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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产电影与时代精神痼疾

2019-11-15郑仲元陈春伟

电影文学 2019年18期
关键词:痼疾国产电影时代

郑仲元 陈春伟

河北传媒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1430)

反映社会面貌,重构时代话语,始终是国产电影的重要创作目的之一。而人们在精神上的“时代病”,也是国产电影一直青睐的内容。只要对自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以来涌现出的大量“伤痕电影”“知青电影”,如张暖忻的《青春祭》(1985)等稍作了解,就不难发现,披露属于特定时代的国民精神痼疾,这也是国产电影的悠久创作传统。在90年代乃至新世纪以来,国产电影继续秉承身为时代文化镜像的自觉,记录与分析着国人的种种发人深省的,为时代造就的负面心理和思维。

一、日常景观中的痼疾暴露

如前所述,早在20世纪70年代末期,随着新时代的开启,一批具有强烈时代性的电影应运而生。电影的主人公往往是错误时代中,集体性精神痼疾的受害者,而自己又在被伤害的过程中罹患精神痼疾。例如在马绍惠、太纲的《迟到的春天》(1980)中,狂热的红卫兵本身是精神痼疾的患者,李聪等红卫兵对被划分为“黑五类”的赵成等人进行批斗殴打,这直接导致了赵成在插队之后,在“流放者”心态的驱使下成为一个性情孤僻的怪人,被批斗的遭遇也为他后来与曾晓蓓的婚姻问题埋下了隐患。而此时的电影人主要为“第三代”和“第四代”,其创作的基础是电影人对于日渐恢复,正迈入现代化的国家的无限期冀,其对国人的创伤经验所进行的记忆编织,是有着谱写“新篇”、预期社会浴火重生的主观意愿的,大量电影流露出了一种急于挥别过去的仓皇感。但是在90年代和新世纪的国产电影中,这种仓皇感,以及有启蒙自觉、代言自觉的理想主义则淡化了许多。正如远离体制,也远离了某种集体话语束缚的“第六代”中的翘楚贾樟柯曾经坦言的那样,他“不再试图为一代人代言,其实谁也没有权代表大多数,你只有权代表你自己,你也只能代表你自己。这是解脱文化禁锢的第一步,是一种常识,更是一种生活习惯”。在这样的思想意识执导下,当电影人再观察和反映时代给人们精神留下的疾病时,正如张颐武所指出的,其叙事的集体性已经转变为了个人性,追求“现代”的主体也由国家变为了个人。

于是,电影人以一种平视的目光,细致地,近乎不加修饰地描摹个体的日常生活流变,人们的精神痼疾是被不动声色地融入日常生活原生态之中的。人物生活水平所表现出来的有限性,人物身份上的平常性等,都是观众所熟悉的,在这样的基础上,电影才隐隐画出一个求解的问号。例如在顾长卫的《孔雀》(2004)中,1977年到1984年间各种具有温度的日常生活元素得以展现,如一家人忙于做蜂窝煤或絮棉被,大白兔奶糖和爆米花是人物为数不多的奢侈享受,人们的休闲活动也不外于骑自行车、做操、溜旱冰等。但是在这种看似朴素、纯净的生活细节之下,却是人们的精神疾患。片名“孔雀”以人们难以见到孔雀的开屏,隐喻这一批人物“没有赶上好时候”。时代的并非“好时候”压抑了人们的理想和活力,也剥夺了父母教育陪伴子女的机会。姐姐年轻漂亮,具有文艺气质而不甘于世俗平庸的生活,拥有当伞兵的远大理想,其用自行车拴着降落伞飞驰的场景,也意味着姐姐越不被理解便越要特立独行,而越特立独行便越难以为他人所容。但她和外部世界的对抗并不是高尚的。想当伞兵在某种程度上是与她对于家庭的逃离需求分不开的,父母关爱与教育的匮乏使其对当伞兵的追求到了偏执的地步。在欲望过于强烈的时候,姐姐便不惜采用任何手段,如可以贿赂英俊的教官,可以为了不去洗瓶子而嫁给一个自己毫无感情的领导司机等。在感觉父母“他们从不爱我们”之后,姐姐就去认拉手风琴的老人为干爸,偷拿母亲的钱,在哥哥面前挑唆:“他们为什么让你生病,而不是你的弟弟妹妹?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都靠不住,除了我。”因此在电影的结局,身体有疾患的哥哥过上了比心理有疾患的姐姐更为安定幸福的生活。

