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枣树有心事

李会博

路桃桃的语文一直都不好，她尤其厌烦拼音和笔画这两项。拼音上分不清前后鼻音，笔画上分不清先后顺序，奈何小学的语文试卷上必考这两项。

学习不好就会招老师批评，被批评了就开始害怕老师，越怕就越学不好，桃桃已然陷入了这样的怪圈。

今天最后一节课，正当桃桃发呆时，不幸被点了名。

“路桃桃，你上来。”坐在讲台上批作业的宋老师抬起了头，视线直勾勾地射在她脸上。吓得桃桃小腿抽搐了一下，继而一步一步挪了上去。

“‘逃跑的‘逃字的第一画是什么？”

桃桃在心里写了一遍，可看见作业本上大大的红叉，就又是疑惑又是害怕，吓得不敢做声。

“嗯？怎么不说话啊？”宋老师递给她一支粉笔，“写在黑板上，大家看看她的笔画顺序。”

桃桃把粉笔抵在黑板上，半晌后慢慢地写了个“辶”出来，下面传来隐隐的笑声。桃桃不敢往下写了，咬着下嘴唇垂头站着。

“我是这样教你们的吗？正确的顺序是什么？”

“先写‘兆再写走之底。”大家异口同声，震得桃桃后脊梁直冒冷汗。

“你看大家都知道，你怎么就记不住！今晚回家把这个字写二十遍！”宋老师用力合上了桃桃的作業本，顺势丢给了她。

桃桃回到座位上，赶忙把本子丢进桌肚里，似乎那牛皮纸包裹着的红叉烫到了她的手似的。

今天轮到桃桃这一组做值日，她借故一直趴在座位上看书，等到大家陆续走了，桃桃才敢抬起头来。她望着黑板上自己留下的歪歪扭扭的“辶”，心里闷闷的不是个滋味儿。为什么笔画的先后顺序那么重要呢？再说，桃桃就觉得先写了走之底再写“兆”的顺序是合情合理的。她一边想着一边擦掉了那个“辶”。

桃桃走出教学楼时，夕阳正好落在了一棵树的顶上，它瘦瘦高高的，倚着墙根儿站着，树冠罩着一旁的教工宿舍。余晖穿过稀疏的枝丫，笼罩在桃桃粉扑扑的脸上。她看得入了迷，忽而忘记了打头第一间就是宋老师的宿舍。

宋老师端着淘米水出门，吓得桃桃一个激灵儿，转身往校门口走。

“路桃桃。”宋老师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怎么还不回家？”

“我……我刚做完值日。”

“带走之底的字儿先写啥啊？”

“先写上面的。”桃桃瞪大眼睛，生怕再说错。

“嗯。”宋老师眯眼笑笑，眼镜片儿反射着绿绿的光，“回去记得预习明天的课文啊，二十遍不要写了。”

“哎！”桃桃兴奋地答应着，一路小跑出了学校，心里像是有块儿东西放下了似的，但绝不是那二十遍的罚写，而是别的什么东西，桃桃也说不清。

明天要上的课是选自《昆虫记》的一篇文章，桃桃趴在书架上，找到了上次去大姨家时，表姐送给她的一本插画版《昆虫记》，她早就翻过来倒过去看了好多遍啦。为着这个缘由，在开学刚发了新书的时候，桃桃就格外憧憬上这一课。

第二天语文课，宋老师带大家读课文的时候，桃桃把腰杆子挺得笔直笔直的，一字一句大声念着，弄得同桌施二宝一脸疑惑。

“咱们这篇课文选自法布尔的《昆虫记》，有没有同学读过这本书啊？”宋老师低着头摆弄讲桌上的教案，似乎不指望有人能看过。

桃桃举起手，五个指头并得齐齐的，两眼铜铃儿似的望着宋老师，她可不想被老师遗漏掉。

“哦？路桃桃。”宋老师终于抬起了头，“全班只有你一个啊，来，跟大家说说读这本书的感受。”

大家的目光从四面八方聚集到了桃桃身上，就连宋老师的眼睛里也带着喜悦和期待，桃桃没想到全班只有她一个人，脸唰的一下红到了后耳根。她从书包里掏出了那本《昆虫记》，说起自己读这本书花了多久，以及书中让她印象深刻的一些描写。大家钦佩地望着她，宋老师也频频点头。桃桃越说越自如，不知不觉讲了好多。

