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楠声

2019-11-16

雨花 2019年2期
关键词:刘师傅孤岛

1

楠木为管,简单的乐器诞生了。砰砰砰,拍打中说唱,词儿信手拈来,人间草木、家事牲畜、庄稼土地……日常事上了台面,客官你不能不心动。

楠声嘛,多是芜杂闹腾的民间气。

它脱身于沔阳渔鼓——说起沔阳渔鼓,回避不了长江中下游水域的地形地貌。两百年前,这里的长江段九曲回肠,水道细窄,每到汛期,江水汹涌澎湃。若遇上暴雨天,水患频频告急。“诸洲堤皆决,庐舍漂流,沿江炊烟断绝,灾民嗷嗷。”家园破坏了,成群结队的灾民只能出门乞讨。

乞讨的诉说——卖艺人诞生了。肩挎布口袋,手拄棍子,衣衫褴褛,满面愁容地走来,挨家挨户地走来,站定在人家堂屋的门槛前。他们没有伸开双手哀求,而是从布袋里掏出了渔鼓,一声“给东家拍个楠管,请听啊”,手拍击渔鼓。砰砰作响中,咿呀说唱的声音穿梭其间。那声音或粗犷或细弱,或悲怆或豪迈,或清亮或绵柔,他们的某些经历便为我们所知。家乡遭遇了洪涝,没有吃的,为了活命,只好出来卖艺,幸好遇见了善良的东家,请拨个赏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简单的拍打,老实的说唱,单调的乐声,大致相同的命运,却还是要我们驻足聆听。静静地听完,再转身,端出满满的一碗饭或者从米缸里挖出一瓢大米,然后递给了卖艺人。

那个身背渔鼓的乞讨者,一路乞讨到孤岛。他的面目在一百多年前不甚清晰,但他拍唱的渔鼓哀切又不乏清澈,浑厚又不乏婉转。他站在张家大宅院门前,不卑不亢地拍唱,娓娓道出他的遭遇。一个身材颀长的男子缓缓走出院门,跨出门槛,然后朝拍唱渔鼓的乞讨者勾头弯腰,双手抱拳。

好个清音妙曲,在下有请师傅进庐舍聊叙。男子侧身,做了一个邀请的姿势。男子姓张,在当地富甲一方。那个乞讨者点点头,抱着渔鼓跨进张宅。秋阳劲头正足,迎面打来,抬起了他的脑袋。那模糊的面目由此清晰,瘦弱、肤黑、神情萧索。庭院中,男子愣了愣,便垂下微微扬起的脑袋。这样的一个人将在此完成艺术的华丽转身,他成为张姓男子的渔鼓师傅。张姓男子名金山,与颀长的身板白皙的面庞不大符合,却也实打实地道出了他的家业实力。

有人传说,张金山不是孤岛人,而是孤岛对面的董市人,但我家乡孤岛人硬是咬定在孤岛上,我信任家乡的版本。孤岛人也好,董市人也罢,张金山肯定就是楠管的创始人。

作为富甲一方的绅士,张金山颇有闲情逸致,平常爱好汉剧,这爱好发展到了痴迷地步,不仅客串,还成为了当地的一个角儿。当他被沔阳乞讨者的渔鼓打动后,留下那位乞讨者,拜其为师,跟着乞讨者学唱渔鼓。师傅教授仔细,张金山学得认真,不出半年,张金山就能熟练地拍唱渔鼓了。渔鼓那乐声低切悲戚,长期由那些羸弱的身体拍唱,发出的声音总是令人惆怅伤感,无由地揪心。张金山热闹惯了,现在学会了拍唱渔鼓,却只能独自享乐,多没意思,独乐乐不如与人乐乐,他想发展更多的票友,便对渔鼓进行了改革。首先是乐器改革,在楠木筒这个低音部乐器外增加中音和高音,中音设置乐器简板,高音设置乐器小镲,这样,以前悲切低沉的渔鼓丰富了弦声,高中低音起起伏伏,各种场合都能适应。接着,张绅士又结合本土特点,用当地方言代替沔阳口音演唱,借用汉剧道白,并选用戏曲武场的小钹增强伴奏效果。

