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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域文学研究的关键词
——以清代江南为例的讨论

2019-11-17

社会观察 2019年6期
关键词:江南文学研究

地域文学研究正在受到广泛的重视,其合理性是毋庸置疑的,而近年来这一领域所取得的成果确实令人欣喜。但问题也随之而来,其中最主要的是研究方法、思路的相似,出现认知理路的一致、表达方式的近似、基本结论的雷同。地域文学研究往往隐含的价值预期,在很大程度上简化了思维过程,消解了学术意义。要解决这个问题需要进行深入的学理思考,不断丰富地域文学研究的理论思维,这有待学者们不断努力探讨,本文只略谈研究中需要掌握的共同性、差异性、独特性原则,以及如何从事件视角进行开拓的问题。笔者称其为“关键词”,以见其意义之重要。

对共同性的认识

地域文学之“地域”,是有一定的自然空间限度的,只有在一定的空间范围,使“地”有其指,“域”有其限,才能理清地域文学之根与根系,也才能在总体上认识地域文化、地域文学的特征。

众所周知,自然环境、民俗习尚、方言音声、人文传统是地域文化的基本内涵,其中自然环境是具有决定性的因素,诚如梁启超《近代学风之地理的分布》中所论:“气候山川之特征,影响于住民之性质,性质累代之蓄积发挥,衍为遗传。此特征又影响于对外交通及其他一切物质上生活,物质上生活,还直接间接影响于习惯及思想。”他感叹“环境对于‘当时此地’之支配力,其伟大乃不可思议”。正是这种“伟大的支配力”,使地域文化、地域文学形成了某种共同性的特征。

江南,是以水环境和亚热带季风气候为“气候山川之特征”的,物质的风土景观源于此,人的性格气质源于斯。这种自然环境也孕育了具有共同倾向的江南文人志趣、文学精神、文艺创作。在中国文化中,江南实际上已经成为一个文化符号。能够符号化,正表明存在某种共同性特征可以摄取并加以概念化表达。

基于共同性的认识,可以发现在这一地域范围,一定的文学现象的出现往往不是孤立的、个别的,而具有相当程度的普遍性、延续性。如清初虞山诗派“祖少陵、宗玉溪、张皇西昆”,而这条诗学路径直至晚清一直延续着。张鸿在京师时与吴下汪荣宝、曹元忠结社酬和,大唱西昆而相戒不作江西语,刊《西砖酬唱集》,其创作仍然走的自李商隐上溯杜甫一路。

江南自然生态、文化精神濡化为一种传统、一种经验得以传播、承衍、储存,而传播具有即时效应,承衍产生长期效应,储存则使影响久远。这种效应或者发生于绵延的时间流程中,或者发生于广延的空间网络中。故而在一种典型的文学现象之后,往往能发现其影响下的相似事件。沈曾植在《投笔集跋》中曾提出“明季固多奇女子”,而这种“奇女子”现象在清末民初江南更为突出,“奇女子文学”也颇为引人瞩目。70多名南社女性成员,尤其是在秋瑾鼓励下表示“木兰壮志可从军”“此后娥眉当自强”的徐自华(桐乡人)和被宁调元称为“行看十万横磨剑,并辔中原杀国愁”的何亚希(金山人),以及以“奇女子”自命的秦森源(无锡人)等,都为“奇女子文学”延其血脉,增添光彩。

由此可知,地域文学的总体性显示地域文脉的主流与本质,其典型文学现象由一系列文学事件形成环环相扣的文学链,这个文学链的断裂是偶然的,而嵌联才是常态。这种常态体现出地域文学发生、发展的必然,故认识“总体性”是研究地域文学的持久任务,当然也是研究地域文学的主导性原则。

