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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确定性理论视野中的《撞死了一只羊》

2019-11-15苏金刚

电影文学 2019年18期
关键词:万玛才王家卫后现代

苏金刚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藏族导演万玛才旦融合了次仁罗布的短篇小说《杀手》和自己的同名短篇小说,拍摄了具有藏语公路电影性质的《撞死了一只羊》(2018),又一次给观众带来了惊喜。电影的情节并不复杂,全部故事集中在藏族司机金巴数天的旅程中,在路上,一只羊与一个同名陌生人的闯入,为金巴的经历带来了些许波折。万玛以影像语言为中心,在电影中设计了诸多寓言式的意象,为观众提供了宽广的解读空间。

与万玛的前作,讲述牧羊孤儿塔洛生活的《塔洛》(2015)类似,《撞死了一只羊》依然聚焦于藏人的生活景况,电影中保留了大量的藏族文化元素,但在王家卫的监制下,《撞死了一只羊》却有了微妙的“王家卫式”电影美学气质,而其中最为明显的,便是贯穿全片的“不确定性”。

一、认识论下的不确定性

如前所述,在香港导演王家卫的监制下,《撞死了一只羊》也多少被打上了“王家卫”的烙印。人们常常认为,王家卫的电影难以索解,其主题往往与矛盾、漂泊和逃避等有关,关于电影中人物的内心世界往往众说纷纭。这正是一种“不确定性”于银幕的外在呈现。不确定性是哲学中的重要内涵,早在古希腊时期,德谟克利特等哲人就针对事物之间偶然、随机的因果关系,提出了不确定性理论。而在20世纪中叶以后,随着近现代科学的发展,主张理性的人可以全知全能的机械决定论为人们所抛弃,人们面对一个多元化的世界,又进一步深化了对世界的不确定性认识。同时,不确定性又被认为是后现代文化的一个本质特征,在后现代社会中,人们普遍感到人生无常,充满焦虑、落寞和迷惘感,物质越是丰盛,人越是孤独,甚至人在商品的包围之下丧失了作为人的主体性。这一语境下的艺术作品也往往用多元性、倒错、模糊等手法来呼应人的心灵。历来关注人际情感,以人物的心理为电影文本中心的王家卫,正是因为试图对这种人在后现代社会中的体悟进行言说,才使得电影时有让人无从拆解,晦暗难明的诟病。

从哲学的角度来说,不确定性主要分为主观与客观两个层面。主观上的不确定性是属于认识论的,即人类把握外部世界的能力是有限的,人不能准确地形容、描述或预言事物的状态或事件发展的结果,“事件过程本身是确定性的,但是由于人的认识能力不足或信息不全面而造成认识反映的不确定性……我称之为主观不确定性或主观随机性……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因果链条的交叉相遇或‘不期而遇’”。在《撞死了一只羊》中,司机金巴在上路之后,就一直在遭遇主观不确定性问题,一是莫名其妙地撞死了一只羊,司机金巴为此心理上产生了负担,正如他在寺庙中对僧人所说的,方圆几十公里渺无人烟的地方,不知道为什么就出现了一只羊,还死在了他的车轮之下。原本开车送货,在确定的时间地点交货拿到报酬,这是司机金巴可以把握的行为与结果,然而这一只羊的出现,给他带来了不确定性,让他备感犹疑,故而即使是在要花钱买羊送给自己的情人的情况下,司机金巴也没有打算动用被自己撞死的这只羊。金巴不辞劳苦地带它去找僧人超度,在它得到念经“往生”后,尽管僧人表示金巴可以吃了它,乞丐也向金巴索要这只可以吃一个月的羊,司机金巴依然决定和乞丐一起将死羊抬到天葬台,让羊被带上苍天。为了这一让心灵平静的安排,司机金巴意外地花掉了七百块钱。