楠声承袭了渔鼓以唱为主,唱、念(包括白表)结合的形式,又增添一些新鲜东西。就表演形式来说,楠管多为单人行艺,一人怀揣楠管,走到哪唱到哪,面铺、茶寮、稻场、酒肆、街上、厅堂,有唱四方的灵活性。

自此,楠管拍起,砰砰声绵延长江中下游两岸,成为枝(枝江)宜(宜都)一处地域的标志。

2

我想想,在我十岁前,还没有随父母搬家到城镇,我曾经遇到了多少个卖艺乞讨的人?三个?五个?不止,远不止。夏天、秋天、春节……那些驻足我家青石门槛前说唱的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他们或男或女或老或少,或专业或业余或说唱跑调词不成句。没关系,这都不是问题,他们不过借这个说唱方式告知世人:他们遭受了大不幸,此为人生之劫难,而他们不想束手自毙,要自渡,渡劫中,谁来助推一下,那些接济的贵人能否出现?

我年纪小,可能以貌取人了,不喜欢他们的破落相,曾经表现出厌恶。母亲不免数落我势利眼,数落完,又补白,都是人,谁都会遇到一些难处的,帮帮他们,我们就积攒了福分,以后,我们遇到难处,福分就会帮我们化解。母亲说得啰嗦,却是大实话。况且那些说唱的,咿咿呀呀,大都还是那么回事,拍打声与说唱配合不错,听听也清耳。我捧过米面给他们,递过茶水,还为他们递来碗筷,还有几次,去鸡窝里找出新鲜鸡蛋给他们……他们接过,双手会在胸前合上竖起,脑袋勾下,道个万福。那时,我幼小的心灵会有突然的亮闪,我觉得自己是个被福祉罩住的人。

这是延续多年的一种乞讨艺术,也是渡劫艺术,它在时间的更替中滋长了庄重感。这份庄重,因为灌注了“活命”的要素,从而获得了骨头的质地。

从清朝晚期诞生,至今,楠管有百余年历史。百余年中,楠管不断变化,其“配器”又被当地的扇子戏借用。不要武断以为,扇子戏就是艺人单纯地舞舞扇子。我们当地的扇子戏可是以扇子为道具舞蹈,并在舞蹈中说唱。这样说来,当地民间的扇子戏艺人,本身就是楠管艺人,只不过,是把站立不动的说唱艺术丰富了,说、唱、舞结合起来,强调舞美,表达一种情绪。这情绪多喜庆。适逢家中族里喜事,或者遇上节假吉日,表演扇子戏,容易渲染热闹气氛。但,楠管表演的主流还是站立着唱说,表达一种人生际遇。

或者说,我印象中的楠管表演,就是唱说,关乎家国情怀,也关乎历史传说,但多为个人际遇。而这种表达个人际遇的,又总是成为一种讨生的手段。

听,楠管拍响,楠声起:

……

“三样家业”抱在手,走遍沙宜和荆州,

走湖广,下杭州,走到哪里哪里留。

三年不带柴和米,五载不需点灯和油,

家业一响口一开,自有神灵来保佑。

这是借楠管抒发心声,好比自我介绍。介绍中,我们称楠管三个击奏零件(楠管、云板、单面钹)为三样家业。“家业”这词道出了,楠管在我们孤岛上,可不是锦上添花的享受事,它是生存啊,细化成一日三餐一年四季。如此的表达使楠声根基化,树木一般,朝着地下掘进根系,在那片卑微的广博的泥土层里壮实蓬勃,要人不可小觑。

楠管表演以长江为界分流。江北的艺人说的多唱的少,多喜庆多用于祝辞颂扬。北路艺人有两个代表,一个是名叫张万栋的艺人,他善于从民间小调中选择素材,演唱中以喜庆赞颂见长。另一个叫阎广森的艺人,借鉴皮影音乐,增加了诙谐幽默,常常逗人发笑。南路艺人以杨安新为代表,一直追求“动人的声韵醉人的音”。杨安新表演经验丰富,声、韵、调三个方面都有功底,不仅字正腔圆,而且富有音乐美。其后人杨德直又对楠管表演改革,吸取了江汉平原民歌中的音调,既大量运用了“徵、羽”两音,同时把“角”音也置于重要位置,旋律从高音区向下滑行,适宜表达忧伤感情,突出了“南悲”的艺术特色。

