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丹麦“二战”题材电影中的历史书写与集体记忆
2019-11-15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英语学院北京100024
罗 晨 (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 英语学院,北京 100024)
丹麦,作为人口仅为573万(2016年)的北欧小国,电影产业的发展已有百余年的历史。1895年,法国卢米埃兄弟在巴黎放映了历史上第一部电影,次年,丹麦就开启了本土电影的默片时代。随后,历经古典、现代以及国际化等阶段的发展,与人类电影史几乎同岁的丹麦电影一直保持着与时俱进的发展势头,在国际上屡获殊荣,取得了不凡的成绩。
从主题上看,当代丹麦电影涉猎广泛,阶段性发展明显,如20世纪50年代的家庭主题、60年代的实验派、70年代的民间喜剧、80年代的现实主义,以及90年代以降的民族志电影等。不过,在众多题材中,战争主题几乎处于缺失的状态,极少出现在丹麦银幕上。这其中的原因或许并不难解释:20世纪以来,丹麦几乎完全避开了现代战争的残酷浩劫——“一战”中,它保持中立,远离了欧洲大陆的纷争;“二战”中,在德军进攻的当天丹麦政府就宣布投降,战争伤亡人数极低。因此,面对历史,丹麦人对战争的理解和感受似乎并不深刻,未有强烈的倾诉意愿。
然而,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之际(2015年),两部由丹麦出品的“二战”题材电影——《开战日》(April9th)和《地雷区》(LandofMine)相继上映,引起了广泛的关注,并获得了良好的口碑。特别是《地雷区》,还获得了第89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外语片奖的提名。一个在“二战”中几乎未经历炮火的国家,是如何看待并展现这段历史,又是如何对历史进行反思,其所代表的立场和视角的确值得深思。据此,本文试图从文化记忆理论出发,探析丹麦这两部“二战”题材电影中的历史书写与集体记忆建构。
一、“大写历史”书写的战争集体记忆
《开战日》和《地雷区》分别讲述了1940年4月9日面对德军入侵,丹麦军队短暂的抵抗史,以及“二战”后,丹麦利用德国少年战俘清理战时纳粹遗留在海岸线上的地雷的故事。这两部影片均由丹麦导演拍摄,冷淡萧索的画面体现了典型的北欧风格,富有浓厚的国别历史感,也奠定了影片“大写历史”的基调。众所周知,在“二战”中,德国背叛了1939年签订的互不侵犯条约,发动“闪电战”大举进攻丹麦,迫使丹麦国王在开战4个小时之后就宣布投降。因此,“开战日”对于丹麦来说也即“亡国日”。而德国战败之后,纳粹成为众矢之的,德国战俘遭到了包括丹麦在内的被侵略国的唾弃和虐待,被认为不配享有人权。这些都是客观发生的历史事实。面对史实,两部影片“如实直书”,用镜头记录下了这段并不光彩的战争历史记忆。
这一客观记录历史的方式在《开战日》中以模仿纪录片的形式得以展现。影片伊始,寂静的黑屏上缓慢显现出1940年4月9日的日期,电台声在幕后响起,其中播送的是丹麦国王无力的呼吁:“所有的城市和乡村,要保持正确和适当的行为,因为任何不必要的行动或主张,都会产生严重的后果。”紧接着便是纯文本展现的史实:“在1940年4月9日早晨,德军跨过丹德边境。毫无准备和装备最差的丹麦军队与欧洲最强大的军事力量对抗……”富有历史感的电台广播声和文本形式的字幕记述如同纪录片一样营造出宏大叙述的历史空间,刹那间将观众拉入了这段战争回忆中。
随后的故事便在这一时代大背景下展开。强敌当头,丹麦军方仅派遣了一个摩托车排和一个自行车排到前线进行抵抗;每个士兵只配发40颗子弹;整支队伍只有一部重型机枪;战前打靶演习中,有人迟到,有人脱靶,有人抱怨更换自行车轮胎的速度。在德军重型坦克和装备精良的队伍面前,丹麦前线军队所做的这些准备显得如此微不足道,甚至有些滑稽可笑。而迅速投降后,民众似乎对战争一无所知,日常生活依然照旧,如同丹麦老妇所说:“20年前这里是德国的,现在是丹麦的,(战败)对我来说并不意味着什么。”纵观整部影片,虽然没有太多激烈的炮火场景,但对于战前战后军队和民众细节化的呈现传递了一个客观史实:面对强敌,丹麦的抵抗是徒劳的。
同《开战日》一样,《地雷区》的开篇也以纯文字的叙述方式定位了故事的历史时空:1945年5月,德国结束了对丹麦五年的占领。在这一历史背景下,昔日的纳粹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即便在战时受到相对优待的丹麦人,也无法消解德国人造成的亡国之恨。影片伊始,伴随着沉重且压抑的呼吸声,继而银幕上显现了主人公卡尔中士冷峻暴戾的面庞。面对迎面走来的德国战俘队伍,他丝毫没有掩饰自己内心的愤怒,冲上前去对他们凶残地暴打,狂躁地谩骂,怒吼着:“这是我的国家,你们应该滚出去!”
