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短篇)
2019-11-16秦汝璧
秦汝璧
两人一见面就笑着热情地打招呼。
“我们是榆北的!”戚莲秧尖着喉咙说道。她就是平常说话也要比别人高出一个音阶。实在是在厂里喊惯了的,缝纫机嗡隆隆的,声音不大,别人就不大容易听得到。榆北还是老名字了,不是世代久居在这里的,只知道一个叫子澄村。房东似乎不大下乡,嘴里只顾着喃喃说道:“榆北——榆北——在哪边的?”“嗳,就在杨南后面呀,杨南不是靠在这里?”戚莲秧说道。“是杨南的啊,那榆北是靠在后面!”房东知道这里有个杨南。莲秧连连答应。六月的下晚,水泥地被晒了一天,十分地蒸人,莲秧推着车,站在门口的影子里也还直淌汗。房东在堂屋里轻罗薄衫,在裤腰间挂钥匙扣,似乎要出去。她也就架好车进去了。
堂屋里的电扇飞速地转着,上面沾满了苍蝇屎,便打出一片黑来。墙体中间裂开一条曲缝,曲缝尽头是一只废旧的白炽灯罩子,斑驳陆离。后门开着,有猛浪的过堂风,那黑与斑驳陆离就显得阔远起来。“许志欣你可认得?就是许令芳家大儿子呀!”莲秧坐下来自报祖爷名。在这里重重叠叠地生活了好几代人,人流回环,偶然之间碰上个几面也是有的。况且,又是祖居无恶名,清白一脉传下来,本就有地域上的认同感。“噢,是许令芳家的啊!许令芳我认得,我之前是在哪里听说过的。”莲秧双手抱着胸,笑了笑,觉得她那个公公过世了那么久,还有个什么她不知道的名声在外。也就这点好处了。“你来租房子的?”“嗳,看了几家,都看不中意,太小了,夏天简直不能住人。听厂里人说你这里有房子,我下班就来你这看看。”房东又从腰上解下钥匙扣,带她去看房子。边说道:“现在就剩下南边两间,靠东边的刚刚租出去,是个学美术的男生。你晚一脚,现在就剩靠西的一间。”听他意思靠东边的要比西边的好。她进去一看,里面刚涂的白石灰,一面墙隔断卧室与厨房卫生间,那墙体里面抽空了,木头移门来回拉伸进去,设置得倒也灵巧,确实比先前看的几家都好。莲秧倚在墙上,笑着说道:“我们家就靠后面不远,孩子上高中上晚自习不太方便,这才要租的。要说远也不远,骑车也就十几分钟的事情。”“高中这边晚自习哪天不到晚上九、十点钟?他们住这里的都晓得哩。以前大屋西房间一个小姑娘也是学的美术,重读生,每天留在教室画画,哪天不画到半夜?”“你西房间也租出去啦?”莲秧问。“现在不租了,小孩在外面上学,回来没地方住。以前是跟后面的奶奶睡的。”她尽跟他说些别的话,知道是要谈论房租的时候了。不过她事先都打听清楚了这边的价,然而,看在熟人面上,她想房东还是能够跟她区别对待。“房租多少的?你跟我便宜点呀,我们这边都是老熟人啦。”她笑道,说得很快,不给他思考的余地。房东只往别的地方看,觉得对这件事不应当认真。本来一张四角方方的脸,因为沉年的好说话,便也面目恹恹的。于是模糊地答应了声“好说”,也是不好意思,一直拨弄着手里的钥匙,细脆的金属声,那森森冷绿之感却使人心定,很有些什么把握。他把门随手一带,“就给一千二,他们都是一千三。”莲秧还在一边笑道:“都是不错的,就是不晓得我家女儿?”他给别人就是一千二也说不定,但是她这时候又不好再说什么,因为,已经都是熟人了,熟人之间讨价还价总有些使人没有强烈的底气坚持下去。
车在路上颠簸的声音很熟悉,一身短打的柳亭穿着一双男人的拖鞋跑出来,鞋子太大,跑起来有点吃力,差点滑了出去,叫了声:“妈!”莲秧下车,看着她的脚,说道:“不好嘞,说给你买双拖鞋的,给你看房子的,给忘记掉了!”这鞋是她父亲的,五年前留下来的旧鞋,她父亲五年前就不在了。她之前上初中的时候是在市里面读的,一直是寄宿生,夏天在家时间很短。这次中考因为差了一些分数没考到市里的中学,莲秧便要学人拿出钱来买。柳亭是要做鸡头不做凤尾,所以来到了这镇上的唯一的一所高中。通知书早早就发下来,先口头答应学费三年全免,另有奖金可拿。那么,这以后就一定要买双适脚的拖鞋了。