北喜南悲,有意思的区别。

此外,介于南北的中间艺人,生活在孤岛上,环境不同了,楠管表演又自有套路。孤岛四围环水,每年夏季都要遭受或大或小的洪涝,家园和生命失去了恒态,每年会遭受洪涝的破坏,但每年都崛起,可谓常死常新。这样的环境决定了孤岛人的处事态度,不会过分渲染颂扬,也不会为其脆弱而黯然神伤,就那么一回事嘛,天大的事情,落到实处还不是一顿饭一场觉的俗事?悲悲喜喜有些作态,没必要。于是,孤岛人闲闲地拿起楠管,慢条斯理地扬落手掌,左手将楠管抱于胸前,右手中指无名指勾起,轻轻拍击作声。楠声风般自由地散落,听不出喜也听不出悲,情调稳静。

3

我七岁那年夏天,长江发生了大洪涝,也不止长江,还有中原地带的大小河流水库。连续许多天的高温后,接着是暴雨天,稀里哗啦的暴雨持续了一个周,江河水库水位上涨,又恰逢汛期到来,一时,水流漫漶,洪涝蔓延。自然,长江中的孤岛毫无例外。洪涝下,大堤决口,堤坝崩溃,江水朝着孤岛倾泻淹没,漫过田野道路,冲垮了庄稼园田,冲垮了房屋所在的台坡,有些房子倒了,有些房子安然无恙。

孤岛人早已经习惯,没有表现多大的吃惊和意外。他们耐心地等待,等待洪水退去,然后清除洪涝后的淤泥,处理洪涝留下的小病症,比如,小小的瘟疫和传染病。多年的习惯下,他们有经验得很,也得心应手得很。洪涝后遗症是不会存在的,孤岛的沙土土壤,肥沃无比,治愈能力极强,在洪涝后继续花红果绿,被中断的生长,犹如断电后的小黑暗,不过闪念间,黑暗消失,天地亮光堂堂。广袤的田野,风缓缓地吹拂,吹开云朵般的白棉花,安静弥漫。时间一天天过去,安稳一天天到来。

夏天就这样走过,秋天来临。

一场雨,不同于夏天的雨,绵绵而清澈,落在孤岛上。秋天走近。秋风浸染了秋阳,吹来拂去,这亘古的风……孤岛的秋天,水若明镜,天空深远。村子里,被大小水塘烘托的村庄,在秋阳下,色彩斑斓,颇具油画美,但绝对是挂在镜框中的油画,稳妥妥地,晃动外来人的眼睛。

孤岛是个世外桃源呢。

河北河南的,安徽江西的,那些遭受洪涝,被迫背井离乡的难民,拄着长棍肩挎包袱讨生活来了。秋天日益走远,田野渐渐掏空,阳光和风也敛起了手脚。一切慢下来了,阔大的安静走向了静谧。

我们的台坡上走来一拨拨的人,又走远一拨拨的人。

我们家堂屋的青石门槛前,响起一阵阵的弦声。有唱黄梅戏的,有表演皮影的,有唱河南梆子的,还有唱花鼓戏的……我们看花了眼,没有喜形于色,也没有伤感悲恸。无论那些唱词和表演多么热闹花哨或者凄切哀婉,我们面色流水般平静,站在堂屋的大门前,与那些卖艺乞讨者隔着青石门槛对望。他们唱着,我们望着。有时候,应该是绝大多数时候,那些乞讨者不说不唱,就是伸出了手,手里托着一只碗,颤颤巍巍的碗令人担心,仿佛一个不经意的眼神就会让它跌落。

没有谁拒绝,更没有谁驱赶并关闭大门。从来就没有。我祖母会去厨房端出饭菜,盛满了递给他们,再给他们装上一小袋谷子。这是祖母专门为乞讨者准备的,单独放在一边。那年,洪涝灾难后,我家空了,没有了谷子,但玉米和红薯还有,我祖母仍旧准备在一边,代替了谷子。祖母双手递给乞讨者时,不厌其烦地解释,也遭受了洪涝,谷子没有了,只有这些杂粮,还多包涵啊。