而这种仇恨在被迫排雷的德国少年身上得到了更充分的释放:几十个德国少年被俘虏到丹麦的西海岸,负责拆除战时纳粹埋在沙滩下面的近45000颗地雷。他们被关押在海边的木头房子里,每日顶着骄阳在海滩上拆弹;身体在时不时的爆炸声中分崩离析,却未能博得丝毫怜悯;没有食物,去村庄偷饲料却被村民下毒;没有尊严,被丹麦军官肆意欺辱、残酷暴打……他们似乎是战争遗留物无可非议的清理者,理应为父辈的罪行付出生命的代价。
两部战争片对历史的还原,让那段黑暗的战争重新被拉回公众视野,激起国家和民族共同的历史记忆。法国社会学家哈布瓦赫(Maurice Halbwachs)用“集体记忆”来描述这种使人聚合成群体的因素。他认为“存在着一个所谓的集体记忆和记忆的社会框架;从而我们的个体思想将自身置于这些框架内,并汇入到能够进行回忆的记忆中去。”[1]69换言之,拥有共同回忆是群体具备凝聚力的重要手段,不同的个体在同一个社会框架下享有身份认同。同时,哈布瓦赫也指出,“过去不会像在睡梦里那样重现……过去不是被保留下来的,而是在现在的基础上被重新建构的。”[1]70-71因此,《开战日》和《地雷区》中宏大历史的重述不仅调动起国家和民族的集体记忆,也通过细节化的历史场景完成了其框架的构建。从国家和民族层面上,这段历史刻骨铭心,没齿难忘。打不过强敌,亦没有援军,为了保全自身只能牺牲领土和主权,其中的亡国之痛自是难以言表。而战后被侵略国对纳粹战俘的仇恨和憎恶亦被写进了民族历史,成为战争记忆的一部分。但无论是纳粹战时的侵略罪行,还是战俘在战后遭受的迫害,都是战争带给人类沉痛的回忆。即便现在的丹麦拥有着发达的经济和完备的社会福利,人民生活的幸福指数在世界也位居前列,但七十多年前那段惨痛的历史依旧是不可抹去的民族伤痕。
二、个人视角下的“小历史”叙述
“未战先败”和“虐待战俘”是《开战日》和《地雷区》在宏大历史下的叙述主线。沿着两条主线,电影展现了国家和民族共同的战争历史回忆,建构起关于战争的集体记忆框架。但与此同时,影片中负责讲述主线的两位军人身份的主人公又从个人的独特视角出发,讲述了不同于“大历史”的个体“小历史”。
《开战日》中,少尉桑德承担了整部影片叙事情节的推进任务。作为执行前线任务的丹麦军官,桑德视角下的战争同史书记载的并无二致,如德军战备精良,来势汹汹,丹麦方面根本无力抵抗;在交战过程中,一经开火丹麦军队便败下阵来,只得不停撤退;前线的战士没有得到任何的增援,边境地区全部丢失;丹麦民众对于战争一无所知,一觉醒来便失去了国家;散落的德军宣传册上写着要求丹麦士兵和公民不要抵抗的内容……跟随着桑德视角的推进,影片完成了宏大历史事件的讲述,在时间上几乎同步复制了整个自战斗至投降的过程。
但与此同时,桑德本人对待战争的坚定信念则显得与这段历史格格不入。对比政府的软弱,作为军人的桑德即便知道战势不利,却依然恪守职业道德,带领部下迎难而上,绝不轻易服输。在影片中,这种坚毅往往不是以语言的形式,而是以近景的肖像拍摄得以展现。桑德彷徨不安却又坚定刚毅的面庞时常出现在镜头之中,这些镜头包括:当得知德国军队逼近边境的时候,他深夜给亲人留下别离的信件;自行车排在前进途中遇到从前线撤退的摩托车排,但他依然指挥队伍继续向前抵达作战位置;撤退之后,他和部下本来可以躲进民房安全求生,但他却认为苟且偷生对自己来说“意味着很多”,等等。如此,通过桑德的内外视角,观众一方面体会到面对强敌时丹麦政府的无奈与软弱,另一方面也看到了前线军人的紧张彷徨和顽强抵抗。而这两条平行的叙事线在桑德向德军缴械投降时得以交叉——他惊愕地得知原来政府早已投降,自己的拼死抵抗换来的只是无畏的牺牲。这种对比让“大历史”下个体人物的命运染上浓重的荒诞色彩,充满了堂吉坷德式的悲哀。
