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而粹——读圆大西的绘画和书法
2018-11-12彭锋
彭锋
在市中心的一座高楼里,经过好几道门禁之后,我来到圆大西的画室。房子收拾得一尘不染,墙上挂着《楞伽经》小楷条屏,桌上摆放着品质讲究的茶具和茶,音响正播放格伦·古尔德演奏的巴赫哥德堡变奏曲。如果不是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油画颜料气味,没有人会想到这是画室。这不是我第一次见大西,却是我第一次访问他的画室。在看完大西新近创作的作品后,我一直在想,如何来解读面前的这位不同寻常的艺术家。
大西并非艺术科班出身,他大学学的是历史,毕业后长期从事管理工作。由于家庭的熏陶,他从小练习书法,用小楷抄写的佛经字数超过百万。大量抄写佛经,不仅让大西练就了超强的身体控制力和心理承受力,而且对佛法有了深刻的体会。大西说,抄完上百万字的佛经后,不仅收获了对书法的自信,而且有了定心、定识和定力。对于大西来说,抄经不仅是书法上的修习,也是意志上的磨炼,精神上的修行。
但是,如果我们因为大西像苦行僧一般抄写佛经,就断定他的趣味是东方的,那就错了。大西对西方古典音乐着迷的程度,超出许多人的想象。二十多年来,他购藏了数以万计的古典音乐唱片,仅各类名家演绎的各种版本的巴赫作品就有上千件,而且从不放过现场聆听大师演奏的机会。不过,如果我们因为大西迷恋古典音乐,就断定他的趣味是古典的,那就又错了。大西喜欢的西方绘画作品多数出自20世纪前卫艺术家之手,他喜欢扭曲的培根,狂野的德库宁。然而,如果我们因为大西崇拜前卫艺术,就断定他的趣味是精英的,那就还是错了。大西并不排斥时尚和流行文化,他甚至时常为自己设计服装,而他在美国进修期间拍的一组风景照片,居然在华盛顿展览时一售而空。
大西既喜欢中国传统艺术,也喜欢西方经典艺术,还喜欢当代前卫艺术和流行文化,这些相互冲突的趣味,又是如何兼容的呢?大西又是如何将不同的风格和趣味融合在他的艺术之中的呢?
事实上,大西并没有做任何融合。他在创作小楷书法时,完全按照书法的标准,体现书法的趣味。他在创作油画时,完全按照油画的标准,体现油画的趣味。他可以非常前卫,创作出如同德库宁一般狂野的作品。他也可以非常传统,创作出如同倪云林一般萧瑟的作品。现在的问题是,既然不是兼容并蓄,从其他艺术风格中吸取养分,为什么不集中精力做好一种风格的艺术?
大西这个特殊的案例,对我们理解一些美学难题有很大的帮助。我相信大西对不同风格的艺术作品的喜爱是真诚的。大西之所以能够横跨东方与西方,传统与现代,一个重要原因就在于他不是科班出身。这让我想起美学和艺术在18世纪欧洲确立起来的特殊情形。在侣世纪之前,并没有今天的艺术概念或者美的艺术概念。那时有了绘画、雕塑、建筑、音乐、诗歌、戏剧等等概念,但没有将它们归在一起的美的艺术概念。美的艺术概念的确立,与业余爱好者有关。画家、音乐家等行家受到专业的局限,很少跨越自己的领域进入别的领域。业余爱好者不受专业的局限,可以在不同艺术门类之间进行比较。他们通过比较,发现不同的艺术门类共有的特牲,比如模仿和令人愉快等。于是,确立了美的艺术概念和研究美的艺术的美学。正是在这种意义上,当时的美学家认为,有教养的业余爱好者的趣味比行家的趣味要高。大西能够喜欢风格全然不同的艺术,与他不受专业习惯的束缚有关。
20世纪后半期,由于多元文化论的影响,美学家们一般不在趣味之间做高低区分。很少有人坚持古典音乐的趣味比流行音乐高,反之亦然。但是,也有人认为,即使接受多元文化论,仍然可以在不同的趣味之间分出高低:既喜欢古典音乐也喜欢流行音乐的趣味,比单喜欢古典音乐或流行音乐的趣味高。这种看法得到了艺术鉴赏的强力支持。一些鉴赏家发现,对艺术风格了解得越多,对其中任何一种风格的理解越深。我们可以将这种美学现象总结为全而粹。也就是说,对不同的风格了解越多,对其中任何一种风格的表现会越纯粹。
现在让我们回到大西的艺术实践上来。他对于绘画和音乐的喜爱,并不是要做出充满画面感的音乐,或者充满音乐感的绘画,而是让绘画更好地成为绘画,让音乐更好地成为音乐。他喜欢传统书法和现代绘画,并不是要创作现代书法或者传统绘画,而是保持传统书法的传统性和现代绘画的现代性。大西的实践告诉我们,全而粹并不是乌托邦,而是具体可行的美学原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