“非常好啊！大家都要向路桃桃学习，多读课外书！”宋老师一席话又让桃桃羞红了脸。

自打《昆虫记》事件之后，桃桃开始大量地阅读课外书了，她总觉得，自己要是不多读点书，就对不起宋老师的夸奖。爸爸妈妈惊讶于桃桃的改变，但纳闷儿的同时也颇感欣慰，饭后客厅里电视的声音都小了好多。大量阅读带来的好处，很快就显现在了桃桃的作文里。

九月，初秋的凉意渐渐袭来。宋老师宣布明天下午的两节课，带大家去秋游，班里立刻炸开了锅。

“同学们安静一下！出游是有任务的。”台下一双双发亮的眼睛望着宋老师，“明晚的作业，就是写一篇有关秋游的作文！”

这下子班里更混乱了，有人埋怨，有人叫苦连天，有人试图说服宋老师打消念头，只有桃桃安静地望着窗外。这么好的秋色，用出游两节课的福利换取一篇作文不也挺值得吗？再说了，写作文有什么好怕的。这样想来，桃桃开始期待明天的秋游，更期待把自己写出的作文交给宋老师批改。

第二天下午，大家在宋老师的带领下出发了。村小的秋游，无非是到附近的田野里做做游戏、放放风筝，但大家依旧兴奋得一路上都在叽叽喳喳。村郊新修的高速公路还没有通车，所以那一大片宽阔平坦的路面便是放风筝的好去处。

赵晓菲从家里带来了她妈妈做的点心，悄悄拉着桃桃到一边去吃，奈何还是被大家发现了。一群女孩子哄抢起来。等到抢完了，大家笑嘻嘻一哄而散。

桃桃一脸苦楚地说：“我就吃了半个。”

“别怕，我早就料到了。”晓菲神秘兮兮地眨了眨眼，“我书包里还有呢！咱们去小山坡那头儿！”

桃桃和晓菲走了好大一截儿路，找到一个隆起的小土丘，两人藏在了背面。这地方离大部队有点距离了，同学们闹腾的声音听上去很遥远，但原野空旷，偶尔有人大声吆喝，还是会显得很突兀。

两个好朋友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话，累了就躺下来看天上的云彩。小风儿吹得两人渐渐来了困意，竟然迷迷糊糊睡着了。

等到桃桃忽然惊醒，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自己在哪里。突然听到远处呼唤自己和晓菲的声音此起彼伏，桃桃一拍脑袋，急忙晃醒了晓菲，拉着她向山下跑去。远远地，桃桃看到宋老师在焦急地和班里同学说着什么。施二宝最先看到了她们，他扯着大嗓门儿跟大家通报。

跑到跟前，桃桃看到宋老师脸上挂着泪痕。宋老师赶忙蹲下来摸摸桃桃的脸、看看晓菲的胳膊腿儿，转而一把抱住她俩，又气又高兴地哭起来。桃桃感觉到宋老师剧烈起伏的胸口，和因为哽咽而颤抖的身体，不自觉地流下了眼泪。

晚上回到家里，摊开作文本，桃桃心里五味杂陈。她不知道该如何来描写秋游，今天发生的事情让桃桃无心描写景色，她想到了宋老师讲过的话——写作文一定要真实，必要的时候可以有适当的虚构，但只要是发自内心的，就是一篇能够打动别人的好文章。

桃桃一咬牙，决定真实地记录这次与众不同的秋游，她一字一句地描写着晓菲带的好吃的点心、她躺在小山坡上看到的蓝天白云、突然惊醒时的迷茫、看到宋老师时的复杂内心。洋洋洒洒，这篇作文竟然写了有四页多，大大超出了以往的要求。

第二天的晚自习上，宋老师像往常一样为大家读范文，一共三四篇。

“最后一篇，是路桃桃的作文。”宋老师顿了顿，“大家都知道，昨天差点弄丢了我们的桃桃和晓菲。”

大家咯咯笑起来，桃桃咬着下嘴唇不敢抬头。

“不过路桃桃这篇作文写得很棒，我读来大家听一听。”宋老师用柔和的声音读着桃桃的作文，到了描写精彩的部分，她会笑着看桃桃一眼，大家便也小声讨论一番。读罢，班里掌声如雷，桃桃感觉很轻松、很舒畅。

自那以后，桃桃越来越爱上语文课了。她时常在前一天就认真预习课文，上课再也不打瞌睡，日常小测验的分数偶尔还能超过课代表。

十月中旬，学校举办秋季运动会，要在外面的大黑板上画主题板报，桃桃因为美术作业总拿优的缘故，和其他两个同学被宋老师钦点去画板报。要说桃桃也没有学过画画，她只是喜欢描摹杂志上的卡通人物罢了，时间久了竟然练出点模仿能力来。因此，当她拿到了模板后，便胸有成竹地画起来。