二是遭遇了与自己同名的杀手金巴。司机金巴在载上这名衣衫褴褛,徒步于风沙之中的康巴汉子后,得知他要去杀死自己的杀父仇人,随后两人在岔路分手。在这之后的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司机金巴都为杀手金巴的这一杀人计划而感到担忧与纠结。他既无法确定杀手金巴故事和身份的真实性,也不知道杀手金巴的复仇计划能否成功,更不能预测杀手金巴会因为杀人而面临怎样的结局。种种的不确定导致了司机金巴原本可以在情人的怀抱中得到安抚,但是却在见到情人后无法与对方温存,得到了对方“你怎么不行了,你有别的女人了”的质问,为了摆脱这种“不确定”,司机金巴踏上了寻找杀手金巴的路。

如果说,司机金巴的主观不确定性,以及这种不确定性带来的痛苦,主要源自他获得信息的有限,那么杀手金巴的主观不确定性则源自他的内心矛盾,即是宽恕还是复仇,是遗忘还是铭记,是选择遵从古老的康巴传统还是现行的法律等。在司机金巴寻找杀手金巴时,杀手金巴其实也处于一个“寻找”的状态中,生命的意义与价值成为被悬置的考问。杀手金巴二十年来怀着报父仇的理念活着,按照康巴传统,他如果不血刃仇人,他便会被族人瞧不起,这一点是他和仇人玛扎都认同的。然而在真正见到玛扎以后,玛扎已经是年迈衰朽,靠开杂货店平静谋生,每天拜佛转经,又有一个天真的,正在愉快玩恐龙玩具的幼子。如若杀手金巴动手杀人,那么他便有可能进入玛扎的身份当中,在接下来的人生中处于不安和惶恐之中,等候仇人之子的杀戮。这次与仇人的会面摧毁了杀手金巴的精神支柱,这也是他大哭离去的原因。他的痛苦在于对生命意义和轮回走向的“不确定”,他的人生长期处于“寻找”而难以得到“实现”,这是让司机金巴感到值得悲悯的。

二、存在论下的不确定性

除了主观不确定性外,哲学中还有客观不确定性,即“客观事物状态或运行结果的多种可能性在实现上的等概性、平权性或对称性”。如掷骰子就是具有客观不确定性的事件。这是一种在存在论的层面上,人对世界进行把握后的认知,它对于现代哲学提出的凡事必有因果的观点是一种否定,因与果之间未必存在必然链条,人类的生活为偶然性和随机性所包围。

在《撞死了一只羊》中,人们生活在可可西里无人区附近,万玛才旦有意降低了画面的饱和度,以突出人们生活环境的极端恶劣,观众可以看到高翔低飞的秃鹫,延绵不断的雪山与盐湖,一切都显得荒蛮粗粝,具有神秘主义色彩,似乎远离了东部世界的法制约束。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中,人的生存本身就是不确定的,这也是司机金巴在路途中决定无偿搭杀手金巴一程的原因。司机金巴原以为杀手金巴是一个虔诚的朝圣者,而在风云变幻,尘雪飞扬,有可能有野兽出没的室外,已经蓬头垢面,行李沉重的杀手金巴很有可能遭遇不幸。在搭载杀手金巴后,他才得知眼前这个沉默寡言,心事重重,手放在藏刀刀把上的人即将去杀人,原本的“善举”意外地有可能服务于一个“恶行”。两个金巴恰好同名,都由活佛赐名意为“施舍”的金巴,本身已经是一种巧合,又都来自一个不完整的家庭,司机金巴失去了自己的妻子,如今只有一个女儿,这个女儿就是他心心念念的,每次唱《我的太阳》时都会想起的“太阳”,杀手金巴则自幼失去父亲。就生存的大环境而言,人无法与强大的,充满风险的自然相对抗,而就小环境来说,两个金巴也都无法控制亲人的离去,人物的命运充满了不确定性因素。