我记得,那个浓雾弥漫的中午,我家来了一个卖艺乞讨的人。他几乎是一步一拖地走到我家青石门槛前,满脸菜色,嘴唇发乌,稍稍站定后,棍子倚靠墙壁放下,右手抖索,从布袋子里摸出一只海碗。破了边角青蓝颜色的海碗越过门槛,正对向中堂的大方桌,方桌已经上好冒着热气的饭菜。

我祖父叫道,不好,他饿坏了。转身先给他倒了一杯茶水,那人接过,仰头一口气咕隆咕隆地喝完。接着,双手接过我祖母盛来的一碗饭,人跌坐在地上,那碗饭却被双手牢牢地抓在胸前,又被抖索的右手喂进了嘴巴。

他活过来了,站起来,恭敬地垂下脑袋。

我白白吃了你们粮食,真是过意不去……本来快要饿死的命,也被阎王爷赶了回来,俗话说,滴水恩情涌泉相报,我这把老骨头,孤蓬野草一棵,哪来啥子泉水呢?惶论报恩……可幸,我还有这个楠管跟着,不曾离弃。说着,松开左手,从布袋子里熟练地掏出一支乌红颜色的竹筒。

他要拍唱楠管了。喀嚓声,楠管分成两截。我定睛一看,并非楠木筒子断了,而是中间本身就有个含口,含口处可分可合。

这又有什么讲究?

客官啊,合上这个家业我就是个讨饭的叫花子,分开成对对儿两截,我就成为卖艺唱戏的,对面站的客官官呐就是我的天帝,老朽这就施礼拜拜——边说边唱的他,扔了拐棍,卸下肩膀的布袋子,跨过门槛,抱拳屈身。

师傅大礼,我们承受不起,顿时慌成一团,分别回礼。祖父咳嗽声,瞪圆眼睛,脱口问:师傅就是本地人?祖父一问,我们也愣住了。

客官容我细细道来,本是岛上人,少小离家奔世界,客居冀豫,颠簸战乱饥荒,徒留祖传手艺,而今遭遇洪涝至亲罹难,老朽一叶漂泊向南归根,我就拨响那楠管哈,借楠声诉诉衷曲。

原来如此。

师傅贵姓,老家总还有人吧?

镇上巷道刘家人,姓刘名云生,岁月更迭,人情呐那个蹉跎,乡音未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难得庙村容我延拓,我拍拍竹筒,敲响云板,唱古说今道传奇,传情达意表风流,客官啊,借我中堂一宿说唱《卜居》,送上清音呈个耳福。

刘师傅唱了今晚,就有明晚后晚,甚至……我祖母祖父嘀咕开了。我们多少晓得楠管的一些规矩,比如,唱书不能挖根(即唱完),要留点念想。留念想也不是吊客官胃口,而是给别的楠管艺人留口饭吃,只要有艺就能接着唱。农村普通人家,谁有能力连续几天请师傅住家拍唱?刘师傅仿佛看出我们的顾虑,拱手道,今晚在东家起个头,留个好兆头,明早就离开。

4

应该说,我七岁那年看见的楠管表演,是一次美妙绝伦的绝唱。而后,我随父母从乡村移居城镇,继而外出读书工作,再成家,也多次聆听楠声,正式的非正式的场合,无非是一听一笑,再无机会领略那样打动心灵的表演了。

那天晚上,我家热闹了。全庙村人都晓得,我家请了大师傅拍楠管,节目都传得沸沸扬扬,名叫《卜居》,这文绉绉的题目点亮了村里男女老少的眼睛。挨黑时,我家已经准备好拍唱的场子,中堂春台摆放两盏大油灯,而中堂外面的屋顶,挑起了两个马灯。按照刘师傅的吩咐,桌椅依次摆放整齐。我祖母和母亲烧好茶水等候。

那个大雾天收雾后,太阳红彤彤的,到了傍晚,霞光满天。毕竟是秋天了,一会儿,晚霞消失,月亮上来了,黄黄的,泛着拉杂的毛边。夜色却趁机围拢,在我们庙村层层堆积。黄月亮很快就被烘托到穹幕顶上,逐渐瘦弱而清白,幽幽地,铺设一地轻薄的寒光。

