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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再见》中的孤独体验

2019-11-15铁道警察学院河南郑州450053

电影文学 2019年14期
关键词:马塞尔艾伯特露易丝

魏 婉(铁道警察学院,河南 郑州 450053)

索伦·克尔凯郭尔曾经在《非此即彼》中提及孤独的无处不在:“生活是一场化装舞会,每个看似的真实都戴着面具。”面具及化装舞会成为克尔凯郭尔形容人们自我防御、社交失败等孤独体验时的喻体。克尔凯郭尔认为,人们无法摆脱孤独这种情感体验,个体终将是孤立无援的。而在阿尔贝·杜邦泰尔根据同名小说改编而成的《天上再见》中,主人公爱德华·佩里科38张华丽夸张的假面具带出的就是一段被孤独体验缠绕的、令人嗟叹的人生。

一、情感障蔽

家庭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是一个与人生价值、基本原则的确立,以及灵魂皈依有关的字眼,其既是具体实在的场所,又是抽象的情感概念。一旦人在家庭中感受到的是对人性人情的摧残、对自由生命的扼杀,人就极有可能备感压抑绝望,走上一条悲剧的道路。

在《天上再见》中,爱德华的孤独体验最先便是由家庭生活赋予的。当爱德华被炸弹炸成重伤,在医院接受吗啡注射而出现幻觉时,他从童年到青年时的家庭经历迅速出现在自己面前。可以看出,他一直是生活在父权的霸道与控制下的,当母亲和姐姐一直在给予爱德华温暖和怜爱时,父亲马塞尔是一个投机商人,他永远都对爱德华保持了冷漠严肃的面孔,如在家时总是忙于工作,在爱德华要求拥抱时只会给他钱,不断给予爱德华贬损和批评等。父子之间逐渐建立起一堵无形而森严的高墙,在母亲死后,爱德华来自家庭的情感更是被剥夺了一部分。绘画成为爱德华对家人倾泻情感的一种方式,他为母亲绘制肖像并写上“妈妈”,而父亲的画像旁边写的则是“浑蛋”,写着“浑蛋”的画像多到一定程度后,爱德华便选择踏上战场以报复自己的父亲。这些闪回镜头暗示着观众,爱德华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受伤害者”,他的肉身被战场上的炮火伤害,而精神则早已在父爱扭曲,与家庭决裂时被伤害。在被战争毁容后,鉴于与父亲情感沟通失败,爱德华选择了假死,进入到一种自怨自艾的孤独当中,绘画和制作面具又成为爱德华保存本真自我、寻找个体尊严的一种方式。对父亲的记恨使得爱德华会在闻到艾伯特外套上姐姐的香水味后大发脾气,会在酒店的发射香槟赛游戏中将“爸爸”也作为靶子。

《天上再见》中的一个点睛之笔便是小女孩露易丝这一角色的设计。从叙事的角度来说,露易丝是一个功能性的人物。爱德华在受伤后无法开口讲话,他与艾伯特以及观众就无法正常交流,而露易丝却与爱德华有着相通的心灵,她能够将爱德华发出的含混不清的气声准确而及时地翻译成语言,在为爱德华代言时甚至完全不需要看爱德华的脸,这使得电影的叙事能够正常进行下去;同时,露易丝又具有影像修辞角度上的象征性。她是一个没有被世俗污染的孩子,是一个纯善的“精灵”式的人物,只有在她的面前,爱德华愿意摘下面具,与她相拥而泣,露易丝成为另一个爱德华,是爱德华童心未泯一面的具象。也只有在和露易丝在一起的时候,爱德华才会心情轻松地模仿各种舞台剧或木偶的表演,或与露易丝玩望远镜游戏,获得难得的快乐,流露出生命力。露易丝成为爱德华在缺失家庭情感后的一个重要的情感补充和慰藉,使他不至于堕入彻底的孤独中。

