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的印拓
——华莱士·史蒂文斯文论选
2019-11-16华莱士史蒂文斯
华莱士·史蒂文斯
马永波 译
威廉姆斯
在这些书页间可以觉察到秋天细微的烟草味。威廉姆斯已经过了五十岁。
关于他有这么多的事情可说。首先,他是一位浪漫诗人。这会吓着他。但是证据到处都是。就拿第一首诗来说吧,《所有幻想的事物》。给这首诗赋予特色的是女人的意象,在往昔的西班牙曾是波多黎各的少女,现在却孤独而衰老,不知道如何对待自己,回忆着。当然,这是公认意义上的浪漫,而威廉姆斯在公认意义上很少是浪漫的。
这个人用一生反对事物的公认意义。最重要的,就在这里,他的浪漫气质出现了。可仅仅是拒绝还不够:重要的是拒绝的原因。原因在于威廉姆斯拥有一种他自己的浪漫。他强大的精神有尝试自己力量的需要和快乐。
我们将会观察到,在《所有幻想的事物》中的孤独人物和《灿烂悲哀的太阳》中的讲话者都有一点感伤。为了彻底理解威廉姆斯,必须马上提及他有感伤的一面。抛开了这点,这本书就不会存在,它的特色也不会是现在的样子。《鳕鱼头》有一点纯粹的感伤化;《公牛》也是这样。感伤有一个如此讨厌的名字,以至你会犹豫。但假如激发威廉姆斯的东西拥有讨厌之名,就他的情况而言,明显的创造性功能会有助于改变它的声誉。整体上看,威廉姆斯所提供的不是感伤,而是对感伤的反动,抑或是一点点感伤,非常小的一点,加上激烈的反对。
他对反诗歌的热情是血液里的,而不是墨水瓶的热情。反诗歌是他的精神疗法。他需要它就像一个赤裸的人需要遮蔽,或者像一只动物需要盐。对于一个有着感伤一面的人来说,反诗歌是真理,是我们永远都会逃避开的真实。
反诗歌有许多方面。令一个诗人上瘾的方面是对他的有效性的测试。它的纯修辞方面是无价值的。作为一种矫情它是平凡庸常的。作为鞭子它的意义要多一点。但是作为个人精神的一个阶段,作为拯救的一个源泉,此刻,在一个困惑的时代,当一个人从窗户里望着拉瑟福德或帕塞伊克,或者当一个人走在纽约的街道上,反诗歌就获得了一种非凡的效力,尤其是如果一个人的天性中就拥有复仇女神如此感兴趣的一面。
为了使真实丰饶,不真实的东西是必需的;为了使反诗歌丰饶,感伤的东西是必需的。威廉姆斯在本质上更是个现实主义者,超过了通常诗人的情况。在这点上,人们可能会把自己设定为美学上的林奈(Carl von Linné(1707—1778),瑞典博物学家,创立双名法,最早阐明动植物种、属定义的原则,为近代分类法奠定基础,重要著作有《自然系统》《植物属志》等),给《作为欲望的阁楼》中未使用过的帐篷指定女性角色,给苏打标志赋予一个男性角色;一般说来,一个人能够匆匆浏览完这些书页,并指出本质的诗歌往往是非真实与真实、感伤与反诗歌联合的结果,是两极不断交互作用的结果。这似乎可以定义威廉姆斯和他的诗歌。
在某种程度上,所有的诗人都是浪漫诗人。所以,最不期望自己如此的诗人往往却是全然如此。例如,除了超现实主义者,人们会毫不犹豫地把整个流派概括为罗曼蒂克,一遍一遍浸染最为可靠的紫色。那么,在今天,一个浪漫诗人是什么?他偶然成了一个仍然住在象牙塔里的人,但却坚持认为那里的生活将是不可忍受的,除非事实上,他在塔顶,能够异乎寻常地看见公共垃圾、斯奈德番茄酱、象牙香皂和雪佛兰轿车的广告牌;他是独自与太阳和月亮一起生活的隐士,但却坚持接受一份腐烂的报纸。只要威廉姆斯在方式上和出于明确的原因,与其同代人一样持有大致相同的观点,定义他和他作品的企图就不会被当作定义其他任何人、任何事的企图。
