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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西政权的梦靥

2019-11-14

黄河 2019年3期
关键词:张献忠大西

蒋 蓝

“新语”效应

乔治·奥威尔在《1984》里指出,高度极权的“大洋国”发明了一种新的语言,叫“新语”或“新话”。新话是为了适应“英社”的意识形态需求而发明的。虽然新话还不能成为大洋国唯一的交流工具,但新话正在代替“标准英语”。新话之所以被发明出来,核心的作用是控制思想尤其是所有异端思想,即与“英社”相违背的思想,将完全不可能被想到,更不可能有相应的评语来表达。大洋国的字典编辑兴奋地宣告,新话是世界上惟一词汇量逐年缩小的语言。《1984》里的一个对话就是:“你难道不明白,新话的全部目的就是要缩小思想的范围?最后我们要使得大家在实际上不可能犯任何思想罪,因为将来不可能有任何语言来表达这些思想。”

在英国作家乔治·奥威尔笔下,一个政权的强力程度,总是和它麾下的词语丰富程度成反比。越是强权者,其语境里的新词语就越少,而且得到许可的合法词语越来越抽象化。但是,在权力集中能力远不完善的古代中国社会,情况并非如此。暴力的倡导者首先运用暴力宰制万民的身体,然后才考虑控制他们的思想,落地的方针,就是运用异常丰富的民间话语,去嘲弄、去污化、去篡改既定主流话语,最后达到净化语言、剪除异己、步调一致、万众一心的目的。

中国古代社会崇尚“温、柔、恭、俭、让”,似乎从不鼓吹暴力。但鉴于维持秩序的权力就是暴力的规训,暴力成为了权力播撒的种子。每每遇到王纲解纽、分崩离析之际,与秩序对垒的异端暴力,就企图取而代之。因此每一次王朝的剧烈变动,一直就是暴力循环的直接结果。暴力的军队,暴力的意识形态,暴力的管理,暴力的掌权者,最后熏陶出一代又一代的暴民,没有哪一个国家可以达到古代中国那样迷恋暴力。暴力作用于语言,就会出现暴力的语言。有些脏字恶词,可以存在是因为其情感价值。恶俗的词语正好成为暴徒的拿手兵器,这就是暴力语言中的词语暴力。现在学术界认为,所谓语言暴力,是指以语言为武器进行人身攻击与生命摧残的暴戾现象,也可界定为暴力在语言中的表现。

语言暴力并不一定要出现在“语言学革命”的时期。陈独秀在宣言式的《文学革命论》中一连提出三个“推倒”。在文化上把“推倒”一切视为革命圭臬,“这在过去中国的传统话语中是前所未有的。或者说,这种话语方式仅仅出自史书里所记载的一些农民造反者之口。”(刘再复《论语言暴力》)在我看来,造反者并不会文绉绉地大谈“推倒”,他们更为火爆,更为激烈。权力话语与话语权力经过暴力的烘炉组合在一起,权力专制与语言专制成为了剑身上所向披靡的双刃,吹毛立断。到了政权大动乱时期,独裁者的语言暴力与播撒于民间的暴力,在“改朝换代”的口号蛊惑中上下其手,酝酿出一场短暂而癫狂的暴力狂欢。

权力依靠暴力,权力迷恋暴力,权力信仰暴力,暴力成为了语言暴力的“第一推动力”,中国历史上草莽出生的帝王,往往具有把民间话语带入权力中心的特殊生命经历,他们赋予了民间口语“天降大任于斯人”的功能,口语异军突起,从生杀予夺的圣旨到具体战术安排以及官方文书系统,街巷俚语倾巢出动,指点江山,完成了从阡陌直达宫阙庙堂的飞跃进程。民间口语雄姿英发,散发泥土的芳香,但似乎沐猴而冠,又有点儿手足无措的意味。权力口语化的伟大进程里,朱元璋就是一大典型。

朱元璋大力追求吾笔写吾心,本无大错。但旁观者感觉到的抵牾与陌生化,在于口语承载的民间与民俗,似乎与习惯的官方文书语境南辕北辙。

在戎马倥偬之中,朱元璋的确写过不少公文,文风独特,是一种与以往的“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完全不同的口语体。他的老部下看到朱元璋的手令,就像听到他那凤阳口音在说笑。他无意之间赋予了刻板文件的生动性。请看他给大将军徐达的手令:“说与大将军知道……这是我家中坐着说的,未知军中便也不便,恁(引者按:恁同您)只拣军中便当处便行。”再看他给李文忠的手令:“说与保儿、老儿……我虽这般说,计量中不如在军中多知备细,随机应变的勾当,你也厮活络些儿也,那里直到我都料定……”

看看这些出自“御口”与“御笔”之作,口语似乎还带着体温,一个活脱脱的朱元璋已经跃然纸上。在有意无意之间,朱元璋开创了一种口语体的“圣旨”。

对于朱元璋恨之入骨的张献忠,不会看在同是民间出身这一点上放过朱家子孙。1635年张献忠攻占安徽凤阳,他命部下组织农民和四乡百姓,砍光了朱家皇陵的几十万株松柏树,还拆除了周围的建筑物和朱元璋出家的龙兴寺(即皇觉寺),然后掘了朱元璋的祖坟,摧枯拉朽,将凤阳富户杀个一干二净。

这叫什么?这叫一报还一报。

“粗识文字”的张献忠,他对官方文书的熟悉,主要来自短暂的地方兵经历与章回小说的熏陶。清代刘銮的《五石瓠》里说:张献忠“日使人说《三国》《水浒》诸书,凡埋伏攻袭皆效之……”他一方面学习兵法,一方面也学到了治理天下的话语经验。他并不需要高参,他需要的只是一个制度的酒瓶,就可以装自己酿造的烧酒。

1641年,草莽英雄烽火四起,各地义军已发展到近100 万。李自成部连克洛阳、南阳重镇,并围困重镇开封;张献忠部连克襄阳、光州、随州,但却在信阳受挫,被明总兵左良玉击溃。逃跑过程中,张献忠只好“屈尊”投奔低自己一个辈分的李自成。李自成部得势不饶人,连克许州、禹州、临颍、新郑等十几座州县。张献忠心情复杂,写了一篇《与李自成劝进表》,鼓动“李闯王”筹谋皇业:李闯王“两条劲腿马赶不前,一部胡须蛇攒不入。白帽带额,依稀秦始之皇;黄袍加身,仿佛汉高之祖。”先是说李自成有“皇者之相”,“一双飞毛腿,马都追不上;一部浓密胡须,蛇都钻不进”,接着引据朱棣“白帽戴额”和赵匡胤“黄袍加身”的典故,建议李自成开创秦始皇和汉高祖那样的大业。此文形容生动,引典通俗易懂,一改历史上“劝进表”的陈词滥调。

复社领袖周钟,曾经谄媚李自成早登龙位,写了一篇《劝进表》,文中鼓吹李自成“比尧舜更多武功,较汤武尤无惭德”,贬抑崇祯为“独夫授首”,猛吹李自成登位是“四海归心”。周钟比起张献忠来,人格更低一级。虽然张献忠文中“秦始之皇”和“汉高之祖”的两个“之”字属多余,但也是为了彰显斯文,四字结构,抑扬顿挫,具有一种磅礴的虚张声势。但大体符合“劝进”的文体,不能不承认,此风格的《劝进表》妙趣横生。

大西部将刘进忠驻兵四川遂宁,屡次想进攻清兵占据的汉中,张献忠告诫其不要轻易发兵,刘进忠不以为然,执意出兵,最后导致大败。张献忠闻讯大怒,下旨责备之。《明季南略》记载了他怒吼的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咱老子叫你不要往汉中去,你强要往汉中去,如今果然折了许多兵马。驴球子,入你妈妈的毞(屄)!钦哉。’”

张献忠的口语里,会出现“妈妈”这样的幼稚词语吗?如果有,那就是晴空霹雳。

民国文人柴小梵在《梵天庐丛录》里记录的是:“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咱老子叫你不要往汉中,你强要往汉中,果然折了许多兵马。骡卵肏死你娘的屄。你回来,咱老子问你。钦此。”(《梵天庐丛录》中卷,故宫出版社2013年11月1 版,第372 页)比较起来,《梵天庐丛录》可能更接近张献忠的凌厉语境。