杂乱的脚步声后,我家中堂满满的,连门槛外屋檐下的台阶上都是人。兴奋而好奇的眼神,浮荡在灯光和月色中,在我家燃烧出一种特别的光亮,仿若水洗般的银器,岑寂着周遭。偶尔,是一两句询问:今晚说的是《卜居》?接着是中气十足的回答,对头,《卜居》。

这名字中听,有盼头……

盼什么盼啊,马上就要开唱了……

是哈,但还是盼,馋虫都勾出来了……

刘师傅在众人期待的眼神下,抱着楠管出场了。他洗了澡还洗了头,换上了一身灰白的打了补丁的衣衫,看上去,整个人都神清气爽。他先是鞠躬,然后伸出右手指头,勾出楠管响声。刘师傅双手抱拳,介绍他自己:各位客官,老朽少小离家奔赴岛外,战乱灾害中讨生,绵延一口残气,全凭祖上传下的楠管,家业在手,拍响春秋,江北城池巷道马路,唱得满腔楚曲啊,念就的却是叶落归根,今晚月明中天,我犹得新生,喜借庙村风水人情,破喉一出《卜居》,博得客官呐会心一笑,老朽可就心满意足……

好……好……叫好喝彩声此起彼伏。刘师傅喝了一口茶水,言归正传,拍唱《卜居》了:

盘古呐开天地,水流到中曲。

神鱼寻休憩,看到我家啊——丹阳地,

懒身梦乡里,九十九洲归了一。

庙村呐是胸框,藏了支啊——楚后裔。

话说细水长呐,就从那个庄王讲,

秦兵灭国恨,庄王逃命啊——到了这里

……

堂屋里刚才还有的窃笑私语,在刘师傅说唱中,一下屏住,活生生地被堵在喉咙,滑进了肚腹里。灯火算得上通明,却分明遭受破解,随着夜风左右飘忽,在白银般的月光中力不从心,油般浮荡水面,散漫出曲折的五彩纹路,媚惑投著来的眼睛。

我们仰起脖子,抬高的眼神齐齐聚集于方桌后面的刘师傅。

一身灰白的刘师傅,胸前抱着乌红色的楠管,面目分明,声音清朗。究竟是我们的眼神一起照亮了刘师傅,还是他自己的说唱点燃某种东西而发出了奇特光亮?不得而知。

中场休息时,听众纷纷起身离开,我家堂屋顿时空了下来。很快,他们又回来了。回来的左邻右舍喜形于色,双手满满。他们感谢刘师傅啊,提来了粮食、蔬菜、鸡蛋鸭蛋、米酒,还有人提来了腊骨头。这可是天大的人情了,刘师傅拱手谢了又谢,声喉哽咽了好几次。

那个晚上的楠管,我没听完,瞌睡来了,又不想回房间休息,就靠在母亲的肩膀上睡着了。一觉醒来,已经是大亮的天,拍楠管的刘师傅也走了。我家堂屋人去屋空,但分明还在回荡昨天刘师傅的拍唱声。

我七岁,刚刚上学,懵懂的年纪,但记忆如此深刻,是因为,我的记忆融合了村里所有人的记忆。那年的春节,我家宴客,请来了村里有名望的人,他们在饭桌上回忆起刘师傅的拍唱,满口称赞,而村里最有学问的老人,这样总结了刘师傅的演唱:

“楠管是祖传家业,洲岛里外均有传唱,可根脉不同风格相异,我们听到的唱少说多,大多耽于家长里短,不过寻乐逗个嘴皮,庸俗难耐,登不了大雅之堂,而刘师傅传承楚地声息,格物雅致,他在我们庙村拍唱的《卜居》,悲声去痛乐不饰喜,楚地风流尽得彰显,我们的来身去处啊,明明白白犹如神谕。”

我父亲是医生,还是个文青,一听老人的话,立马拍掌,夸赞老人总结得到位,还重复了老人的话,以后,又多次给我们提起。我不能不记得。成年后,我每每想起刘师傅的唱词,就在心中赞叹,那唱词绝啊,我们的来处竟然如此诗意不凡。