《地雷区》中,承担讲述角色的是卡尔中士。电影开篇,卡尔虐待战俘的镜头暴力而血腥,让观众不寒而栗,但这也正是战后德国战俘遭遇的缩影。“二战”结束后,400多万德国人沦为俘虏,《日内瓦公约》并未能为他们提供人道主义保障,大批的战俘背负着“以牙还牙”的命运枷锁,在苦役和死亡中挣扎。影片中扫雷少年在丹麦遭受的侮辱和虐待重现了那段黑暗的历史,他们是残酷战争的殉葬品,用年轻的生命清洗着父辈的罪恶。
然而,少年战俘的赎罪行为也不断刷新着卡尔对战争的理解和认知。随着同少年们接触的不断加深,他逐渐意识到眼前的这群孩子并不是丧心病狂的纳粹分子,他们柔弱无助,善良单纯,渴望回到家乡。当看着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失去生命,卡尔也抵御不住内心的不安,冒着风险去营地为他们偷来食物,并在夜晚降临时将关押他们的木屋房门悄悄打开,甚至坐在一起聊天、踢球,像朋友一样相处。虽然卡尔同战俘的敌对情绪时有反复(特别是当他的宠物狗意外身亡之后),但他对少年们的同情也与日俱增。当排雷任务结束,仅剩的四个少年又被军方派往其他地方继续拿生命冒险,卡尔才意识到这是一场一去不复返的告别,于是他不惜冒着违抗军令的风险将他们放走了,实现了自己对少年们的承诺。
可以说,无论是桑德还是卡尔,两部影片的主人公都是历史的矛盾体——他们一方面受制于“大历史”的意识管控,如桑德无奈的缴械投降、卡尔对纳粹的敌对仇恨;另一方面又体现出同“大历史”相背离的“小历史”,如桑德的誓死抵抗、卡尔对德国少年的同情。他们未能逃出宏大历史潮流的裹挟,却又在历史的大浪潮中飞溅出个人抉择的浪花;他们对历史的个人理解让宏大的集体记忆闪现出异质的光泽。
三、存储记忆调动下的集体记忆重建
哈布瓦赫认为,在集体记忆中,“个体通过把自己置于群体的位置来进行回忆……群体的记忆是通过个体来实现的,并且在个体记忆之中体现自身。”[1]71因此,集体记忆和个体记忆之间是相互体现、共同生存的关系。论及此关系时,德国文化学家扬·阿斯曼(Jan Assmann)指出:“如果一个人或一个社会可以记住的,仅仅是那些处在每个当下的参照框架内、可以被重构为过去的东西,那么被忘记的就恰好是那些在当下已经不再拥有参照框架的东西。”[2]照此理解,正是当下参照框架的改变,才导致集体成员对过去发生遗忘,从而生产出新的集体记忆。
影片中,以桑德和卡尔为代表的个人历史视角同宏大历史记忆之间的矛盾体现并超越了集体记忆的框架。它虽然没有完全颠覆宏大历史的书写,但也从一定程度上对集体记忆进行了修补和订正。这种修正改变了处于参照框架内的集体记忆,从而让集体成员产生了新的历史意识,了解到那些被忽略的历史事实:在桑德那里,虽然明知敌我力量悬殊,但他依然率领部下坚守前线,维护着领土完整,誓死与国家共存亡;而在卡尔那里,面对曾经的仇敌,他做出了违反军纪的抉择,体现了普世的人性光辉。