针对迎娶四川嘉定井研县陈演的女儿为大西皇后,鉴于礼节繁多而铺张,张献忠开始不耐烦,继而大怒,他的《册皇后诏》指出:“皇后何必仪注。只要喒(咱)老子毬头硬,养得他快活,便是一块皇后矣,钦此。”“一块皇后”的陕北方言,快人快语,个性毕露。

对于“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读书人,张献忠从来就是极度鄙夷的。《蜀碧》记载:“献自为《万言策》,历评古今帝王,以西楚霸王为第一,命颁布学宫。”他决心教训一番四川所谓的读书人,不过都是一帮冬烘之辈,他命令将自己的《万言策》广为颁布,让广大读书人认真学习。

《蜀碧》还记载说,又传资阳某藏有诏书云——“奉天承运皇帝诏日:王珂你回来,饶了夹江那个龟知县罢。”又谓张献忠祭梓潼县七曲山文昌帝君文:“咱老子姓张,尔也姓张,为甚吓咱老子。咱与尔联了宗吧。尚飱。”

历史学家任乃强认为,“此则似当时近臣录其口语,不敢改窜,非献忠不解文艺也。”这就是说,张献忠心目中口语的重要性,自然要大大高于讨厌的文艺腔。

张献忠的口语圣旨,与朱元璋比较起来,似乎均出自同一课堂,而且更有长江后浪推前浪之势。

针对汗牛充栋的历史文书,张献忠是极端鄙视的,他除了高扬“天”的律法之外,必须另起大西国的炉灶来烹制自己喜欢的菜肴。在一帮吹鼓手、谄媚者的烘托下,他开始进入到自导自演、自说自话、自吹自擂、自证自明的巨大幻觉当中。

但是,历史上为皇帝避讳这一“陋习”,他却是大力捍卫并继承的。占领成都后,他下令各地恭避御讳,不准人们使用“献”字与“忠”字,甚至连以往历代留传下来的石碑上的“献”和“忠”字,都一律要予以铲除,以至到了清朝,人们才惊觉“蜀无完碑”。

明朝成都知县吴继善,是明末清初名诗人吴梅村的兄长。归降大西后被张献忠封为礼部尚书,算是“古为今用”。但张献忠对于“贰臣”并不放心,认为吴继善不是真心降他,派人暗中对吴继善进行监视。有一天,张献忠让吴继善写一篇向天祷告的《祝文》,没等写好,他就过去扫了一眼,发现《祝文》表笺是用两张纸粘接的,顿时大怒:“这分明是不想让老子一统天下!”当即下令把吴继善脔割处死。须知,张献忠对于向天祷告的《祝文》,从来是高度重视的。《祝文》事关大西国运啊。

重新定义既往官方文书里的词语、官职,只是张献忠挥刀阉割语言的一种方式。2011年,在彭山县江口河道清淤时,在挖出大西军银锭的附近又发现了一页金封册,一枚刻有“西王赏功”的金币以及一些碎银。这页金封册长12 厘米,宽10 厘米,重730 克,上刻“维大西大顺二年在乙酉五月朔日壬午”和“皇帝制曰朕监于成典中官九御”。专家认为,这是张献忠在成都称帝后,颁布的某种法令的第一页。考古学家给出了解释:它的规格,比圣旨还要高,重量达到700 克。圣旨皆说“皇帝诏曰”,它却刻“皇帝制曰”,由此足见张献忠的词语革命的标新立异。

张献忠于清顺治元年(1644年)十一月十六日在成都建立政权,国号大西,建元大顺。在“天学国师”协助下,造新历,其名为《通天历》。张献忠手中,有一件秘不示人的宝贝名叫“千里镜”。传闻它的功能十分神奇,据说是上通天庭,下达九幽,可以同神仙对话,更可以役使鬼卒。从名义上着眼,《通天历》应该是他手里“千里镜”的窥视所得的记录。他以成都为“西京”,自称为“西王”,亦称“秦王”。命令成都臣民一律称自己为“老万岁”。不拘良贱之家,都要立“西朝皇帝万岁”牌位于大门,并供奉时令香花。轰轰烈烈的自我造神运动,深入到了每一个社会细胞。可见张献忠心目中对于“西”之地望,是何等重视。

大西国的话语宰制,是通过弘扬与镇压两手来体现其异端文化的。历史学者王纲归纳为几个方面(《张献忠大西军史》,湖南人民出版社1987年3月1 版,第247—248 页):

其一,凡是书写刻印书籍、碑记、牌场、匾额、中梁,题柱等,“晓喻远近居民”,一律通用大西大顺年号。凡有原明年号者,一律铲除。大西国对待语言的另一种激进方式,则直接取消某些既定词汇的存在,万不得已就必须涂改碑刻或典籍。《滟滪囊》记载说:“凡碑碣坊梁以‘大明’、‘大顺’纪年者诛。及一方文字称谓有误及‘献忠’一字者,十家连坐。”

其二,大力刊刻树立记录大西军功绩的石碑,一律面北背南。一反历史上“南面而立”的王朝训令。刊刻勒石一直是彪炳功勋、进入历史的壮举,大西政权对此岂能沉默?

其三,民间话语直接进入政体,成为官方认可的文体。

张献忠下令,废除明朝的宫廷礼仪和制度,禁止大西政权的官员奏对引用《大明会典》,一旦发现违反者,至少责打100 军棍。

大西政权的诏书、告示以及上下文等,一律用白话文书写,怎么说就怎么写,反对咬文嚼字、佶屈聱牙、华而不实。比如“大西骁骑营都督府刘禁约碑”的碑文,是刘进忠所立。文告碑中列举官员、军人不许违犯的纪律有:不许擅自招兵,不许扰害地方,不许擅自动用驿站人夫马匹,坐守武职不许擅受民间诉讼,不许无赖进入军队,不得娶本地妇女为妻等。就是用比较通俗的白话文体,识字者都能看懂,不识字者也能听懂。力图做到家喻户晓。因为根据《平寇志》记载,大西立国后张献忠反复重申了大西军纪,颁布不擅自招兵、不擅受民词、不擅取本土妇女为妻为妾等军纪,若犯依律严惩。可见,“大西骁骑营都督府刘禁约碑”正是对于皇上指示的严格执行。但这些法律,对于万人之上的张献忠,则毫无意义。

其四,大西政权大力提倡使用简笔字。在“大西骁骑营都督府刘禁约碑”中,一百多个字的碑文,就有“断”、“数”、“捆”、“营”、“管’、“扰”等等简笔字。这与张献忠提倡口语文书的动机一样,有利于大西政权法令的宣传。大西政权尚未发展到使用汉字偏旁来重新组合“创造文字”的程度,200年后,太平天国就实现了这一宏伟的文化夙愿。

其五,翻刻书籍。

张献忠在成都建立大西政权后,曾命令曹士抡翻刻记述陕西华山情况的明万历本《华岳全集》十三卷。翻刻这本书的目的,一方面是为了向军事作战提供参考资料,同时也因张献忠是陕西人,有抒发怀念乡土之情的意义。该书有一篇跋文,署名“大顺初元开国第一令曹士抡”。

华阴令曹士抡,重新补修刊行了明嘉靖年间李时芳纂修、万历间张维新续修的著名山志《华岳全集》。书前附有曹士抡的跋语:“不朽之脉,文章是也。明序姑存,因笔损益之,道也。斯文未丧,百世可知,愿后有识之者……”署名“大顺初元开国第一令曹士抡”,无疑是张献忠建立大西政权时期的蜀刻书。从跋文来看,曹士抡所做的工作只是就明人序言做了些增删,还如实加以了说明。这也是我国现存仅有的一部农民起义政权的刻书。

如今我们看到的太平天国于癸丑甲寅年间(1853—1854年)印刷出版的《四书》《五经》,就对文字作了形式上的改变:一是在文字上作改变。例如,将经书中的“上帝”改为“皇上帝”,把《论语》中的“夫子”改为“孔某”,“子曰”改为“孔某曰”;二是删去部分太平天国认为与上帝教相违背的典籍内容。清人李圭指出,太平军将经书中涉及“鬼神丧祭”的内容去掉。汪士铎也记载说,太平军把《四书》《五经》中有关鬼神、祭祀、吉礼等迷信的内容一并删去。可以说,大西政权开启了阉割词语、涂改经典的劣行,太平天国无疑成为这一谱系的集大成者。