说来,孤岛是有来历的。传说一只大神龟在长江里寻找休憩之地,结果看中长江中下游交界的地域,这里河床宽广,气候温润,砂质软硬适中,于是懒身这里,而庞大身躯在周围溢出了砂土,砂土隆起来,形成大小沙洲,共有九十九洲,随着时间推移,九十九洲合一,就是今天的孤洲。四围环水的孤洲交通不便,逍遥在尘世之外,有了桃源避世的意味,到了战国,楚怀王被秦国穷追,隐匿到孤洲上,建立了都城丹阳,秦国追兵后来闻讯赶到丹阳,哪晓得,楚怀王不见了,翻遍丹阳地都找不到楚怀王,他去了哪里?传说楚怀王在洲岛下挖通地道,连接了长江南北逃走了。洲岛作为楚国的旧都,其遗风民俗从今天的习俗仍可一见端倪。而刘师傅的楠管拍唱,融进历史和传闻来唱说我们的居住地域,既是宣扬告诫,又是一种普及传承,听闻者,无形中就觉得,孤岛是了不起的,而孤岛人的血液里流淌着浪漫多彩的楚人的血液。

作为孤岛后人,我曾经以散文和小说,无数次去叙述孤岛及其孤岛人事。那块地方,相对于其他地域,邮票一样大小,可以忽略不计,而我的叙述源源不断,我为之乐此不疲。叙述中,孤岛的神秘无从解体,越发神秘,诞生的故事越发新鲜有趣,而孤岛本身,于我,处在新旧交替的叙述点上的我的眼中,它驳杂繁芜,一个浓缩的小宇宙版本,一个孕育生命的母体。正如,我现在追溯记忆中的楠声,哪里只是在说一种民间艺术呢,而是在说一种存在,不是单独的个体的存在,而是贯通了诸多东西的存在和存在的衍生。我愿意以文字的方式去叙述,叙述中,无数个生命诞生,无数个宇宙抵达。

5

七岁那年见到的楠管绝唱,是有对比的。

对比是我的一个亲戚也曾来我家拍唱楠管,他是我祖母娘家那边的亲戚,我喊他六斤哥哥。六斤哥哥家里穷,却又自认为聪慧,不愿意在家务农,从小就跟人学艺。学过裁缝,学过杀猪,学过瓦匠,学过……太多了,都没学精,半途而废。后来,游走他乡学起了拍楠管,自然,学的楠管是北边的楠管,多喜庆多逗乐。

年底时,六斤哥哥来到我家,想借用我家的堂屋拍唱楠管。他的请唱是有原因的,就是刘师傅开的好兆头,人气足嘛。这个要求没什么不合适的,又是亲戚,我们答应了。早早就准备好拍唱的场子,同样在屋檐下大门门楣两边挂起马头灯,还蒸了大锅馒头(里面掺杂了许多红薯玉米)作为招待。那晚,也是济济一堂,连屋檐下都是人,他们双手笼在袖口,踮着脚尖朝屋里看。

天气冷,我们学校刚考完试放假,不过,老师们还在学校里,可能在批改卷子,也可能是在忙别的。晚上,学校也有老师留下。怎么说呢,农村小学的老师,半边户多,民办老师也多,白天在家务农,晚上来批改卷子备课开会什么的,是常态。我五外公的孙女淑琴姐姐是学校请来的民办老师,她青春漂亮,会唱一些俄罗斯的抒情歌曲,带我们的音乐课。学生喜欢这个漂亮的、一边弹琴一边引吭高歌的女老师,而这个女老师正是我的表姐啊,我得意极了。淑琴表姐仰起脖子,笑靥若花,眼眸星辰一般晶亮。“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潺潺若流水的琴声下,那曼妙的抒情诗统帅了我们的眼睛和呼吸。岂止我们,还有李校长。李校长也是我亲戚,是我外公的孙女婿,我喊表姐夫,我的亲表姐小琴的丈夫,小琴与淑琴是表姐妹。那几天晚上,淑琴表姐的歌声在我们村庄隐约流淌,我母亲一听见就摇头。我赞叹淑琴表姐的歌声,顺道说出了李校长——母亲打断我的话训斥道,小屁孩你知道什么啊。