桃桃负责画画，其他两位同学负责写字，一大面黑板很快被点缀起来了。由于室外的黑板格外大，所以桃桃在画完模板上给的素材后，还有一块地方空出来。桃桃一边看着文字部分渐渐完成，一边苦想着空白处该怎么办。

这时，宋老师过来了，她手里端着一个竹制的水果盘，盛满了挂着水珠的沙棗。

“来来来，你们仨辛苦啦，快过来尝尝这沙枣！”继而转头看到桃桃在一边发呆，“路桃桃？怎么了这是，累了吧？”

桃桃接过宋老师递过来的一小把沙枣，嗫嚅着说：“以往我都是照着画的，今天……板报还空出来好多，我不知道该画什么了。”

宋老师听后，把她拉到一边说：“刚刚我大老远就看着呢，你画得真的很好，我呀，就是不会画画这种慢功细活儿，在这方面你还是我的小老师呢！所以不要气馁！至于空出来的部分，你就发挥想象力去画，跟运动会啊秋天啊有关的，都可以啊！”

桃桃感觉心里腾起了一股热浪，她扔了一个沙枣进嘴里，绵软沙质的果肉包裹着的甜意，瞬间充满了整个口腔。桃桃一颗接一颗地吃着，似乎忘记了方才的烦心事。

宋老师走后，桃桃觉得自己更有力量了。她拿起粉笔在脑海里构思着，忽而看到了那棵沙枣树，夕阳余晖下，金黄色镀满了树冠，小小的鹅黄色的果实藏在树叶间，只有风吹过的时候才会冒出头来。与秋天有关的画儿……桃桃突然两眼放光，这棵沙枣树正应景啊！

她立马爬上桌子，不大一会儿就完工了。其他两位同学都坐在一边拍手叫好，桃桃擦擦汗，松了一口气。

第二天的运动会上，大家凡是路过板报，都要盯着那棵树看看，再朝远处的沙枣树看看，然后恍然大悟一般地点点头。

转眼到了第二年的五月，大家都开始为六一儿童节准备节目了。到了每天下午的第三节课，基本上各个班都会停课，移开桌椅来排练节目。

宋老师组织桃桃班上的女孩子们跳舞，很多班都是千篇一律的合唱、朗诵或者课本剧，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班级是舞蹈。风声一传出去，很多外班的同学都会跑来偷看桃桃班的排练。班里男孩子异常愤慨，生怕被别的班偷学了去，一个个儿地到门外轮班值守。宋老师笑笑不予反对，但也告诫他们不能和别人起冲突。

女孩子们练得很起劲儿，桃桃和晓菲因为身高相称而被安排在前面。学了一段时间后，宋老师发现她俩动作很协调，自然而然就被认作是领舞了。桃桃很卖力，自己学会了还要去教别的同学。

五月在大家高涨的热情和挥洒的汗水里过得飞快，六一那天，学校到处张灯结彩。桃桃又兴奋又紧张，一会儿静下心来想动作，一会儿又被别的事儿吸引去了。

一切都很美好，但事情偏偏就是发生在了这天。

前一天，宋老师去镇上采购了舞台表演用的化妆品和统一的服装。等大家都到齐了，宋老师招呼女生们去她的宿舍换衣服。大家叽叽喳喳拥进了那间小小的屋子，领到自己的那一套就惊喜得大呼小叫。这群女孩子还从来没有聚在一起换过衣服，因此大家都有点害羞，一个个儿地等着看别人怎么办。宋老师大概是察觉到了，她一边忙活一边说起自己上师范学院的时候，为了准备节目，也是大家挤在一间屋子里换衣服的，从那以后大家的关系都变得亲密了些。

宋老师冲大家眨眨眼睛，说老师们需要开个紧急的会，让大家换好了衣服去教室等她来化妆。宋老师一走，晓菲第一个喊着开始换衣服。大家见状纷纷放下了娇羞，嘻嘻哈哈地换起衣服来。批发来的衣服有种崭新的味道，大家穿成一模一样走出来，惹得路人纷纷围观。

出发去教室前，桃桃忽然看到宋老师宿舍的门还开着，犹豫了一下便顺手拉上了，心想可不能让杂人进去。

宋老师早已在教室等着了。大家排队上前去化妆，晓菲最积极，她吆喝着要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宋老师故作生气地说：“我的手法可不是螃蟹啊！”惹得围观的男生们大笑起来。轮到桃桃了，宋老师在给她打腮红的时候，突然有担任主持人的老师进来。