这些情节与主流历史相悖,体现出边缘“小历史”的特质。这种“小历史”的作用可以用阿斯曼夫妇对于记忆的两种划分来解释:他们将记忆分为“被居住的更新了的领域”,即“功能记忆”;以及“未被居住的潜藏领域”,即“存储记忆”。前者是“整齐的、被建构的、有关联的”;[3]27后者则是“不可使用的、废弃的、陌生的……当然也包含了错过的可能性以及可供选择的全部内容”。[3]27据此,存储记忆即为那些沉淀在历史长河中未受关注的、埋葬的、值得挖掘的记忆,他们“不是以身份认同为基础的”;[3]27而功能记忆才是主体身份构建的前提,主体通过对过去“有选择、有意识的支配”[3]27来获取集体同一性。那么,存储记忆一旦被启用,主流记忆的集体框架就会受到冲击和动摇,从而让功能记忆获得更新,产生新的身份认同。
两部影片的导演调动的正是丹麦“二战”中存储记忆的内容。史实表明,对于并不好战的丹麦人而言,在战争中保持中立或向侵略者投降,似乎是保全自身的唯一途径。“二战”中,由于及时投降,丹麦获得了德国相对宽厚的处置,没有遭到大肆的掠夺和破坏,从而将战争中的损失降到最低。但即便如此,在《开战日》中,桑德明知徒劳却又坚守阵地的行为,表明政府的不作为并不代表丹麦人民没有做出过任何抵抗。前线的丹麦军人依然为保卫国家主权和领土完整尽过努力,如同片尾抗战老兵在采访中说的那样:“投降,并不是没有战斗过。”
《地雷区》则挖掘了战后另一段鲜为人知的存储记忆:“很少有人知道,‘二战’结束后,2000多名德国战俘清除了丹麦西海岸150多万颗地雷,几乎有一半的人死亡或者受伤。他们当中的许多人都是非常年轻的男孩。”这段历史中,当被侵略国的人民在战俘身上发泄愤怒的时候,这些男孩所面临的遭遇也不亚于一场战争。卡尔对他们由敌对转为同情,意味着在现实面前,人性的“善”可以抵御历史遗留的“恶”。他放走战俘的行为虽然有悖于自己的职业身份,但却获得了心灵上的救赎。这种对于人性困境的突破为人们反思战争提供了视角。战争结束后,人类应如何面对历史,又该如何继续生存?
这些存储记忆“准备了一种补充知识,是一种记忆的记忆,能够发挥的作用是批判地校正,或在需要时更新或改变现有的功能记忆。它本身不赋予意义,不论证价值,但它可以为这些行为提供或起稳定作用,或起纠编作用的大背景。”[4]因此,当存储记忆的潜在可能被调动起来,功能记忆的部分内容就得到了更新并激活、产生作用。阿斯曼夫妇指出,合法化和非合法化是功能记忆的两个重要动机。合法化多与官方和政治记忆相关,是政权和记忆的联盟,可以回顾过去,也可展望未来。[3]28-29非合法化则是“非官方记忆活跃的、批判性的或颠覆性的反回忆”。[3]29它不是为当下提供基础,而是为了未来。桑德和卡尔个人化的历史叙述替换掉了部分的战争集体记忆内容,从而完成了对集体记忆的修补和重建——战时,作为投降的战败国,依然有值得书写和歌颂的英雄事迹;战后,作为重获主权的胜利国,对待战俘依然有关乎人性的谅解和宽恕。而这些集体记忆中新的成分对于战后国家秩序重建以及处理历史遗留问题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四、结 语
如上,两部影片的导演通过对存储记忆的调动和对集体记忆的重建,向观众展现了一段更加完整的“二战”历史。在这段历史中,丹麦虽然没有历经战火的残酷浩劫,但却面临着难以化解的生存困境。面对战争时的无助和彷徨以及亡国所带来的民族伤痛依然深深刻在丹麦人心中。作为军事力量难以抗衡侵略者的小国,如何在遭遇战争威胁时生存,又如何保障人民的利益;而在清算战后遗留问题时,是将过去的仇恨延续下去,继续挑起新的战争,还是以宽恕的姿态卸下心中的恩怨,共赴全新的未来。对于这些问题的反思与回答,或许便是两部影片的现实意义所在,也是人类向往和平的意义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