“房子好,我跑了半天,指望找不到的,还就真给我找着了,你到底要不要,你不要我就要回人家了。看房子的人多,万一被人家要了去,你可不要到时候怪人。里面住的是一个老师跟她的儿子,还有一个老太太跟她的孙子。我们旁边也是一个女的。”柳亭没说什么,只说道:“就那家罢。”听她母亲的口气也只是知会她一声,自己就是不同意,最后遇到什么不顺心,就会说还是先前那房子好,让她又说不得后悔。她怕自己拿定主意。就连这次择校,莲秧不懂,有的只是钱上面的支持。学校入学前照例要有为期二十天的军训,柳亭不想去,莲秧就到老师那边说柳亭的腿跌坏了。老师一问是拿奖学金的班级的学生,一脸和气,没跟她要医院证明。莲秧下班回来笑着把这话告诉柳亭,柳亭想着学校对自己的优待,连她母亲也跟着在那边受到了礼遇,这才从郁气中走出来,她母亲这许多年实在太不容易。
“卖豆腐干来哦——哦——”今天卖豆干的又来了,夏天每天这个时候几乎都要来。是一个中年男子骑着三轮车通庄喊,永远是一副声音,像是被录了下来,使人听了觉得夏天有风的傍晚总是很长很长,是被他的声音拖长的。生意很好,那边已经围了许多的人。他的豆干也很特别就是了,先炸过,再用五香八角大锅煮,煮得开裂,酱汁全部浸进去。三轮车就停在路上,也不怕挡住别的车的去路。柳亭也拿了个白瓷碗,说道:“妈,我去买几块豆干来!”“跟他多要些辣酱!”莲秧关照着。她照常买了五块,“可不可以多放些辣酱?”柳亭哼唧了声,怕人不给。那男子随口就答应了,也是轻声细语的,像个退休下来的中文老师闲时来做点小本生意。一块一块的豆干慢条斯理地夹到她的碗里,浇上卤汁,又用另一只袋子装上几勺辣酱。他这边的辣椒酱是微辣而有甜气,太辣的话吃得龇牙咧嘴哈气连连的,不大吃得惯。莲秧跟他多要辣酱,是用来烧别的菜的。柳亭有时候这样觉得非常难为情,她母亲就喜歡这样占些小便宜。
太阳倾泄下来,平房屋上的太阳能管子周围的空气在炎炎地流动,有点像北方四合院的庭院倒已经有半边影子了。有人在说话,沿着屋檐缓缓望进去,是莲秧坐在凳子上,一手支颐,另一只手捧着只空碗,碗上别着双筷子,搁在腿上。大门开着,莲秧正好对着大门口,其实是不作兴对门而坐的。她跟着厨房间里的人说着什么话,有点听不清,炒菜的声音很响。他们的厨房在外面,用隔板隔开在西南角落,为了使厨房看起来大些,便利用平房屋檐用玻璃钢筋搭起来一个顶。所以看过去还以为是个露天厨房。因为也是靠着莲秧这边的房间,如果有什么人不按时按点烧饭,莲秧这边就要被打扰了。隔板上挖了个光秃秃的洞,当作窗户以通油烟。莲秧就透过这洞与厨房里的人讲话。“齐老师做饭啦?”莲秧一直客气地叫她齐老师,比莲秧还大一岁,长得却比她年轻些。本来麦色的皮肤不靠打扮就要显得村气了,但是因为是光光的一点斑也没有,又是葡萄紫的唇,倒是与那麦色对偶。里头答应了声,莲秧高喊道:“青菜就是多用油多煸,我们这边吃的都是上海青,上海青吃油多得不得了,油放得多没事,不然吃起来有股青帮味。烧骨头汤就不能用油煸,一煸就有油烟气,一定先煨滚后放香油!”她年轻的时候也跟厨子走过,做过二把刀。“都是按照你教的烧的,他要肯吃哩!猫嗒食!上次给他买的虾子倒是吃了不少。”“虾子不能放冰箱,你放冰箱一冻,就瘪掉了。”莲秧热情高涨起来,又说道:“你家李星瘦,比我家柳亭还要加个‘更字,一个男孩子太瘦了到底也不好。上次看到他的,问她妈妈可回来了,他都不开口,斯文死了。”“他是不怎么肯说话。跟他爸爸一样,三天问不出个闷屁来。”齐老师说着便端着一碗青菜炒牛肉出来要让她尝尝,把盘子往她面前直送,她总是看到她手腕上的一只大玉镯子先往她这边移过来。她站起要走,不肯要,齐老师赶过去一定要她尝几口,她这才搛了几筷子到自己的碗里。“咦,吃什么好吃的,两人像打架一样的?”房东的母亲又端着一只小钢锅子从后门里出来,很少看见她端只碗出来。她是一个人在后面孀居多年。看到了那盘刚炒的牛肉,说道:“咦,不是刚吃过,怎么又烧?”