在司机金巴进入小酒馆后,这种不确定性更是被进一步地渲染出来,让观众深切感受到一种生活的无常。小酒馆本身是一个具有公共性和流动性的场所,人物在其中的活动是有暂时性的,而万玛才旦将这一空间内的叙事处理得更为奇诡。首先是酒馆中客人们的言行。无论是司机金巴抑或是杀手金巴来到店里时,店中的客人似乎都是一样的外貌、身份和言行。一拨人在后景中掷骰子,一拨人则在金巴一旁转经并高谈阔论,而谈论的内容也是完全一样的,一个老者谈论自己因为甩掉了唠唠叨叨的妻子而偶遇活佛购买了神器,发了财等。包括两个金巴在内,他们的位置、坐姿,乃至点餐的流程也是一模一样的,他们共同在这里进入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氛围中(他人掷骰子、偶遇活佛等),又共同地成为命运和孽缘的囚徒。其次是老板娘的啤酒瓶,在电影中成为一个关于不确定性的视觉隐喻。风情万种的老板娘号称售卖本地拉萨啤酒和进口百威啤酒,两种酒售价不同,但其端给顾客的啤酒却似乎是一样的,在顾客质疑酒瓶没有标签后,老板娘便会临时贴上歪歪斜斜的标签,表示想要什么酒就有什么酒,于是酒的品牌便具有了不确定性。最后则是在老板娘为司机金巴叙述的回忆画面中,万玛才旦使用了黑白画面以及朦胧的虚化变形镜头,取得了一种毛玻璃式的视觉效果,时空的混沌、失真感又被凸显出来。在这段回忆中,杀手金巴的仇人玛扎两度带着幼子经过窗外,当两人出现在杀手金巴的面前,金巴并没有认出自己的仇人。对于两个金巴以及玛扎一家而言,一切都显得不可预测,让人有着无力感。

三、后现代文化语境中的不确定性

正如之前所提到的,不确定性与后现代文化息息相关。在后现代时代,人为命运的幻灭以及自身的无所依归感所困,而具有后现代主义特色的电影,则往往会在形式上有着意识流式的、断裂式的叙事,变形、破碎的画面以及浓郁夸张的色彩等。在《撞死了一只羊》中,这种后现代文本特征也一一存在。在电影中,司机金巴有着漂泊式的生活,杀手金巴怀有心结,二人的情感和情绪都被万玛才旦放大,司机金巴既有亡妻,又在外有情人,在遇到老板娘后两人也彼此勾搭,没有肯定的情感归属,杀手金巴则感受到了命运的幻灭,当年迈弱小的仇家不配成为自己的刀下鬼时,他感受到的是杀不杀人都是错的绝望与无奈,连行李都遗忘在了小酒馆的金巴是一个没有着落,前程莫测者。万玛才旦有意设计了一个带有迷失意味的结尾:在换胎过后的疲惫中,司机金巴陷入梦境,在梦中他找到了玛扎,拔刀杀死了他。在给羊完成超度后又帮助杀手金巴实现了圆满,也在自己的意识中帮玛扎实现了解脱。此时的司机金巴终于摘下墨镜,坦然离去。正如万玛在结尾告诉观众的那样:“如果我告诉你我的梦,也许你会遗忘它;如果我让你进入我的梦,那也会成为你的梦。”司机金巴用做梦的方式做出了如自己名字的“施舍”。然而在新换的轮胎上依然有血迹,这就暗示了整个叙事的不可靠性。不仅最后的“杀人”是梦,整部电影都可以被认为是一个荒诞的梦境。两个金巴既可以理解为两个人,也可以理解为实际上是一个人,甚至可以理解为是一个人的两度轮回。

而值得一提的是,王家卫电影的后现代主义特色是植根于香港社会的,他擅长用华洋杂处,光怪陆离,遍布高楼大厦或赌场、旅馆、酒吧的香港来进行不确定性叙事。而万玛才旦则在文化背景,人们的精神追求等截然不同的藏区进行了一次后现代叙事,证明了充满随机性的世界并不必与“都市”“东西方文化碰撞”或“工业化金融中心”等(甚至不必与“物质丰盛”)挂钩,人们的矛盾、犹疑和痛苦心绪,人的暴力、流浪行为等也不必与人际关系的冷漠疏离挂钩,这是十分可贵的。

可以说,万玛才旦的《撞死了一只羊》是一部看似情节简单,但值得潜心领会其深层次意义的电影,主人公的经历有着在哲学命题上的、主客观的双重不确定性,而万玛才旦对于人物心态和行为的处理,则体现出了一种后现代文化意义中的不确定性。对于人类所生活的这一充满不确定的世界,万玛才旦给予了关注,并以影像积极地提点着人们进行思考,这不得不说是值得钦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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