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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超越:路遥与80年代文化征候

2019-11-17

社会观察 2019年6期
关键词:孙少平路遥劳动

20世纪80年代围绕着一些核心概念和命题而展开的文化想象在很大程度上支配了当时的文学想象。知识、劳动、苦难、个人,这些80年代文化的核心概念构成了路遥的文学思考的重要基石。

知识:幻视与盲点

80年代是知识崇拜的年代,知识不仅被认为是实现现代化的根本力量,也被当作建构新的政治合法性的主要基础。知识被等同于所谓的科学文化知识,即在现代学科体制内部建构起来的系统化的知识。人们相信它们包含着真理,因而常常据此对人、事物和事件进行价值评判。文明即意味着对现代知识的掌握,反之就难免要被视为愚昧。

《人生》中的“卫生革命”就戏剧性地展现了所谓文明和愚昧的冲突。那些表现为习俗或惯例的农民日常生活中的实用知识,即人类学中所谓的地方性知识或本土性知识,被认为是愚昧的,与现代文明格格不入。但实际上这些地方性知识总是深嵌在特定社会的价值系统和意义系统之中,与民族文化有着不可分割的内在联系,也是生活共同体得以存在和延续的重要因素。然而在80年代流行的“现代—传统”的二元论模式中,地方性知识却成为了愚昧和落后的代名词。

路遥对知识的认识大体上没能摆脱80年代思想的限制,他称颂知识拥有的改造力量,这首先体现在相信上学能够改变农村青年的人生道路。他更强调知识能从根本上改造人的思想意识,接受教育程度越高,掌握知识越多,在精神气质和思想意识上距离农民也就越远。但知识也使那些接受了现代教育却没法离开农村的青年对身边的世界产生了疏离感,无法再安居其中。高加林和黄亚萍都极度迷恋和崇拜知识,他们把知识当作感知和判断事物的重要依据。知识不仅支配了他们的感知方式,还在很大程度上建构了他们所认知的现实。他们习惯于通过知识来想象并构建自己的生活世界,而且觉得这个想象的世界比现实的世界更真实、更可爱。对生活的感受被对于生活方式的认知和判断所取代,而据以判断一种生活方式是否合理的,往往不是真实的现实需要,而是它赖以建构起来的知识的属性。知识虽然可以用来建构对理想的生活世界的想象,以及对一种看似完美的自我形象的认同,但当知识本身未经检验和反思却被直接用来质疑和否定眼前的现实时,就有可能导致对现实和自我的双重误认,用这样的知识建构起来的理想世界也必定是苍白虚弱的。

路遥对知识的崇信也掺杂着矛盾的心情。在他看来,农村的地方性知识虽然有落后、愚昧的一面,但其中表现为德性的伦理准则是淳朴美好的,具有永恒的价值。他相信闭塞的农村必须接受现代文明的洗礼,农民也必须通过知识教育来摆脱自身的狭隘性,但同时又认识到这种文明化进程必将从根本上瓦解乡村生活共同体,使他珍爱的传统伦理价值零落殆尽。在这里,知识和伦理的分裂造成了一种悖论性的认同困境。对知识所具有的伦理意涵的忽视,正是80年代的主流知识观的盲点所在。

劳动:伦理建构与生命政治

在路遥的词典里,劳动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劳动不仅缓解了精神上的痛苦,也为主体的精神升华提供了某种契机。劳动更重要的意义在于它是体现人之尊严和价值的基本方式,这种关于劳动的尊严政治带有社会主义劳动价值观的印记。但这种尊严政治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孙少平对于为家里箍新窑洞的渴望,以及他在大牙湾煤矿通过自身劳动对他人的“征服”,都隐含着这么一种逻辑:劳动创造了财富,财富使人强大,受人尊敬,并使其获得了征服和支配他人的权力。这种征服不仅是对财产的占有,还包括了对精神的占领。但这种所谓的“征服”实际上只是一种天真的幻想,它并没有改变决定着人们命运的既有的社会秩序。这种幻想也反映了关于劳动和尊严的理解,以及对于在劳动过程中结成的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理解。它们与柳青那个时代相比已明显有所不同:劳动的尊严不再基于对共同事业的认同和对崇高品德的景仰,而是在很大程度上建立在财富差异的基础上。