这样的定义,使得威廉姆斯看上去有点像那座壮丽古老的石膏雕塑,莱辛的拉奥孔:现实主义者正挣扎着要逃脱非真实的蛇。
通常他是被从外部来识别的。他在此处容纳失败的节奏,几个层面上的词语,没有逻辑的思想和熟悉的次要事物,这些,当全部被说到时,就仅仅是晨歌和黄昏曲之间的先知的消遣。人们将会发现,他为诗集制造了某些十足的附加物,当然,它们对于他比之任何人都更神圣。他对反诗歌的特别运用就是一例。赤裸产生的模棱两可是另一个例子。暗示的意象,比如在《年轻的悬铃木》中,在一个人的想象中被他刺激得跃起来的蛇,就是意象主义的一个附加物,是威廉姆斯总是觉得合宜的现实主义的一个阶段。在风格方面他是个行家。他的话写得很是精美。但是这些东西可能仅仅是被提到。威廉姆斯本人,作为当代诗歌中的第欧根尼,要有活力得多。事实上,如果你碰巧没有把他当作拉奥孔,那么把他当作第欧根尼可能是非常合适的。
(《威廉·卡洛斯·威廉姆斯诗选1921—1931》序言,1934年)
有关诗歌的一则笔记
我在诗歌中的目的是写诗:在没有任何特殊定义的情况下,抵达和表现每个人都认为是诗的东西,因为我觉得需要。
今天,在技巧方面,存在着完全的自由,我宁可倾向于不理会形式,只要我是自由的,并且能自由地表达自己。关于形式,我不知道有什么东西能造成太大差别。有关形式的根本之处是使用任何形式时都能自由无碍。一种自由的形式并不能确保自由。作为形式,它仅仅是又一个形式。所以,我信任与形式无关的自由。
原载《牛津美国文学选集》,1938年
向T.S.艾略特致敬
我不知道有关艾略特还有什么可说。他的巨大声誉是一个巨大的困难。
有一种事物,如果完全接受,就会在多少有助于创造每个诗人的诗歌的同时,也有助于摧毁它。
偶尔我会捡起艾略特的诗歌,读一读,脑子里一点都不想他是什么立场。这就如同偶然在一个不妥当的地方,看见一幅引起过巨大轰动的画:例如,就像在一个所谓的早餐角里有一幅乔托。
这么说吧,在教堂长椅上读艾略特,能使人保持年轻。在一个已经变得极其松垮且越来越松垮的世界,他始终是一个正直的苦行者。
(《哈佛倡导》,1938年12月)
关于诗歌教授职位(备忘录)
通向诗歌教授职位的第一步是尝试把一个人大致的目的固定下来。人们不想参与一门文学课程,除非诗歌理论是文学理论的一部分。其目的不是阅读从古至今的诗歌,不是教授诗歌的写作。而且,用最后一个否定来表述,其目的也不在于培养一个教派。
研究诗歌理论的目的关系到诗歌是什么和应该是什么。它是文学的一部分,仅仅是一部分。诗歌并不意味着诗歌的语言,而是事物本身,无论能在哪里发现这些。它不意味着韵文,就和哲学不意味着散文一样。诗歌的主题是要去弄清的事物。让我随便说一个例子,主题是在一个人谈起八月时在他脑子里出现的东西:“你不是八月,除非我让你是。”
诗歌给人们增加的正是世界和男人女人们的各个方面。这些方面是难以辨认和测量的。
在这个领域,审美思想是很平常的,引进它不是对肤浅的引进。世界上主要的诗学思想一直是且永远是有关上帝的思想。现代想象的有形运动是偏离上帝思想的运动。它创造了有关上帝思想的诗歌,或是让自己适应我们不同的智力,或是创造一个替代品,或是使其变得没必要。这些选择可能意味着同一个东西,但目的不是培养一个教派。诗歌知识是哲学的一部分,也是科学的一部分;诗歌的引进是精神的引进。必不可少的诗歌人物应该是精神人物。生活的喜剧或悲剧作为艺术的材料,生活的模型作为艺术创造的对象,这些都要思考。
