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巴尔干半岛笔记

2019-11-14

黄河 2019年3期
关键词:萨拉热窝

葛 芳

2018年9月24日

夕阳照着高速路两边的水稻田,有格外的忧伤之美。她闭目一会,睁开眼,泪水忍不住从墨镜下滑落。她尝试不去擦,让它自然干。前排是专车司机,一眼不眨盯着前方。今天是中秋节,她选择了离开,和客厅里的丈夫不咸不淡地说了声再见。

光线越来越绵长,悠远地唱着乡野之歌。

她即将去往伊斯坦布尔,然后贝尔格莱德,最后萨拉热窝。人永远是单独的个体,是宇宙的囚徒。中午刚看完贾樟柯的《江湖儿女》,整个影院才五个人,影片中一幅幅小人物面孔,她觉得都似曾相识:灰头土脸的大巴车,晃荡着的脑袋,各种味道的糅杂。她曾在乌鲁木齐火车站沿着长长的铁轨走了很久,然后爬过栅栏才成功逃票,一晃已经二十四年了。

秋分了,气温明显下降,风吹在身上有淡淡寒意。她翻开护照,前年的秋天她在布拉格,去年的秋天她在意大利,在水上浮动着的威尼斯城做梦。今年,太仓促,她选择了免签国,想走就走,甚至不要解释太多,她订好了机票。远行仿佛是一剂强心针,让她深呼吸,让她明目。

随身包里她带了帕穆克的著作《一座城市的记忆——伊斯坦布尔》。

丈夫和她冷了几天?四五天吧。他在客厅睡。不是太大的矛盾,但谁也不肯让步,或者说懒得去跨出第一步。半夜醒来,手臂被枕边的书压得生疼,帕维奇的《双身记》、库斯图里卡的《我身在历史何处》——她的睡眠也不正常,喝一点红酒才能有睡意,醒来后双目炯炯,于是胡乱翻翻书,抱着一个绒毛小狗祈求早点入睡。

太阳下坠,天边尚有亮色。淡蓝,蓝得虚无。高速旁的灌木丛变成墨绿,在秋天的空气中微微摇摆着身体。

她听着音乐,孤独是个好东西。

9月25日

飞机穿越气流颠簸不定,一整晚都是这样的状况。她坐在一对土耳其夫妇中间,他们交流时不受拘束,她尽量不出声。半夜大块头男人睡着了,梦境中惊惧抽搐。莫非他是《哈扎尔辞典》中的捕梦者苏迪尔?他在释读别人的梦?在梦里日行千里?在梦境里捕获指定的猎物——人或物或者野兽?

她忍不住为自己的胡思乱想笑出声来。

凌晨4:30 造访伊斯坦布尔,整个城市在酣睡中。她阅读帕穆克的自传,此情此景,最是贴切,伊斯坦布尔连接东西方文明,只是奥斯曼辉煌已成过去,帕穆克觉得只有帝国遗留下来的“快乐皆空/甜蜜惟忧伤”的忧伤。

穆斯林妇女蒙着面纱带着孩子疾步,拎着公文包西装革履的生意人忙不迭地接听手机,背包客悠闲,机场咖啡厅弥漫着香味。伊斯坦布尔机场很大,转机时走了一大圈才找到登机口。

去往贝尔格莱德的飞机在航道上磨蹭了许久。迷迷糊糊醒来,引擎发动声让她错以为快到目的地了,却发现还在伊斯坦布尔。周围的人安静得出奇,闭眼打盹,可能都在梦中逡巡。终于,起飞了。隐约瞥见窗外大片的红色房顶,随后看见一片海域,应该是忙碌的博斯普鲁斯海峡。从山上公寓的缝隙间远望并数船,一只,二只,三只,四只——巴尔干半岛上飞往南方的鹳鸟,俯瞰着整个城市。如同她在飞机上俯瞰,不一会儿,出现了宏大壮观的建筑群,典型的清真寺穹顶,应该是圣索菲亚教堂。几秒钟的晃动,飞机进入云层,云朵缓缓浮动,漫无边际,渐渐和帕穆克所描写的微微的水雾融为一体。“呼愁”,像薄膜一层覆盖着城市的“呼愁”,她能意会,只可惜驿站匆匆。

她有些疲惫,头微微疼痛,但没有影响她的兴致。贝尔格莱德空气清寒,秋天的草木气息也来得比中国早。梧桐叶发黄,枫叶发红,草地上鸽子咕咕咕随意乱走。天阴沉下去,猛地一阵风吹得人发颤。有一些人已经穿了薄的羽绒服。

