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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读漫笔

2019-11-16陆源

西湖 2019年11期

陆源

雨夜观影

外面在淅淅沥沥下雨,街市笼罩于湿漉漉的光芒之中,而幽暗的影厅内,大银幕却营造着万里晴空的另一种现实。很多时侯,倘若影片足够精彩,观众会乐意忘掉身边的现实,假如影片不仅做到了这一点,还能给予他们启发,他们就会为它加冕。我们说电影近乎一轮梦幻,不是因为它从来不曾实际发生,而是因为它总要结束。有人据此说生命也近乎一场梦。当影片呈现苦难,时代可能正饱受餍足的折磨。当影片炫耀武功,或许主流阶层正在缅怀昔日的光荣。我们痛恨一个故事伤害了民族自尊,通常是由于认同它蕴含的现实可能性,而我们本身的可能性尚不足以与之相颉颃。当一个人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他已然是果壳里称雄的哈姆雷特。艺术一向不自觉地捕捉到现实世界和精神世界的奇妙拐点,而电影的呈现形式决定了它的关照对象,往往是一个时代。

新年快乐

我似乎在梦里看到:七彩焰火升入了冷光闪闪的银灰色晚空。广场上,人们靠挨挨挤挤的短暂交流寻找归属感,如同冰封的寄居蟹。其实他们并不想、也无法自外于冻僵的杂食性同类。也许,一个人只有在强烈的欢乐中、在成功登顶的刹那,或坠入万丈深渊的奇幻瞬间,方可彻悟他命运的真实意义。这种人远离了民众的盛大节日,穷极无聊。在希望的锥形幻光下,更美好、更强健、更丰沛的生活令他们魂摇魄荡。

回归源头

有时候,创作之艰难令人麻木,而别人的好作品会让他想起自己写小说的初衷。所谓问题意识对他而言是荒谬的。他在构建一个世界时如果还有一丝疑虑,这个世界将遍布裂痕,难逃坍塌的命运。所以学者式研究必须放到创作之前。他写作时即使并非全知全能,对理智上的问题也必然倦于追究。而一旦舍弃了最初激励其创作的东西,他会对手头的工作感到陌生,甚至,还会对自己感到陌生。懊恼、恐慌、状态低落的威胁,始终纠缠着写作者。他不得不一次次把自己从现实的挫折或幸运的湍流里拽出来,回归源头。

寻找佩德罗·巴拉莫,在城市中

现实主义

深夜写作,是为了抵挡谵妄症与白昼发梦的深度侵扰;早上写作是为了区分幻境和真实;下午写作是为了寻求快感的廉价延续;终日写作则意在接获一纸进入精神病院的通知书。然而,这一整天,本人龟缩在乱糟糟的铁架床上,头发乱糟糟如一件后现代装置,我有时佝偻着,有时躺着,活像一只水獭,有时又贴到粗糙的墙壁上蹭来蹭去:我变换九九八十一种姿势缓慢敲击键盘。窗户紧闭,可是要将建筑工地的喧嚣、热情弥漫的冷空气,以及充满诱惑的阳光悉数摒弃,无疑属于另一番幻想。

我四周是环形监狱般浩瀚、永恒的词语库。冷僻的字眼密密麻麻,像一群衰弱的萤火虫。它们死板、灼暗、满含敌意。唉,技艺本该在夏天形成,但秋天已蹑足而至!我一面搭建迷宫一面寻找出路。胡安·鲁尔福说,创作《佩德罗·巴拉莫》时,他只想摆脱巨大的忧郁:因为写作是一件真正的苦差。

《佩德罗·巴拉莫》发表近五十年后,我和一位身处遥远南方的朋友——尤其是他——深藏不可告人的野心,打算把京城与废墟、古迹、丛林、杂乱的村镇,或者雾气浓重的矿区互相混淆,把一排排辉煌路灯与波浪麦穗、稻草人军团以及番石榴矩阵等而视之,把滚滚车流比作伏旱中昆虫的列队,再把惊悚的立交桥当成巨兽的僵裂尸骸。