所有这一切的优雅和意义表明,根本不存在这种东西,要确立它需要敏锐和重要的人互相合作。诗歌教授职位或者是一个灿烂的中心,或者根本就啥也不是。不能临时把它拼凑起来。这样一个职位的奠基者最好是邀请一个合作小组,共同准备课程。如果能找到一个有足够影响的人,由此人开头,这门课程就能在几年内完善起来,当他找到自己的方式,就会发现需要的东西。席位的拥有者一定要头脑活跃,并且是这个领域的学者,有很强的原创力。一个像桑塔耶那博士那样的人就体现了这样的特征,尽管在他身上宗教和哲学占了上风。提到他仅仅是作为例子。有可能一个像T.S.艾略特那样的人也表现出这样的特征,只不过我把他当作消极而非积极的力量。我不认为找到所需要的真正严肃的人会很困难。
如果有人反对说,这个计划的吸引力在于一种学院式的新奇,那么回答一定是它必定是一种奇怪的文明,其中诗歌不是哲学的对等物,许多大学大部分是为了这个存在的。它不会启动对诗歌真正本质的研究;它仅仅会在一种极其学术的意义上启动它的研究,当然是在美国。
而且,如果有人反对说,诗歌终归是特殊者的领域,回答便是,它不得不如此,它别无选择。那是剥夺它的威望的一种事物,如果从恰当的视角去看,它本来会具有那种威望。
还有,如果有人反对说,在充满如此多的社会主义煽动的时代,这会把人道主义带到超出它应该被带到的地步,那么,回答一定是这样的,人道主义是一回事,社会主义是另一回事,仅仅把这两者区分开就应当有助于保存人道主义,并有可能对社会主义也有益。
主要的反对意见是,这将会是一门幻想中的课程。我认为这无需回答。
(1940年10月15日)
墓志铭
将近两百年来,史蒂文斯家族一直与宾夕法尼亚州巴克斯县丘奇维尔的南北安普顿改革教堂有关。最初的一些照片拍摄的是现在的教堂,和毗邻墓地的外部与内部。教堂始建于1710年。最初的牧师派遣自荷兰,在荷兰基本上是为荷兰会众讲道的。它早期的记录存于荷兰。
巴克斯县最初的斯蒂文斯家的人,亚伯拉罕,就活跃在教堂中。他的儿子约翰(记录上写的是约翰尼斯)1763年娶了萨尔杰·斯托霍芙。他们的孙子,本雅明·史蒂文斯,做了四十年的主日学校长。本雅明·史蒂文斯的孙子,也叫本雅明·史蒂文斯,在他放弃主日学的工作时,得到了传给他祖父的金头手杖,现在这根手杖归他女儿所有。教堂是他们所有人必不可少的中心。本雅明·史蒂文斯和他的妻子,伊丽莎白·巴卡罗,还有她的父母亲,加利特·巴卡罗和埃莉诺·霍格兰德,以及他们的许多亲友,都葬在这个墓地。教堂的历史被印成了小册子,于1935年发行。原始的荷兰墓地不在丘奇维尔,而是在费尔斯特维尔。这里埋葬着克罗森家族的一些成员,还有约翰·史蒂文斯及其妻子,萨尔杰·斯托霍芙。这里至少有一张这个古老墓地的图片。史蒂文斯家族的家谱中提及这些墓地,根据的当然是家谱学者的实地考察。
照片摄于1943年10月,摄影师为纽约的西尔维亚·萨尔米,她为此在巴克斯县逗留了数日。这些风景不是史蒂文斯家族农场的图片,却刚好展现了该家族成员度过他们一生的那种乡村景象。
(1943年)
一份答卷(1946年)
你认为今天的美国青年作家所面临的最大问题或本质问题是什么?
