“孩子”本性就坏,让人看不到希望,一代知识分子自己也找不到出路,陷入绝望和虚无。
意识到绝望和虚无的存在并不意味着鲁迅就放弃了希望。鲁迅的难能可贵就在于他体验到了存在主义意义上的虚无和绝望的同时,凭借创作对虚无和绝望进行了自己的反抗,这是鲁迅的重要价值所在。在以创作反抗虚无和绝望的同时,鲁迅的行动哲学诞生。
“孩子”与行动
从1918年到1925年,从《呐喊》到《彷徨》,“孩子”的形象处于持续的变化中。他们曾是启蒙的希望所在,是美好,是天真,是启蒙者所憧憬的“真的人”;后来却成了看客,成了杀人的人,成了失去主体性的民众,是鲁迅绝望的体现。这是不是意味着,“孩子”真的就不可救药了?我们真的就再也没有希望了?显然不是的。
成为民众的“孩子”,令人绝望的“孩子”是鲁迅经历了人生的第二次绝望的产物,他们大多出现在1923年之后所写的《彷徨》中。然而,鲁迅之所以成为鲁迅,就在于他通过写作这一方式进行了自我表达和自我疗救,对他所体验到的绝望进行了反抗,并且找到了自己的出路,那就是行动。“孩子”形象的书写显然也是这个自我表达和自我疗救过程的重要一环。因此,他们在鲁迅小说中也必然地呈现为一个动态的变化过程。
《彷徨》之后的“孩子”变成什么样子了呢?在《铸剑》中,我们看到了一个长大了的“孩子”——眉间尺。知道自己肩负复仇的重任后,眉间尺自觉地长大,这个长大就在于行动,他要行动,他要向王报仇。他说:“我已经改变了我的优柔的性情,要用这剑报仇去!”由此,新的行动者诞生,他是长大了的“孩子”。鲁迅赋予这个新的行动者不同于《彷徨》中的现代知识分子行动者的秉性。他不仅要“走”,要行动,而且,为了行动,他愿意交出自己的剑和头颅。在《铸剑》中那个协助眉间尺完成最终行动的黑衣人身上,我们是不是也能看到鲁迅这一时期对行动的进一步的理解呢?那个黑衣人,既是鲁迅,也是此一时期的其他现代知识分子,同样也是长大了的“孩子”。眉间尺的行动、黑衣人的行动、鲁迅的行动具有内在的一致性,都是将自身与黑暗一同消失的绝望的反抗。
如果进一步理解,鲁迅此一时期行动哲学的诞生和变化是不是也意味着或者预示着他1927年之后的人生转向呢?
总之,“孩子”形象既是文学家鲁迅自我表达的一部分,也是思想家鲁迅自我隐喻的一个符号。从“孩子”身上,鲁迅看到了希望,也看到了绝望,并将此上升到存在主义意义上对人类存在困境的本体性思考。然而,鲁迅并未止于绝望,他以写作完成对绝望的反抗和自我精神救赎的同时,也走向了行动,从而诞生了鲁迅式的行动哲学。在鲁迅对“孩子”的书写中,我们看到了作为启蒙知识分子的鲁迅一个特定阶段的心路历程,看到了他对绝望和虚无的反抗,看到了他的“走”和彻底的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