寻找佩德罗·巴拉莫

梦里,烦暑深处,失偶的大雁在鸣唳,燥渴的黑鹳在鼓翅,似乎我身边全是乱流,似乎凉暗的落晖正切入时间,核桃林慢慢睁开岁序的雀盲眼……哦,核桃林,闪烁着恋人接吻的频密冷光,他们酢浆草般泛酸的唇舌在烧灼,他们闻到阴暗树腥,看到对方敞开时旋生旋灭的思想,那透明的思想,比恒星的炽热火冕更透明……突然,我惊醒了,屋内的器物好像蒙着黑面纱,感觉一整座华盛顿·欧文的睡谷都在沉陷。

下午四点钟,我要前往书店,去购买《佩德罗·巴拉莫》一册,送给那个身处遥远南方的天才(他近来醉心于探究虚拟社群中流传的神秘黎明教)。若足够幸运,我可以一直买,并且一直送。为了有充足的《佩德罗·巴拉莫》供朋友们拿走,加西亚·马尔克斯相信自己囤积了该杰作整整一个版次的印量。“唯一的条件是我跟他们能尽早再次相聚,来评论这篇心爱的小说……”没错,我在效法大师。

两本《佩德罗·巴拉莫》置于案头。两件完全相同、毫无区别的实物。复制的信念已根植于今人理性的深秘之处!我们甚至想把自己也塞进三维打印机……

骑上单车,向书店进发。泛白的日焰里,树影在迁移,发亮的灰尘在做布朗运动,镀铬的钢圈在街市间闪荡不已,冲刷着易碎的视网膜。头顶,寥廓苍穹给予我重重幻象:长条青砖的帝垣,堆金积玉的皇宫,密实的榫卯结构,宏伟的殿堂拱檩,将一切笼罩、淹没在古城冰冷的光阴旋涡之中。

大得惊人的秋天夕阳下,我奋力蹬踩脚踏板,被一股股夹杂尾气的城市劲风吹得茫然无措。半空中,密密麻麻的风筝在奋力拉拽一栋栋沉重的高楼,它们各显神通,互不妨碍地分布于澄明大气的弯曲弧面上。数不清的汽车从身边驶过,交通协管员的掉色旗子挥来舞去。汹涌人潮在新一波人潮中散开,密集车流被更宏大的车流冲断……“道路崎岖不平,一会儿是上坡,一会儿是下坡。”所有弯道无不约等于九十度。装满烂苹果的骡车在街上狂驰,驮畜体形巨硕,衔铁灼闪,宛如古埃及的兽状神祇。路灯亮了,黄昏的降临不为人知。

前方,书店的轮廓显现……三个月以来,大厦底层的特价书岿然不动,而折扣的力度不断涨落。半明半暗的光线下,我眯着眼睛,把每个书架从头到尾嗅了一遍。猛然间,半个宇宙的黑暗在地球的翻滚中飞速逼近,在時间齿轮的无声转动下急遽拉长。我匆匆跑上三楼,抽出两本不起眼的小册子,深怀神圣的情感和重复的诧异完成付款。街上阵阵呼啸的警笛、晃眼的警灯,这些秩序保卫者的标志让阴影也殊为紧张,它们逃到天上,拥挤不堪。地面亮堂堂的,形成一个广大的银环映白夜空。

无法表达那份一闪而逝的局蹐不安。有点儿类似于看电影时怀疑自己捕捉到跟故事完全无关的一帧,心下惶然。瞬间的暗示。我会不会变成纳博科夫在《符号与象征》里记述的联想狂,沦为精神病学刊上某篇论文的生动案例?……

世界文化象征辞典

加西亚·马尔克斯感到鲁尔福已经去世,又从死神的疏忽中返回人间,并在深更半夜把故事讲给我们听。“他重重跌倒在地,身子像块石头一样慢慢僵硬了。”罪有应得的堂佩德罗,可怜的堂佩德罗,邪恶而忧伤的堂佩德罗!一部充斥着沉默的小说。