又如在张杨的《向日葵》(2005)中,电影以毛泽东去世的景象揭示了第一段叙事1976年的时间点,在年轻时失去了发挥自己绘画特长的机会,并且已经习惯了个体被暴力改变(被红卫兵踩断了手指留下了颤抖的残疾),习惯了生活为权威所安排(上山下乡)的父亲以一种“你的事就是我的事”的思维固执地要给儿子规定人生的路线,认为画画才是儿子唯一正确的发展路线。尽管正直善良,且充满对儿子的爱,但专横,对晚辈强加个人的意志成为父亲的精神痼疾,这也就导致了儿子向阳的意欲自残,导致了其后父子之间三十年的对抗。

这一类电影还有如路学长的《长大成人》(1997),贾樟柯的《任逍遥》(2002)、《世界》(2004),王小帅的《日照重庆》(2010)等,在这些电影中,个体不仅从来就没有消失在“大叙事”中,相反凸显出来,人们常规的生活经验,琐碎的生活细节,以及各种幽微的、亚健康的心理,共同组成了某种历史脉络,在此不赘。

二、奇观场面下的痼疾言说

部分电影并不惮于营造矛盾冲突较强的情节和奇观场面。相对于前述电影聚焦的是个体的日常生活,这一类电影则关注的是社会相互依存,拥有千丝万缕关系的个体陡然进入某种具有戏剧性的奇观场面中,由于当代社会庞大的社会生活网络,精神痼疾影响的传染性危害也就更为引人注目。在这一类电影中,电影人通过社会群体生活中的某些看似偶然的事件进行痼疾的言说,表达出对现实的关怀。

这方面最典型的莫过于冯小刚的《天下无贼》(2004),两个盗窃集团都盯上了民工傻根的一笔六万元巨款,并在封闭空间——火车上开始了一路上的殊死搏杀。无论是王薄王丽夫妇,抑或是黎叔等人,都是深受唯利是图,自私自利精神痼疾影响的人。黎叔本人笑里藏刀,心狠手辣,可以为了金钱杀死敌人,也可以随时牺牲手下人,最后他也为手下人所出卖。在电影中,误以为“天下无贼”,不相信“人咋会比狼还坏呢”的傻根拥有着一颗纯朴的心灵,正是傻根的善良让女贼王丽决定不让他受到这种精神痼疾的传染,才总是在傻根注意不到的情况下帮他保住血汗钱。傻根正好遇上二贼相争,又适逢王丽怀孕,这是一种偶然的情况,电影中仁义取得了胜利,而现实中则未必然。

又如在饶晓志的《无名之辈》(2018)中,电影展开了一幅不同人追求“尊严”的画面,然而在一切“向钱看”的时代,尊严被与金钱挂钩,这也左右了人们对事物的判断。为了赚取金钱,农村女孩肇红霞来到城市的夜总会“梦巴黎”做了一个“小姐”,而她的恋人李海根则成为一个抢劫犯,心心念念地要把抢到的十万块按照“七万块装修,两万块结婚,一万块买棒棒糖”的方式分配。对于胡广生来说,幼年捡到一条死蛇就宣称自己打死了眼镜蛇这种方式已经不能为自己赢得尊严,他决定要走一条从抢劫手机店,再到抢劫银行,最终成为“杀人如麻”的悍匪的道路。在胡广生和李海根冒着危险抢完手机店后,发现自己抢到的全部是一文不值的手机模型,他们反而更加尊严扫地。如果不是胡广生遇到了瘫痪的马嘉旗,他的下场无疑有可能是更加悲惨的。电影中的小人物是被时代抛弃,经济地位极其低下之人,这也导致了他们对社会的错误认知以及自卑、暴戾等心理问题,他们本想在困境中进行顽强自救,然而这种自救却又将他们拖入更深的困境中。