劳动不仅创造了财富,还同时生产了新的知识、新的身份、新的社会主体性以及新的社会关系。孙少平在黄原和大牙湾煤矿的劳动经历,使他对底层劳动者及其劳动团体逐渐产生了情感认同,并最终放弃了在省城工作的机会。路遥因而传达了自己对于劳动的某种期望:劳动不仅能够创造坚强自立的个人主体,还能够创造一个彼此信赖、团结友爱的劳动共同体。但他并没有令人信服地说明一个在具体劳动中结成的团队如何才能发展为一种由更广泛的纽带联系在一起的劳动共同体。没有共同的目标和共享的价值,也没有广泛而深入的日常生活互动,所谓劳动共同体只能是一种美好而虚幻的想象。

在路遥那里,劳动不仅是一些重要的伦理价值得以实现的方式,而且隐含着一种新的生命政治展开的过程。孙少平总是不惜以最低廉的价格出卖自己的劳动力,而且干活极为卖力,无情地榨取肉身的每一分力量。对肉身的这种征服是一种严厉的自我规训,肉体被视为一种潜在的、源源不断的生产力,而对肉体的无情榨取还被赋予了自我价值实现的精神意义。这种肉体政治与劳动力市场化的背景分不开,只有在这种制度条件下,肉体才能作为一种原始资本投入市场,并通过精神的劝导在劳动中被驯服为一种生产性的力量。肉体因而被烙上了众多的符号标记,劳动力的商品化、自由市场经济、身体的资本化以及个人奋斗的话语……所有这些因素都交织在一起,形成了转型期社会的一道奇特景观。在大牙湾煤矿,高度组织化的生产劳动迫使孙少平再次转换自己的主体角色,他更积极地融入到社会体制当中,并赋予劳动一种个人生活层面上的特殊意义:不是与国家政治所宣扬的现代化宏伟目标直接勾连起来,而是强调劳动是为了让自己所关爱的人们过上舒心的日子。宏观的国家政治与微观的个人生活层面上的目标互相衔接起来。通过这种自觉的自我规训,国家政治、家庭伦理和个人理想这些不同层面的价值目标彼此调和,达成了一致。从劳动者到劳动力,从生活劳动到生产劳动,孙少平所经历的这种劳动转变隐喻了在改革年代里中国农民所经历的历史性跨越,其间所发生的各种断裂和冲突则通过生命政治学的治理,在肉体规训的微观层面上暂时得以消除和抹平。

苦难:幸福的匮缺与允诺

对路遥来说,劳动和苦难也分不开,劳动所带来的苦难被看作是生活本身的馈赠。孙少平在黄原揽工,承受着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但他觉得这些苦难都是值得的,它们不仅锻打他的“体魄和灵魂”,更给了他“生活的力量和包容苦难而不屈服于命运的心脏”。苦难的意义就在于它使人得以成长,获得精神的升华。

路遥关于苦难的理解与他所喜爱的俄罗斯文学的影响分不开,但文革后特殊的时代氛围和精神心理状况或许更直接地促成了这种苦难观的形成。正如列维纳斯所说,“苦难就是幸福感的匮缺”,路遥描写的苦难即是基于匮缺的不幸。是贫穷给孙少平们带来了巨大的痛苦和深刻的耻辱感,而这种贫穷是由历史中和现实中的某些人为的错误造成的,因此描绘苦难实际上就是一种政治控诉。路遥笔下人物所遭遇的苦难都有着具体的社会成因,都是个人所不必承受的痛苦,它们的醒目存在恰恰证实了社会存在的不合理。而这正是“伤痕文学”所开启的80年代文学的苦难叙事所包含的一种价值认定:一切人为造成的苦难本身是没有意义的,人的世俗生活欲求理应得到承认并尽可能地予以满足,一切妨碍人们去正当地追求自身幸福的制度性障碍都必须被扫除,全方位的社会改革因而势在必行。这就是路遥的苦难叙事所包含的特定的时代内容。

