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吊诡的旅程:公路片《后会无期》中的现代性想象

2019-11-15罗峻峰澳门科技大学人文艺术学院澳门999078南京林业大学人文学院江苏南京210037

电影文学 2019年3期
关键词:都市现代性个体

罗峻峰 (澳门科技大学 人文艺术学院,澳门 999078;南京林业大学 人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37)

工业革命以后,交通工具的发明让人眼花缭乱。1847年美国北方铁路通车,1885年德国制成世界上第一辆摩托车,1886年第一辆现代汽车诞生,1903年第一架载人动力飞机试飞成功。这些被视为进步的技术于人类社会而言,不单是出行方式的改变,作为工业文明的社会实践,也重构了个体的时空感知,重构了人类的生活观念、社会关系,成为控制人的全新意识形态。因此当代文化研究中交通工具始终和现代性探索与反思相勾连。从火车出现在电影银幕上那一刻起,交通工具就成为现代性的隐喻和普遍符码,从火车影像到汽车、飞机影像,电影对现代机械文明的具象书写从未间断。

韩寒导演的公路片《后会无期》用一辆白色小汽车牵引出横贯东西的旅途,故事的起点最东边小岛杂草重生、教室荒芜,景致萧条,作为故乡和过去,它将被远离与弃置,年轻的主人公怀揣寻找新生活的心态与此作别。

一、汽车和流动性

作为文明史的重要阶段,现代社会是赋予人类高度主体性的时代。韦伯在《学术为业》中说:“只要人们想知道,他任何时候都能够知道;从原则上说,再也没有什么神秘莫测、无法计算的力量在起作用。”[1]个体的自由意志成为普遍法则渗透到政体、经济运行、日常生活中。现代交通工具不仅作为工业文明的结果,也作为一支参与建设的力量,将人们从固定地块上解放出来,从封闭、缓慢的乡村世界流动到动感多变的城市中,实现自由的梦想,流动性是现代社会内在要求。

吉登斯在《现代性的后果》中曾指出,现代交通工具提供了人类密集性的流动性,因此他以表征现代主体脱离空间束缚获得流动自由的术语——“脱域性” (disembelling)[2]作为现代性的标志。文化地理学家约翰·厄里把火车视为人类的一种创新,他认为作为一个流动性系统,火车使用机械化设备实现了人口和物体的批量化移动。个体流动能力被视作现代化程度的重要指标。随着大众对流动性的渴望越来越兴盛,汽车出现并被普及。与火车不同的是,汽车更重视对个体流动能力的赐予。20世纪30年代受惠于福特制,汽车的个人消费在欧美发达地区盛行。汽车对社会一般大众,具有现代性梦想的象征意义,流动能力不为少数权贵所独有,更加民主化,驾驶者个人能因为自己的选择和技术条件,自由地设计旅程,自由地设计他们的命运风景。到了21世纪,汽车在中国社会也“飞”入寻常百姓家。本片中男主角浩汉通过打鱼、开出租、当保安也如愿买到了一辆汽车。

较之于火车被视作现代群体移动生活的生产者形象,汽车的视觉图谱在银幕上则更加个体化和多元化。好莱坞公路片既向观众提供了邦尼和克莱德、雌雄大盗激情犯罪的狂妄形象,也在《天堂之旅》中让人们品味为追寻梦想而历尽的甘苦、追逐与逃亡的紧张、漂泊的感伤、冒险的奇趣刺激,围绕汽车的电影叙事开放而混杂,表征了现代性给予个体可能的无穷潜力。正如浩汉相信,这辆白色汽车,可以带他离开路那么窄、树那么矮的家乡。仿佛通过工具赋能,每个人都可以完成从现实到梦想的跨越,从农村传统社会飞越到外太空。

厄里在讨论流动性时指出,社会关系与物理移动是相互交织的,移动中的身体是流动性的核心,当遇到另外的身体物体以及物理世界,主体多种感知就会发生变化,[3]流动是社会关系在无限时空轨迹中再形成的过程。即使被铁壁围绕出一个隔绝外界的笼子,交通工具带来的流动性也从来就不是一个封闭自在的状态。时空在流变中被主体体验为混沌并置多元的万花筒。当人们在震惊中感受火车呼啸而过的速度也感受转瞬即逝的时间,随之而来的,是围绕火车生产出来的空间中建构的等级秩序,以及铁轨所带来的技术于人的控制。汽车这个金属四轮生物如主人般占据着都市,由于不依赖于火车的轨道,汽车更能帮助个人脱离时空束缚,而硬币的另一面却是交通事故报告中日益增长的科技失控。《后会无期》多次展示了汽车失控所带来的尴尬。离开车墩,不明所以熄火;逃离旅店,莫名闯入机场滑行区;路遇大雨挡风玻璃被洗劫;突然撞到流浪狗撞到丛林……

在疾驰的轨迹上,汽车不断在多重方位的混沌中遭遇不确定性,不知落点何处,偶然性替代了必然性,不安替代了解放与安详。上一秒整齐的集装箱提示真实的大上海近在咫尺,下一秒可能就拐入了多年信息未更新过的促狭旅店。吉登斯说现代社会“命运概念不仅含有一种不完全确定的未来之内涵”[4],汽车带着浩然和江河疾驰,无法预料前方到底是什么在等待他们,如同插曲咏唱的“未来会怎样,世事难料,没有人会知道”。技术工具的确带我们离开了固定的土地、固定的生活方式,取而代之的心理经验却是“每一次都可能是最后一眼”的无常。作为交通工具,汽车凝缩了现代性的矛盾——流动自由又内含不定的脱轨与断裂。

