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子

刘天伊

“丁零——丁零——”铃音一顿一顿，伴着厚重的脚步声，是驼队徐徐进入了城镇。领头的骆驼最为高大，它半眯着圆圆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小小的阴影。坐在骆驼上的商人披着白色头巾，穿着白色长袍，在他身后是数不清的骆驼，驮着不知道装着什么新鲜玩意儿的麻袋，只能隐隐地闻到混着沙子味道的香味。

驼铃的声音在白天响起，又在夜晚消失，只留下奇异的香味流连在城中久久不能散去，老板也被勾得买了许多。这些穿越沙漠而来的香辛料，一向都是做菜的最好辅料，今晚就能用上。

今晚的客人还有一位，老板用毛巾擦了擦额角的汗，又赶紧颠了颠大勺，“嗞啦嗞啦”，一大捧沾着水的薄荷叶被撒入锅中，刚刚腾起的浓郁肉香立刻被搅了下去，而后又和薄荷的清香混成了一片薄薄的白雾涌了上来。

坐在围桌前的客人被香气引得抬起了头，他眯着眼睛嗅着诱人的味道，很是享受。

“炒得真香呀！”客人眯着眼睛。

“马上出锅，别着急！”老板侧着脖子回了他一句，又卖力地铲了铲。老板抓了一小把调料，香气又暂时沉了下去，老板麻利地把菜盛入一个垫着鲜薄荷叶的小钵里，递到了客人面前。“小心烫！”老板叮嘱道。

“嗯嗯。”客人接过小钵，深深地闻了一下，正要大快朵颐，却被老板打断。

只是转眼的工夫，老板又把淋了沙拉酱的芝麻菜和一小盆炸成金黄色的薄饼端上来了。“哇！”客人显然非常满意。他接过凉拌芝麻菜，用筷子翻了翻，让它拌得均匀。客人虽然长着一张东方的脸孔，但拿筷子的姿势却很奇特，看起来有些别扭。

老板从灶台边捧出两杯热腾腾的茶，一杯递给了客人，一杯留在了自己面前，坐在了桌边。

客人尝了一口芝麻菜。芝麻菜爽口多汁，特殊的辣味在嘴里一点点儿扩散开来，是他曾经非常熟悉的味道，虽然酱汁有些不同，但并没有掩盖芝麻菜本身的味道。

老板虽然厨艺精湛，但毕竟头一次烹调这种特殊的蔬菜，还是有点儿担心客人的脸上会出现失望的表情，但他看见客人满意地又夹了第二次、第三次，便放心地端起茶杯，任泛着淡香的蒸汽熏上自己的脸。

客人夹了一大块牛肉，配着金色的炸饼吃得特别香。老板浅浅地抿了一口茶，心里十分舒坦。

“真是美味。”客人对老板说。

“啊，谢谢，谢谢。”老板欣然接受夸奖，看见客人已经把菜吃得精光，只剩下杯中的茶分毫未动。

“有糖或者柠檬吗？”客人问。

“哦，有的有的。”老板连忙起身去灶台边拿出糖罐子。那是一个陶瓷小罐，表面上沾着一层薄油污，有一点儿粘手。老板有些不好意思，用纸巾把糖罐子包了起来才递过去，并暗暗地在心里想：“晚上一定要刷一刷这些小东西。”

客人用罐中的小勺舀出两勺糖倒进茶杯中。茶水被搁置久了，已经没有那么烫，糖溶化得有些慢。客人晃了晃杯子，让糖溶得更快一些。

客人喝光了加过糖的茶水，既没有让老板续杯，也没有要结账离开的意思。老板家的猫咪小桃不知道又跑到哪里淘气去了，老板也不着急收摊回家，便静静地坐在客人身旁，陪伴着他。

“唉。”客人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非常轻，与其说是叹气，倒不如说是预备谈话之前的试音。

老板的目光转向他，做出一个倾听者的姿态。

“今天真是愉快，夜晚安静，您把我家乡的蔬菜也做得非常美味。”客人再一次夸赞了老板。

“哪里哪里，您带来的芝麻菜，我还担心会料理不好，毕竟头一次做。说真的，也是您告诉了我，我才知道这是芝麻菜。”老板谦虚地说。

“我也很久没有吃过这种蔬菜了，今天偶然得到了，但实在是不擅长厨艺，怕把家乡最后的味道也弄丢了，所以才来麻烦您。”客人说话十分客气，老板其实是不喜欢这样拖沓又没什么意义的谈话的，但是看客人一副想要聊下去的样子，自家猫咪也没有回来，只好敷衍地笑了笑，发出了“哎呀，哎呀，怎么这样客气”的感叹。