在此之外,如宁浩的《疯狂的石头》(2006)、丁晟的《解救吾先生》(2015)等,都可以归入此类。不难发现,对于现实主义题材的电影来说,罪案提供了制造奇观的可能性,离奇的罪案吸引了观众,满足着人们日甚一日对影片节奏感和观赏性的需求,也由此高度凝聚中国当代社会问题的深层根源:金钱,它在扭曲人们精神中起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

三、诗情叙事中的痼疾抚慰

在暴露出人们日常生活中的种种不堪,描摹出人们的心灵困境时,国产电影往往又运用温情诗意去淡化这种不堪,对处于困境中的人们加以拯救,即使是在污淖之中,电影也善于挖掘出某种正面的元素,给予人们抚慰,这也是这类电影往往被称之为诗意现实主义的原因。就电影手法来说,这一类电影以现实主义的主体框架融入浪漫主义元素,体现出电影人的一丝恻隐之心。

这方面最具代表性的莫过于张猛的《钢的琴》(2010),东北某重工业城市在时代的变迁中落寞,而人们也陷入了一种彷徨的,是非界限模糊的精神状态中。在钢厂停产,工人们纷纷下岗后,大量人开始游走在灰色地带或触犯法律。如陈桂林在自行车上挂着的猪肉在几分钟内就被人偷走,季哥帮人销赃,就连主人公陈桂林也曾经做过偷钢琴的事。极具生存韧性和智慧的陈桂林终究还是敌不过人们对金钱的崇拜,先是妻子小菊与之离婚,嫁给了一个贩卖假药,可谓毫无诚信可言的人,随后妻子又要带走女儿小元,即使是年幼的小元也意识到父亲无法给自己买一台真正的钢琴,而只能让自己或是蹭琴,或是弹纸板做的假钢琴,也愿意跟母亲走。在这样的情况下,陈桂林只好带着曾经钢厂的伙伴们,利用厂里的废旧钢材一起手工打造出一台钢琴。但其实陈桂林在造琴伊始,就已经明白了钢琴留不住女儿的现实,他更多的是享受和淑娴等人热火朝天地干造琴这件事的过程,在工人们的彼此帮助中,生活中还是绽放出了一缕诗意。淑娴对陈桂林的体贴,也意味着生活并非全无希望,这对于观众来说是一种安抚。

又如在贾樟柯的《三峡好人》(2006)中,煤矿民工韩三明来三峡寻找前妻,遭遇了同样来三峡寻找丈夫的护士沈红,两人也见证了三峡当地人风险与温馨共存的日常生活,共同完成了小人物与家园间难分难舍情怀的书写。在人们普遍迷失于对物质的追求中,或在凋敝艰辛的现实生活中麻木不仁时,主人公却保持了美好的品质,韩三明隐忍朴实又不乏生存智慧,孤身走江湖的沈红宽容坚强且保有自尊,成为即将被水淹没的千年小城的亮色。而那些显得荒诞的如变成火箭的旧楼、在天空一闪而过的飞碟等,其实也是贾樟柯赋予电影的零散诗意。

类似的电影还有如章家瑞的《芳香之旅》(2006)、刘杰的《碧罗雪山》(2010)等。 这一类电影给予观众诗情和温暖,让观众看到了小人物未必不能找到化解困境,战胜时代精神痼疾的策略,体现出一种人道主义的立场。但也有人认为,这一类电影中主人公的精神家园的完好,能在世俗时代坚守理想,反倒不是“沉默的大多数”的写照,电影既有对现实的揭露,也有对现实的遮蔽,其叙事是一种与残酷现实的妥协。

电影既是传播媒介,也是生产工具,它对于集体记忆的记录,对于主流语言的重复或纠偏、抗衡,有着不可忽视的作用。在国产电影的创作进入前所未有的开放时期时,一批批电影人开始释放才华,从各个角度,从各种类型片着手塑造属于中国的现代想象或文化认同。部分电影人选择了将镜头对准国人精神的阴暗面,在现实主义的范畴内,以不同的景观揭示这些“病症”。无论其是客观地追溯和还原了时代,抑或是试图用温情诗意与现实达成某种暧昧的妥协,这些电影都唤起着观众进行自我审视与叩诊,绝不该被视为这个喧哗电影时代中无关紧要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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