象征是不是一名蹩脚的寿险推销员?眼下,走过一个爪字形岔道,我发觉街尘诡异,路人奔忙,蛇行的公共汽车看不见司机,塞满直挺挺的乘客,他们组成了意图散乱的巨大块垒。月亮,姗姗来迟的月亮,执掌潮汐的月亮,光芒煞白,危悬夜空。

我原本要去另一家书店,却鬼使神差地误入歧途。或许迷路的朕兆在前几天已经显露。

夜行犹如将夜晚的死面团抻长,所有细枝末节,纤毫莫遁,再过许多年恐怕也不难追忆。此时此刻,我开始觉察暗含于表面之下的诸般怪相。两条会微笑的沙皮狗正牵拽着它们消瘦的老主人穿过大街;有个中年男子吹起了穿云裂石的唿哨,棱柱状身躯在风驰电掣的巨型电动车上颤抖;长长一列民工头戴安全帽,手执大锤、圆锹和丁字镐,蹲踞于两个公交车站之间;马路对面,有位穿短裙的性感女郎矜骄地来回迈动她赏心悦目的小步子……

周遭若明若暗。脑血管砰砰直跳。本该参加的讲座眼下已错过开场白,我却朝乖离常轨的方向越走越远,没法再回头。穿过一个陌生的街边花园,不得不找人问路。

“先生,麻烦打听一下……”

此公目光如镜,眼球鼓凸,竟是个瞎子。他歪坐于破破烂烂的露天皮沙发上,正忙着啃咬半个红烧兔头,听到近旁传来的声音吓得哆嗦了一下。当男人好歹弄明白,我在跟谁说话时,不免又激动又迷惑又难堪。他抬起一只油淋淋的枯手,朝两条街道中间犹犹豫豫地一指,同样油淋淋的嘴巴嗫嗫嚅嚅不知在讲些什么……透过暮夜的光晕和树木的黑影,可以看见一排昏灯,渐远渐暗。沿大道继续往前,我一边张望一边压制心头涌出的卡夫卡小说。

穿过窄巷,绕过铅灰色乔木、银白色大楼,走过华灯万盏的璨然街景!我察觉到,书店已经近在眼前。不妨想象一下它高雅的品味、诱人的折扣,想象一下它及时的新书和丰富的旧书满地乱堆乱放,再想象一下它老资格的男店员戴着副玳瑁边眼镜,坐在角落看书,鸟爪般布满裂纹的右手偶尔翻动书页,宁寂的空间传播着悦耳、耐人寻味的动静……这一刻,我可悲的方脑袋咔咔作响如硬盘,迅速查找长久积压于记忆仓库的著作名录。

过街天桥像一只只硕大无朋的蜘蛛从头顶爬过。又一次,我卷入车流的钢铁韵律。明灿灿的远光灯令人几乎睁不开眼。喇叭叫唤个不停,踩油门的噪音好似猛兽低吼。它们制造的热气旋会不断推搡你,让你东歪西斜,仿佛在深达一米的积雪中跋涉。我咬紧牙关。轮胎空瘪的忠实破单车,好比暴风雨之下即将倒毙的一匹跛脚老马。

抵达书店我已是满头大汗,如同一只刚从锅里捞上来的肉馅饺子。收银台后面有一对男女在调情。我想把牛皮纸包裹的两本《佩德罗·巴拉莫》交给其中一位保管,可他俩谁也不要,反倒笑嘻嘻地递来一部《缺德学》请君品鉴。我低头在书架间仔细筛拣,找到一册《世界文化象征辞典》。

跳过译者序、前言、目录,翻开第一页,看见如下文字:

阿福花(Asphodel):百合属,深绿叶白花。在希腊神话中,它生长于冥府的草原上,为亡魂带来欢乐。它的球根供冥界生活的亡灵们食用,但生者饥饿时也会吃它……

我交钱买书,塞给收银员一堆钢镚。

接下来是疾速的归程。本人对外宣称,此乃一场心血来潮的巡游。我不再理睬使街道更加拥堵的交通事故,不再理睬一人多高的煤气罐在装运它们的车辆爬坡时噩梦般摇摇欲坠,不再理睬互相矛盾的指路箭头,不再理睬一脸吃惊的美少女,她们像围观白海豚一样围观我。行人寥落,信步游走于松井冬子《夜盲症》的意境之中。前方是永无尽头、不可思议的弯路直路,恍如大地的裂痕,其间散缀着狐踪鼠迹……