客人并没有被老板的情绪影响，他用一只筷子点着盘子里剩下的酱汁，目光越过橙光暖暖的炉灶，看向了远方。

“我从小生活在一片沙漠里，那里很少有这样湿润的夜风，风一般都是干燥的，有时候还卷着细细的沙粒。”客人突然停了下来，舔了一下牙齿，是一粒卡在牙缝里的糖粒。客人顽皮一笑，“我小时候就吃过沙子的亏，所以刮风的时候不要说话，更不要大笑，不然真的一嘴沙子。”

老板好像也有同样的经历，被客人这么一说，也会心一笑。

客人看见老板的笑容，抿着嘴把头仰向了星空。老板又为了他续了一杯茶，还贴心地学着客人的样子向里面放了三小勺糖。虽然放糖的时候一直挑着眉毛，还是把茶晃匀了递给客人。

客人感谢地点了点头，接过了茶，却没有立刻喝。

“那，前段时间进城的驼队？”老板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好奇地看着客人。

“是啊，那就是我们的驼队，我们带来了很多香料，已经卖得差不多了，再过几天我们就要带着驼队回去了。”客人喝了一口茶，“不过，干酸橙和黄栌卖得真是不怎么好。”客人轻轻地摇了摇头。

“那是什么？”老板头一次听到这两种东西，“和芝麻菜一样，都是你家乡的特产吗？”

“算是我家乡的特产吧，两种香料。不过我并不擅长烹饪，也不太清楚到底应该在哪个步骤里加上这两种东西，不过厉害的厨师，像你这样的，一定能知道怎么使用吧！”客人笑着说完，把手伸进衣袋，摸索了一會儿，掏出来一把东西放在桌子上。

老板探头过去，看样子，应该是一种植物的种子。

“哈，我还以为兜里有这两种东西呢，结果是这些东西。”客人有点儿尴尬。

“下次，下次我再来的时候，给您带点儿黄栌和干酸橙吧！”客人许诺。

“好呀好呀，非常期待！”老板笑着回应，捏起了眼前的一粒种子，“看起来好熟悉啊。”

棕色亮皮的椭圆形小种子，成年人的大拇指指甲盖一般大小。老板摸了摸，又放到鼻子前嗅了嗅，有一股淡淡的肉香。

“嗯？”老板一愣，发现是刚才爆炒牛肉时候手上沾上的味道。他抿嘴一笑，把种子重新放回桌子上。“这是什么呀？”他问客人。

“其实我也不知道啊。”客人也捏起一个小种子，“不过这些东西跟着我倒是有年头了。”他摩擦着种子，有些失神，“之前是放在一个盒子里的，前两天盒子碎了，我就随手给装在这个衣服兜里了。”客人把桌上的种子收拢在一起，打算重新裝回衣兜。但瞥见老板好奇的目光，便从十几粒种子里拣出来两粒推到老板面前，“这两粒送给你吧。”

老板有些犹豫，看客人的样子，这些种子显然算是珍贵的东西。

看见老板的迟疑，客人笑着说：“虽说是跟了我很多年的东西，不过我从来没有种出来过什么东西，所以，可能是死的种子吧。”客人努了一下嘴，老板便笑嘻嘻地把种子收进了手心。

“那我试试看，要是能发芽开花，我一定通知你！”老板信誓旦旦地说。

“好呀。”客人颔首，但并没有在意。

“不过，虽然你说自己是跟着驼队来的商人，可是我总感觉有些奇怪呢。”老板收了种子，话也多起来。

“嗯？”客人坐直了身体，好像是为了更方便老板打量一样。

老板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打算仔细观察观察，但见客人突然眯了一下眼睛，眼中有些不高兴的样子。老板一愣，赶紧把手自然地垂在了身体两侧，客人也恢复了正常的神色。

“我之前也曾在领着驼队来的商人那里买过香料，肉蔻、桂皮、小丁香，”老板一边说，一边用手数着香料的种类，“都是品质特别好的香料。”他肯定地说，“所以，我也和驼队里的商人们有过接触，觉得和您的区别还挺大的呢。”