以上罗列的“新语”,一种是出自大西政权麾下的词语,一种是明末清初产生于巴蜀地区的特殊词语。这些词语一如碎裂的镜片,反映出大西政权前后巴蜀大地的种种诡异之象。

捡院子

明末时节,战争的绞肉机多次在巴山蜀水轰响:大顺军、大西军、清军、吴三桂部、土匪反复厮杀,以血磨刀……一方面是意外死亡的老百姓太多,另外一方面是大量的百姓避祸流亡到外地,加上战后尸横遍野,瘟疫随即大面积暴发,使得四川人口集急剧减少,赤地千里,无一鸡鸣。以富庶的温江县为例,“人类几灭,……仅存者范氏、陈氏、卫氏、蒋氏、鄢氏、胡氏数姓而已。顺治十六年(1659年)清查户口,尚仅32 户,男31 丁,女23 口,榛榛莽莽,如天地初劈。”(见民国版《温江县志》)而简阳,“简州赋役,……明末兵荒为厉,概成旷野,仅存土著14 户。”(见民国版《简阳县志》)

天府大地,“蜀自汉唐以来,生齿颇繁,烟火相望。及明末兵燹之后,丁口稀若晨星。”(见清嘉庆黄廷桂《四川通志》)。到了清初顺治十八年(1661年)时,四川全省人口仅仅只存约50 万。

康熙七年,四川巡抚张德地到四川赴任。他进入四川,经过广元、顺庆、重庆、泸州、叙州、奉节、永川、璧山、铜梁、定远等州县,“沿途瞻望,举目荆榛,一二孑遗,鹑衣菜色”?,“境内行数十里”,“居民至多者不过数十户。”(见清康熙《四川总志》卷三五《筹边》)“蜀省有可耕之田,无可耕之民。”(见《清圣祖实录》卷36)。于是向康熙皇帝上了一道奏折,建议招徕移民入川开垦土地,重建家园,除此似无别的良方上策。皇帝采纳了这一建议,从清康熙十年(1671年)至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历时105年,开始了大规模的移民入川。

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四川省语言学会常务理事、成都市民俗学会副会长黄尚军提到了川东方言里的一个词语,叫“捡院子”,即指:“有时候农民开山斩荆棘时,拨开荆棘丛发现一个保存完好的院子,常常看到床上森森白骨。原来这是因为明末清初四川频发瘟疫,很多大院的男女老少都害疫病没法得到治疗而死,又因疫病使人们不敢靠近,院子荒废多年,四周长满茂密的杂草和荆棘。这也是为什么川东人能够‘捡’到院子的原因。”(《华西都市报》2017年2月21日)

其实,院落空虚,迅速被疯长的草木所壅塞,并非仅仅缘于肆虐的战争瘟疫,更多的原因,还是原住民的大规模逃亡以及中途死亡,他们的家园反而成为了无人知晓的所在。十几年之后,入川移民在开荒过程里偶然发现了这些匿身于荒草野林间的无人院落,“捡院子”之事不断发生,逐渐成为特殊方言。

重庆大足珠溪区老瓦屋基:“相传清初由湖广移民入川在荆棘中发现一老瓦屋故名。”江津李市区熟田沟:“明末清初因兵患荒芜后为湖广入川者发现故名。”涪陵县城郊区老屋湾:“明末湖广移民于荒林中发现此房子,故名。”蔺溪区楼房湾:“传说清代乾隆年间湖广填四川此地荒芜唯此楼仅存。”笔者暑假在通江八家坪村考察见到从荆棘中砍出来的老房子。笔者家乡巫山平河乡老湾刘长海家老房子,也是明清时期从荆棘中砍出来的老房子被当地人喻为“千年老房子”。上面的地名均反映四川明清战乱人口耗损到处荆棘丛生村庄成树林的事实。(黄权生、蓝勇《“湖广填四川”社会经济与生态效应的地名学研究》,见《中国农业》2007年第4 期)

从中可以发现,移民们不但“捡”到了院子,而且还发展出了不少铭刻着特殊历史的地名。因为在“捡院子”之外,他们还有很多收获。

移民根据其入川后在移居地看到的情形,命名其立脚地。

奉节的河水田:湖广埴川,此地无人,发现野兽在此喝水,谐“喝水”为河水。

蒿治坝:明清时,湖广移民入川,此地荒芜无人烟,坝里长满蒿子,谐音得名。

江津李市区的熟田沟:早年耕耘过的田地。明未清初因兵患后荒芜,后为湖广入川者发现,故名。(向学春《四川地名与移民文化初探》《文教资料》,2015年13 期)

经历长期大规模的战争之后,四川土著或死或逃,不少地区荒无人烟。乡野凋敝,杂草从生,战乱对四川地区造成的空前破坏,从这些地名中可得以印证。

合川县有一小地名叫“株子沟”,系移民来川“插占”时,原主人为敬老母,以一条沟的土地,从后来移民手中换得新织袜子一双而得名。(孙和平《“落担”、“插占湖广填四川的早期民俗记忆》《成都大学学报》(社科版)2008年第4 期)

贾登荣曾经担任南部县委宣传部部长,他对我回忆说,南充南部县也有不少地方,清初移民来驻扎后,“捡”到了空院子,比如南部县碑院镇七里村周家沟。在它之上有一个“鱼王寨”,传说是张献忠部驻兵所在。

在成都平原的双流县、崇州、温江、大邑县、金堂县等地,也有“捡院子”的事情,只是这一方言没有川东那样流行。

“捡院子”之所以能够成立,还有巴蜀特殊的乡村地理。

当外省移民大规模进入巴蜀之后,依据各家庭的劳力状况自由圈占荒地,俗称“插占”。接着,移民们单家独户随地散居,或邀约数户聚居为村落,这就是“院坝”的来历。康熙时陆箕永《锦州竹枝词》:“村墟零落旧遗民,课雨占晴半楚人。几处青林茅作屋,相离一坝即比邻。”诗句道出了四川乡村民居的基本建构特征,三五户人家聚落分布,栽种竹子或树木,竹木互为依托,成为了理想的屏障,形成密集的竹林或树带,俗称“林盘”或“林藩”。“每一冢即傍林盘一座,相隔或半里或里许,谓之一坝。”(林孔翼、沙铭璞编《四川竹枝词》,四川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86 页)

川西林盘是由农家院落与周边的竹林树木以及外围的耕地、河流等形成的有机生态体,它是成都平原田园风貌的典型画面。成都的林盘多数是竹子、乔木等构成的混合林带。所谓“江深竹静两三家,多事红花映白花”(杜甫《江畔独步寻花》其三)形象地展示了人们伴竹临水散居的蜀地特征。

林盘在蜀地古已有之,起源于开明王朝时期。事实上,川西林盘的进一步发达与移民量力“插占”荒地的方式密不可分。但是每一个林盘的间距不是凭空划定,是依据每户劳动力在最大限度时可以耕种及预留耕种的土地(30一40 亩)而确定的。一旦毗邻林盘农户发生意外时,能彼此照应,接济缓急。在各自林盘空间内部,每户住宅又用竹林或树林围绕,构成独立的院落,呈现出“鸡犬之声相闻”的状态,又能彼此照应、守望相助的聚落格局。由于林盘内外以竹林或树林间隔,遮挡了人们的视线,很难透视其中玄奥。可以说,林盘产生了天然的保护效果,起到隐藏的特殊作用。在这样的格局下,加之成都平原雨水丰沛,草木长速快,十几年无人看管的竹子与树木,迅速包围了其中的房屋,甚至将房屋“包裹”起来。就像谜面彻底吞没了谜底,成为了一个谜团。移民们“捡院子”的事情,恰是在如此环境里才能产生。

虎 患

每当发生大规模战争之后,瘟疫猖狂肆虐,潘多拉的盒子不会就此自动关闭。在西南地区,明末兵燹之灾导致的结果就是——人退虎豹进。凶相、凶险、凶恶、凶残,竞相成为生存的通行证。对于张献忠大西政权在成都仓促建立,直到这批权力黑客仓促撤离成都,这一人与动物的博弈就变得尤为明显。