电影给予爱德华的另一个慰藉则是最终的父爱重拾,障蔽解除。在与父权漫长的对抗中,爱德华(包括马塞尔本人)一直没有机会知道父亲对自己的爱,各种主客观造成的隔离也使得他们无法真诚地向对方表露自己的追悔和爱意。在误以为爱德华牺牲后,马塞尔一直将爱子的照片放在桌上,并时常看他的画,在得到纪念碑画册后,马塞尔用放大镜找到了画作上爱德华的自画像标志,理解了爱德华的隐痛,并通过这一线索找到了儿子。在两人见面后,尽管其时爱德华戴着孔雀面具,马塞尔依然马上认出了自己的儿子,但他只是克制地表示对方的画让他想起一个人:“我很想告诉他,他有权利去成为他所想成为的那个人。他很有艺术天赋,如果看不出来的话那就是个白痴。最重要的是,我想告诉他,他是我的儿子,我为他感到骄傲。”这句迟到的剖白击溃了爱德华的心理防线,原本就已经做好了不随艾伯特离开法国打算的爱德华在与父亲拥抱后从天台一跃而下。曾经的情感障蔽带来的仇恨支撑着爱德华的生存,此时这一支柱已经失去,已经是“非人”,又使家庭蒙羞的爱德华与父亲只能“天上再见”。

而值得一提的是,在电影的结尾,艾伯特意外地得到了义无反顾前来追随他的女友波琳,两人连同露易丝一起逃往非洲。三人无疑将构建起一个新的家庭,艾伯特疲惫痛苦的身心将在这一个温馨安宁、融融泄泄的家庭中得到安顿。这是《天上再见》的一个温情主义式的结尾,它中和了爱德华自杀的沉重。

二、战争遗痛

《天上再见》是一部具有反战意味的电影,战争成为造成主人公孤独体验的另一个重要因素,甚至是导致爱德华死亡的元凶。爱德华和艾伯特都是从战争阴影中走出来的人,他们所代表的不仅是一战老兵,还包括了其时失去了对人类理性信赖的人们。在一战过后,欧洲的资产阶级文明开始走向没落,西方世界进入到了一个“非宗教阶段”。由于一战展现出了空前的残酷与血腥,在毁灭生命、消耗物质,以及暴露人类的无能为力上超出了时人的认知,人成为人最大、最无可避免的恐惧。人类的孤独、幻灭与迷茫感在此达到一个高潮。包括爱德华和艾伯特在内的人对自己、他人乃至世界的未来都失去了信任与信心。

在四年的军旅生涯中,爱德华早已见识了战争的残酷和恐怖,以及个体在战争中的无助,这也是他为何在战壕中画画并写下“死亡万岁”的原因。在1919年,德法双方都有开始和谈,终止战争的意愿,电影开头穿越过战壕的军犬也带来了停火的情报。而热衷于战争的亨利·杜内-普拉代尔却心有不甘,有意派遣军队中最老的老格里索利和最年轻的小泰里奥进行毫无必要的白日侦察,随后偷偷射杀了两名士兵,激发了战壕双方的又一场激战。艾伯特就在这一场无谓的战斗中先是几乎被普拉代尔灭口,后是掉落不断涌入泥土的陷坑,靠着呼吸马头里的空气和爱德华的解救才躲过一劫,而爱德华则在将艾伯特拉出陷坑后自己又被炸毁了整个下巴,成为一个他自己也无法直视的怪物。受伤时用以镇痛的吗啡成为爱德华逃逸现实的捷径。为了让挚友能得到足够的吗啡,艾伯特一度去抢夺其他伤残老兵,最终导致自己被群殴。而普拉代尔却毫发无伤,甚至还枪杀受伤求救的士兵来寻求刺激。战争让原就本性恶劣的人变得更为疯狂,如普拉代尔这样的人为自己的作恶找到了借口。而普通人则或是被战争机器绞杀,或是苟活后人性被扭曲,灵魂变得麻木。战争对整个社会经济的影响也导致了艾伯特的落魄,在战后他无法从事自己擅长的会计工作而只能到处打零工。一言以蔽之,战争让人的生存本能需求难以得到满足,即使存活者除了少数如普拉代尔这样的恶人,也陷入到生存焦虑中,备感孤独无奈,露易丝之所以能为爱德华发声,就与她的“战争孤儿”的惨痛身份密不可分。

对绞杀生命、摧毁希望的战争的高度憎恨,让爱德华采用一种极端的方式报复社会。他大量地绘制所谓的战争纪念碑,以此激发着人们的“爱国热情”,靠预售纪念碑赚取定金,而他根本没打算制作纪念碑。以战争之名骗取钱财,成为他嘲讽发动战争的上流社会的一种方式。在酒店的狂欢中,画上彩妆、手执手杖的爱德华更是成为一个“审判者”,他做了一个个发战争财的权贵的面具,让宾客用香槟赛和蛋糕对它们射击泄愤。但这种对世界的嬉笑怒骂并不能填充爱德华空虚的心。