对差异性的把握

地域文学研究并不能局限于总体性认识,深入下去作展开论证,自然应当进入差异性分析,即“异中之同,同中之异”的分析。

总体而言,江南士人比较内敛儒雅,其实,此处温水秀山并没有淡化人们的意志,弱化人们的风骨。灵动之气与正义之魂在同一空间酝酿、撞击,每当历史发展到需要持守大节、担当责任的关键时刻,自有刚直坚贞人士毅然奋起,他们飚发腾跃,铁钲急击,折肱碎骨,不辱其志。究其原因乃在于“山川灵秀、人文蔚起”的江南大地长期胚育出了仁人君子“行已有耻”的“士”的精神。

如要在江南地域中探究某种小传统与总体性的差异的话,清代常州一郡八邑的士族可谓突出。刘禺生《世载堂杂忆》曾记载朝野流传的洪亮吉与孙星衍等常州籍耿介之士不畏强权,与和珅斗争之事:“乾隆朝和珅用事,常州诸老辈在京者,相戒不与和珅往来。北京呼常州人为戆物,孙渊如、洪稚存其领袖也。”其时对常州士人有“尚气节者固甘为戆物”的时评,这与一般意义上的“江南印象”颇能形成对照。江南人确乎偏于淡泊谦退,但常州“戆物”作为一种“土产”卓然并世,足以载于史册。

甲申之变后清兵马蹄踏破江南大地,此际不少江南士人“降志”的表现深受诟病,其中有不能辞者。然而,且不论清初浙东义军如何喋血山间海上,江阴、嘉定民间抵抗如何英勇悲壮,就阳羡一地来说,一些士族近支姻亲同仇敌忾,与邑中人士一起激烈抗击清兵之事迹也可歌可泣。进一步思考一下何谓东林,何谓几复,何谓三千剑气,何谓南社,则可在明清易代直至晚清的江南文学图谱中看到一轮轮不同的色调。

江南之士是个非常笼统的概念,如果有科名者皆可称为“士”的话,就有清一代而言这个群体足够庞大了。但士人群体是由不同阶层组合的,一旦分层论之则可见其间存在显在的差异。大体而言,在进士、举人、生员这三个显见的层级中,生员阶层特别庞杂,绝大部分生员是无法进入举人、进士阶层的;而最终通过层层选拔成为进士者,其品其性与举人近而远于大量沉积于底层的秀才们。

清初顾炎武曾提出“废天下之生员”,为何有如此激烈之论?生员依照制度享有“准官宦”礼遇,具有一定的法定礼仪、司法身份特权,自由度较高,社会对其缺少约束力。“嘉靖中年以前,犹循礼法,见尊长多执年幼礼,近年荡然。或与先辈抗衡,甚至有遇尊长乘骑不下者”,至晚明“士无问贵贱,皆以短椠自骄”。康乾间常熟人王应奎也指出:“今日之秀才,偷懦惮事,无廉耻而嗜饮食,大半皆子游氏之贱儒也,谓之能措大事可乎?”

生员问题是一个普遍的社会症结,只是江南数量巨大,滋事为多,问题突出罢了。当然生员阶层本身也有不同,并非历来如此,更非人人如此,“做秀才如处子”,读书修行以期功名者并不少见。故对江南士子文人及其文学的研究,应把握差异性原则,注意不同阶层之别,在同一阶层中也须有所区别,客观分析。

对独特性的发现

独特性是差异性走向一端,融合了个别化、偶然性等因素而自成一体的表现样态;与总体性、普遍性相比,有明显歧向化的一面,但仍然包含在总体性之中。也就是说,在总体性、普遍性之中,能发现独特性成长的基因,独特性是总体性、普遍性森林中的一棵风景迥异的大树。

在江南地域文化、文学研究中要发现文人群体中一些性格独特的个体是比较容易的,徐渭与同地域、同时代、同阶层的人相比,异远大于同,无疑是特殊的;入清以后的文人,金圣叹有金圣叹的独特,柳如是有柳如是的独特,冯舒有冯舒的独特,全祖望有全祖望的独特;跳过一两百年,晚清江南像赵烈文、张静江、黄人这样的“奇人”很多,既以“奇”称之,已肯定其异于常人了。