“明天我给位同事代几节课,晚上要迟些回来,先烧好,明天让他自己放学回来热!”齐老师因为是在隔镇教书,两个镇来回跑,便要常常提前一天备好饭菜。“吃牛肉呀?”莲秧把碗里的牛肉往老太太跟前一递,老太太皱着眉头,说道:“我吃粥,腥气!”她这时候必然坐在靠墙边的木头椅子上。椅子背断掉了两根横梁,便以墙作背。椅腿缠着根白布带,一坐下去就要摇几摇,也不怕跌下去,人都不敢去坐。小钢锅口有点大,嘴一凑上去,一张脸也就埋进去了,粥是吃剩下的,不能再留了,有点要把它硬撑下去的意思。“你都腌大白菜啦?”莲秧眼睛够到老太太锅里看了眼。“天气热,浇了水都没用,都干死得差不多了,前几天到菜格子去全拔下来,赶紧腌起来,就在后面竹子上晾着,你要不要去看看。”莲秧眯着眼,站起来歪身伸了个懒腰,自言自语道:“我就去看看哉。”她背着手,嘴里还在用前齿点点咯着什么,细细地看过去,终于从竹竿上拽下来一片叶子放在嘴里尝了尝,喊道:“老太,拿一棵烧豆腐。”“你不多拿些?拿一棵好烧?”老太太吃得咕咂有声。“够了,多放点豆腐跟它一起烧!”她看了看手上那棵腌菜,她拿了棵最大的。“‘小白菜到哪去了?一吃过晚饭就没看到她的人。”老太太问。“她多会玩,你看哪个周末她人在这里的。一天到晚想着要回去。”莲秧的下巴被一只手一直托着,闭起眼预备打着盹跟人说话。
“‘小白菜是长得白!”房东老太太说了句。
“‘白菜‘白菜,不白就叫她‘白菜了么?”莲秧说道。她先前替她的女邻居起了个名字叫“大白菜”,也是一样白。她一出口潮流似的马上就有人跟着她叫,丝毫没有容人怀疑。
“你说她白,她多讲究呀,隔夜的菜是不吃,吃过要去“走趟子”,你说她讲究呀,苹果橘子堆得床上到处都是!”她睁开眼睛,又来了精神。
“你看冰箱里,糟蹋得乌七八糟。”房东家的老太太把声音压得低低地说道。
“嗳!”莲秧很赞同的口吻,她当然不是这样的人,这点自信还是有的,不然不会对她提起这个话,怕她多想——“由人及吾”。
“你没看她炸的那个油条,一炸就一大袋子,直恨塞不进去,你难道就不能吃一次炸一次?人都不是说无妇不成家,这点事总该会做的。”莲秧马上说道。
“你看,莲秧嘴还就会说!”齐老师笑道。同住的一个老太太,她们都叫她喜子奶奶,人已经很胖了,又老是穿着孙子以前剩大的旧衬衫,不贴皮肉地跳跃,邋遢下来,更显得横肉飞飞。又是早已不穿胸罩的了。那双乳便像个湿搭搭的塑料袋把衬衫更往下拉着。院子里的人不大跟她说话,只有莲秧在的时候,她说几句。乘着那热闹,倒也许遮去别人的几分不满。老太太那旧衬衫黑气似的罩着她,使人一望便不悦。她站在水池子前洗猪肺,把气管套在水龙头上,灌满水,用手拍拍,发出一阵阵的空空的脆响,把血水放出去,再灌满,直到肺子发白,不像是猪身上的。她不能站太久,进去拿了张椅子出来,便笑说:“莲秧的嘴不仅会说,人还会做呀。给孩子烧饭,把服装厂里的班顶了去,还要种五亩七分地。我家的可抵得上她一半?她就种点田,是种到哪里荒到哪!”莲秧笑了起来,她一笑就把她那个单薄的嘴唇往上微微翘着。“喜子奶奶你倒是会吃这些肚呀肺的!”“我哪要吃这个东西,昨天就关照啦!”喜子奶奶要是不来照顾她这个孙子,在家的话做做杂工赚些钱。但是现在既然来照顾,就要加倍地照顾,所以她那个孙子稍微有个风吹草动,她这边就要时刻候着。“要工夫弄!”一只小瘪嘴开着——看不出什么表情。
门外有人,还以为是房东回来了,他今天没骑车。房东在一家小电影院里做播放员,回来时间不大固定。去电影院看的人其实也不多,票价很便宜,都是些过了时的片子。但是周末或者寒暑假一定也是有不少人去看的,便要赶许多个夜场。这边学校常常组织学生去看。进来的却是穿着一身唧灵唧溜紧身衣服的“小白菜”,她往庭院中间一站,也不怕热。手指头不停刮着脸上的汗,这一刮倒是把刘海刮成了“人”字型,鬓角长长地贴在脸上,使她的脸内敛起来。
“‘小白菜去哪里的,半天见不到你的人?怎么这么多汗?”莲秧问。
“我就吃过出去跑跑,刚吃过坐在那里不难受呀!”