是啊,我一个懵懂无知的小孩子,知道什么呢?不过顺口说说。

但我的确知道了什么。我的“知道”,正是六斤哥哥的楠管乱拍的结果。他又如何乱拍法?六斤哥哥走南闯北的,他学拍楠管,套路是北边楠管的,唱的少说的多,“说”是笑说,为了场子为了人气为了求一个好彩头,这“笑”极尽逗乐奉迎。虽然,那见 “人”说“人话”的好功夫,的的确确表现出脑袋的灵光和嘴皮子的顺滑,可是——

六斤哥哥对他自己的认识没错,他是一个聪明人。眼睛一睃,眼前的听众就一一在心了,于是,勾起楠管,砰砰拍响,嘴皮子抹油一般,顺口夸来,夸仪表夸内质夸前程夸健康夸福寿夸家运夸学业夸姻缘……依次说唱,套上老古戏里的词儿,连缀好我们孤岛的乡音俗语,都是押韵的好听句子,还脆生生地响耳。关键是,说词均不重复。好有趣啊,六斤哥哥在说唱中,增加了扇子戏的份头,扭着腰身,摆出一些高难度的舞蹈动作,活脱脱的戏子了。

这样的拍唱下,听众们眉开眼笑掌声四起。

谁晓得呢?我家堂屋慢慢来了两个人,就是李校长和我的淑琴姐姐。他们可能是一起来的,只不过彼此相隔较短的时间。他们终究还是要避人耳目,不敢大胆地在一起,一边一个角落站着,但听看中,两双眼睛就穿透了人群,突然对视而笑。望着笑着,两个人慢慢站在了一起。

昏暗的油灯下,拥挤的人群中,他俩不大惹人注目,但他俩毕竟不是农民,形象上有些区别,特别是我的表姐,漂亮文雅,而他俩旁若无人的相视而笑,简直就是在喧闹的人群中竖起一堵无形的墙,活生生地把周围人隔绝开来。人群中的李校长和淑琴表姐,即使那飘忽的灯花照耀不到他们身上,可是,他们不可能不醒目。六斤哥哥发现了他们,从他们的举止穿着立马揣摩出他们的身份。于是,六斤哥哥来劲了,来了一个高难度的动作,他双脚并拢全身蹦起,在空中来了个三百六十度的旋转后,稳当落地。哐……一声脆响,六斤哥哥夸起了我淑琴表姐和李校长,他的夸赞这下改变了策略,不是一个一个地分别夸赞,而是交叉夸赞。那些词句,真是好听啊,我忘记具体的唱词了。我觉得好听,不光是我耳朵听得舒服,还有大伙儿雀跃兴奋的反应。那种雀跃兴奋却没有声音,全化作色彩和光亮,在大伙的脸庞上无声地笼罩弥散。

但是,全场越来越安静了。那飘忽的灯花摇曳得厉害,似乎抖索觳觫,幽暗的堂屋里,爬行着屋外冷月的清寒恍惚。李校长和淑琴表姐觉得难堪,正准备离开时,六斤哥哥居然朝他俩递出了“家业”,说唱道:

夫妻双双把马上,碧蹄踏破板桥霜。

你看那残月犹然北斗依,可记得双星当日照西厢!

伤风败俗……砰地一声脆响,有人摔破了茶杯,爆出怒吼。堂屋里的听众一下站起来,接着是人群起哄声,再接着是呵斥吵闹声。我家堂屋乱了。一个年长者夺过六斤哥哥手里的“家业”,摔在地上,旁边的听众伸出左右脚,乱踩地上的“家业”。六斤哥哥被人抱住挨了不少拳头,但他一边哎哟着一边扭捏着身体,三两下挣脱了围攻,抱着脑袋从我家厨房后门跑掉了。

李校长和淑琴姐姐也被围攻了,但淑琴姐姐被我母亲她们护着,从堂屋后门跑掉。这个晚上后,淑琴姐姐在学校和家里再也待不下去了,也在村子里待不下去了。她走出了孤岛,先是在宜昌某个学校代课,后来嫁出了湖北,离我们孤岛越来越远了。