客人不发一语，但用眼神鼓励老板继续说。

“那些驼队商人们从来不来我这儿吃饭。他们都穿着白色的长袍，头上也戴着头巾。而且你们长得就很不一样啊，他们的轮廓都非常明显，弯曲的高鼻梁，深凹的眼窝，还有像骆驼一样又长又密的睫毛。”老板每说一样儿，就在自己的脸上比画一样儿，“可是，您既不穿长袍，又长着一张挺标准的东方脸孔啊。性格上，感觉也不太一样呢……”

“因为本来就是不一样的人啊。”客人微微一笑，认同了老板的比较。

“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被带进了沙漠，和这些驼队商人们在一起生活。但是我已经记不清我是被谁带去的了，也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谁，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跟着他们长大了。”客人平静地叙述着自己的身世，好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老板有些发愣，生怕自己会勾起客人悲伤的回忆，可是客人的脸上并没有任何波澜。

“后来我长成了一个少年。有一天，沙漠里来了一个老人。他虽然已经很老了，脸上堆满了皱纹，长满了老年斑，已经无法辨识出年轻时的样子，但是却能一眼就认出这是一张东方的脸孔。这个老人看见我在驼队里，也觉得很惊奇。可是他问我的问题我一个也回答不上来，不光是我，就连驼队里的其他人也无法回答他‘这孩子怎么会出现在驼队里这个问题。”客人摇了摇头。

“驼队旅居在沙漠中，分散又聚拢，大家都是匆匆过客，今天也许还在团聚，明天就要各奔前程。即使我从小就在沙漠中长大，也没有人能说出我的身世来。老人做完了生意，临走的时候问我要不要跟他一起走。他确实长着一张和我相似的脸孔，但是我更熟悉的却还是风从沙丘上吹落沙粒的声音。我的确很向往他来的地方，但是我早已经把沙漠当作了我的故乡，所以我拒绝了他。只是在他走的时候，送了他很远很远。一直到再不调头就要在沙漠中迷路了，我才重新回到沙漠的驼队中去。”

客人拨弄着桌子上的种子，垂着眼睛说：“这就是那个老人临走的时候送给我的。可是我当时只顾着哭泣，并没有记住他交代给我的话。所以我尝试着种了很多次种子，也没有一次发芽。现在只剩下这些，我也不舍得种了，就走到哪带到哪。虽然我跟着驼队去了很多地方，也没有人认出这些东西是什么。”

客人把玩着光亮的种子，好像想起了自己第一次种种子的样子。那时候自己还年少，第一批种子种在了沙粒里，白天沙漠热浪灼天，他怕热坏了自己的种子，便给种子搭了小小的帐篷;晚上夜风冰冷，他又怕冻坏了自己的种子，便在种子旁边升起小小的篝火。但他等了好几天，等到驼队要迁徙也没有等到种子发芽。他挖开沙子，却发现种子不见了。没有任何痕迹，种子就像长了腿一样地逃走了。少年客人很是困惑，把自己的发现讲给驼队的大人们听，驼队的大人们哈哈大笑，告诉他脚下的沙子其实一直在动，肯定偷偷地把他的种子带走了。而且，一般的种子在沙子里是活不下来的，要想让种子发芽，就必须把它们种在土里。少年客人十分心疼那些因为无知而损失掉的种子，但又不能追回种子，只好伤心地跟着驼队的人走了。

沙漠里的泥土非常珍贵，但是少年客人还是想办法攒了一些。那好不容易收集到的一小盆泥土是他最宝贝的东西，每天都要捧着看好久，因为里面埋着第二批种子。他小心翼翼地看护着这些种子，还把自己舍不得喝的水浇给种子。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看一眼小种子，梦里就能看见小种子发了芽、开了花、结了果，变出更多的种子来。每天梦里的种子都不一样，但每一个都非常可爱，能让少年客人高兴一整天。但是就这样梦了许多天，少年客人珍贵的泥土盆里也没有任何变化。直到很多天过去，少年客人把泥土盆挖开，只看见种子已经半烂在了泥土里，也变成了泥土。少年客人想到这么多天来的辛苦觉得非常痛苦，他有些气愤地掏出一把没有种下的种子，不甘心地把它放在嘴里咬碎。一股强烈的苦味从种子坚硬但破裂的外皮里钻出来，充满了少年的嘴巴。少年客人被苦得流出了泪，他赶紧吐掉种子，又举起水囊，大口喝下了平日里为了种子而省下来的清水。苦味被冲淡，但是并没有消散。少年客人瘪着嘴，苦了一天的脸。