“嗳,大热天的,不热呀,我们往太阳心里站都站不住!”喜子奶奶在一边笑说,“小白菜”并不看她,仍旧在那里用手刮汗,刮得往空中到处弹。那刮出来的一条条红印子,使脸白里透红。
这里的妇女到了三四十岁,秋色一旦从眼角开始,就要败叶似的黯下去,而都市里的便是凌乱在空阶上的败叶,那还有些诗意美。其实“白菜”们的白并不是那种令人感到美满的白皙,但是因为往人群中一站,子夜的月光照上去,那就是显得楚楚风韵。莲秧有时候觉得自己的不白完全是苦出来的,不像“大小白菜”们的白时时被尊养着。这么热的天还出去锻炼?她自己一天班上下来,回来洗衣做饭,全都是室内运动。然而莲秧的脸模子却是这里最耐看的。尤其还是倦下来的时候,眼睛皮一翕一翕的,就更是“明眸善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黑白相片的缘故,她年轻时候的照片上的脸也的确是那种神经质的煞白,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眼睛像是锥子凿上去的,刻骨分明。柳亭问过她父亲年轻的时候愿不愿意娶莲秧,她父亲说愿意。问为什么,说莲秧那时候娇俏玲珑,皮肤白得不得了,都是经常使人拿来开玩笑的。
那天齐老师没来,她便烧了碗榨菜蛋汤给李星送去。那顿饭李星吃得特别多,齐老师回来一看就非常高兴,说道:“昨天留的一碗饭全吃了。问他的,说你的汤好吃。”莲秧笑嘻嘻的,说道:“以后烧汤就给你家李星带碗就是了。”从此两家经常换着吃。事实上,她那边比莲秧这边吃得还要好。莲秧农忙的时候实在顾不上柳亭,对过的一户人家的媳妇因为经常打开后门就可以把脖子伸进莲秧厨房的窗户看她锅里烧什么菜,莲秧头也不抬,总要客气地问声:“吃过啦?”她也让柳亭在她家吃过几顿。喜子奶奶也能送饭来,她那个老太太不知道为什么单单蛋炒饭烧得特别好吃,也还送了一张超市会员卡,柳亭去买东西的时候兑到一只热水瓶。喜子奶奶不止一次对莲秧戏说当初要娶她这么个儿媳妇就好了。莲秧依旧是那嘴唇向上翘着的笑。她不过是觉得莲秧是她理想中的儿媳妇的样子。柳亭回来就不止一次说道:“妈,要不要给李星喜子奶奶买点东西送过去?”莲秧道:“李星要毕业了,等他毕业的时候买东西给他送过去。不然他妈妈一定还要买的。”但是莲秧那天回来的时候,看到厨房里的氤氲身影却有点不像齐老师的身量。她照常打了声招呼,里面的头一抬,使她吃了一惊,那分明是个男的。“齐老师这一段时间要不在这边了。”那男的笑道。他也叫她齐老师。“怎么不在这里了?”莲秧问。“之前她常常代课的老师辞职了,学校要她教那个更高的班级,常常上晚自习,回来很不方便。”莲秧便在心下猜到那人是她的丈夫,便也笑说:“怪道你跟李星長得像。”那男的应了声。这才十分确定了。莲秧不再说什么,回屋去了。
厨房因为靠着莲秧住的地方,只要他在那灶前一弯腰就正好对着那圆洞,莲秧总要回回看到他就是了,只是不大说话。他刚来大约是不好意思,人倒也结结实实地忙了几天。找出些破损的家具修修补补,也多事地把那把缠着白布带的藤椅用钉子钉牢,房东老太太直夸他人好。在卧室里又添了张床,敲敲打打地装了台热水器。因为一旦连续几个阴天,就没有热水。况且三个人如果同时洗澡,水是一定要不够了。以前齐老师在的时候,就跟李星一张床上睡,他来了倒要分床睡?大约也是以防万一齐老师过来看看。三个人不能挤在一张床上。“一家三口”实在是岿然不动的一个意象,挤在一间屋子里就更加有分量。
那天莲秧并没有十分看清他长什么样子,只是不胖的印象。但是她们谈论起来都说他人长得不錯,在她们嘴里说一个人长得不错,总该是把他的品质纳入考虑范围里的,人到中年,再怎么好看,尤其是男性,大都是一个长着团团的面孔吧——不大容易让人记住的众生相。她们谈话,他倒是从不在场。本来一个中年男子,如日中天的时候,只白天在家就已经很招人闲话了,这边又是一群老幼妇孺,光只往中间那么一站就使人难为情。但是莲秧也还常常送去些菜,她有时候想也许他烧得已经很好吃了,不需要这样一趟趟去额外地送汤,但是也就这样相熟下来。他告诉她之前在外面做维修工,几个人承包给一家公司里,公司没多久就倒闭了,在外一时无着落,也就各自南北。
“要钱就要了半年多!”他激动地说。“也不在乎我们这点钱,就是拖住你的不放!”
“都是这样,一雷天下响!‘人来求我三春雨,我去求人六月霜,况且还是银钱上的,那老板才知道钱是好东西哩!”莲秧站在门口跟他讲话。
喜子奶奶端着几只空碗出来,也说道:“老板是坏!”莲秧笑了笑,“柳亭还没回来?”喜子奶奶问。“还没呢嘛,你看你们都吃过了!”