苦难既是作为事实而存在的匮缺,也是一种意识存在,包含有特定的心理内容。列维纳斯强调苦难具有一种不可承担性:任何苦难不管其程度如何,都是难以承受也无法忍受的。苦难的不可承担性迫使主体常常通过尼采所说的“机械性活动”来减轻痛苦,但他还需要赋予苦难某种意义。西方的神义论赋予苦难一种终极意义,苦难既是对罪咎的惩罚,也是获得拯救的途径。在这一思想脉络中,苦难既是为了实现精神上和道德上的自我完善而必须付出的代价,同时也促使人去直面生命和存在。孙少平的“关于苦难的学说”同时存在着上述两个方面的思想印迹。一方面,他把苦难看作是在精神上实现自我完善的必要资粮;另一方面,他又认为苦难根本就内蕴于生活本身之中,无从逃避,因此只能通过对苦难的征服来证明自身存在的勇气以及意志的自由。正是基于这种理解,他以感恩的心情来拥抱一切苦难,因为他需要借助苦难来自我证成。这正是路遥与新时期主流文学的苦难叙事的不同所在:他不相信苦难会随着政治上的拨乱反正而自行消除。

路遥关于苦难的这种精神道德化的、有着存在论色彩的理解,本身也有着极强的妥协性,它不仅不构成对既有社会秩序的挑战,反而会通过道德教化使之得到巩固,因为人们会自觉自愿地把一切社会不公作为生活本身的苦难全盘承受下来。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在孙少平身上几乎看不到任何针对社会的反抗性的原因所在。在大牙湾煤矿,劳动的苦难本身所包含的不稳定因素在上下两个层面上被有效地化解了。在向上的层面上,这种苦难因为与国家现代化进程的结合而具有了一种虚幻的崇高性;在向下的层面上,它因为有了家庭以及劳动共同体这样的目标存在而拥有了一种看似实在的价值意义和情感力量。苦难不仅被赋予了某种道德价值,而且常常与政治目的论联系在一起,它被认为不仅对于个人而且对于整个国家和民族都能起到一种自我更新的作用。

苦难被认为能催生出一个光辉的未来。在路遥那里,苦难同样允诺了一个幸福的未来。孙少平回到大牙湾时,向他迎面奔来的惠英嫂、明明和小狗代表着一个近在眼前的未来,一种世俗生活的欢乐,这种欢乐因为有了苦难的赐福和道德担当的加持而变得纯粹而圣洁。

个人:何以自立?如何成长?

80年代“人的觉醒”带来了普遍的“身心不安”:“身”不安是因为个人所寄身的社会空间——包括集体、组织、国家在内——已被认为是一种异质的压抑性存在,社会转型所带来的结构性变化更加剧了这种难以安身的焦虑;“心”不安是信仰的崩溃使个人不再相信原来曾使自己安之若素的那些观念体系和意义系统,因而精神失据,茫然惶然。

在路遥作品中,这种“身心不安”的困扰是通过农村知识青年这个特殊的社会群体来表现的。高加林的困扰是户籍身份的束缚剥夺了他自我发展的权利,这似乎反映了个人与现实之间的冲突,但其实他根本上是认同城市所代表的那套生活方式及其价值准则的。所以,他不同于《红与黑》中的于连,在他身上也不存在黑格尔所说的个人的“心灵法则”与“世界的方式”之间的对立冲突。高加林的个性和自我都不是建立在自反性认识的基础上,他的价值认同不是出于独立的思考和判断,而是社会化的结果。他并没有实现真正的自立,在他身上原本隐藏着的更深刻的精神危机,实际上是被城乡分割的制度现实所掩盖了。

