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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多尼斯的朗诵会

2019-11-16

雨花 2019年2期
关键词:阿多翠花法语

2012年五月的一个周末,是上午,我正在罗马的街头闲逛,和我一起闲逛的是罗马第四大学的汉语老师罗斯。我对她说:“你这名字不怎么样,中国北方的村姑嘛,类似于红艳或翠花。”她说:“我知道。”我说:“你也别罗斯了,那我就叫你翠花吧。”她说:“必须的。”

还没有来得及上酸菜,翠花的手机却响了。她接听手机的同时瞥了我一眼,直觉告诉我,这个电话和我有关。等她听完了,她把手机握在手上,很遗憾地望着我,说:“逛不成了,现在就送你去火车站。”

电话是威尼斯打来的,电话的那一头要求我下午五点之前“必须”回到威尼斯。附带说一句,我是从威尼斯偷偷跑出来的,目的只有一个,用两天的时间好好看看这个不是用一天建成的城市。——什么事“必须”让我回到威尼斯呢?打仗呢?我又能干什么?

还是先说一点别的吧。我是作为“威尼斯博物馆联盟”的客人来到威尼斯的,为期一个月。我的“工作”就是每天参观威尼斯的博物馆。当然,每年的五月,威尼斯还有一个作家节,我需要参加他们的一两个活动。事实上,在我抵达威尼斯的当天,威尼斯方面就给了我一张时间表,所有的行程都交代得清清楚楚。可我是一个来自中国的乡下人,有几个乡下人是按照“时间表”过日子的?那还活不活了?我们乡巴佬有我们乡巴佬的生活方式,就一个字,“混”,而那张行程表也不知道被我“混”到哪里去了。如果日程表还健在,我断不可能答应翠花去罗马的。现在好了,给抓回来了。

作家节的开幕式安排在一个疑似教堂的大厅里。大厅很古老了,巍峨、肃穆、庄严,正上方有一个穹顶。也许就是一个教堂。七点不到,大厅里就挤满了人。我是被威尼斯大学的一个大学生从火车站接到这里的,就在我进入大厅的同时,那个卷发的意大利小伙就消失了。这我是知道的,意大利的小伙子们玩的就是失踪。——我这是干什么来的呢?好不容易等来了威尼斯大学的那个法语教授,巴拉巴拉巴拉,她高高兴兴地说。在我看来,她的高兴是夸张的和盲目的。我想把她的表情翻译一下:你到底还是赶回来了,好!

阿多尼斯就是在法语教授巴拉巴拉的过程中走进大厅的,他们是一个长队,一共有十来个人。一看到阿多尼斯,我当即明白过来了,是作家节开始了。从后来的进程来看,所谓的开幕式,其实就是阿多尼斯的诗歌朗诵会。

七点整,我估计是七点整,所有的灯都灭了,大厅里一片漆黑,除了台上的那盏射灯。射灯照亮了舞台中央的麦克风,它修长,孤独。与此同时,大厅静穆了,鸦雀无声。我们来到了宇宙。

威尼斯大学的法语教授上台了,她站在了射灯的下面。她开始讲话,用的是法语。我能听懂一个单词:阿多尼斯。我想起来了,阿多尼斯平日里是用法语的。我想,这就是诗人的力量,或者说,诗的力量,在某种特殊的场合,为了你,所有的人可以放弃自己的母语。法语教授的讲话有些冗长了,也许就是她的论文。她一直在念,念几句,她就会朝我们这里看一眼。依照我的经验,她其实什么也看不见的,但是她知道,阿多尼斯就坐在这个地方。

后来,阿多尼斯登台了。没有人鼓掌。鸦雀无声。阿多尼斯矮小和肥胖的身躯在往上走,先是黑暗的,后来明亮了。他开始朗诵,音色沙哑。我确定,那是法语。钢琴响了起来,对,在他左侧的黑暗里有一架钢琴的。也就是四五句吧,阿多尼斯右侧的射灯也亮了,灯光小心、谨慎,是那种多次彩排、多次训练所选择的亮度。不能喧宾夺主。射灯的下面有一张写字台,一个男人正在那里书写。他带着白色的手套,动作非常非常地慢。写好了,便把桌面上的纸张拿起来,开始卷,卷成一个圆桶,然后,递到了一个小姑娘的手里。小姑娘的手上也带着白色的手套,我估计是威尼斯大学的大学生。然而,此时此刻,她不再是大学生,而是古希腊的女祭司。白裙。无袖。无肩。长下摆。下摆上全是讲究的褶皱。我转过脸去,突然看见大厅右侧的过道里站立了许多古希腊的女祭司,她们的着装是统一的,白裙,无袖,无肩,长下摆,相隔五六米一个。她们在传递,像传递火炬那样,一个一个地往下传。

惊人的一幕终于出现了,大厅的顶部突然亮了,严格地说,那个凹陷的、或者说凸起的穹顶,突然亮了。地面的一盏射灯把阿多尼斯的诗句投在了穹顶上。射灯在旋转,阿多尼斯的诗句就开始在宇宙的边沿蔓延,像天体在运行。那些字都变形了,变了形的文字相当地诡异,已经不像文字了,具备了辐射或流散的迹象。我确信,所有的人都仰起了脑袋,正如康德所说的那样,在仰望星空。作为一个中国人,我只是奇怪,没有人鼓掌,没有爆发56次或65次雷鸣般的掌声。这是宇宙的深处,阒然无声。我唯一能听到的只是阿多尼斯沙哑的法语。我承认我有了错觉,像失重,有点飘。我微微有一点恐惧。但我是知道的,我在地球上,安全的感觉就这样传遍了全身。

我参加过许许多多的朗诵会,我要说,让我飘起来的,就这么一回。阿多尼斯当然不是神,也没有人造神。阿多尼斯是我喜爱的诗人,到此为止。感谢阿多尼斯,在威尼斯,他让我看到了诗歌的辐射,当然,还有迷人的流散。

阿多尼斯后来就从台上下来了,有些疲惫地和我们握手。在和我握手的时候,他没能把我认出来。我们在北京见过的,我记住了他,他把我忘了,就这样。我想我这一辈子都不可能遗忘他,就算我把他忘了,我也能记得他的诗——

向我袭来的黑暗,让我更加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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