徐悲鸿纪念馆及其他

狂風之下,新街口灰头土脸——烟尘滚滚的废墟、横穿马路翻筋斗的报纸、挖掘机械身后拔地而起的可疑住宅楼,以及四四方方毫无美感的仓储超市已纷纷加入浮光掠影的队列,成为这片街区的新风景。徐悲鸿纪念馆正处在瓦砾堆、服装卖场、盗版光碟、公厕和街边小吃铺的层层环绕之中。大门安静敞开,气色不佳,有点儿枯等施舍的味道。展厅里,那些创作于忧愤岁月的作品无疑触动着观者情绪,诸如《负伤之狮》、《群狮》、《梅》、《会师东京》等水墨画让我们看到了一位国难时期壮怀激烈的人间艺术家。墙头壁上,鸡鸣哷哷。不难发现老徐融会中西的种种努力和探索,尽管他所谓西洋油画技法很显然属于古典主义:线条至上而欠缺色彩,且文学意义浓重。《田横五百士》更直接令你想起尼古拉斯·普桑。富于传奇经历的《八十七神仙卷》是徐悲鸿毕生珍爱,它那着魔般流畅统一的白描笔法使他神魂颠倒,由此也可以窥见收藏者的旨趣所在。展厅内不时有人抄抄写写,还有艺术系学生坐在地上临摹。不知徐悲鸿当年去巴黎求学曾临摹何人作品?假使他喜爱伦勃朗,为何中国的大气并不启迪他表现光影明暗的交错,夜幕虚空中幻想的图景?他所认识的柯罗一定不是那个画习作的柯罗,他势必反对塞尚,他是安格尔的门徒。

历史学家

仲夏炎热,天空布满絮状的高积云,开阔如一辆大篷车,斑斓绚丽如一颗蓝纹石。由于经济的洪流无可躲避,我们一路在谈论股市涨跌,《黄河青山》催生的灵感也像某种泡沫一样被削去大半。几年前,当我一口气把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连读两遍,便深感它与《百年孤独》——或许是与《恶时辰》——具有最令人愉悦的相通之处。而《黄河青山》的读者会发现,约翰·厄普代克曾形容黄仁宇的笔法仿佛具备卡夫卡的梦幻特质。这位亲历战争的学者使我明白自己走过的路是多么幸运,他赋予我们一种强有力的历史眼光,助人摆脱各式各样肤浅的伤感主义。黄仁宇让我相信,谈论或描述一个时期的社会格局,探讨其演化,预测其发展,甚至提出各色建议,若无视那些施展特定治理手段的现实基础,则难免被空洞的口号和意识形态纷争所左右。如何将“文化主导”的传统社会扭转为“可精确管理”的现代国家,这正是民国两股最强大势力反复合作斗争的命运主题。将这些难以形象化的因素置入小说,融为叙事背景,确实需要扎实的领悟和更大的耐性,可它毕竟首先有助于我筛选事例,判断回忆录的可信程度,消除叙述者政治倾向的干扰——黄仁宇先生令我备受鼓舞,他已指出文史家超越党派之争的路径,正如历史本身超越我们的否定或肯定。毋庸赘言,我们需要的绝不仅仅是些“邪不胜正的简单故事”,同时我们也不必非此即彼地唱另一种高调。更进一步:没有判断的想象力和缺乏想象力的判断皆廉价而无趣,事实上对黄仁宇他们而言也是不可能的。黄仁宇最敬佩的学者之一,《中国科学与文明》的作者李约瑟博士,“他讨论郑和到非洲时,想象这个宦官出身的舰队司令从船舱凝视大海的场景”。反之,我们很容易逆推小说家获取经验的方式——他应懂得人物面临的斗争及其实质,必须寻找事件的真正原因(至少,他能设想可信的原因),善于利用史料和各类工具书完善虚构故事的所有细节。总之,小说家必须从他理解的现实着手,掌控他锐意营造或小心隐藏的一切:我们作品的巨舶一次次往幻想之海中投下真实之锚。