莲秧又掉过头来说道:“不过话又说回来,老板也不容易,现在哪行哪业好做?没有锅里的,就有碗里的?就我们那厂,为了省点电,到时间就给你把电拉掉,会计不是都在自己宿舍里吃了几天的粥?老板跟你客气?!”莲秧似乎对自己的老板也失望透顶。但是能在一个自己不满的人的眼皮子底下做事做了那么多年,就有一种超出常人的耐力在里面,虽然不齿于日子何时过得这样艰难,说给别人听也同样是战绩。
她沉默下来,又不太愿意说得她自己跟个女强霸似的,口气便一改:“我们这是叫没有办法呀。”
但是他倒是觉得她跟他同仇敌忾,便把头使劲歪在一边,把他们公司的老板说成第二人称,“噢!你呀晓得……”模仿起当初的情境说给她听。也是觉得在家里没有人懂得,逢人就要解释为什么在家不出去。只好躲到这个地方来。莲秧看他们吃得差不多了就有些不耐烦起来,心想这柳亭怎么还不回来。她这时候又不愿意回去一个人先吃饭,从跟人兴起的谈话中陡然退出去,一旦定下来比什么时候都难于忍受那寂寂然的时空,一个人生活久了就这样;更不愿意自己吃过了看着柳亭一个人吃,仿佛没事做似的。
“外面那些事情我见过太多了。”“我第一次去广东,猪肝煮粥,吃不惯也要吃,公司又不肯让开小灶。”“我亲眼看到一个人玩了个把戏,把另一个人的钱就骗去了!”他这些年在外面见到的全是失望。
莲秧不说话,只以脸上的笑答应着,看着这父子两人吃饭。小铁皮桌子比较矮,他一坐下去从桌面上看却是跟李星一般高。他看见李星吃得快,就让他再添点饭来,李星痛苦地站起来拿起饭铲在碗边反复刮着,把饭铲上的余饭刮掉一些到碗里,就着碗口吃起来。他还是拿起大口青花瓷碗替他倒汤,那汤便顺着碗口边小瀑布似的直流到桌上,他又站起来拿抹布去擦桌子。她看着这两人,便觉得像是隔着一片汪洋看岸上的他们。她要回去,只有她一个人在这院子里站了太久,像要饭似的。正好有个学生进来,莲秧没看真还以为是柳亭,便叫了声,那学生却当没听到,准备登楼梯上平房屋顶。也是住在这附近的学生,本来这里离学校已经很近了,但还是被他们辟出许许多多的近路来。这边像这样的平房很多,又有楼梯连凑在一起。莲秧叫住了学生问:“看到我家许柳亭没有?”那学生停住了,掉过头来说道:“许柳亭?不认得,不是一个班的。”说完便穿门越户而去。她这边焦躁地要去学校找柳亭,这边柳亭却已经回来了。莲秧忙高声问:“人等你这么长时间,你怎么才回来?”所有人都听到了,她心里这才好受些。
柳亭不说话,只往屋里走去,手从口袋里伸出来,掏出八百块钱,说道:“这是学校这学期发的奖金。”钱是簇新的,没折痕,她的手便一直放在口袋里。莲秧静静地坐下来,在心里怔怔计较着,像是数着数,不允许自己有分心。桌上排一摊,床上两摊,把那八百块摊成三份,嘴里哝哝说道:“正好把浇地的水泥费用先付掉,另外还剩一些可以买床被套。”突然把声音一扬:“谁记得的,专门跑一趟去交这个钱,谁有那个工夫?”那床上的被套还是柳亭上初中住校的时候学校发的。洗得绵绒都没有了,不小心就可以扯出个破洞来。柳亭听她这样讲着,就觉得自己这笔钱好像有了无限的价值。她母亲其实并没有什么大的家累,也只有自己上学要些资费,可是跟别人比起来也实在没有多花什么。也许母亲拼命地攒钱不过让女儿觉得她一个人也可以抵得上别人父母双全。至少存折里的钱是。
学校因为要让出地方给当地的初中做体育中考考场,便难得地放了三天假。“小白菜”等不及当天中午就先自回去了。平时在这边就过着清修的生活,放了这么多天的假还不早早回去。莲秧想着也要回去,虽然回去也是一样的两个人。但是如果放假还在这边就要让人以为是无地可去,所以最后也就回去了。长时间不回去,家里的电灯到晚却不亮起来,柳亭去找电工,说人不在吃喜酒去了。找其他人来看,都说找不出原因。煤气上还炖着菜,莲秧只好从烛台上拔下红蜡烛出来先点着,她拿着蜡烛去看煤气上的菜,因为一只好锅带到那边去了,仅剩的一只锅的锅盖盖顶的提纽因为许久不用螺丝松动而掉落了下来,莲秧只好找来只筷子竖在纽孔里。家里有太多的东西需要一个男人来维修。她想到李星的爸爸以前在外面是做过维修工的,这点忙他倒是可以帮的。打电话过去,他正巧还在,晚一步,他就回去了。莲秧拿出钱来赶紧让柳亭去买几个荤素卤菜。
莲秧一个人坐在那里。那蟹壳青的晚色潮气似的一点一点漫漶上来,渔舟上的歌声在平湖上幽悠地荡远了。平时都是刺烈的白炽灯,现在是那烛光便把她隔开了去,隔在一个什么山洞子里。她一个人在山洞里等菜烧好,等他来。这个时候总有闲人坐在外面的世界里谈话,他来这么一趟,被人给看到了,看到了一个陌生的男子往她这边来。也许柳亭去熟食店买卤菜也被看到了,平时她俭约惯了。这怕是要被人误会了去了,然而他们的误会从来不是什么弘雅深美的误会。不要说是一个单身女人,就是一个女人把一个陌生男人带回家,也实在太容易招人幻想到他们在床上的情形。莲秧可不怕别人这么说,怕就怕什么都没有也还被人污蔑了去,那是真冤!而且,他们那些人说起来也都是并不当桩事情去说,多半带点取乐的性质。她与那二百米外的“老鳏夫”本来是最有可能引起别人的遐想的,但是因为她正大光明的态度,取乐归取乐,她从没有认真去计较过,否则多半就要被说成一个单身女人带着孩子被人欺辱了,那在她才是羞耻。
有人走过去,不像是路过的,是往她这边拐过来,是谁来?