孙少平与高加林不同,他的离乡是为了经历更多的生活,他渴望超越平凡,却决不离弃身边这个平凡的世界,他最终选择回到矿上而不是进入城市。这表明他对人生的目的和意义有着自己的理解。孙少平是怎么得以成长的呢?在西方经典的成长小说中,主人公的自我发展和融入社会是互补和趋同的两条轨迹,它们交汇并达成平衡的时刻就是意义充分显现的时刻,也是主人公“成熟”的时刻。孙少平的成长也是一个逐渐融入社会并最终获得自我角色定位的过程,在此过程中,阅读和劳动构成了并行不悖、相辅相成的两股线索。文学阅读提供了审美教育,使他牢固地树立起对于个人自主发展以及通过奋斗在社会中实现自我价值的信念。劳动则使他与社会中的各色人等建立起有机的联系。在大牙湾,在高度危险的井下劳动中建立起来的彼此信赖、互相依靠的人际关系,以及矿工们的那种质朴而又温暖的家庭生活方式,都对他有着莫大的吸引力。正是在这个社会群体中,孙少平最终获得成熟。这种成熟正如卢卡奇所说,是对社会生活结构及形式的认同,个人在其中发现了他所要追寻的生活本质内容。

除了劳动,日常生活也是一个极其重要的因素。日常生活不再被认为是与普遍历史进程相分离的无关紧要的领域,而被认为同样充盈着意义。《平凡的世界》试图从个人生活的角度来揭示改革前后中国所发生的巨大历史变动所包含的意义,家庭内部的日常生活作为个人生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因而得到了充分的刻画。路遥对孙少安、田润叶、武惠良等人家庭生活的描写,揭示了社会关系以及道德伦理的变化。家庭因而不是一个与社会的公共领域相分离的个人私密领域,而是一个被社会性所穿透、同时又在不断生产和再生产社会性的场所。但路遥也小心翼翼地剥除了过去刻意强调的家庭的政治的、意识形态的职能,他强调家庭首先得是个人可以栖息身心的港湾,所以始终由衷地表达了对温暖和幸福的家庭生活的憧憬。他甚至不无天真地赞美了矿工们那种粗犷而质朴的家庭生活。其温馨迷人让一直渴望着远方的孙少平也难以抵挡,他觉得自己未来的家庭也应该是这个样子——一切都安安稳稳,周而复始。

家庭是幸福的渊薮,而幸福即意味着个人与外部世界之间的紧张关系已不复存在,个人不再需要通过不断的自我变形来适应世界。幸福因而就是对自由的放弃,幸福的来临即标志着成长的终结。经典成长小说总是用婚姻来封缄这种幸福,而家庭作为社会契约的一个隐喻,恰恰是幸福的主客体互补性最有可能实现的最典型的领域。家庭正是以其允诺的幸福向我们证明这个世界是可以栖居的家园而不是一个炼狱。路遥为孙少平安排的结局显然符合经典成长小说的模式。孙少平最终步入家庭不是为了爱情,而主要是为了履行责任:他要照顾好师傅的遗孀和孩子,让他们过上好日子。路遥似乎认为是责任而不是爱情才是家庭最稳固的基础,个人的幸福不是来自欲望的满足,而主要来自履行社会责任后所获得的道德上的自我完善,这种自我完善才是最大的幸福。

路遥的这种不无保守的观念有着鲜明的80年代印记。在80年代,个人的幸福以及物质欲求的正当性都得到了承认,但个人、社会和国家仍然被认为是一个目标一致的利益共同体,个人的自我发展与社会的发展、家庭的幸福与国家的福祉是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的。这是当时大多数人共同拥有的信念。但事实上随着个人的“觉醒”,个人、社会和国家在利益诉求上的分歧将变得愈益明显,在特定情况下甚至会发展为一种对抗性的关系。孙少平在火车上被查验车票的那一幕恰恰是讽刺性地戳穿了这种“个人—社会—国家”一体化的幻觉。

知识、劳动、苦难、个人……这些闪亮的字眼曾连缀起路遥对一个转变中的平凡的世界的热烈想象,这种想象有着一些异常坚实的思想的、精神的内核,包含着对世界、对历史、对人生的一些最基本的价值认定。这些在80年代开始形成的思想观念、价值原则、情感结构以及行为方式曾经有力地塑造了现实,在今天它们仍然在很大程度上支配着我们的头脑和心灵。就此而言,80年代其实从未真正远去,它始终就在我们自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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