被砸了场子的六斤哥哥呢,再也不敢来我们村了,也没有脸皮再去说唱楠管了。但他聪明,又学起了武术。如果说以前他学的那些行当,什么杀猪啊裁缝啊瓦匠啊,还有楠管,不外乎是为了混口饭吃,有实用性,可是武术……起码在乡村,在八十年代的县城乡镇,武术无异于花拳绣腿,自个儿健身可以,至于养家糊口,免谈吧。

这是令人费解的。

我成年后,在城里的父母家中与六斤哥哥再次相遇。他头发花白,但身板丝毫看不出中老年人的臃肿呆滞。这是武术的功劳?我开玩笑,说武术到底还是起到作用了,瞧六斤哥哥的身板,要我们这些小年轻们也汗颜。六斤哥哥哈哈大笑,说起了武术,也就说起了他学武术的缘由——还真的是因为那年的楠管说唱落下的耻辱而起的。

拍楠管啊,要先管好自己的肠子,再管好自己的嘴巴。六斤哥哥总结道。

我们笑笑,没接话。不好接话,他说的楠管,仍旧是北边的楠管,说的多唱的少,说说唱唱,磨嘴皮子逗逗乐子夸饰一些东西,现今在整个宜昌整个湖北也吃香。但我们记忆中的拍楠管,那年中秋在我家堂屋拍唱的《卜居》,清流一般,流淌在我脑海心田,占据了我所有关于楠管的记忆。它雅正端肃,又通透澄明,不做态,不敷衍,不粉饰,不端架子,真的是绝唱了。

6

我听了一场楠管拍唱。不,应该说,我观看了一场楠管表演。

台上,一个笑眯眯的表演者,穿着传统的大红对襟套装,以楠管资深代言人的身份出场。他怀抱三样“家业”,以说代唱,俏皮话源源不断,伴随楠管嘭乓声,大拇指不断竖起赞颂。

有省里来的文艺大家,她知道我的家乡是楠管诞生地,问我,这就是拍唱楠管吗?

我点头又摇头。大家旁边有省里来的陪同人员,是我的熟人,我曾经送给她我的小说集。她问道,我看过你写的小说《卜居》,写了一个拍唱楠管的艺人,与我们今天观看的有太大的出入。

我吸了口气,无话可说。女人继续说,文学虚构得太厉害了,但事实,特别是涉及到基本知识的,还是要遵守。我表示赞同,脱口道:是的,小说里面的刘师傅,的确曾来到我老家乞讨,并唱了《卜居》,我印象太深刻了。

面对惊讶的眼神,心中不禁一阵冲动,关于楠管,我真的要说说什么了。

正如我的出生地,我的老家孤岛。现在坦荡如砥,田畴家舍与江北平原毫无二致。但它与我儿时所见的孤岛已经是两个地方了,曾经遍布孤岛的池塘河堰沟渠大致干涸消失,曾经垒起来的高台土坡也不再寻得,环境的急剧变化自有缘由,却还是令我费解。我以笔叙述万籁寂静下的桃源记忆,无异于痴人说梦。而那种岑寂下的每年生死转换的生命轮回——轮回中产生的悖论哲学,到底是我的虚构妄想,还是非虚构下的残酷写实?

同样,有远方的师友来到孤岛,游历一番后,对我感慨,就是一个长江中的小地方啊,真看不出什么特别的,与你笔下的孤岛是两个世界。

这话永远没有错。

我笔下的孤岛,幽魅、神秘、岑寂,但充满了悖论。悖论下的孤岛又不时地散发孤绝、逼仄、坚硬的气息。恰恰是这种气息,将孤岛带出洪水的包抄,走出了旷阔温润的质地。自此,一个人的疆域得以扩充。这片土地上,无形的有形的,虚拟的现实的,不一或缺,叙述从而丰美完整。

但是,我仍要说,孤岛的本质就是“孤”。在此上的叙述本质仍旧是幽暗。楠管作为叙述的一种,它理所当然地配合了“孤”字的拍唱。楠声起……生活的本质叙述。有伟大的里尔克诗句为证:

我爱我本质的幽暗部分,

在其中我的感官渐渐深沉,

在其中仿佛在旧日的信笺,

我发现

已然被生活过的我的日常生活

已然杳如传说,已然被克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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