一地有一地之文人,固可理解;一地有一地之文体,则尚须发现。从显见的层面说,某种独特的方言音声则有相应的文学艺术创作,越剧、吴歌、评弹等自不待言,昆曲更堪称典型。在地域性口传文学研究中,地方戏曲占有重要席位,昆曲更如明珠得到珍视,但如果将“昆曲”看作一条大河的话,其支流亦多,有些支流——如草昆——在地域文化中具有某种特殊性,应该进入研究视野。草昆是在乡村流动演出的草台班昆曲的俗称,乃与正规昆腔演唱相对言之。而严格意义上的草昆只流行于浙江地区的宁波、金华、温州,形成三大草昆系统,即“甬昆”“金昆”“永昆”。研究各地昆腔表现之不同,属于地域文学差异性范畴,而研究草昆为何只流行于甬、金、甬一带,则涉及口传文学的独特性问题。可以思考的是,一种高雅精致的文学,如何适应底层传播的需要而去雅就俗,又如何在浙东三地生根成为事实上的“越曲”。

其实,江南地域文学中独特性文体似乎不止于与“音声”相关联的口传文学,书面形态的文学和文论中亦有存在。这方面,清代以降的《点将录》可为例证。

关于《点将录》的来龙去脉,晚明和清代的许多史料都可参看,诗人也有涉笔,如明末常熟诗人秦徵兰曾作《天启宫词》百首,第六十二首与《点将录》有关:“星名次第列银光,点将标题当饮章。圣主青年方好武,卷头先问李天王。”这一《东林点将录》不过是东汉党锢碑、元祐党人碑的翻版。所幸晚明畸形的政治生态在甲申之变后并没有得以复制、延续,然而这种以狡狯之笔罗织政治性打击对象的形式,其根柢在说部,最终与七略裁士、九品论人等品评月旦人物的传统,以及戏为绝句、主客图、宗派图等文学批评方式结合起来,产生了一种新的文论体式——诗坛点将录。从文体发展角度言之,吴县舒位《乾嘉诗坛点将录》的创化之功极为重要。关于《点将录》的研究,汪辟疆于1925年在《甲寅》杂志(上海出版)陆续刊出的《光宣诗坛点将录》直接上承舒位的《乾嘉诗坛点将录》,而舒氏与汪氏之间一百多年似乎成为《点将录》流传、创作的空白,这是相当令人怀疑的。常熟人孙景贤于光绪二十九年(1903)刊行的小说《轰天雷》,其第十四回即《论维新初翻点将录 读序文归结轰天雷》。这条材料虽为小说家言,但揭示出晚清点将录这一文体在江南一地流行的史实很重要。其后刊发的文论性《点将录》有朱祖谋的《清词坛点将录》、大胆书生的《小说点将录》、柳亚子的《南社点将录》、范镛(烟桥)的《诗坛点将录》等。大致说来,《点将录》这类谐文性的文论作品主要出自江南地域,更是晚清民初上海文化的新变产物,可视为晚近江南地域文学的一个独特表现。

在纷繁的地域文学现象中发现具有一定独特性的作家及其活动,需要具有“地方性知识持有者”特有的观察与思考的视角。这一视角有助于证明:地域文学既是一种与一般知识相通的共性存在,也是一种自成格局的个性存在;在这个格局内部,既有具有普遍意义的地方性文学符号,也有一些独特性的标识。

从“事件”视角拓展的可能

空间是人类赖以生存的象限,而地域是人之日常生活的基础,是生存发展的源起。地域文化、文学研究要有空间哲学思维,但重要的是对已形成不同文化的地域情境作专门刻画,对异质性地域状态作深度发掘。以上提出的共同性、差异性、独特性三个原则的基本意旨,正在于此。

问题是,共同性、差异性、独特性这些原则可以帮助评鉴地域文学研究的价值,但是否有建构某种新视角以进一步拓展地域文学研究空间的可能呢?事件研究也许是值得尝试并给予期待的。