今天,在美国,所有的角色都屈服于政治家的角色。
诗人的角色可以用政治家的反面来确定。诗人吸收的是总体生活:公共生活。政治家是被其吸收。诗人是个体。政治家是总体。诗人身上的个人是其诗歌的来源。如果这一点真的关系到诗人与公共生活的关系、与其诗歌来源的关系,那么接下来,他问题的第一个方面就是他自己。
这并不意味着他是个隐秘人物。在另一方面,这确实意味着他必定不允许自己像政治家那样被吸收。他必须保持个体性。作为个体他必须保持自由。政治家期望人人都像他那样被吸收。这种期望是对个体的一种蓄意破坏。那么,诗人的问题的第二个方面,就是保持他的自由,那是他有望创造出有意义的诗歌的惟一条件。
如果人们想要凭借诗歌获得本质的满足,诗歌就必须不断扩大其智力范围和力量。这是一个为最高诗歌准备的时代。我们对世界的理解从来都没有现在这么少,而且即便我们理解了,我们也不喜欢它。我们从来不想更多地理解它,也不需要更多地喜欢它。这些强烈的限制对适合创造价值与信念的诗人构成了挑战。这最终说明了问题。
我没有触及到形式,尽管它意义重大,但在今天,它不像内容那么重要。当一方成为另一方的内在组成部分时,形式才是重要的。
(《耶鲁文学杂志》,1946年春)
真实的拓印
如果一个人每天写一小点儿,就像威廉姆斯那样,或者是习惯于此,他可能仅仅是在为了达到完美而实践。另一方面,他也许是为了抓住他的主题而实践。如果他的主题,比如说,是一种感觉,一种情绪,一种整合,而如果他的表达是无力的或模糊的,如果他的实践是为了克服他的微弱或模糊,那么他真正在做的就是要把他的主题带入,或者是试图带入,聚焦的范围,在这个范围内,他在某个时刻将看见对象本身,并能够用精确的定义来表现它。
一个人不会把他的生命消耗在这类事情上,除非这么做是他所需要的。作家的一个约束就在于他在做他需要做的事情。这种需要并不是想通过写作来完成不是写作本身所伴随的东西。所以,政治或宗教作家为政治或宗教理由而写作。威廉姆斯写作,我认为,就是为了写作。他需要写作。
这种需要的本质是什么?一个人在做什么,当他勾勒真实的形象?显然,这种需要是一种总体的需要,这种活动是一种总体的活动。我们从色彩斑斓达到清晰,从未知达到已知,这是我们的天性。相应地,为了完美而实践的作家实际上是在为了抓住他的主题而实践,在那种练习中,他参与了一种普遍的活动。他在服从自己的天性。意象主义(这是威廉姆斯所卷入的诸多事件之一,不过是在很久以前)并非肤浅的东西。它服从于一种本能。而且,意象主义是诗歌的一个古老阶段。它是永恒的。威廉姆斯是这样一位作家,对他来说,写作是在磨眼镜,是在擦拭镜片,希望借此可以清晰地看见事物。他的勾勒是磨练。它们是真实的拓印。
现代世界是这种活动在一个巨大规模上的结果,不单单是在写作中,而是在一切之中。例如,可以说,共产主义是改善人类焦点的一种努力。毕加索的作品是企图抓住他的主题,企图抵达一种智力的真实。但是过去的世界同样是这种活动的结果。所以,18世纪初期的德国虔诚派教徒来到宾夕法尼亚,住在维萨希空的洞穴里,在孤独中沉思,以他们自己的方式,从色彩斑斓达致清晰。难道威廉姆斯在某种程度上不是这样一个文学上的虔诚派教徒吗?他不是在沿着帕塞伊克河,不间断地,磨练自己吗?