即便如此,在说出“我懂了”三个字之前,人们往往还要生活一段漫长的岁月。《黄河青山》于我有特殊的重要影响。作者说:“我反省分析的方法,基本上和小说家没有太大不同。我阅读的东西,听过的对话,在中国见证的事件,都只有在我迁居多年后才产生意义。由于离主体很远,又有足够长的时间来发展后见之明,终于可以轮到我说:‘我懂了。此处没有必要引入术语和定义,如果观察者确有能耐,就可以从事件和稍纵即逝的念头中报道事情原委。”

洛阳两夜

游览龙门石窟的那个上午,漫天沙尘,然而我眼里、心里尽是历史的沙尘。无形的重压使人步履维艰,又使人杂念息泯,能够以淡然平怀,敛容肃观。层层台阶之上,万千佛像的阵列,信仰以寒武纪石灰岩的坚固来表达永恒之愿。感人至深的犍陀罗艺术已在此含香盛放,恢弘的气势从一千三百年前绵延至今,赓续不绝。我斗胆主张,龙门石窟之显于云冈石窟,恰如唐之显于北魏。女皇帝武则天斥资建造的释迦牟尼大佛,经受十几个世纪的风雨剥蚀,愈发庄严华美。甚至,五岁孩童为那虔诚的祥氛所震慑,为那若有若无的玄远梵音所感召,无须大人指点,兀自双手合十,倒身跪拜……

埃兹拉·庞德诗云:“你发现在罗马找不到罗马的踪迹。”同样,相比我数度前往的西安,洛阳的历朝旧物似乎已所剩无几。但之所以形成如此印象,很可能并不是因为东边的神都遭受过更多兵燹战火,而只是因为本人对它太缺乏了解。想当初,创作《范湖湖的奇幻夏天》时,我研究唐代长安的劲头多足啊。那些废寝忘食的日日夜夜远去了,那趟在文史资料的汪洋大海上航行探宝的美妙旅程仍屡屡梦回,每每勾起怀念……实际上,我这一刻才意识到,本人对洛阳也不是全然无知。“洛水自西向东横贯全城,洛北有漕渠,洛南有运渠、通济渠和通津渠,轻捷的摇橹船镇日穿梭其间。市东的漕渠上,天下舶船云集,常多至万余艘,填满河路,是洛阳最热闹的场所。”我曾在小说里写下以上几句话。只不过淡忘了,淡忘了……唉,年岁!唉,见兔放鹰的记忆,破绽百出的记忆!

丽景门,这座今人原址再建的仿古城楼,我们夜游之际穿过它巨大的曲池,仿佛翛然漫步于一个盛唐京师的元宵佳节。尽管事事物物皆已大不相同,但毫无疑问,仍有丝丝缕缕至关重要的气息保存下来并传承至当代,否则我又为什么流连其间,沉湎其间?如悠扬的乐声萦旋耳际,如顺应天时的春雨自晨至暮,生活的热力从未消散啊,生活的热力令人醺醉,令人根本无暇也无意深究死亡。这是不是我们的文明最本质、最不可思议的特征?无论如何,对小说家而言,灵感取决于使他自己信服的真实氛围,其余无关宏旨。眼前这座重修的丽景门足够了。足够的意思是,足够引发幻觉了。接下来,我那篇尚待完成的风物小说——《来自撒马尔罕》——故事发生地没准儿会从帝京长安移换至东都洛阳。谁知道呢?反正时日漫长……

在白马寺,春和景明的白马寺,不,应该是为浮世繁华更添绚烂的白马寺,我们绕着佛骨舍利塔转圈,休憩,饮水。我们穿梭于牡丹绽放的花园、草木茂盛的狄梁公墓、清静的菩提道场,以及不同国度不同风格的伽蓝宝刹之间,还看到彩虹云在铺满金光的青穹上显现,久久不散……我惯以照相机营造空寂无人的虚假瞬间,不过,白马寺的空寂却扑朔迷离,似真似幻,不可言说。佛云诸相非相,大雄宝殿前兀立的“心”字石刻也分明在提示,关于那座洛阳城,我本不必来今天的洛阳寻找,凭想象搭建的大世界即有洛阳小世界,若自悟者,不假外求。

山东之行

“鲁国人,你跑到我们齐国的都城来做什么?”

