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阿尔弗雷德·丁尼生在《悼念集》中的救赎之路
2019-11-15北京大学哈尔滨师范大学
■白 玉/1.北京大学;2.哈尔滨师范大学
一、前言
阿尔弗雷德·丁尼生是英国维多利亚时期的著名诗人。他的代表作之一《悼念集》是为纪念好友亚瑟 ·哈莱姆而作。这部作品中,读者既能见证丁尼生精神世界在受到新型学科冲击时的内心挣扎,也能看到诗人调和二者矛盾,试图重建精神世界秩序的努力。
二、丁尼生的精神危机
十九世纪初,由于社会迅猛发展。物理学家威廉·赫舍尔、迈克尔·法拉第、约翰·丁铎尔,化学家汉弗莱·戴维,博物学家托马斯·赫胥黎等都在各自的研究领域做出重要贡献,极大推动了社会科学研究的发展。在《季刊评论》、《爱丁堡评论》这样的主流期刊杂志上,每期都会刊载大量科普文章,以及有关各类新兴学术著作的评论文章。自然科学知识的发展和传播,已不限于专业的研究机构,而是“同维多利亚时期的社会文化紧密结合在一起的”。
丁尼生虽然是诗人出身,但是他对当时各个学科的每一点进步都保持极大的关注和学习热情,同时,他也具有远超常人的科学知识储备。在丁尼生的长子为其所写的传记中,作者记录下丁尼生在1833年的一份学习计划。丁尼生甚至在1865年被选为“英国皇家学会”会员。根据当选证书上的说法,他能获此殊荣,是因为作为一名诗人,他“密切关注科学发展,并努力推动科学进步”。然而,科学是一把双刃剑,在开阔了诗人视野的同时,也从基础上颠覆了丁尼生的精神世界,给他带来了严重的精神危机。这一情况在《悼念集》中有着集中表现。
《悼念集》是丁尼生为纪念早逝的挚友亚瑟·哈莱姆所作,整个作品包括131首短诗,以及一篇序言和一篇后记。在追思忘友的同时,丁在第35首诗中,丁尼生借用地质学家查尔斯·赖尔的地质学理论,指出山川河流并非造物主的结果,而是大自然漫长地质变迁的产物。同样的理论还出现在第56首中,丁尼生谈到,对不同时期地层遗迹的研究表明,无数生物都遭受了灭绝的厄运,在无情的自然面前,人类完全可能走上同样的道路。在科学事实和精神世界之间,丁尼生面临艰难的选择。他既无法否认科学理论和科学发现的客观性,也不愿完全放弃他的精神世界的稳定与平和。
丁尼生精神世界中的矛盾和危机,在《悼念集》中多有表现。第33首中,一位年轻人在经历了怀疑的“苦难与风暴”之后,以自己的理性为基础,发展出了新的精神世界。在第55首诗中,丁尼生的内心矛盾和痛苦有着更为明显的表达。诗人感叹自然的冷酷与无情,因为“自然给予的全是恶梦……而对个体的生命毫不在乎”。面对这样的大自然,诗人整个精神世界也开始分崩离析:“我的稳步已变成了蹒跚,/ 忧虑的重压使我倾跌……我伸出伤残的手掌,/摸索着搜集灰尘和糠秕。”从上面两首诗中不难看出,影响力日益强大的新型学科,已经长驱直入闯进丁尼生的精神世界,放逐了传统的思想,也彻底破坏了他内心的平静与安宁。事实上,丁尼生的遭遇在维多利亚时期的英国人当中具有相当的代表性,因此,他在《悼念集》中恢复精神世界秩序,自我救赎的努力,也超越了个人的层面,具有更大的意义。
三、丁尼生的自我救赎
面对物质世界与精神世界之间的矛盾,丁尼生设计了一条分而治之,兼容共存的救赎道路。他先是划定了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之间的分界线,强调二者具有本质上的差异,应该按照不同的法则运转。接下来,丁尼生试图重新阐释为一个具有进化论特征的运动过程,从而把自然界和自然科学纳入其中,消解二者之间的根本矛盾,使其得以共存。
(一)物质世界与精神世界的分离
丁尼生指出,新兴各个学科描述了物质世界的运转法则,人们通过观察、分析、归纳、推理,实现对自然界的科学认识。但是,人类精神世界建立在完全不同的法则之上,科学的有效性在精神世界中并不成立。
在《悼念集》第123首的前两节中,丁尼生谈到,大自然依照其自身运动规律,无时无刻都处在变化之中,沧海桑田的变化不以人的思想和意志为转移:“长树的地方现在是海洋。/大地呀!多少变迁你看到!…山丘无非是影子,其形态/变个没完,因为万物在变。”通过代词“你(树木)”和“它们(山丘)”,丁尼生勾勒出一个外部的、客观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地质和物理法则主导一切。但是在诗歌的第三节,丁尼生把目光转向自己,用第一人称“我”营造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内在世界。居于其中,诗人能够“沉浸在我心绪里,/任自己梦想,把梦当现实/因为我虽能说出告别辞,/思想上难以当这是分离”。可以看出,在诗人的精神世界里,“现实”的概念发生了变化,现实即梦想,而梦想则是个体主观思维活动的产物,不受科学法则的制约。换句话说,丁尼生通过划定主观世界和客观世界之间的界限,保证了前者的独立性和自主性。