这是一种智力行为。在今日生活的混乱下面,在所有分崩离析的底部,很容易看见存在着怎样的想去看、想去理解的需要:还有想要去再创造的需要,只要一个人还没有完全受挫。这并非情绪化。它源于我们只能依赖自己的智慧这一信念。这种信念以许多方式表现出来,在每一种充满活力的艺术中,也在每一个充满活力的政治或科学阶段中。如果我们能够在自己智慧的基础上一下子重新创造出世界,清晰地看见它,绝无一丝无力或含糊地予以表现,那么威廉姆斯的诗歌就会拥有一席之地。
(《布里亚克利夫季刊》,1946年10月)
1948年的美国文学状况:七个问题
(问题略)
语言实验。诗歌如果不是语言实验,它就什么都不是。最近德·鲁热蒙说的一句话,可以用来解释这一点,他说,“诗人以主题和词语记录他作为诗人的经验,主题和词语是那种经验的一部分。”他知道只有那种经验的真理才对他自己或他人有意义。与主题和词语相关的实验是他记录那种经验的真理的努力。
在这个陈述中,经验是核心,而实验是与经验的斗争,这里的实验也是核心。但是往往经验是很少的,甚至没有,所以这里的实验仅仅是实验。他认为现时代与20年代不同,不是一个实验的时代,这种观点在涉及两种意义上的经验时似乎是正确的。在涉及核心实验时,诗人作为诗人的经验可能太多或太少,让他无法记录:太多和太直接,或者太少和不够接近;所以它可能永远无法记录下来。在涉及到仅仅是实验的实验时,在具体情境下,这似乎是适合尼禄后代的孩子的消遣。
如果这些事情是文学模式的波动,那么波动的原因何在?它也许纯然是我们生活经验的变化。总括而言,核心实验是精神常量之一,它内在于对经验的真实记录。但是为实验的实验没有这样的意义。我们现代的生活经验过于激烈,在任何意义上都是与实验不相宜的。这里边也考虑到现时代是紧跟在一个实验时代之后的。理论上讲,一个试图进行世界革命的时期会摧毁或威胁到所有静态的诗歌主题与词语,并在最高等级上有利于记录新鲜经验。但是,尽管有如许的激动,真实的生动性还没有恢复。发生的只是激动本身。
形式实验。所以,形式实验也是精神的常量之一。前面说到的大部分有关主题和词语的话也适用于形式。然而,关于形式有一个习语,仿佛诗歌中的形式是一种人工形状的派生物。将形式直观化的趋势表现在凡是提到形式都成了指的是诗歌在书页上的外观,比如,一首梨子形状的诗,或一首根本没有任何形状的诗。这样的陈腐观念表明,对一个人在现代世界的经验的记录不是一种人工形状的派生物。现代诗歌没有违反常规的特权。恰当的诗歌形式关乎诗歌自身中出现的东西。似乎值得将此隔离出来,因为摧毁诗歌的总是那些形式的有害方面。有害方面指的是陈腐。在诗歌自身中出现指的是事物在诗歌中的创造与存在。在今天,陈腐不大要紧,大多数人都承认诗歌形式与文学模式无关。
关于诗歌。为了思考诗歌在当下的地位,没有必要回答与文化命运有关的上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意味着对文学努力的基本意义的理解牵涉到文化的命运。对诗歌的批评关注当然涉及到对文学努力的基本意义的理解。也许当下对诗歌分析与阐释的兴趣本身就是企图捕捉住文学努力的基本意义。