哲学和历史学研究表明,历史本身就是事件,因为历史其实就是事件的历史,事件是历史的纽带,也是历史的演进力所在,它构成历史本身。离开了事件,历史只能成为形而上学理性抽象演绎的历史;进一步说,一旦剥离了事件,历史便成为空洞的时间概念——一个时间长度、时间范围。显然,作为事件的历史才是鲜活的曾被体验或正被体验着的历史。对一个时代的历史当如是观,对一个地域的历史同样当如是观。

任何事件都发生于一定的空间,其呈现的现象、影响及其原因都值得研究。举例来说,明末以来“绝大部分杜诗学著作来自江南学者”,据统计苏州、松江、常州、镇江、太仓(直隶州)、杭州、嘉兴、湖州、宁波、绍兴等府(州)明末清初杜诗学者多达82人,开创了有宋之后又一次大规模、群体性的“诸家注杜”风潮。虽然此际其他地区杜诗学研究风气亦盛,然就地域之集中、注家之众多、著述之丰富而言,都无法与江南相比,在唐诗学、杜诗学史上这无疑是一个极为引人瞩目的现象,而这一现象恰恰是与钱谦益与朱鹤龄的“注杜之争”事件有着紧密的联系。其实,《钱注杜诗》的出现本身就是一个重要的文学事件,而钱、朱之交往与讼争形成了一个叠加事件,后者扩大了《钱注杜诗》的影响,推助了清初江南注杜的广泛、深入的开展。研究清初杜诗学研究的“江南现象”,钱、朱讼争事件可谓重要关捩。

乾隆年间梁溪发生的大量诗歌稿本“瘗弃”事件也很典型。顾光旭,无锡人,乾隆十七年进士,由户部主事历官甘肃甘凉道,署四川按察使。乾隆四十一年冬自蜀归乡任东林讲习,在从兄顾斗光《梁溪诗钞》和南塘黄可亭《梁溪诗汇》未成稿基础上,进一步广收故家旧族庋藏诗稿,加以选录编成《梁溪诗钞》。付诸枣梨后对原稿欲焚欲弃心意未决,最后听从同乡骚客贾崧之建议,将“横堆三十尺”的剩稿俱厝土中,立碑其上,名之为“诗冢”。光旭特为此事广征诗赋以咏之,未料引起强烈反响,虽不乏赞成者,但反对者更多,一时形成激烈的聚讼。这一事件固然可以从文献学史的角度加以研究,但在整个清诗史上,民间大规模的瘗诗并不多见,从地域文化、地域诗学、地域文人心理角度进行分析研究,能够形成特有的空间认知。

“事件”具有社会政治、文化生态、诗歌创作多重关系的聚合意义,而越是重要的、典型的事件,越非孤立的存在,它包含着其他“事件”或“事情”作为组成部分,其冲突性越强、联系度越宽、含容量越大、表征力越高;故地域文学研究将“中介”聚焦于“事件”,具有更大的地方知识量,能够在更大程度上体现地域发展的动态及其本质特征。即使对于一些跨地域的事件,也同样可以以地域为单元进行分析,这种局地性事件研究,对传统的全局性、宏观性研究可能形成支持作用,也可能起到一定程度的修正作用,都具有重要学术价值。

余论

20世纪末至今,西方哲学、史学在理论上形成了显著而深刻的“空间转向”,即在历史叙事上以时间优先性转向空间优先性。同时,我国学者兴起了多角度的地域文化、文学研究。这一过程中,无论研究的经验或缺失都提示我们有三点应当注意。一是文明程度有高低之别,地域文化无优劣之分。即使我们说明清江南文化有极大的发展,江南文学臻于繁荣,也并不是说江南文化优于其他地域文化。二是地域研究,空间维度固然重要,但应与时间维度相结合。三是在地域文学研究的诸原则之上,还有一个典型性问题。具有了“典型性”,则与“共同性”甚近而又包含了“差异性”与“独特性”。“典型—经典”意识的确立,正可以为地域文化、文学研究筑起一道防止其滑向追求偶然性、机遇性现象甚至失之猎奇的高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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