“听说你回来啦!”只远远的一声叫过来。
她站起来走近门口一看,“老鳏夫”冲着她张嘴笑。门牙上镶着的银边,那银边是填牙齿缝的。不细看,是口吐沫星子涎在牙齿上。他以前经常在这个时候到她这边来转转,从哪里就知道她回来了?忙不迭地就来。这里停电,柳亭去找人的时候,一个个都说:“莲秧回来了?”他还不趁机来走走。
“吃的什么菜,怎么这么香?”眼睛往屋里一扫,他便走了进来。
莲秧笑着说道:“我们哪里能跟你比,你是整天大鱼大肉。”
“你说我吃得好,看我还胖啊,你看看,你看看!”说着便把他那只胳膊伸到莲秧面前让她看。她要往外走,他把一只手臂横在那里就像是拦住她的去路。她一直笑着,不与他纠缠。他忽然高声答应了声“来了”,因为忘记是在屋里,声音被打了回来,特别大,把四周都震碎了。对方也听不到,还在那喊,他急起来了,转身就走,她这才听到有人叫他回去吃晚饭。
“催什么催,催命鬼似的,一天到晚三步离不了人!”他在那里咒骂着。
“是谁叫你回去吃晚饭?”莲秧站在窗里笑问着正好走到窗外的他。
他不啧声,口里只连连答应:“来了,来啦……”气汹汹的,像是要跑过去跟人动手。她一个人在那里看他着急生气,她非常快乐。
莲秧家门口有一个被雨水常年冲刷的浅坡,车子行到这里总要颠簸那么几下。应该是他来了。他借房东的自行车来的。她忙客气地说:“先吃晚饭。李星回去了?”“嗳,先叫他回去了。”他怕时间太久,还是先排查故障,最后锁定一个插座可能有问题。莲秧手里拿着蜡烛帮他照着,两人便在黑暗里讲话。她不由自主地跟他讲了些她的过去。其实她的过去没什么好说的,无非是吃了太多的伤心苦,过去中国大多数女人都经历过的。也是怕不怎么吸引人,所以讲的时候都夹带有一两句的叹息声。以前在那边倒不讲,总觉得是没有什么机会。也许有,但是决没有一个机会里的自己像今天这般天时地利人和过。
“‘小白菜她们多快活,她们要操什么心哪!像我们回来自己不做就是清灰冷灶,一锅大冷水,谁来管你呀!”她口中的“她们”指的她所知道的一个普天下有丈夫的女人,当然包括他的妻。
“你看,今天幸亏你,不是你,又要摸瞎了!柳亭就要到她大伯那里做作业。虽说她还有个大伯,平时落到他家什么好处的?前几年晒稻子,他宁愿坐在那里跟人家搭淡话,也不想着来帮你一把,帮你抬一抬。还是柳亭,在后面推着板车,一直推了几里路。田是分得不好,离家远,家里没有说话的人,人心坏,就想着占你的便宜。你是没看到我给他们的田,哪个不说滑滴滴的!”她这边讲着却疑心起他脸上的表情,借故把蜡烛抬了抬,照了照他的脸,他因为快要找出原因了,脸色很静穆。
但是他也开口说道:“嗯,一个人是不容易的!”沉默了一段时间,他从腔子里呼出一声来:“不容易的!”她过去的苦楚有了一些着落。不是因为别人对她的佩服,她才不要别人佩服,但是因为佩服而有的同情与了解,使她有一种感激。
灯亮了,她眼前也亮了起来,照得自己与他眉目清楚,有一种冲突之感,她有些不适应。他笑着解释:“你插孔因为插头插进插出,里面的线松动了,正好当初布线的时候没注意铜线露出一段来,就碰在一起短路了。你是不是之前经常跳闸?”莲秧笑道:“是的呀!”他的手机响了,听他的口气,应该是齐老师打来的。莲秧忙在一边高喊:“就在这吃晚饭,忙到这么晚,菜都买好了。”这话是对着电话那头说的。他两只眼睛时不时地朝着她看,仿佛要给她什么答复,却不住地为那边的话点着头,大概是电话里的人是听到了。她想着无论如何要他吃完这顿晚饭再走。他便留了下来。莲秧先把那半只残烛插回蜡烛台上,里面已经汪了满满的烛油,有几滴溢了出来,流到了她的手上,针刺的灼痛感,马上就结成了块,那红色的泪珠。家里没有人喝酒,她便去厨房拿烧菜用的烧酒倒了一小杯给他,他倒是也不推辞。为人斟酒,只在那些宴席上做过,都是让菜劝酒的。现在這样特地为一个男人斟酒,总觉得自己是做了一回女人。