诗歌秩序的潜在意义与哲学秩序似乎是一样的。相应地,设计一种大致等同于世界理论的诗歌理论是很自然的,这种世界理论的基础在于其与世界的诗意方面相协调。这样的思想完全能改变诗歌的意义。它为诗歌之所为,亦即,它通向有关世界的一种新观念。这种潜在意义一直存在。许多敏感的诗歌读者,无需变成神秘主义者、浪漫主义者或玄学家,就能感觉到通过诗歌理论有可能接近真实的东西,而这将会使我们对世界的感觉发生意味深长的变化。对诗歌分析和阐释的兴趣与对诗歌本身的兴趣是一回事。因此,不能说对诗歌的分析和阐释扩大了它的读者群,也不能说读者群的缩小是由于诗歌本身的原因。诗歌的分析和阐释是对诗歌的洞察。
你也许会认为这些回答不是对有关文学趋势、文学气氛、文学兴趣、文学批评等问题的回答。然而,一个人的兴趣是对生活和真实的兴趣。从这一点出发,很容易说,文学努力的基本意义,也是诗歌的基本意义,关乎生活和真实,而无关乎政治。任何人作为诗人记录自己经验的努力的基本意义就在于生产诗歌,而非政治。诗人必须凭借诗歌站立或倒下。在诗人与政治家的冲突中,诗人可以期望的首要荣誉就是保持自己。一方面,是生活和真实,另一方面,是政治,尽管政治具有活力,它们依然是不可互换的术语。它们不是一回事,无论俄罗斯人伪装成什么。
(《党派评论》,1948年8月)
有关诗歌中意义的一点评论
起源于想象或情感(诗歌)的事物的意义往往在本质上不同于起源于理智的事物。它们具有想象或情感的意义,而不是理智的意义,它们将这些意义传达给对想象或情感意义敏感的人。对于仅仅向理智意义开放的人,它们也许什么都没有传达。简言之,起源于想象或情感的事物往往采取含混或不确定的形式。将单一的、理智的意义附加给这样的事物,而不摧毁它们内在的想象或情感的含混与不确定,那是不可能的,因此,诗人们不喜欢做解释。他人赋予的意义有时不是诗人所要表达的,或从未在他的头脑中存在过,这些意义并不对其作为意义构成损害。最近由哥伦比亚公司发行的马勒的《第五交响曲》唱片的内封面上,有一个关于这件作品意义的说明。然而,布鲁诺·瓦尔特说,他从未听马勒私下说过交响乐有任何除了音乐本身的意义。这一点损害到评论者作为意义的意义吗?这支音乐肯定没有任何单一的意义,作者惟一想要表达而我们又必须要去领会的意义。如果它有惟一的意义,那么作曲家有什么理由隐藏它呢?带有标记的乐谱包含着富有想象和敏感的听众所能发现的任何意义。无需太多东西就能在万物中体验到这种多样性。诗人和音乐家,两者都拥有明确的意义,但他们是以这样的形式来表达的,并且不做解释。
(《阐释者》,1948年11月)
给《纽约先锋论坛报》书评版的自述
我没有固定的工作方式。我的大量诗歌写于我外出散步之时。散步帮助我集中精神,我推测,我自己的运动以某种方式进入了诗歌的运动。我必须边走边草草把东西记下来,否则,到了诗歌结尾时,我就会忘掉了开头。往往,到了办公室后,我将记录交给速记员,她在辨认字体方面往往强过我自己。然后我与打印稿艰苦较量,让事情变成我想要的那样,那时我就把它放一两个星期,直到我忘记了它,能够把它当作一件全新之物的时候。如果那时它让我满意,那就是它的结果了。
提到游戏,我愿意谈谈我是如何放松自己的。我最喜欢的是去纽约待一天,喜欢乘车来回,无论是火车还是汽车,几乎和我喜欢待在纽约一样。对我来说,不读东西是个很大的放松。刚刚过去的这个夏天我决定几个月啥都不读,而且恰在上个周末,我甚至决定不戴眼镜,并坚持下去。每次坐下时不用去拿起一本书,这大大增加了闲适和生活空间。现在,我经常做大量散步,尽管这仅仅是我习惯做的一小部分事情,我可以沿百老汇大街走,用不到十八分钟在阴影下从钱伯斯街走到格雷斯教堂,星期天什么都不想地沿帕利塞德斯走到奈阿克,有时还要更远。如果我在奈阿克停下,我可以穿到比肯,在美妙时刻回到纽约吃晚餐。但是,如果我走出这个范围,我就必须从西岸返回了,那就不是一回事了。