还要注意到的是,在电影的尾声处,艾伯特绝处逢生,而这一喜剧结局正是建立在悲剧之上的:主审艾伯特案件的官员故意支开其他人并留下手铐钥匙,摧毁电话,并告诉艾伯特乘坐出租车去边境,而这是因为他正是被普拉代尔枪杀的小泰里奥之父。换言之,艾伯特意外地为老泰里奥报了杀子之仇。泰里奥一家同样是战争伤痛的承受者,老泰里奥也势必承受笼罩了爱德华一生的孤独、失落体验。

三、社会劣境

在脱离了战争环境后,恶劣的社会环境依然在加剧着人的生存苦难和孤独体验。战争留给爱德华和艾伯特身心上的伤残,是他们生活路口上的第一道屏障。而其后问题重重的法国社会又继续为他们设置屏障,尤其是对于容貌被毁的爱德华来说,他在失去了自己的半张脸之后,所要面临的不仅是进食、说话等的痛苦和障碍,一种被拒斥于健全人群体之外的自卑已经深入到了爱德华的内在精神领域,他知道自己注定将成为一个被歧视、被侮辱的对象。这也是爱德华为什么先是恳求艾伯特杀了他,随后又求艾伯特为自己改变身份,让自己在法律意义上“死去”的原因。

《天上再见》从多方面展现了其时法国社会的伪善卑鄙、乌烟瘴气,这也使得爱德华后期生活的忧郁癫狂极为合理。如普拉代尔不仅从战争中全身而退,进入到马塞尔的公司当中,还娶了爱德华的姐姐。而他更是靠着承包墓地大发横财,阵亡将士的尸体被随意填埋,张冠李戴,普拉代尔甚至用塞内加尔人充数,而每一个棺材都用最劣质的木材做成且只有一米五长,摆放不进的遗体便会被普拉代尔命人砍断肢体,而普拉代尔雇用的劳工也是不懂法语的中国人,以节省成本。战后的巴黎也恢复了繁华,红男绿女们开始享受时尚奢靡的生活。而街头依然有流浪的、肢体不全的老弱残兵在游荡,他们无人问津,只能得到微薄的、难以维持生存的补助。出身于优渥家庭、洞悉世态人情的爱德华还注意到,老兵福利处一个30年没有晋升的名叫梅林的公务员是他们揭发普拉代尔的唯一希望。果然,只有这一个仕途不顺的梅林上报了普拉代尔10万法郎的贿赂,让普拉代尔身败名裂。爱德华意识到,这虚伪丑陋的人间和自己一样也戴着面具,它丝毫不值得留恋。而在自己制造了骗局,也成为这个世界的丑陋一部分之后,光怪陆离的艺术世界也已经不再是自己的退守之地,他只能选择去往“天上”。老兵、梅林和爱德华等,无不被艰辛现实推向社会边缘,而其内心越发悲观、扭曲、愤世嫉俗又将他们自己推向虚妄。

当代观众大部分生活于物质充裕、科技先进的环境之中,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拥有安全感与群体归属感,包括景观社会带给人们感官上的刺激、虚拟空间对人类心灵的填充,也都不意味着人真的进入到一个更为自由无碍的境界,拥有更顺畅高效的沟通。相当一部分人依然困于深切的孤独体验中,其生存状态即如T.S.艾略特所谓的“荒原”。在这样的情况下,杜邦泰尔的《天上再见》在暴露出人与他人、与社会秩序的诸多矛盾的同时,也书写着人内在的孤独体验,无疑是能得到观众共鸣的。

孤独体验是贯穿人类社会,也伴随人类终身的内化感觉之一,只是每个人的具体经历、处理方式、救赎载体等千差万别。杜邦泰尔在具有悲剧内核的《天上再见》中,从多个角度展示了爱德华的孤独体验,原生家庭中父亲情感的障蔽导致了他巨大的精神负荷,其后战争和社会的黑暗更是使他理想破灭、心灵失落,最终备尝孤独的爱德华以自杀来获得解脱。人物的困境使电影充满了戏剧张力和人道主义色彩,电影对人物深层意识领域的揭露也让观众对人物产生了充分的心理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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