1647年1月3日上午,张献忠被一箭穿心暴死于四川西充县太阳溪,一直到康熙二十年(1681年)开始向四川大规模移民,这三十多年里,横行交错在巴山蜀水间的虎痕豹迹,达到了空前绝后的程度,而兵役、瘟疫进一步激发了兽性。按一般生物情理而言,华南虎与豹子出于猛兽的自我特性,并不会轻易见面,但因为城市、乡村的一片荒芜,尸横遍野,赤地千里,反而改变了虎与豹的彼此禁忌,它们在默契之中横行无忌、纵横交叉,反而相安无事。根据记载,鉴于人尸太多了,成都平原上的虎豹已经变得挥霍成性,它们啮人,人死辄弃去,不吃尽,这为豺、狼、野狗、豹猫、猞猁、乌鸦留下了“口福”。在向仅存的人类发起的进攻中,老虎总是正面强攻,虎蹈人群;豹子无声逡巡,风一般奇袭弱者的咽喉。

当时成都城内,虎与豹白日可以随意出没。清军入成都城时为了防备野兽,只好夜宿城墙之上,阶梯、隘口处堆满木柴灌木加以堵塞。待到后来张献忠兵败被诛,清军渐渐收复四川,发现成都城内绝人迹已经13年:瓦砾颓垣,不识街巷,四处林木丛杂,宛如荒林。走兽野犬游走其间,城内外两万余口水井,均被尸骨、人头填满与地齐平……《明史》提到:“城内杂树成拱,狗食人肉若猛兽虎豹……民逃深山中,草衣木食,遍体皆生毛……”

一切兽性被彻底激发了,反而刺激了野兽的高速繁衍。如此毛骨悚然的记载,并非个案。吴梅村《绥寇纪略》卷十记载说:“蜀乱久,城中杂树皆成拱,狗食人肉,多锯牙若猛兽,聚为寨,利刃不能攻。虎豹形如魑魅饕餮,穿屋逾颠,逾重楼而下,搜其人,必重伤且毙,即弃去,又不尽食也。荒城遗民几百家,日必报为虎所暴,有经数十日而一县之民俱食尽者。其灾如此。叙州人逃入深山,草衣木食久,与麋鹿无异。见官军以为献忠复至也,惊走上山,步如飞,追者莫及,其身皆有毛云。”在凶事之秋,孑遗的活人已经成为了“白毛女”,野狗吃起人肉就像虎豹那样的凶猛,看来不是奇怪的事情。

欧阳直的《蜀乱》记录了四川的虎豹之患:“蜀中升平时从无虎患,自献贼起营后三四年间,遍地皆虎,或一二十成群,或七八只同路,逾墙上屋,浮水登船爬楼,此皆古所未闻,人所不信者。”

彭遵泗《蜀碧》卷四记载:顺治初年四川“遭乱既久,城中杂树蓊郁成林……多虎豹,形如魑魅饕餮。然穿屋顶逾城楼而下,搜其人必重伤,毙即弃去,不尽食也。白昼入城市,遗民数十家,日报为虎所害,有经数日,而一县之人俱尽残者”。顺治七年四川地方官员向朝廷奏称,顺庆府“查报户口,业已百无二三矣!方图培养生聚渐望安康。奈频年以来,城市鞠为茂草,村疃尽变丛林,虎种滋生,日肆吞噬。……据顺庆府附廓南充县知县黄梦卜申称:原报招徕户口人丁506 名,虎噬228 名,病死55 名,现存223 名。新招人丁74 名,虎噬42 名,现存32 名。”(《明清史料》甲编第六本)

沈荀蔚《蜀难叙略》记载:顺治八年春“川南虎豹大为民害,殆无虚日。乃闻川东下南尤甚。自戊子(顺治五年)已然,民数十家聚于高楼,外列大木栅,极其坚厚。而虎亦入之;或自屋顶穿重楼而下,啮人以尽为度,亦不食。若取水,则悉众持兵杖多火鼓而出,然亦终有死者。如某州县民已食尽之报,往往见之。遗民之得免于刀兵饥谨疫疠者,又尽于虎矣。虽营阵中亦不能免其一二。”乾隆版《富顺县志》卷五记载,清初“数年断绝人烟,虎豹生殖转盛,昼夜群游城郭村圩之内,不见一人驰逐之。其胆亦张,遇人即撄,甚至突墙排户,人不能御焉。残黎之多死于虎。”

这种战乱对四川破坏空前绝后,康熙年间陈祥裔《竹枝词》指出:“芳树烟笼闻豹啼,汉家陵寝草萋萋。”反映战乱后的环境状况,故有进一步描述:“崖悬青石接猫坪,一片荒山虎豹生。”

成都历史学者郑光路认为,张献忠死后大约50年内,是四川历史上最可怕的虎豹横行时期。

清初,在成都以东低矮绵长的龙泉山脉虎豹时有出没。几十年后的康熙年间,各省移民到来,开始大量捕杀虎豹。及至1940年代,老虎已绝迹,但有极少豹子出没,还有独狼偶尔出现,山民称之为“毛狗”。每年冬令时节,平原周边都有几拨打猎队伍上山捕猎,名为“为民除害,支援国家建设”。到1970年代,包括成都以南的二峨山区,这些苟延残喘的野兽被捕杀殆尽。仅有金堂县山区、都江堰山区、崇州鸡冠山、大邑西岭一线,尚有少量金钱豹孑遗。

从这些有些言过其实的历史记载里可以发现,“虎豹”并称乃是汉语双音词语构成的普遍现象,而虎豹分布与其所嗜食物的分布有着绝大关系。野猪、牛羊生息之处,就为虎豹出没之地。但人间兵疫、瘟疫反而成为“虎豹生殖转盛”的绝佳条件,由此可见兽性的勃发,实为人间所引发的。

张打铁,李打铁

这首《打铁歌》,是流传深远的民谣,有些地方将之编入了儿歌。在南方尤其是西南流传更广。基本词句是:

张打铁,李打铁,

打把剪刀送姐姐。

姐姐留我歇,

我不歇,

我要回去学打铁。

此民谣究竟始于何时,似不可考,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在明朝天启年间(1621—1627)《打铁歌》已经问世,明代著名地理学家徐霞客之幼子李介立(李介立之母为徐霞客侍妾周氏,刚刚怀孕就被正室罗氏驱逐,周氏无奈改嫁李姓人家)在《天香阁随笔》卷二中记载说:“天启时,南直有童谣曰:‘张打铁,李打铁,打把剪刀送姐姐;姐姐留我歇,我不歇,还要回家去学打铁。’皆连臂而歌,手作打铁势。”(李介立《天香阁随笔》,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49页)

文中的“南直”,即为现在的江苏和安徽一带。近年从彭山县江口镇岷江中发现张献忠沉银等文物已逾数万件。其中发现的大量银锭上都刻有铭文,铭文所刻的州府名称有四川、湖南、湖北和南直隶(今江苏、安徽两省)各州府,与张献忠进军路线完全吻合。

李介立指出的说唱动作,回忆起来,我在儿童时代也是这么做的啊。两个孩子相互拍手而高歌,手舞足蹈,无休无止。据解释说,具有“对儿童进行劳动教育的含意”。是否如此呢?