二、新空间想象和现代都市的自由与孤独

(一)现代性新空间想象

对空间的占有一直伴随着人类历史的变迁。随着现代交通工具的轨迹延伸,人突破乡土社会的土地限制,在不断的流动中拓展空间,空间延伸成为现代性的重要表达。新空间被生产出来,不仅从数量上、也从本质上定义了一个“新”世界的产生。空间的创造展示了人们奋斗拓展的精神和能力,人在重构物理空间中彰显自己的主体性,完成自我重构——重构社会关系,也重构自我的领地。空间表征了权力意志,因此对空间的争夺不仅是物质领地的争夺,也是意识形态斗争的场域。空间和时间一样,成为现代社会新的意识形态。新空间与人的丰富可能性产生了因果联系,空间位移仿佛承诺了阶层的运动,一股股奔向城市的民工潮,奔向新大陆的移民潮,无不诠释着人们对现代性空间的文化想象。

影片中所有角色都有属于自己的空间叙事,周沫相信在更公平的大城市可以出人头地,浩然的爱情憧憬是要离开路很窄、树很矮的家乡东极岛才能触碰;苏米要的幸福是飞向一个冬天都没有的国度就会降临;骗子阿吕从广东骑行到北京终于追到爱情;江河的内心曾经是一个自足、祥和的乡土,却被阿吕的嘲笑击溃。远方就是诗,这便是现代性对新空间的修辞。

然而对新空间的乐观很快就被推翻。诞生于工业文明的现代社会,精密分工的配置原则充斥了社会制度和日常空间。个体在“一个由各种事物和力量构成的、巨大的、势不可当的组织面前,他完全成了一个齿轮,这个组织逐渐从他手中拿走了与进步、精神性和价值有关的一切”。[5]85在冲破乡土社会高度一致的生活形态之后,现代人同样为不断萎缩的腾挪空间掣肘。作为群演,身处大上海的周沫感叹自己没得选;抵达了遥远的刘莹莹,浩然却发现陪伴了自己多年的梦中情人生活在逼仄的游戏室;让江河怦然心动的艳遇,被证明不过是设在小旅馆中的骗局。空间似乎在无垠延伸,每一次延伸都可能让人更加支离破碎,空间的位移也没有完成阶层的升迁、境遇的向好,现代性赋予人的可能性如此狭小,现代空间逐渐成为自由意志的锁链,最后终结了个体的文化想象。

(二)现代性都市:自由与孤独

都市作为现代性的结果,也是它集中展示的空间。在本雅明、波德莱尔那里都市是生产现代生活的能量场,是激情的、生命力喷射的。就个体而言,“今天的大都会的居民是‘自由’的 …… (个人自由)它不仅被理解为消极意义上的单纯的行动自由,并从偏见和庸人习气中解脱出来”[5]86。个人内在和外在自由的提高,部分兑现了现代性对个体价值的承诺,因此在世界精神历史中,都市才成为人类现代性日常经验的代表。

但是作为货币经济中心的都市,一边物质文化的高度发展,另一边却以压倒性的劳动分工使个人越来孤立,“……整体的人的个性丧失殆尽,人被贬低到微不足道的地步,”城市里的人“在内心彻底被原子化了”,“一个人绝不会像在大都会的人潮拥挤之中那样感到孤独和失落”[5]87。个体没有归属感,人际物质导向和功能主义的接触使“都市社会关系是肤浅、单薄和短暂”,“血缘纽带式微,家庭的社会意义变小,邻居消失,个人生活变得混乱无序、精神崩溃、自杀、行为不良、犯罪、腐败堕落和混乱”[6]屡见不鲜,现代人面临灵魂无处安放的焦灼。

影片通过都市才有的连线广播节目,为我们直播了现代都市人的孤独感。这种孤寂第一次浮现时,节目中作为听众的男士诉说:“我在这城市生活了六年,一直没有朋友 ……可是在夜晚来临的时候我看见窗外的车流,我觉得这世上这么多人,可是没有人想听我说话。”倾吐未尽,被女主持人以直播时间已到为由打断,都市隐形人再次出现是浩汉告别刘莹莹之后,这段旅程使浩汉的心灵遭受沉重打击,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两个人此刻被证实不仅欺骗了他,最终也都抛弃了他。节目中女主持人才盛赞了男听众“迈出了人生的一大步”,就获知该男士正在天台上犹豫是否要再迈出“人生的一步”,直播节目再次被中断。影片没有明确交代这个孤独男人的结局,但是他仿佛一个缩影,展示出现代都市中个体遭遇的普遍困境——没有人会认真地聆听他人。曾被波德莱尔褒扬让个体感受生命力疯狂爆炸的现代都市,逐渐演变为一个非人格化的异化场。街道上熙熙而来不过是陌生人,“自由人”不断被心无所属撕裂着。都市,以现代社会的主人身份,呼唤着周沫们,浩然们、苏米们,来到这个庞大的迷宫,给他们兴奋、喧嚣,而最终却给他们孤独的宿命。这就是吊诡的现代都市。

从最东边的小岛到最西边的陆地,一个横跨中国的旅程,《后会无期》展演了现代性系统中重重悖论,流动与钳制并置,个体无穷可能的信仰和人类堕入荒原的苍凉相叠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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