1955年国家图书奖诗歌奖受奖辞
当一个诗人走出他的洞穴或任何隐匿之所,哪怕是一间法律事务所或一个商业场所,突然发现自己面对的是一大群人,那么,在这世界上最后进入他脑海的事情就是感谢那些要为他出现在那里而负责的人。特别是如果人们与其说是为他而来,不如说是为,比如说,一个小说家或另外某个人物而来,作为惯例,后者比任何诗人都更为人们所了解。不过,人们在某种程度上是为他而来的,因为诗人凭借表达生活而对生活行使了一种权力,就和小说家一样;而且我绝不认为诗人没有在高于小说家的层面上行使这种权力,以更多的色彩,以同样的感知,当然也以更多的音乐,不仅仅是文字的音乐,而是人类情感的律动和音调。
那么我认为,一个诗人走出他自己的洞穴时应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展示他作为诗人的独特的召唤力量,承担起里尔克所说的诗歌的巨大负担,有勇气以自己对万物的感觉,说出诗歌的意义是无以伦比的。我们永远无法拥有伟大的诗歌,除非我们相信诗歌是为伟大的目的服务的。我们必须从一开始就认识到这点,以便让它影响到我们所做的一切。我们对诗歌之伟大的信念是其伟大的一个必不可少的部分,是他人对诗歌之伟大的信念的一个固有部分。如今,在七十五岁的时候,回顾我所做的这点微末的工作时,当我翻动集成一卷的我自己的诗歌时,我别无选择,只能复述那古老的诗,它说,安慰我的,不是我是什么,而是我渴望成为什么。真正构成我诗篇的东西,不是我已经写下的,而是我希望自己写下的东西,也就是我没有力气实现的那些未收集起来的诗篇。
无论我对诗歌的实际贡献有多么卑微,我的诗歌经验多么渺小,通过那种贡献和难以企及的伟大经验的帮助,我已领略到精神存在本身的力量,想象那不可计算的宽广,当它在我们内心和我们周围反射出自身。这是每一个诗人都尽其所能试图抵达的珍贵领域。
奖励和荣誉与此无关。在诗人的生活中,奖励和荣誉的作用仅仅是将他带回到真实,在他所有对诗歌的希望中,提醒他,他生活在达尔文的世界,而不是柏拉图的世界。他不能把它们当作真正的满足来接受,因为对于诗人,除了诗歌本身,不存在真正的满足。他把它们当作存在于诗歌与人之间的共同体的标志。他接受它们不是为了其直接意义,而是作为象征,正是它们的间接价值使接受者更为富有。
说了这么多,我最好是能够表达一下我对这个团体和评委们的义务,为了我今天能站在这里的特权,为了他们赋予我的荣誉,我感谢他们,谢谢。我也感谢我的出版商,阿尔弗雷德·柯诺夫,还有他的同事们,感谢他们在《诗选》上所做的相当出色的工作。
(1955年1月25日)
关于瓦尔特·惠特曼
我推测你把惠特曼当成一个住在布鲁克林的人了。但是那个布鲁克林与今天的布鲁克林完全不同。我一直认为他生活在坎登,在费城乘敞篷街车兜风。如果他在车的前部,他会懒散地斜倚着,把一只脚放在踏板上。如果他在车尾,他会把两只脚都放在横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