“宋老师，你们班的伴奏带在这儿吗？得拿去试音啦。”

“在我宿舍的桌上，你去拿，我着急给孩子们化妆呢。”

“喔，那钥匙给我，我刚路过看到门是锁的。”

宋老师摸摸口袋，突然紧张地说：“完了，我没带钥匙！”桃桃心里一惊，知道自己坏了大事。

大家跟着宋老师跑下楼去，果不其然，那面土黄色的木门紧闭着。大家一时间都慌了神，按照原计划，等化好了妆是要再练几遍的，可现在连伴奏带都拿不到了。有人在说：“是谁最后一个出来的啊？干吗要锁门？”也有人说：“这下完了，我看到别的班都在做最后的练习了。”桃桃手里捏了一把冷汗，她不知道该不该承认是自己，她只知道自己完全是出于无意的，甚至于是想要保护宋老师。

正想着，施二宝突然大喊：“老师！窗户！”大家循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在木门的上方有一块狭小的玻璃，“把它打碎，我爬进去就能打开门！”

宋老师吐了口气，害怕不安全但又别无计策，只好答应了。男生们找来一小块砖头，玻璃应声而碎，哗啦啦砸在屋内的地面上，也砸在桃桃愧疚不已的心里。一个高个子的男生把二宝扛上肩，二宝灵活地翻了进去。两三秒后，“咔哒”一声门开了，大家纷纷拍手叫好，桃桃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虽然浪费了点时间，但桃桃班的节目在后面，有充裕的时间给她们来练一遍。上台前，宋老师让大家抱成一个圈，鼓励大家说名次不重要，只要笑得够灿烂就好。

报幕员让桃桃班做准备了，大家緊张地挤在幕布后面。桃桃看到站在人群中的宋老师，忽然拿出手帕来擦去了眼泪。桃桃心里苦苦的不是滋味儿，心想上台后一定要好好表现。

桃桃班的节目很出彩，赢得了一片欢呼，在最终评奖的时候获得了第一名和最佳表演奖！后来，大家都忙着收拾各种东西。桃桃老远看到宋老师在和校长说着什么，等了很久也没能等到她。晓菲喊桃桃一起回家了，她便想着明天再说也是一样。

第二天一大早桃桃就来了学校，她路过宋老师的宿舍，看到那面缺了玻璃的窗户，也看到静谧地矗立在晨曦中的那棵沙枣树，用硕大的树冠罩着宋老师的宿舍。沙枣树开花了，小小的鹅黄色花朵儿密密麻麻的，空气中弥漫着甜甜的香气。经过一整夜的心理斗争，桃桃几度放弃了认错的想法，但当她看到这沙枣树时，不知为何，又下定决心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晨读的时候，宋老师一直没有来，桃桃心想该不会是夜里着凉了吧，不觉一阵揪心。上第一节语文课时，走进来的是高年级的苗老师，她说宋老师有事不能来，这节课由她来上。桃桃没多心，但是之后的一整天都没有见到宋老师，往常就算是没有语文课，她也会来班里看一看的，桃桃开始慌了。

第二天一到班里，不知是谁传出来的，说宋老师被调去了别的小学教书，昨天白天是去试讲了，放学后有人看到宋老师回宿舍来收拾东西。桃桃听了大吃一惊，她放下书包飞快地跑出去，老远看到那扇窗户上安上了新的玻璃，静静地反射着耀眼的光。

起初桃桃还抱有希望，直到新来的老师搬进了宋老师的宿舍、接管了宋老师班主任的职务。新老师很年轻、很漂亮，说话慢声细语，但桃桃总觉得比宋老师少了点什么。课间的时候，桃桃喜欢去那棵沙枣树下坐着。她在心里一遍一遍地诉说着自己的怀念，当然了，还有那个被她藏了很久的秘密。

又一个秋天，沙枣树结果子了，桃桃照常在课间拿了本书，坐在了树下。她突然想起去年画板报的时候，宋老师递来的沙枣儿，又不自主地想起因为自己的怯懦而一直没法宣泄的心事。

“如果我能再等等，如果我在六一那天就跟宋老师坦白，宋老师会原谅我吗？”正想着，一颗小沙枣砸在了桃桃手里的书上。桃桃惊喜地捡起来，拿手擦了擦就丢进嘴里，瞬间清香四溢。

嗯，会原谅的吧！

发稿/庄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