后来他又尝试着用其他方法种过种子，但都没有发芽，索性他就不再种了，把剩下的几颗种子锁在一个小盒子里，作为一种纪念，随时带着。而老板得到的就是这些幸存种子里的两颗。

客人的目光从远处拉回，看见眼前的老板正挠着怀里小猫的脑袋。小猫很是舒服地赖在老板怀里，不时地扭动着身体让老板给它挠得更舒服一些。客人喝光面前的茶水，把剩下的种子收回自己的口袋，“那我今天就先告辞了，驼队临走之前，我一定再来光顾！到时候还请继续给我做好吃的食物啊！”他把手放在胸口，浅浅地低了一下头，跟老板告别。

老板举着怀中小猫的爪子，热情地跟客人挥了挥手，“欢迎再来！”结束了今天的生意。

老板把东西都收拾好后，从围裙的兜里掏出客人留给他的两粒种子。猫咪小桃探过头来看了一眼，很快就失去興趣跳到别处去了。老板想了想，随手拿过一个白色的瓷杯，把种子放进去，又在里面倒了些清水，就把杯子放在一边了。

城里的驼队要走了，听说这次还有一些香料没有卖出去，驼队商人们说下次再也不能带这些东西来了。

老板照常在晚上推出了他的小车，“也不知道今天那位客人还能不能来。”他有些期盼。

“老板，薄荷叶爆炒牛肉，再随便拌个凉菜吧。”客人笑嘻嘻地坐在小桌前点菜。

老板眼睛一亮，“好嘞！”痛快地答应下来。

香气四溢的菜又很快被客人吃个干净，他心满意足地捧起老板给他加了柠檬和糖的茶水，舒心地吐了一口气，从身边拎起一个小包裹，推到老板面前。

“我们的驼队明天就要出发了，这是上次答应要给你带来的干酸橙和黄栌。虽然是没有卖掉的，但是在我的故乡都是品质极好的香料。也不知道下次再吃到这么美味的食物是什么时候，临别的时候就把这个当作礼物吧，希望你能喜欢呀。”客人笑着说。

“哎呀，真是太费心了！”老板笑盈盈地接过小包裹，打开它，果香立刻就涌了上来，晒成晶莹琥珀色的是黄栌，晒成晶莹砖红色的是干酸橙。老板抓了一把放在鼻尖儿闻了闻，味道真是好极了。

“我觉得我肯定能用这两种香料做出美味的食物，下次再来的时候，我请您免费品尝！”老板对客人说。

“好的，那我就走了，祝您生意兴隆！”客人点点头，又把手放在胸口，打算向老板告别。

“哎，等一下！”老板赶紧喊住客人，他把香料包裹放在一旁，钻回后厨，又迅速地绕出来，手里捧着一个白瓷杯子，“这也算是我送您的告别礼物吧。”他有些得意地把白瓷杯子递到客人面前。

客人盯着白瓷杯子，只见杯中有两粒小小的种子，油绿色的小芽非常有力地破皮而出，正跃跃欲试地要探出水面。

“这……这是？”客人已经认出了种子，可还是不敢相信。

“对，这就是你之前给我的种子，现在已经发芽了！”老板非常高兴地说，“我问过一个专门养花的朋友了，他说这是两粒莲花的种子，所以只有种在水里才能发芽。您别看这种子不大，用不了多久就能长出这么高的茎，还能开出这么大的花。”老板用手比划着莲花将来的样子，又献宝似的说：“而且还能结莲蓬、长莲藕！莲藕可是非常好吃的东西呀！新结出来的莲子也是不错的东西，虽然挺苦的。”老板又补充道：“但是真的去火。夏天暑气重，煮粥的时候撒一把莲子最好不过了！”

“啊，苦的？”客人问。

“嗯，苦的，确实是挺苦的。”老板点点头。

客人看着白瓷杯中油嫩可爱的两粒发了芽的小种子，心里充满了怜爱。“心里这么苦也能发出这么漂亮的芽啊。”

“是啊，无论心里有多苦，也能在合适的环境里发芽，还会开出漂亮的花。”老板附和道。

“不过我养花的朋友也没法确认这个莲子最后能开出什么颜色的花，还请您下次来的时候一定要告诉我啊！”老板说。

“嗯，一定。”客人郑重地点点头，把白瓷杯子捧在胸前，离开了。

“到底会开出什么颜色的花呢？”今年老板在家中的水缸中也种了一些莲子。莲叶已经钻出水面，马上就要展开。他拨弄着莲叶凸起的小小脉络，嘴边有一抹淡笑。

发稿/赵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