“参观你们齐景公在临淄的殉马坑。”

席间,老李和小田穿越了两千五百年光阴的问答引起一阵哄笑。但从我听来,感觉颇为奇妙,尽管四方书店的陈老板说得不错,神圣感在很大程度上出于我自己的想象,因为今日大江南北的城市鲜有区别。然而,历史并不比现实更难以捉摸,它绝不像伯纳德·鲍桑葵宣扬的那样,是虚假的思想形式,是连续的可疑故事,是庞杂的混血式经验。尤其当火车开入山东境内,看到两边平展如掌、经过精心规整的广袤田畴,它仿佛包含了一代代人的热气,浸透了他们的苦难、希望和力求生存的汗水,并且预示着禾稼累累的丰收景象。我感觉到一个古老的幽灵在脉管中隐隐搏动,让人想假装否认也无法办到:毕竟,有些东西值得用生命来交换,比如我眼前这片土地,比如先辈曾守护的文明。

时隔两日,我重新走在阳光炽盛的长安街上,尘世巨河仍蒸腾不息,周天物类也依旧千变万化,不可穷诘。山东之行可以说是一场梦幻。炎热的明亮包围着我,犹如湛蓝的海洋包围着一名业余潜水员,我沉溺其间,没有醒来,我的梦因此更加生动。

大连札记

浸泡在神愁鬼泣的酒精里,我们凝视着夜雾笼罩港湾。驳船的巨大震响已停歇,水面依然荡漾不止,灯火通明的邮轮无法投映成納博科夫小说中描摹的绚烂光柱。绿茵茵的苦艾酒并未引发幻觉,与生活给予我们的感受相比,它草本植物的苦涩简直微不足道。想以此激发创作灵感,始终是一个认真而低俗的笑料。露水没能打湿我那本皱巴巴的《古米廖夫诗选》。唉,尼古拉·斯捷潘诺维奇·古米廖夫,阿赫玛托娃英年早逝的男人!你那昙花一现的阿克梅主义究竟是什么?我如今才明白,曼德尔施塔姆的定义,正是他为了诗派旗手兼情敌,而不是为了自己所下:“阿克梅主义是对世界文化的眷恋。”超一流的诗人永远把目光灯塔般探向热火朝天的未来。我们小说家从次一等的诗作之中汲取养分。西班牙黄金时代那些籍籍无名的诗人哺育了《霍乱时期的爱情》。

在夜间的海港城市闲逛,乏善可陈的忧郁慢板被小布尔乔亚的晚风吹拂着。盛夏煮沸的梅子酒、添了不少冰块以致毫无力道的威士忌、放了大量薄荷的名字诡怪的鸡尾酒。我们伪装的笑容无法挽留消逝岁月叼走的爱情死老鼠。暗淡月光下,街灯好似幽浮,路人的欢愉喜悦、痛楚悲伤或空虚无聊就写在脸上,他们尽其所能地严肃生活,短暂迸发的热忱则分明是孤独所致。几天来,我们登访军舰,去东瀛小店吃盛名难副的牛肉火锅,在银鸥低掠的海湾走走停停,消磨时光。可是小说家的灵魂没有安乐窝,劳作的日程表如符咒般将其牢牢镇住,上苍对他毫无哀矜之情。等待返程列车的漫长午后,我陷在一张沙发里乱翻杂志,看崔健七搭八扯地编造服装和摇滚的风尚史。流沙上营建楼宇的评论圈,处处是改变世界的豪言壮语。鲍勃·迪伦是兰波兑水的抄仿者。那个下午,它无需向众生证明其永恒,深刻的尼采式永恒。而我所钟爱的光线、阴影和鲜为人知的隐秘生活,此刻大放异彩,转眼又归于静寂。离开从来不会太迟。那些穿绕带凉鞋的长腿姑娘若保持沉默,诸位无从下手;若她们开始说话,你我则唯有落荒而逃。诚如耶胡达·阿米亥所说,上帝不管成年人,也不大管上学的孩子,但兴许会关注真正的恋人,陪伴他们,怜爱他们,庇护他们。