饭桌上莲秧跟他讲她有台老式音乐机,还是磁带放歌的那种,平时倒是没什么大问题,就是放到半路上会卡磁带,磁带不知道卡坏了多少。她平时就喜欢听个歌。他说吃完饭替她看看。三个人围着一桌吃饭,坐得很开。白炽灯的光把他的脸隔着一层白描在玻璃桌垫上。熏烧肉是她喜欢吃的,正好放在了他的面前,她每次伸筷子去搛总要看到。总觉得那化开来的黑色——他的两只眼睛,在看着她。她不大抬头,又没有什么别的人在,还以为是不好意思。她去搛熏烧肉给他,才发现他一直在低着头吃饭,那双眼睛正好落在玻璃上。“菜多呢,你吃呀,”她又站起来为他搛,“锅里还有呢。”她站起来去煤气灶台盛菜,拿着个勺子舀着往他碗里送,一只手用锅盖在勺子下面兜着,防止汤汁滴下来。他忙说够了,她就说:“怎么跟你儿子饭量一样小。”他看到了那个锅盖顶的提钮没有,他吃过饭为她就地取材,做了个木栓替代。音乐机繁琐的零件拆散了一桌,时间忽然缓慢起来。他伸进脸去看,她便也跟着凑上去看,可以闻得到他身上烧酒的淡淡的香甜气,像秋天的一个夜里只穿一条裤头起来关窗户,外面桂花香混着蚊香的味道,一阵一阵地往脸上扑,直睁不开眼。他抬起头来说:“假如要是换零件的话,说不定音质还没有现在这么好。”他只拿了些食用油擦了擦。
他走时,再留他坐坐的客气话没有说,又有柳亭在,被她听去要觉得奇怪了。莲秧即兴放起歌来。那些磁带全是以前柳亭的爸爸从外面带回来的,那时候稀奇死了。但是莲秧听歌从不懂其中的意思,所以自己随着唱的时候也含糊不清。渐渐地,声音颤颤索索的,哀沉起来,像是冬天里一个人赶走寒冷的时候唱的。
柳亭在那边做卷子,莲秧问:“刚才买菜的时候有没有什么人跟你说什么?”
柳亭说:“跟我说什么?”莲秧只不答。
“‘小白菜也没看到你?”她又问。要去熟食店必要经过“小白菜”的家,就她会倚门看人。柳亭说没有。一首歌放完了,莲秧走过去关掉了音乐机。室内便有什么戛然而止,一点一点地沉下去,她不愿意站着,上床睡觉去了。
柳亭因为最后一道题目做得太久而做不出来,非常着急。脑子竟钝住了,本想草草想出个结果出来,但是觉得耗在上面的时间已经很长了,这么随便又觉得可惜。莲秧睡得迷迷笼笼的,翻过身来看她还没上床睡觉,便叫了声:“柳亭啊,睡觉啊……”过了半晌,她又叫了声:“柳亭啊,快睡觉啊——”柳亭这才耐着性子写完上床睡觉。床晃动了下,莲秧也就彻底醒了,她回想起刚才其实一直没睡,一颗心在酒精里泡了太长的时间,她睁着眼睛看着靠着床边的玻璃窗,她记得窗户后种着棵大树,还是柳亭的爷爷在世的时候种下去的,是她结婚的时候种的。一种淡粉红的绒花开成了一团,印花玻璃上就有合欢树树枝的侧影探了过来,摇晃得厉害,像是被个什么人用力撼着。如果那里有个什么人,再没有别的人,还是“老鳏夫”,以前不都是这样么?一开始还不知道是他,因为没想到在她这转过之后不死心躲在什么地方等到大半夜还会来她这里,她有些害怕,骂几声给自己壮壮胆。但是有一次她在床上听到了吃吃的笑声,有一两声笑高了,才听出来是他的声音,就像她刚才笑看他气急败坏。她本想也骂几声的,但是柳亭太累了上床就已经睡着了,不能吵着她,莲秧暂且先忍着。
因为吹着电扇,莲秧用脚把脚头的一张绒毯子勾起来给柳亭盖上。却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腿,冰凉的一触。莲秧也就顺势伸过手去摸了摸女儿的小腿肚子,琦年芳龄时的肉,紧致致的,她顺着她的小腿肚子摸下去,摸到了她的脚,全是骨头,尤其是脚踝硬硬地突起来。她记得上面有根血脉,她便用手指头肚子轻轻地在上面滑了几滑。女儿手脚背上的青筋特别多,洗脚时一经热水泡就红彤彤的。她脚小,都说是脚大的人才有福气,但是也说女儿长的像爸爸有福气。柳亭长得很像她爸爸,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有种宕逸的潇洒。她爷爷就老说她跟他爸爸一样聪明。她那时候还小,就说她聪明了,比她大伯家的孩子聪明。这个孩子也確实比一般的孩子用功刻苦。将来前程远大可不敢说,但一定是健康优秀的。不像莲秧年轻的时候,刚开始的二十多年,无忧无虑近乎糊涂,哪像女儿这么勤奋。莲秧可以想象到女儿到时候繁馥缛丽的生活,她帮女儿烧饭,洗衣服,带小孩。精密仪器中的零件似的插进女儿的生活,少了她就不行。