民间传说中,认为《打铁歌》另有深意:张,指张献忠;李,指李自成。一种流行说法是张献忠幼年因为学过打铁,他要高举造反大旗时,他姐姐劝他说:“你造起反来我们还能活吗?”张献忠说:“姐姐不用着急,唱《张打铁》歌可免难。”这就暗示,《张打铁》首先具有宗教经文一般的不凡性质,可以消灾去魅。既然念念有词就可以免除灾祸,于是这首歌便不胫而走,传散开来。张献忠聚义起事之时,会唱此歌的即为义军,《张打铁》又成为了确认同门的秘密“口令”。可见这首民谣原初的名字就叫《张打铁》。但历史上没有关于李自成曾经学习过打铁的记录,只是有李自成成年后偶然展示打铁技术的传说。趁热打铁,铁匠之身,他们像打铁一样打人、打天下,渴望锻造铁打的江山。徐珂的《清稗类钞》中载“张李者,即献忠、自成之谶。”(《清稗类钞》(第10 册),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4693 页)近代学者朱天民在《各省童谣集》中也指出“‘张打铁是指张献忠而言’,‘李打铁是指李闯王而言’”,但他也认为可以“姑且不管”。

第二种说法是歌中“姐姐”应读作“孑孑”,为清代某皇帝的乳名,此歌预示了明末张、李起义后明亡,满人做了皇帝。

第三种说法是“姐姐”暗指清朝,欲招降张献忠、李自成,二人不肯“歇”,且“继续回去学打铁”,再与清朝决一死战的意思。

第四种说法更为笼统,认为民间的俗话有“张李半天下”,意思是说姓张、姓李的人口众多。信手拈来作为比附也是很自然的,比如“张三李四”,“张家长、李家短”(张献忠在成都时,还听军队探子汇报过这个俗语),尤其是唐朝“张公吃酒李公颠”。

《打铁谣》在三百余年的流传中,不断演化出新的版本,“劝诫”意义明显,在各地均有很多异文,有的地方还与《十二月歌》联唱。吊诡之处在于,歌谣藏匿着鲜血淋漓的历史隐喻,却成为了填补儿童心智的游戏。

四川成都等地区,《打铁歌》是孩子拍着巴掌念的。不是自己拍巴掌打拍子,而是两个孩子相对而坐,自己双手拍一下,再用右手拍对方的右手,然后自己双手再拍一下,再用左手拍对方左手,如此一直循环下去,这叫“对掌”。他们念着念着,最后一句就变成了“我不歇,我在桥洞底下歇”———这就是“睡桥洞”,又牵扯出一个晚清的成都世相。成都老九眼桥有九个桥洞,最靠近两岸的桥洞,因为长期淤积河泥,渐渐高离了河面。乞丐、流浪汉、暂时找不到活路的穷苦人,都住在这里,当上“桥洞客”。这里整天臭气熏天,肮脏无比,有时路过,就能看见一张破草席下盖着一个人,露出两只枯瘦的脚,惨不忍睹……他们既成不了大隐隐于市的道士,更不会成为在狗洞里窥视世界的古希腊犬儒。

到了民国,语文教科书开始收录了《打铁谣》。旅美散文家王鼎钧幼时所读课文即有一篇:

早打铁,晚打铁,

打把镰刀送哥哥。

哥哥留我歇一歇,

嫂嫂留我歇一歇,

我不歇,

我要回家去打铁。

一日,王鼎钧在家中温习功课,正当他高声朗诵此篇时,一位宗亲长辈来串门,他听了之后,非常生气,厉声对王鼎钧喝道:“有那么多的事情你不干,偏偏要打铁!你太没有出息了!”(《昨天的云:回忆录四部曲之一》,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 版,第91 页)

风化与伦理正在一点一滴地“改写”真实,张献忠与李自成都金盆洗手、悄然隐退了,民谣成为了正大光明的劳动颂歌。我想,自《诗经》以来,还有多少民谣属于这类被反复粉饰、反复规训的情况呢?

诇事小儿

吴伟业《鹿樵纪闻》指出:在成都建都之后,张献忠为了进一步加强舆论控制,捍卫大西政权,要确保铁打的江山不能生锈,“肃反”工作一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必须先行。于是张献忠“又选亲信左右千人,号‘诇事小儿’,身易服杂其间,夜出周行街巷,听人私语,犯忌讳者,以白垩识门,黎明而收者至。”

在大西语境里,“诇事小儿”也称作“查事人”,属于大西政权从军队里抽调出来的身体轻健的青年,组建的一支几百人的侦查队伍。

“诇事小儿”任务是,夜里悄悄潜伏在老百姓窗下、梁上偷听,这显然属于刺探“语言犯罪”的专项工作。夫妻、父子、兄弟间有“私语时事”者,则用石灰在大门上做记号,第二天侦查部门按图索骥。他们不像克格勃那样立即破门抓个现行,而是让嫌疑犯睡到天明,似乎又显出几分奇妙的“仁慈”,说明大西政权拥有胜券在握的雍容气度。

当然,这个盘查过程里也有人惊魂未定之余,反而有了意外之喜:“街民张成恩道邻人闺门,其妻止之曰:‘夜暮矣,尚说‘张家长、李家短’何为?’贼诇知,侵晨执见献忠,问之,民以实对。献忠曰:‘我家长,他家短,是良民也。’赏而释之。”

这一典型案例,充分说明了张献忠的甄别能力。闺中语、梦话也必须“心向大西”。根据这个语言逻辑,如果谁说了一句“我把‘忠’心‘献’给你”,估计翌日脑袋就将搬家。

语言的巫术里,具有多么奇妙的“语谶”之力。

个中主角,《滟滪囊》中记载为“张成恩”,《蜀龟鉴》作“张承恩”,说是“张家长,李家短”出自妻子之口;《蜀龟鉴》写为“张承恩”,说此语出自丈夫之口。这对张家夫妻,晚上议论邻居闺中之事,竟因此受重赏,岂非意外!连当事人的真名实姓都有,可见这事不是向壁虚构的。

“休谈国是”也并非保命策略。张献忠深谙群众心理,大力倡导举报,对举报者予以奖励被举报者的部分财产;反之,隐瞒者连坐。在张献忠赏罚分明的政策鼓动之下,“由是告密之法繁兴矣。”这才是要命的一句。奴才举报财主、下人举报大人的事件在成都频频发生。

顾山贞《客滇述》记载了“受剥削的下人”举报财主的事件,财主被捉拿到成都,竟然敢在皇帝面前请求:“今日当死,当容一言。”黄虎回答:“不必多言,自有死法!”下令把财主按倒,用钉子钉其手掌,然后以大石滚轴滚之,顷刻遂成肉酱。

我们似乎不能过多责怪那些放弃了自己的睡眠而一心刺探别人梦境、梦话的密探。因为《蜀难叙略》记录对于“诇事小儿”玩忽职守的处罚:“其有不及报而为他处发觉者,则并‘查事人’亦诛之。”如果漏报了情况,密探们的脑袋也是保不住的,所以他们必须宁左勿右。因此,大西阵营不仅实施“连坐法”,而且有更加严酷的“反坐法”。其实大西语境里,“诬告”并不成立,“诬告”的唯一可能是没有查实到举报的财产,这只能证明“敌人很狡猾”。仅凭这些典型材料,我们很快便能感觉到在大西集中营式的管理下,任何人的脑袋处于随时可能不翼而飞的境况,人们只能山呼“老万岁”,用祈祷来塞满了城乡的每一个石头缝与私人梦境。禁止梦话,禁止做梦,最后干脆禁止睡眠。

大西刀锋语境之下,隔墙有耳,梁上有眼,人们毫无自由可言,更谈不上什么人格尊严。

敲竹杠

1644年3月19日,李自成进京。面对富得流油的京城官绅,3月27日农民军开始了一个凌厉举动,即“拷掠明官”!也就是说,决心“夺回劳动果实”的农民军,开始“拷问”和“掠夺”剥削阶级的的全部财产!这无疑是对唐朝黄巢“淘物”之举的推陈出新。

明朝末期国库空虚,而官员们却贪污发家,这也是明朝亡国的一大主因。据史料记载,经过大顺军短短40 天深入基层、触及灵魂的拷掠,成效斐然。据统计,李自成从这些官员处共搜刮了大约7000 万两的白银,珠宝就装了6000 车。当然,这里面记载比较含糊,估计黄金和白银加起来,等值于7000 万两。至于珠宝、古董字画等等,就无法计算了。

相传李自成责问部下“何不助孤作好皇帝?!”不料,他的铁匠兄弟刘宗敏直言相告:“皇帝之权归汝,拷掠之威归我,无烦言也。”(清钱 撰《甲申传信录》(外四种),北京古籍出版社2002年9月版,第61 页)

快人快语,真是亮出底牌的真言!