需要注意的是,丁尼生强调精神世界的自治,并不意味着他否定新兴学科在物质世界中的合法性。他所要否定的,是放任新兴学科的理论闯入人的精神世界,并僭夺其最高主权的行为。正如他在第120首诗中所说,“我相信我没有荒废生命(精神世界)/ 我想人类不仅仅拥有智性”。他承认智性是人性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并认可人通过智性能力,用理性的方式认识物质世界。但是人性的丰富性决定了人还有情感、审美、道德等方面的需求,这些需求构成人精神世界的基本内容。科学和理性原则无法很好满足人的这些基本需求,因而它们被丁尼生挡在了精神世界以外。
(二)科学与精神世界的兼容共存
把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分隔开来,这为后者换来了难得的平静。但是问题在于,随着各类学科影响力的不断壮大,虎视眈眈的科学将会变成一个越来越危险的敌人,时刻威胁着诗人精神世界的安宁。要想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问题,丁尼生需要找到让科学与精神世界兼容共存的办法。《悼念集》中第一首诗“序言”的创作时间,实际上是整个作品中最晚的。丁尼生写道,同诞生于宙斯头颅中的智慧女神雅典娜相比,“知识女神”只不过是个半大孩子,而且还是出生于魔鬼的头颅之中。她只知道一味地追求知识,全然不顾人类的其他精神需求。通过这个隐喻,诗人再次申明,科学远非尽善尽美,因而需要尊重、服从饱含真正智慧的精神世界。
需要指出的是,丁尼生坚持把科学纳入精神世界框架之中,从《悼念集》本身看,他并未从实践或是理论上对此做出完全令人信服的论证。也许诚如威廉·詹姆斯所讲的那样,身处传统渐行渐远,新思想体系尚未确立之际的维多利亚时代,丁尼生通过挽救传统信念重整自身精神家园的种种努力,更多地体现出一种精神意愿,也唯有如此,才能在传统与现代的剧烈碰撞中,为自己的精神家园找到一个稳固的落脚点。
(三)精神家园的重建
在为科学和精神世界分别划定各自的领地,并努力调和二者之间内在矛盾之后,丁尼生实现精神上自我救赎的艰巨任务迎来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步。他借鉴当时的生物进化论思想,重新阐释了被新兴的社会科学范畴内各个学科改造后的精神世界,化解了科学对传统思想观念的挑战,并使自己的精神家园得以重建。
尽管在第7首诗中,诗人站在哈莱姆故居门前,回忆过往,伤心欲绝。但是到了57、58两首诗,诗人的悲痛有所减轻,因为他意识到“往生的过程未必同自然的变化过程有任何区别”。换句话说,就像自然界万事万物一样,它们虽有始有终,但变化的只是存在方式。哈莱姆生命的终结也可能意味着他以另一种,甚至是更高级的形式继续存在。到了第82首诗,丁尼生的这一观点再次出现。他说,自己不再一想到好友的尸体正在腐朽,就要同“死亡”决斗。因为他觉得,“永恒的过程滚滚向前,/灵魂走过一个个阶段,/这些变化无非是枯枝败草,/亦或是蜕落的蝶茧”。可见,丁尼生认为哈莱姆的生命没有终结,而是像破茧而出的蝴蝶,开启了一种全新的、更美丽的存在形式。
在《悼念集》的“后记”中,丁尼生提出了他化解科学与精神矛盾的终极方案。这首“后记”实际上是一首祝婚诗,是诗人为了祝贺自己的妹妹塞西莉亚同埃德蒙·勒欣顿成婚而写的作品。因为哈莱姆在去世前已经同丁尼生的另一个妹妹艾米莉订婚,所以诗人自然地又想起了好友。这首诗里,丁尼生把哈莱姆的人生同整个人类的命运进行类比,他指出,就像个体的人生包含种种经历、不同形态一样,人类作为一个整体,在演进过程中也会面对各式各样的体验,甚至是相互冲突的思想和观念,丁尼生重新诠释一个抽象的、囊括宇宙万物运动的动态过程。至此,作为人类社会一个组成部分的科学知识,虽然依旧有可能同精神世界会发生冲突,但是这种冲突只是进化过程中的一个片段。最终,丁尼生以自己的方式,回应了科学对精神世界提出的挑战和质疑,并希望以此让人的精神世界重归平静。
四、结语
笔者认为,站在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的立场上看,丁尼生区分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的做法有其道理。丁尼生在《悼念集》中调和科学与信仰之间矛盾的种种努力,其意义在于,首先,通过他的作品,读者有机会一窥维多利亚时期英国人的精神世界,切身体察时代巨变给人带来的深刻影响;其次,丁尼生对人类精神福祉的重视,以及他对于维护人类精神家园的坚定决心,在现代性语境下显得尤为宝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