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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理论及其条件:本土关怀与学术话语的权力和理性维度

2019-11-17

社会观察 2019年2期
关键词:政治学关怀维度

自恢复学科建制以来,中国政治学的发展再一次处于关键时刻。政治学的本土化与自主话语体系的构建及其批评成为当下核心话题,其实质问题是如何形成中国语境或中国关怀下的政治理论。从政治学的历史来看,其学术话语的形成、交锋与嬗变都有着明确的本土关怀,中国政治学界对本土关怀的强调,实则凸显了学术话语与权力之间的密切联系。对于创造性地建构政治学话语体系而言,学术话语的理性维度对学术话语的内在限制,更值得重视。

中国政治学话语的发展与话语体系的复杂性

伊斯顿批评当代的政治思想并非像过往那般从社会冲突和社会变迁的土壤中发展出来,尽管当代已发生根本变化和普遍冲突,却没有发展出相应的创造性的思想。政治理论上的贫乏对于中国而言,更显突出。如若说伊斯顿所处的文明“寄生于一世纪之久的思想”,那么中国的政治学不但寄生于千年之久的思想,还寄生于另一个文明的话语结构。正是由于这种不断被强化的中心-边缘视角,辨明中国政治理论的处境以及为其寻求出路,就成为中国政治学近年来的主要叙事。

中国政治学的学术体系和话语体系是随着西学东渐,在学习和借鉴西方的基本概念、分析框架、研究进路和研究方法的基础上逐渐建构起来的。从政治观念上而言,根据金观涛对中国现代重要政治术语的形成所做的观念史考察,科学、民主、真理、进步、社会、权利、个人、经济、民族、世界、国家、阶级、革命、改良、立宪等是中国现代政治的最基本要素。这些观念也基本构成了今天中国政治学话语体系的基本内容。它们被引入后在中国的发展与嬗变,也体现了西方观念与中国传统话语之间的交锋与融合。在这个过程中,中国传统的话语可能在与西方相关词汇的碰撞与融合中发生语义上的变化,但也很难说它们与西方语境中的词意一致;同时,用以表达西方近现代观念的原词本来的意义也发生了变化,譬如民主就发生了从“民之主”到“由民做主”的结构转换。可见,西方政治学话语进入中国后的发展、嬗变,本身就是一种高度自觉的本土化转变。

实际上,今天的中国政治学话语体系,已经融合了多重观念体系:中国传统的政治观念、马克思主义的政治观念与西方现代政治观念。加诸不少观念经由日本的翻译而进入中国,中国政治学的话语系统就更加复杂了,某个概念或词语源于哪个传统,已难以辨别。诸如“权利”、“自由”与“民主”等话语,虽原生于西方,但不独属西方,而且其在中国已经过多次建构和解构。不少学者都注意到中国政治学话语系统内部的复杂性。任剑涛曾从古今、中西之维对“谁之中国”做过细致梳理,认为“很难凸显一个众所认同的话语体系”。刘擎也明确指出,某种固定不变的、同质透明的“中华性”往往是基于虚假的本质主义文明论而杜撰出来的,“反思性视角下的‘中国’就不再是一个自明的概念”。同理,“西方”本身也是抽象出来的,并不存在一个统一的西方话语体系。因此,在抽象的、复杂的、建构的“中国”与“西方”之间,要区分出纯粹的、独立于西方的中国政治学的话语体系,是不太可能的。

学术自主性的诉求与话语的权力维度

无论是从对政治实践的解释和引导,还是从政治理论本身的建构来看,本土关怀从来都是学术话语得以提出的基础。可以说,任何一位重要的思想家所关心的都是其所处国家或时代最重要、最迫切的问题。就此而言,本土关怀或中国关怀并不是中国政治学话语构建需要特别申述的问题。例如,马基雅维利的《君主论》虽没有命名为“意大利君主论”,但从政治理论的话语建构来看,该书明确体现了马基雅维利的意大利关怀(其最后一篇尤能说明这一点);虽然马基雅维里使用了诸如“德性”等大量古典话语,但他仍然被认为是“国家理性”话语的代表人物,是现代政治的开端人物。可见,本土关怀能够促进政治理论的发展,越是对当时的形势有着深刻把握的理论,越是具有一般意义。

既然本土关怀是理论研究的出发点和题中要义,似乎不必不断重申,但中国政治学对本土关怀的强调有其特定语境,它总是与厘清中西政治观念并力图“摆脱西方”紧密联系在一起,即表现为对学术自主性的追求。学者们普遍认为“近代以来,中国的文化发展几乎被笼罩在西学的话语之下”。在这种中西二元结构的框架下,本土化论者明确主张“中国人向西方照搬照抄乃至简单学习的时代应该过去了”。主张本土化的学者在国家崛起的背景下,推动构建中国政治学话语体系,实则体现了学者们对学术话语权力维度的高度重视。

话语是人们用以表达欲望和主张的语词和句子,也是与他人沟通、进行社会交往的主要媒介。不同于我们的日常生活和交往话语,学术话语更有力量影响社会行动。其实不仅是政治学,整个中国社会科学在构建自主性学术话语的申述里,都至少在以下三个方面彰显出学术话语的权力维度:

首先,中国学术自主性的丧失被认为是文化霸权的结果。邓正来是较早反思中国社会科学现状和发展进路的学者之一,他指出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社会科学以‘知识移植’为主要品格的整个知识生产和制度化机制,实际上在建立起社会科学庞大体系的同时,也建立起了西方社会科学对于中国社会科学的‘文化霸权’”。在他看来,西方社会科学的“文化霸权”不但表现为中国学术成为西方理论的追随者,而且更意味着西方理论在中国学术场域中的正当性。这是一种无法控制学术话语的担忧和紧张,但与此同时,自身政治理论贫乏带来的压力也通过归咎于西方的文化霸权而轻松得以化解。

其次,学术话语权是国家能力的重要构成。被社会化的话语经常与社会行动联系在一起,而学术话语可以通过传播和反复评述,形成公民理解政治秩序的话语体系,构成他们言说和评价政治的思想观念,进而塑造公民的政治态度。学术话语的这些属性就意味着它不可能逃脱机制的约束。国家机关对学术话语的影响和控制实际上也就成为国家对社会的一种控制,因此学术话语权也常被看作一种国家能力。“从国家安全角度看,话语权其实就是以政治理论为基础的意识形态权力。”

最后,学术话语是支撑政治制度和国家发展的理论供给。有论者指出,一个国家的学术话语体系本质上是一种国家叙事,而中国“现有的国家叙事,完全不能反映中国崛起这一当今世界最重大的历史变动”,因而国家叙事需要调整,并且必须以自主性为本位。邓正来将学术话语的“西方化”视为丢失中国主体性的重要原因。中华文明在新时代寻求新的发展,但新时代面临许多急需澄清的问题。政治学尤其应该承担起解释、谋划中国复兴的重任,为国家发展提供话语支持。

毫无疑问,话语是有力量的。福柯围绕话语的禁律、区别和歧视以及真理与谬误之分,揭示了话语与欲望及权力的联系。话语本身不只是显现(或隐藏)欲望,它本身也是欲望的对象。福柯指出:“历史也经常教导我们,话语并非仅是斗争或控制系统的记录,亦存在为了话语及用话语进行的斗争,因而话语乃是必须控制的力量。”由此来看,中国政治学对学术自主性的诉求充分表现了控制话语权的欲望。即便如前文所指出的,在全球化情境下,中国与西方的话语体系已然难以区分,但是在应该使用何种话语解释中国经验这个问题上所表现出的中西对立结构,说明了话语的权力维度影响深远。

更重要的是,在这种申述中,中西二元结构的对立关系中隐藏着一种压迫,影响着人们的言说和书写,控制着人们的求知意志。所以,如果追求“中国学术自主性”的话语建构运动而脱离不了这种中西对立的二元叙事结构,在矫枉过正的情况下就会导致被归为西学的话语被视为无效,或者不具备任何可信性和重要性,加之权力话语的引导,情况或会变得更加糟糕。中国政治学的发展不应凸显这种的对立结构,它不利于认真对待“中国传统话语”和“西方话语”,甚至会将中国政治理论研究拽入一场粗鄙的争论之中。

政治理论及其条件:学术话语的理性维度

话语确实有其重大影响,但要产生力量往往需要有一定的理性维度。福柯可能会反对这种表述,因为理性与疯狂之间的对立对于他来说是一种排斥系统,但是他也提到对话语的另一组控制程序:内部程序,也即话语本身的自行控制。福柯指出:“学科是由一个对象领域、一套方法、一组所谓的真实命题、一套规则、定义、技术和工具加以界定的:所有这些构成一无名的系统,有谁需要或能够使用它,则尽可使用,而无需将其意义或有效性与碰巧发明它的人联系起来。”福柯对科学话语构式的理解揭示了学科的本质:它有一整套可被任何人使用的规则、范畴和定律。可能就像伯林所揭示的,政治理论涉及的问题不会取得广泛一致的意见,没有严格的、明确的和普遍被接受的概念,也没有获得普遍承认的规律、假设和真理,但是政治理论作为一门学科,仍然有其规范性和专业性。进一步而言,理性维度指的是学术研究的科学精神和人文关怀。

学术话语的科学精神并不是指按照自然科学的范式重建人文社会科学,而是强调回归学科本身的基本原理、问题范畴和研究进路。以中国关怀为基本指向的政治学话语建构,需要尊重政治学的专业规范。说政治学是一门科学,是指其以特定的知识类型和话语结构作为基本前提和观察视角。作为专门科学,政治学的研究开始于古希腊,这并非是要强调思想体系和知识类型的“出身”,而是说它从古希腊开始,逐渐在其他各国的经验中获得发展,从而形成了今天仍然不断在发展中的政治学学科体系。

学术话语并非一成不变。相反,它的绵延发展是以能够生成并容纳新思想、新理论、新话语为前提的。本土化论者从认识论的层次强调“中国语境”,将西方学理视为地方性知识并与中国语境对立起来,认为将西方理论用于中国语境是一种“语境错置”。这种反思有其合理性,但问题在于它在构建中西对立时,忽视了学术话语发展过程中的两个重要事实:

首先,西方政治学理论的发展并不是排斥性的,而是由各个时期、各个国家的研究者对人类政治问题的反思性认识通过知识交锋后达成共识所形成的。单纯就西方政治思想的历史看来,其中的断裂程度甚至远大于其一致性,而即便是同一时期的西方政治思想,也存在多种冲突性的理解。其次,话语的交锋和嬗变应“在真理之中”,并不是任何一种号称具有特殊性的知识或革命性的命题都能自然而然地融入学科的话语体系。政治学研究对象的独特性,仍然不足以摆脱学理本身的约束,不足以脱离知识类型的限制,应是在多种知识类型的交锋中,通过理性讨论在自然演讲中形成话语的变迁,而不是人为或依靠体制的力量构建起不合学理的话语。断裂中的话语变迁与冲突中的话语交锋,都是对自身的反思性认识,这些认识为各个地区的人们理解自己和人类本身提供了某种融合的知识类型。

概而言之,政治学的科学精神就是坚持关注政治理论本身的合理性,强调理性对学术话语的内在约束,而不至于无视知识类型和基本原则,从而变成政治呓语或非反思性指控。舍弃学术话语的理性维度,将不利于政治理论的学术发展,无法进入学术对话,最终只能成为自娱自乐的没有学术意义的话语表述。

除了科学精神外,学术话语的理性维度还包括人文关怀,也即学术研究应该以人为视角。人文关怀首先是相对“人类”而言的,具有整体性意义和普遍性意义。政治理论的思考应该出于人类的普遍需要,对人类根本处境进行反复观察、审视和反思,要从事实和价值双重维度上为所有的人理解和评价人类事务的发展提供参考体系。这些问题和由此形成的话语和理论都是紧紧围绕人展开的。这意味着话语的建构不能只是针对中国经验,而是要有宏观比较的视野,唯此得出的中国关怀才会超越具体政治环境的限制,具有一般性的理论意义。

话语的人文关怀以人为视角,还理应尊重每个人的独特经验及其价值理性。理性的公开使用首先是不能随意代表他人,而是做到相互理解与尊重。学术话语涉及人应该如何生活的一般性问题,就需要以人的实践及其体验为条件。同理,那些能够构成某种“社会现象”或“政治想象”的话语,也必须得到重视,或者在扬弃这些话语之前至少先分析其为何会有这些影响力。话语无法凭空获得影响力,除了体制的引导外,它的传播和影响在于它本身对于人而言是否有意义,是否契合本土经验。就此而言,对于那些与中国经验不契合的学术话语,国内学界大可不必忧虑它会获得解释中国问题的正当性。

因此,学术话语的理性维度,要求学术话语是关乎人的道理。在学术话语的构成及其嬗变过程中,科学精神和人文关怀共同构成它的内在限制原则。理性限制下的话语表述,要避免历史主义,不能以纯粹的历史情境审视话语的合理性。这里需要澄清的是,政治理论不可避免地包含有历史事实,但若要将特定政治话语下对政治与道德的理解看作历史形势的产物,是一种特殊历史背景下的理论主张,从而将其话语限定于地方性的、历史性的特殊认识,无法超越其时代而成为具有一般性意义的思想,那么这种思维引导下的学术讨论也不可能形成有创造性的价值阐述和理论构建。学术话语的理性维度要求政治学话语的建构遵循政治学的学科规范,尊重政治理论在历史上发展出的各种知识类型,坚持以人的视角去审视、理解和评价政治现实。

综上,学术话语的权力维度一再将一个“中国的政治学”的命题呈现出来,也即如何形成中国语境或中国关怀下的政治理论?如何建立一个有贡献于人类理解他们共享的政治世界和政治现象的政治学,对中国政治学来说,是一个严峻的挑战。如前文所述,学术话语存在权力和理性两个维度,而这两个维度对学术话语的形成与发展有着重要的影响。政治学话语的发展需要一些基本条件,鉴于政治学的舶来性质,这些条件对中国政治学的话语建构提出了更为苛刻的原则性要求。政治理论的话语建构不必置于中西政治学的二元对立框架中。学术自主性诉求背后的中西二元对立结构,或有助虚假地化解中国政治学面对所谓西方话语霸权时的焦虑,但对中国政治理论的发展毫无裨益。二元对立结构容易强化学术话语的权力维度,混淆权力话语本身与学术话语的权力维度,进而遮蔽对其理性维度的认识,忽略学科本身的普遍原理、知识类型与人文关怀;也不利于自我反思,不利于形成良好的知识生产环境,反而落入没有意义的争论和尴尬的处境。因此,政治理论的中国学派不必排斥话语的丰赡性,尤其不应以话语来源作为标准,将非中国的话语斥为错误或不适合的话语。中国学派的形成不是在对立中形成,而是更应以自我理解、自我反思为基础,坚持讲关于人的道理,并在对话和交流中不断完善和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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