对于“拷掠”之威,久历江湖的张献忠早已经是熟门熟路。

清人刘景伯在《蜀龟鉴》中说得很清楚,张献忠“籍富民大贾,饬各州郡籍境内富民大贾,勒输万金,少亦数千金。事毕仍杀之。”屠湖北蕲水时“饶夫妇跪请曰:‘愿出金廿万免死。’献忠括其家得卅万,卒杀之”。《明季北略》记载,蕲水当地人痛恨有钱不养兵的饶宦,认为“献忠杀之快矣。但百姓亦何罪哉!”张献忠这种绝不“言行一致”的一刀切行为,使得张献忠攫取到更多的财富。

获得楚王朱华奎的数百万两王室宝藏后,继续沿长江逆流而上,张献忠把“好掠好焚”的传统来了个芝麻开花节节高,长江后浪推前浪,威风凛凛地向巴蜀进军,沿途州、县官员乱作一团,非但不阻抗贼寇,一部分人“望风狂逃”,一部分人采取“望风送款”之贿赂,和老百姓一道,热烈迎接暴力主义降临,甚至到了大西军“传檄而定”的程度。入川时,张献忠几乎打劫了四川所有的官府和土财主,将川中金银财宝悉数纳入一己之手。从“望风狂逃”到“望风送款”,我们可以清楚地注意到张献忠凌厉、决绝的气势之下,蜀地的劣根性。

张献忠曾经顾盼自雄道:“朕自江南、湖广以至四川一路来,所获金宝不止十百万!”即便如此,在干柴上继续强力刮油,就是他们余下的工作。

大西军四处设置关卡,岂能放过漏网之鱼?

弘扬举报传统,成为了大西军甄别财主、官员的一大策略。顾山贞《客滇述》指出,占领成都后,张献忠“拘集文武各官,时各官多鱼服求生,贼函悬重赏购百姓认之,各官遂无得脱者”(《虎口余生记》(外十一种))。

“鱼服”一词甚妙。张衡《东京赋》:“白龙鱼眼,见困豫且。”白龙化鱼而遭射,本比喻贵人微行具有危险性。后借鱼服指人未发迹扬名之时,或指微贱而不被人知。这样的反讽意味深长,好不容易混成了王公贵人,现在拼命往草民群里钻,渴望成为脑壳入地的鸵鸟,但他们肥硕的屁股高高耸起,宛如标志。

那些渴望带着金银财宝准备偷偷运送出成都城逃亡川西北山区的富裕人家,不可能如愿了。张献忠下令,严守城门,对出成都城的人尤其是所带箱笼包裹等,一律严格检查。哪个胆敢放走携带贵重财物的人出城,格杀勿论。

财主们想出了一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把竹子截成丈把长的竹杠,打通中间的竹节,将金银珠宝放入其中。将竹杠封好后,把家人与自己乔装打扮成老百姓,想将装有金银珠宝的竹杠运送到乡下,暂避风头。

装有竹杠的车马,来到城门口时,被看守城门的大西军拦下。

士兵问:“你们干什么的?”这些人连忙上前点头哈腰地说:“我们是做小本生意的,贩点竹子,准备运回乡去卖。”一个士兵上前围着车子仔细看了一遍,见车上装的都是大楠竹,没什么贵重东西,就想挥手叫他们出城。这时,一个在旁边抽旱烟的老军头觉得奇怪。老军头一边吸烟,一边想:楠竹出产在乡间,做生意的人都是从乡下拉竹子进城卖,哪有从城里头拉竹子到乡下去卖的?想到这儿,就拿起烟袋杆儿走到车子边上,举起烟杆对着车子上的竹杠要敲掉烟锅里头的烟灰。

这些人一见,大吃一惊,有个机灵地赶忙上前拉着老军头的手,塞给他两锭银子,说:“两位辛苦了,这点小意思,请两位喝茶。”

老军头一见,更觉得竹杠里头有鬼,还要去敲。此时正好遇到事必躬亲的张献忠来巡查,这帮人来了个恶人先告状,跪在张献忠面前。说老义军向他敲诈财物。张献忠一听,勃然大怒。老军头见此状,便上去与张献忠耳语几番。张献忠一听,拔出大刀,将竹杠一分为二,金银珠宝散落一地。当然,所有偷运者的脑壳,随着珠宝也落地了。

于是,便留下了这么一个“敲竹杠”的故事,风靡南北。在四川方言里,“敲”发音“拷”,读阴平声。

“敲竹杠”一词的内涵逐渐演变,成为利用他人的弱点或找借口来索取财物或抬高价格,等于将眼观六路的敏捷蜕变成小人的伎俩,是不是有点埋没张献忠呢?

酒肉穿肠过

在东方人的视野中,有关竹子的精神传奇数千年来一直高蹈在历史的天空。竹子不但使中国文化得以彰显,竹子还以绵密的竹节与韧性,与我们的脊柱构成了某种意味深长的联系。被竹子密密围合的四川,人们的智慧与技艺所演绎出来的繁复竹艺,可算是对竹子养育之恩的一种报答。这突出在几个产竹区:川东梁平大竹、川南长宁江安、川西崇庆邛崃。春夏之际,我在大竹县五峰山下,可以清楚听见竹笋的拔节之声。

此地在唐武则天久视元年即公元700年始置县,因“竹地竹多、竹大”而得名。大竹县并非僻壤,在没有公路的时代,因急事需出入成都,就不是走水路,而是在万县或涪陵登岸,翻越山岭,经大竹县到遂林再趋成都。1879年,一代大儒王闿运应四川总督丁宝桢之邀来到成都担任尊经书院山长,他正是从万县上岸、步行经过大竹县的黄泥塝来到成都的,从此使得蜀中学风大盛,名家辈出。

2012年5月,我和一批散文家在大竹县参加笔会,一个清晨来到春雨笼罩下的五峰山。山麓一线空无一人,细微的雨声与嫩竹嘎嘎作响的拔节之声相互缠绕,让一座空山充盈着自然的韵律。穿行其中,竹影婆娑,仿佛有一个背影以绝世轻功踏叶而舞。我想起了那个如竹节般峭拔的奇人:破山禅师。

在明朝万历二十四年(1597年)的阴历六月十九这天,五峰山下的双拱乡蹇家碥,一个男孩呱呱出世,父亲为其取名蹇栋宇。名字寄托了乡下人的希望。栋宇18 岁时结婚,19 岁生日的前一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怪梦——慈眉善目的长者告诉他:有两个友人明天午时将在五峰山上的小石林与你相会,你务必要去。记住,这是天机,你不能将这事泄露给任何人。

翌日,栋宇独奔五峰山小石林而去。栋宇以前经常在五峰山上游玩,对五峰山上的每个地名烂熟于胸。来到小石林,果然看到一僧一尼闭目打坐。以前这里并没什么和尚与尼姑啊!栋宇正自惊疑时,紧接着发生的事更让他吃惊不已。和尚开口:“海明你来了,阿弥陀佛!从今天起,你就是海明了。”

我想,这故事多半是后人附会的,但来自“梦启”的神力在历史上已经多如牛毛,如同洪秀全落第而高烧昏迷四十余日后,焕然以“天王”的名头徒手升起铁血浓云。反正从这天起,海明开始云游四方,遍访名师,苦研佛经。据说他到湖北的破头山闭关修禅,立誓以七日为限,刻期取证。在闭关到最后一天,他发誓:“悟不悟,性命在今日矣!”竟于中午,信步举足,坠于万丈悬岩之下,将左脚跌伤而豁然开悟。

破山和尚因为源于佛门中影响最大的天童派,最终成为身兼临济、曹洞两宗的一代宗师。他不仅是明末清初西南以至全国的佛坛领袖,也是一位声名远播的诗人、书法家、绘画大师。

破山和尚在1633年到梁山县(今梁平县,1950—1953年隶属大竹专区,署大竹县)弘法,修建寺庙双桂堂,广收弟子,弘扬佛法,前后逾30 余年,使西南地区的佛教兴盛到历史顶点,成为佛教发展史上的“最后活跃及其终结”。双桂堂落成后,方便了破山和尚每年与师兄、师姐在五峰山小石林的相会。为此,破山和尚有一首偈语:“万竹山中无剩言,拟开口处便还拳。连连打彻自家底,胜遇诸方五味禅。”(《破山明禅师语录》卷十四)大竹县史料记载说,他们之所以要在小石林相会,是缘于此地有石、竹、兰——石是破山化身,竹是破山师兄的化身,兰则是破山师姐的化身。小石林便被易名为“三友园”。

让我惊心的,还是破山那句“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的出典。

崇祯十六年(1643年),张献忠大军逼近开县,破山避乱回乡住持姜家庵,并将他在此剃度出家的姜家庵修整一新,更名为佛恩寺。在佛恩寺期间,破山被张献忠部将误以为是达州唐进士予以逮捕,经过严刑拷打后,放回梁山,遂建活埋庵。

据清代吴伟业的《鹿樵纪闻·卷中》以及清代张邦伸的《锦里新编·卷九》等记载:张献忠攻打保宁府,在城外的庙里驻扎。大西军悍将李鹞子扬言欲尽屠保宁,破山和尚得知后遂前往为民请命,李鹞子正吃着喷香的狗肉,便对破山和尚讲:“敢此即从汝!”