抄写者

正如某人所说,抄写能让抄写者了解文本内部的阡陌及其统治力,而纯粹的读者因为满足于自己的白日梦,无法深入稠密的原始森林,看不到从中开辟的道路和新景色。这位以见微知著的狂想症闻名后世的大才子甚至声称中国人的书籍誊写工作是文化经典的无与伦比的保证,抄本成为他们试图从外部解开所谓中国之谜的钥匙。实际上,他当然很清楚,绝大多数古代抄本实乃活字印刷术发明之前的无奈产物。所以,我们便不难领悟:大才子灵光乍现的轻浮一击,恰恰是文本在向他发号施令的最佳佐证。“织物分解法”自然与仿造的欲望密切相关。因此我还想表明,抄写者内心的狂热或许不完全等同于朝圣香客的狂热,更包含了上帝的狂热。(柏拉图的信徒无疑会立刻举双手赞成上述观点。)我们渴望依照最美好的形象塑造各自的小作品,从宏大的结构到无数细枝末节。在此意义上,抄写或许是这样一番徒劳尝试的第一步:那些我们夙夜梦寤的闪光碎片,应该以律条的形式永久固定下来,置于案头枕畔,供我们朝夕援引。然而,在抄写者和他所誊抄字句之间,两者的复杂关系仍未道尽。倚仗另一盏哲学明灯的指引,我们会说,抄写者用抄写字句的方法,从字句中发现了他自己,这番无可争辩的确认,犹如萤火虫在夜间汇集而成的光辉,终于让他渐渐触及他所热爱之事物的伟大真理。

愿望

保罗·克利曾反复梦想一幅真正的巨作,它集元素、物象、意义和风格于一体,也就是说,仅仅思考其可能性便足以让艺术家感到幸福。这位“青骑士”希望与大众在一起,即使人们难以理解画家的作品,也无法如他所言摆脱生活的平庸。保罗·克利认为,“我们要寻找人民大众”,以获得力量继续追寻梦想——艺术家之爱并非来自“愧疚”、“怜悯”、“责任”或“道德”。相反,他从似乎毫无源头的深情中汲取养分,因为它毋庸置疑正是源头本身,而那些冷冰冰的字眼只会让人越来越不幸,直至他失去最后一丝创造力,如乔木失去根柢。我们拥有天赐之福。愿望或许永无实现之日,所以它才永存。

有关“觉醒”

赫尔曼·黑塞是一位真正让我们感觉温暖的小说家。《玻璃球游戏》中所引的印度诗歌将作为最动人之召唤安置于读者内心:

日月虽是宝贵的,但为了宝贵的东西茁壮成熟,

我們宁可看着宝贵的日月消逝而去,那便是:

一棵我们栽植在花园中的奇异的小树,

一个我们要教导的孩子,一本我们要写的小书。

克乃西特评价说:“诗的最后一行是最重要之处,他向自己深爱的对象倾注了全部热情,以至温柔之极……”小说前半部分显得有点儿莫名其妙的玻璃球游戏大师这时彻底化身为亲近我们的贤者,他反复提及的“觉醒”才得以被读者重新细细体会。或许,这正是黑塞的用意所在。因为克乃西特一开始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走什么路,其自我认识的过程缓慢、坚定而不断跃迁。“喜好行动胜于求知,喜好本能胜于理性。”此等说不清道不明的“天生倾向”最终促使他离开玻璃球游戏王国。所谓觉醒,意味着不可逆转。特朗斯特罗姆的美妙譬喻值得一再转述:“醒悟是梦中往外跳伞。”没错,觉醒不同于随随便便的行动。它并非突发奇想的夜游,亦非离家出走,更非遁世者找间茅舍炼丹修佛。因此实际上我们没有任何能够证明自己“觉醒”的办法,要知道以奇装异服古怪言行表明诗人身份的时代从未存在过。据说除生活之外我们从无其他世界,伟大的学问不是要追问它为何物,而是要追问它还有何种可能。因此我们只好一再忍耐,向着更深的黑夜忍耐,相信终有一天觉醒会悄然降临,如同一名孤独的作者总幻想其著作会在若干世代之后,打动一位高尚的读者。

保罗·高更与我

从形形色色的虚妄与陈词滥调中抽身离去,爬过这一天永不退潮的盲目、冷漠及傲慢。夕阳的万丈光芒此刻饱和并凝固了,充塞着整个地铁站出口。光之大门像迎接国王一样迎接我。一个句子敲响心脏:“还犹豫什么?为什么还不赶快把代表太阳喜悦的金色倾倒在画布上?”

保罗·高更的塔希提岛纯真且热烈。他的画作,他的回忆录,透着简朴的爱与热带般着魔的深沉气息。塔希提岛只在高更的色彩下成为它自己,在风光片和旅游广告中它无比平庸。但正如毛利人教给艺术家的并非某种知识、技艺或者法则,而仅仅是老欧洲渐已匮乏的直觉感受,保罗·高更向我提供的帮助同样很难用言语概括,唯独下面这一点不容抵赖:即使在阅读《诺阿诺阿》(Noa Noa)时,在他明快、准确的字里行间,在人迹罕至的魔域和新婚的柔情蜜意之中,我依然探寻着想象力的温床,继续编织着自己的超真实世界。兴许,完全敞开的自然状态可以使高更越发挥洒自如,因为“这一切并不是靠我的理智推断出来的,也没有在我的记忆里分类”。与之相较,我那如火如荼的本雅明式档案学太过激进,乐此不疲以致左支右绌、自乱方寸。唉,披露偷师的历程既枯燥又困难,对艺术家而言毫无吸引力,何况还抢走了别人的饭碗。

毫无价值的意见

我们谈论这样那样的问题,相信自己跟其他人站在同一平面上。然而大师的论著似乎更像席卷一切的猛烈旋涡,他们的国度并不存在对话之可能。他们的分析与悬念并置,判词有如强力幻觉,弥漫着冷静的悲观情绪。反过来,诚如维特根斯坦所言,没有什么比一个人自己的痛苦更重要,因此,当某位年轻人唾弃海德格尔,要求他先去了解哲学家的方法、思想、体系以及目的再发言批驳,既无道理也无作用。庞大话语造成的蒙蔽来自它们的数量而非主张——个人主义兴许比我们一贯的推断诞生得更早些,也潜伏得更深些,它改头换面植入种种倾向不同的论调,成为发言者阐释其思想的动力源泉。“什么也不说”绝对是异常困难的,言论自由助长了现代文化的危机。从古至今,从《理想国》到广义相对论,西美尔认为,“所有伟大概念都是要把绝对的整体带进琐屑喧闹的多样化生活。”古往今来一轮又一轮澄明世界观的冲刷洗礼,总试图将普通人从他那具体的、交织着烦恼忧愁与短暂欢乐的日常作息中剥离,使之走出洞穴,越来越成为一名思考者,越来越具有抽象的理解力,从而步入个人主义的无色荒野。上帝道出“光”那一刻,光诞生了,“虚无”的情形是否与此类似?仅仅是猜测。饱受困扰之徒以为所有人都像自己一样,这套群体认知逻辑引发了无穷无尽的焦虑感。

饥饿社会中,个人往往需要爱情的主观创造以抵挡诸苦。随着光阴流逝,他储藏室里留存的可贵之物趋于消亡,而雾气缠绕的城市霉斑点点。

(责任编辑: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