那么她现在这点遗憾算什么呢?人生很短,那点吸引人的有用处的少艾人生更短,然而就是这样都有许多的遗憾在里面。柳亭的爸爸当初她是不肯嫁的。只记得每次下班回来都看到他那双手袖在袖子筒里在河边放鹅,冲着她笑,更使得她浑身来气,想上去给他一拳。也在厂门口等过她,像个无赖似的拖住她的车不放,不肯让她走。一表人才又有什么用,跟她一样,糊涂。但她是个女人,一个美丽的女人,再糊涂些总不要紧,到底将来有个男人为她担着责。但是结过婚后,他不放鹅了,变得非常努力赚钱,也赚了不少钱就是了。她相信那是她的魅力使然。
她想到这里不再往下想了,也没有什么可想的了。她把柳亭的一只脚完全紧紧地抱在怀里。在这夜里,只有她一个人清醒着。她实在需要有些东西来填补过去一些年的空空洞洞。柳亭个子太高了,都快抵到了她的下巴。当然她并不是为了柳亭才有那些遗憾。中国的大人们到了一定的时候总喜欢对自己的子女说:“都是为了你呀!”诚然父母为子女付出了很多,可是往往一开始,当子女的父母亲还很年轻的时候,往往想到的首先是自己的人生。一旦人到了中年,看到自己身边的一点骨血长大成人,什么时候长得这么大?就要他们记住这点恩情。当初只是有个什么人来跟她的父母亲说了声,他们就答应了把她嫁给柳亭的父亲了,只说看看这两个人的造化。什么造化不造化的,最后还是结了婚。她想起以前喜子奶奶要说让她做儿媳妇的话,那么其实要是坚决拒绝也是可以拒绝掉的,也说不定还就碰到喜子奶奶托来的媒人,也一样就说成了。还是那时候太小,与另一个男人生活黑洞似的把她引了过去?但是现在一切是她说了算。然而日子就是这样一天一天过下来,一样没有什么原因在里面,非要说有,那就是再嫁也只能是嫁个情况跟她差不多的,那边再带个孩过来,四个人一起过。柳亭的脚因为被她抱得太紧,发酸发胀,本能地抽搐了下。却使莲秧咯咯叽叽地笑了起来,这才放开了那只脚。小吊扇把蚊帐牵扯得抖抖落落的,还是觉得热,她这才觉得不舒服,像被什么东西给顶着,是毯子的一角被她压在身下,她把毯子从身子底下掏了出来,身体下一空,这才清爽了。她一摸自己的背,都已经溽湿了。
她回去的时候在那条通往镇上的大路上看到了“老鳏夫”,狭路相逢。许多时日不见,就连昨晚也是不大真实,这一见便觉得原来对他的印象很深刻。他捧着只茶杯,一双眼睛笑成了一条缝,顶让人不自在那缝里流动的光。是看见了一个美丽的女人,终于独自在心里看出一些不为人知的有趣的东西来。照常的西装裤子,一条宽皮带因为细细的腰多出来一大截子吊在那里。
“多长时间没有见到你了嘛?”他问。她几乎要笑出来,觉得昨晚竟然像没见过一样。
“车子链条不晓得怎么回事,老是往下掉,上次下雨,半路上掉下来,一个人也没有,急死了。说找个机会一定请修车的看看,正好看到你了,你来看看。”莲秧下车说道。
“来哉!”
他弯下腰来看了眼,立刻说是链条太松了,要夹掉一段。他当真捧着茶杯回去拿工具去了。“大白菜”站在门口看到了莲秧便招呼她进来说话,她便去“大白菜”的家,“大白菜”从堂屋里拖出条长凳子出来,两人各坐一端。
“大白菜”劈头就问:“昨天看到个男的骑车往你家去的。不认得,不是我们这边的?”
“谁?你看到哪个男的朝我家这边来?”莲秧一脸疑惑,“大白菜”光只看着她笑。
莲秧突然说道:“噢,你说的是他呀,是不是车后面挂着只箱子?那是来帮我修电路的,昨天气死了,回来水都没顾上喝一口,回来就找人修电路,忙到多晚到多晚。”她这觉得现在是回到了外面的世界来了。
“大白菜”还在笑问道:“怎么认识的呢?哪里的人呀?你跟我说还怕我说出去,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不知道?”对于她的解释无动于衷。
莲秧坚决地说:“哪里呀,是他儿子跟柳亭一个学校的,住在一起的。”莲秧还在那里诚心地讲着她跟他的有迹可循。她终于不再问下去,对于这种关系,她所认为的那种机会太多了,不仅限于这一次,没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