破山即答:“老僧救百万生灵,何惜如来一戒?”于是“为啖数脔”,从容而食。保宁府及百姓才得以幸免于难,让“有宋格局、明朝风貌”的古城阆中侥幸躲过一劫。

破山和尚一边吃肉,一边说出了“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这句话。这是一句多么悲痛的话呀,可惜往往被人们儿戏为诡辩之辞。如佛祖所言:“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心如竹空的破山,其实是以自己的利刃,打通了所用的竹节,他承渡了万千人的性命!

明朝灭亡改元大清后,局势无可挽回,破山接受“夔州十三家”之一秦良玉的邀请,住持石柱司忠县三教寺;顺治四年(1647)佛诞日,张近宸居士迎请入住天佑寺;又在军中度化南明政权吕相国大器,据《破山年谱》载:“东川吕相国专书迎入司中一晤,初以老病为辞。吕因军务所覊,不能趋榻,强请再三,师乃策杖而往。”在破山的棒喝之下,吕大器被破山的大机大用所折服,执弟子礼。吕大器归依破山后,许多地方武装首领也纷纷拜破山为师。顺治七年(1650),禅师54 岁,“夔东十三家”之一的李立阳总戎屯兵涪陵,延破山到军中住锡,并在军营中传播佛法。破山破戒止杀的公案就是这时发生的。另一位地方武装于小山,字大海,也亲自礼请破山到黄化城署中,频频请示佛祖因缘。破山在这一时期,斡旋在各路兵马之间,常为他们宣说罪福报应之事,或以不杀为至德,尽量减少战乱,救民于水火。(《破山年谱》)

破山写诗甚多,有《永庆寺》一诗:

踢倒须弥镜影空,

逢人徒鼓舌尖红。

黄鹂不识吾生意,

叫落庭前一树风。

置身五峰山的无垠竹海间,一轮一轮的波涛把山巅送往云间。与其说我听到的是拔节之声,不如说是破山打通竹节的那种声音,有撼动天灵之痛。

石牛对石鼓

2015年端午节当日,我带11 岁的女儿从九眼桥走到望江楼公园。记得1990年代初期,成都当局还组织划龙舟、抢鸭子的民俗活动。如今“弘扬传统文化”的口号惊天动地,但整个锦江水面静悄悄的,唯有几只野生的白鹭展翅,带动着古老的流水,孤影如河灯,让我想起“化作荒庄野鸽飞”的诗句。

在望江公园邻近锦江的河滩上,有一段未修栏杆的河边自然保护区,被称为《多自然型护岸试验工程》,是中日合作建设的维护河川自然生态的试验区,有一对体格巨大的石牛卧于荒草丛中。与天府广场出土的战国石犀一样,为圆雕作品,浑厚而古朴,石牛长约2 米,连基座高1.5 米,估计一头石牛的重量约1000公斤。材质为成都平原上典型的赭红色粗质砂岩,不耐风化,牛角、脸庞已经漫漶。女儿很好奇,搂着石牛我跟她拍摄了几张照片。2012年我采访望江楼公园管理处时,管理人员告诉我,1999年年底清理河道时,不但发现了这对石牛,还发现了一对大石鼓,因为觉得石鼓无用,挖掘机就把石鼓扔回了江中。因为发现地点就在望江楼附近,公园管理处才将石牛放置在河滩上。

成都人都知道一段关于九眼桥——望江楼的古老民谣:“石牛对石鼓,银子万万五。谁能识得破,买个成都府。”传说张献忠离开成都时,在九眼桥码头上船,临走时把抢来的金银财宝秘密埋在九眼桥一带的河中,并以“石牛、石鼓”作为将来找寻宝藏的暗号。当时锦江没有修砌堤坝,水面距离街面才三四米,要筑坝拦河才能在河心开挖,我估计还没挖掘多少深度,就水漫金山了。分析一下就觉得秘密的由来不足为信。尽管如此,四川至少有5 个地方,拥有这一藏宝诗歌的不同版本。

据《成都市志》记载,1938年,成都陕西街陕西会馆住有杨白鹿先生,他有一张秘藏多年的“藏宝图”,这是他家佣人几代相传的宝物。晚年之际,杨白鹿把藏宝图纸交给了当时赫赫有名的“傻儿师长”范绍增,由他来主持掘宝行动。按照“藏宝图”的指引,藏宝地点应在望江楼往下、河流对岸的石佛寺下面的三角地带靠江心位置。师长令民工一边抽水,一边开挖。在锦江两边的河岸上,每天来看热闹的成都市民观者如堵——

据成都市档案馆收藏的《工程经过记略》称:1939年3月1日,招工96 人,开始在“望江楼与兵工厂(今南光机器厂)相对河流正中砂堆间,开始淘掘”。至12日,“从砂堆右边挖进,距水面四尺深左右(约l.3 米),发现无数枯骨,并枯骨人头四具,相隔尺许,知非由江水冲来”。据多数专家考察,显然是张献忠当日所杀石工及运夫遗骨。“同时,又挖得血浸砂石一层,厚约五六寸,面积颇宽”。专家认为也是当时牺牲的民工血迹,推断下面必有石条。13日下午,在枯骨和血石层下,“深约二尺上下,掘得红色石条数根,横江排列。前后左右相接处,均有桐油石灰。”有一块条石上还刻有“张”字。这种条石砌体,沿右岸伸展,到17日,共挖出92 根条石,上面大都刻有单字。21日已将条石全部取出,再向下深挖,“距石条下二尺许,又发现桐油石灰、砂石凝结之三合层。再将三合层起出,又发现无数朽黑木”。4月8日23 时,“工程周围,突涌现白光,状似月色尤明,约十余分钟始灭。”当放光之前二时,“掘壕发出河岸崩溃声,车水夫惊骇,及持灯视之,无恙”。

随后,在“凿深二丈余”(约7 米)的地方,“水色黄黑,气臭,类似死尸”。这时“石牛对石鼓”的民谣果然应验了。“于工程右岸,挖出石牛。形式睡卧,头向东北角。详加视察,牛约数千斤,睡卧形式,似非水冲倒的,疑有作用。”“乃命工人向东北角牛头相对处挖掘,果然挖出一石,与众不同。半边圆形,半边方形,石之平面,左右凸而中凹。该处仅此一石,其他无石。或取石面鼓出,以为鼓乎?未可知也。”推想张献忠思想离奇,决不循规蹈矩,鼓是圆的,偏不使它为圆,也未可知。

到5月2日,在工程右岸发现石牛的背后,又挖出条石70 余根,仍有刻字,“石条下,均有平铺无数朽木”,下面又挖到张献忠铸造的“大顺通宝”数枚。这说明条石砌体下铺枕木,都是张献忠所为。《工程经过记略》的记录到此为止。(冯广宏《张献忠埋银悬案———张献忠帝蜀实情考之七》,载《文史》杂志2011年第1 期)

工人把铜钱取出来后,再没有进一步的发现了,未免让人扫兴,历史谜团不但没有破解,似乎更添歧义。地点就在如今四川大学南校门与望江楼公园之间的锦江河畔。如此大的河道开挖工程,兴师动众,我估计锦江不会再有第二次。

下游对岸处的分流堰(分水功能与都江堰原理一致),地名因势利导,就叫“洗瓦堰”,也就是现在的石牛堰。在古蜀历史中,石牛的作用与战国晚期沉入水中的石犀一样,它们都是蜀地强悍的“避水兽”。

明正德年间所修《四川志》记有华阳县的万年堤,位置在“治东府河岸,承奉宋举等修筑,三百余丈,置石人、石牛各九,以镇水恶”。天启《成都府志》补充说,此堤是蜀王府主持修建,应该就是今望江楼锦江右岸河堤,长约1 公里,当时平均每100 米左右立1 具石人和石牛,成为一道特殊的风景线。

嘉庆《华阳县志》记载:“九里堤:治东三里洗瓦堰侧。旧《通志》:堤长三百余丈,置石人、石牛各九,前人以之镇水患者。按明万历十六年(1588年)王士性《入蜀记》:‘成都故多水患,是处为石犀镇之。城东,有十犀九牧立于江边’,盖指此也。”同书又云:“石人石牛:治东城外万年堤,石人、石牛各九,盖前人以之镇水患者。今惟石牛一头,余无存。”

水利专家冯广宏认为,洗瓦堰附近的石牛,也就是明代后期万年堤上的唯一残余。而洗瓦堰本身,应是明末清初所修建。洗瓦堰附近的石牛,就成为“石牛对石鼓”谣谚的地面依据。近代锦江中挖出的两具石牛,应该是明代那九具石牛的孑遗。张献忠“锢金”时,九具石牛可能大部分还在,经过随后的战乱,到清初只剩下最后那二具了。

这类来自民间的“藏宝图”在四川一直广有流传,并成为敛财的独门绝技。1980年代中期,就有人约我出资参加一个类似的“会”,有非常严格的“入会”规定,繁琐不亚于现在进入组织,唯一的信心就是某个相貌奇古的高人手里,有一张张献忠或国民党高官的“藏宝图”。戏剧效果更好一些的,还会将图绘制在羊皮上,这就更为高古。我没有入会,我看见发展我的人印堂发亮,双目大放光明,太阳穴高高冒起,不像传说中的内功高手,倒很像电影《追捕》当中的横路劲二。

秘密由谜面与谜底构成。如果谜面与谜底翻转,或者两者合二为一,那么,石牛还是一个谜团。石牛是突出谜团的唯一硬件,它见证了三百多年的沧桑与寻找,石牛像谜团一直在漫漶,在风化,也许再过二三百年,它连牛都不像了,它只是一块无法推测造型的石头。我女儿再一次去搂住石牛的脖子,这一次我没有按动快门。我说,“今天是端午节,你亲一口石牛吧。”她低头说:“我闻到一股青苔的味道……”

挂陈艾

端午纪念屈原习俗的传播路线,是以汨罗、武陵为中心的湖湘向四面八方扩散。可以分为“食粽”与“竞渡”两大类。巴蜀文化的特质在于包容而创新,巴蜀移民把带来的客家文化、岭南文化等也融入到节日活动中,使端午节在四川落地生根。二十四节气一般不作为民间的节日,但民间对“立春”和“端午”这两个节气很看重,是民间当节日来过的节气。《郫县旧志》中记载:“望丛祠,即二帝陵边,端午日,游人如蚁。农民竞田歌,声闻数里。”在成都部分农村,端午节还流行“送伞”;成都端午节民俗活动里还有著名的“打李子”。而“挂陈艾”仪式,不见于明朝之前的本土记载,恰与张献忠屠川有关。

古人用于引燃的火种就是艾草,因为艾草易燃,而且火力大。由于钻木取火之法很费劲,人们在实践中发现把冰块削成椭圆形进行聚光,来点燃艾草更容易,人们把这种取火方式称作“冰台”。自商周时候起,冰台成为艾草的代名词。人们不仅在取火过程中应用艾绒,在保管火种以及火种迁移过程中也大量地采用了艾绒。

但到了端午节,艾草的正义叙事功能被突然放大,我以为还是地气上升,阳气回复所致。于是,端午节仿佛就是艾草上的一串露珠,在突然庄严的一天时间里,展开了它逶迤的水痕。因此四川有“端午百草是药”的说法。成都人在这天是一定要用陈艾、菖蒲等草药熬汤沐浴的。老成都有句民谚“端阳不洗艾,死后变妖怪”说的就是这个风俗。

1644年,大西军入川,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百姓望风而逃。那天正是五月端阳佳节,张献忠酒后在成都老营外闲逛,看到对面小山坡上有几个逃难者。张献忠是游戏人间的高手,他仗着酒性准备玩一玩,跃马扬刀就追了上去。百姓们没命地逃,张献忠率先追上一个老妇。老妇腿脚不便,老眼昏花,背上背着一个十来岁的女孩,手上还牵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张献忠的社会阅历精湛,看出了蹊跷,便收住了举起的大刀,吼道:“咄!老妇速速道来,为何背大的牵小的、背女的牵男的?”当时社会极为重男轻女,应该背男孩牵女孩才合常情,何况男孩还要比女孩小得多。

老妇浑身吓得浑身乱抖,跌坐于地,把大女孩拉到身后,把小男孩揽进怀里,结结巴巴地说:“军爷有所不知,这大闺女是我邻家的女儿,双亲都被八大王杀了,这小男孩是我的亲生孙儿……”

就像遭遇一头凉水,张献忠的酒意立即醒了大半。玩的兴致没有了。他一眼看到老妇脚下有两窝野草,一窝是陈艾,一窝是菖蒲,便对老妇说:“我看你心好,饶你不死!快快回家,把这两窝草扯回去挂在门上,可保全家无虞!”说罢回身纵马而去。

他对部下传下号令:见到门上挂了陈艾菖蒲的人家,不得侵犯,违令者斩!

老妇回到家里,立即把刚才死里逃生的故事告诉了四邻。消息很快传开,一时间家家户户门上都挂起了陈艾、菖蒲,不少家庭才免除了没顶之灾。时至今日,每逢端午节,四川广大城乡依然还保留着在门上挂陈艾、菖蒲的习俗。

讲究一些的人家,会用艾草结成草人或草狗,这叫“艾人”和“艾狗”。自然了,这与口语里的“爱人”“爱狗”并无任何联系。艾人、艾狗显然是地下判官钟馗的助手,在主人无法分身时,单独行使着天然的祛魅工作,就仿佛一个思想者以枭鸣的方式打开黑暗。

种植在巴蜀地望的艾草,具有一种顽强的、无法折断的德性。而且从质地上看,草与思所呈现的方式,具有一种不可言说的灵犀之通。草以粗糙的身体,承载着比死亡还要缓慢的思,它纤弱得随时都可能被意外肢解和粉碎,接受不住托付的秘密。它在沉默里打开,然后又合上,续接上那些飘浮的、无根的、麋集的单字残词,用一种光的造像,呈现为思想之流上的一片花叶。

置身于西语里的帕斯卡尔从草叶上看到了思想的摇曳,置身于汉语中的人们,从草叶上看到的是趋吉避凶,这并不能证明谁就更睿智,大概也只是见智见仁的分野吧。只是,有时想起屈原在《离骚》里感叹:“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就不免从心里升起一股苦涩,就仿佛是满城飘摇的艾草味……

这个展示张献忠仁义的故事,在成都、彭山县、梓潼县、南部县、南充市、罗江县、广元市以及川东、川南等地,均有大同小异的版本流传,流传的地域与大西军扫荡的巴蜀重合,足以见得并非虚构。比如罗江县新盛镇,又名“艾家坝”。大西军入川后蜀人逃的逃、死的死,而艾家坝的百姓却保住了性命,“艾家坝”由此得名,那天恰逢农历五月初五,于是端午节挂艾草以逢凶化吉的做法便世代相传,并且有了当地村民是真正四川人后裔的说法。

至于张献忠与挂杨柳的逸闻,在巴蜀也流传甚广,四川、重庆至少有二十个县市有类似杨柳街的传说。故事结构与挂陈艾差不多,不同之处是,还有一首歌谣流传下来:“丁大嫂,回娘家,背起大娃牵小娃;张献忠,来盘查,知她心肠好,叫她把草挂,齐保平安四百家,还把铜钱发。”

张献忠的家乡为定边县柳树涧堡,因涧内多植柳树而得名。有人说,陕北与外地最不一样的植物就是柳树了。柳树涧堡的沟里。坡上的柳树都是硬立枝直,叉出的每根树干都是直指蓝天,直的像长矛、像旗杆,没有一点弯曲,经过风吹雨打几十年也是倔强异常,屹立不倒。也许,柳树就是张献忠望乡的消息树。蜀地柳枝袅娜,似乎让他的虎胆,分泌出了几丝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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