她刚刚去了贝尔格莱德火车站,没什么事,手插在兜里胡乱走就到了。破败颓废之意让她惊诧,曾经是大名鼎鼎的巴黎到伊斯坦布尔豪华的东方列车途经的一站,如今门可罗雀。铁轨旁稀疏的草尖摇晃,站台旁仍有一些生锈的咖啡桌椅,水泥地面裂痕到处可见。速度很慢、车况较差的老式火车会开过,缓缓地离开站台,驶向布达佩斯,驶向萨格勒布——像一部老式电影,黑白色,冒着雾气,轰隆隆向前,虽过时,却让人怀旧。

距离北约空袭南联盟不到二十年时间,伤痛和沧桑不可能轻易抹去,她裹紧衣裳漫步,迎面的废墟执拗得伫立着,像握紧拳头的中年男人,无畏、屈辱过,又尊严着。有一处废墟让她迷恋,她从不同角度拍摄,侧面灰白的墙体上很艺术地缀满爬山虎,深红与墨绿过度,仿佛中国的写意画。建筑正面满目疮痍,窗户如失去眸子的眼睛,门扉紧闭,墙面剥落,这些告诉路过的人此处遭受过战争重创。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耀着,她想,这城市的色彩,忧伤而迷人。

她绕过大小不等的坑坑洼洼,绕过尘土飞扬的街道,在皇后阿斯托里亚酒店沉沉睡去。她在梦乡呓语,像一头驯鹿。

9月26日

德迪涅山的乌日策大街25 号,中国大使馆。她在山上小跑,约好和中国驻塞尔维亚大使李满长十点碰面,她提前在树林荫翳间溜达。少有人。疾驰而过的警车巡逻。有别墅、草坪、飘扬的各色国旗、栅栏间一簇簇吐露芬芳的花朵。她明白,这里是高档豪宅区,美国、加拿大、瑞典、韩国、丹麦等大使馆也都在这条街。

中国大使馆里,有一幅大型壁画《长城豪风》吸引了她的目光,李大使介绍说,这是樱花路3 号原中国驻南斯拉夫联盟共和国大使馆遭遇北约轰炸后唯一保存下来的物件。

德迪涅山深秋的气息很浓郁了。从大使馆出来后,她踩着枯叶在树林里穿梭。高大的椴树望不到顶,心形树叶飘转堆积。她喜欢听林间走动时发出的簌簌声响,喜欢看光影交织于密林深处。美国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的《林间小路》大学时期就是她所爱。林间有木椅,给人栖息。她掏出书阅读,木椅有风雨剥蚀的痕迹,有行人在此惬意享受阳光的痕迹。她没有急着打出租车回城市中心,山林——历来是最好的归隐地。她知道前面就是前南斯拉夫总统铁托的墓,她已经嗅到墓地的气息。

铁托安睡,长眠在他最喜欢的花房。花房简单而朴素,墓两旁是绿色植物和花草,中间是一个三角形拱起的玻璃房顶,阳光从那儿照射下来。玻璃房顶下,长长的白色灰纹大理石地面尽头,停放着白色灰纹的大理石棺椁,没有任何装饰,没有任何评价,上面只刻着“约瑟普·布罗兹·铁托1892—1980”几个金色大字。她默默地转了一圈。

山脚下有一间花房样的餐厅,她嗅着空气里的淡淡花香踏入,这几天还没正式吃过大餐,她决定来一份牛排,外加蘑菇泥、炸土豆和一杯白葡萄酒。花瓶里的白玫瑰上有水滴闪烁,林间奔跑的松鼠倏忽腾跃。她经常会有恍惚感——此时就是彼时,空间在重叠,她似乎在维也纳茜茜公主的美泉宫驻足,又好像爬到布达佩斯盖列尔瓦特山上眺望多瑙河。不仅空间发生维度的咬合,时间也在拼接、延长,十分哲学化的心理体验——她敬自己一杯,为率性的游走和放逐,为世界任何一隅都可用来凝神观望的心态。

记录、观望、书写,凌晨即起,她听见这个城市的声响。

她读诗。塞尔维亚诗人瓦斯科·波帕的《我守住》:“他们企图把我的目光/埋在尘土之中/把我玫瑰一般的笑/撕离我的嘴唇/在我胸中我永葆/那第一个春天/我永葆/第一滴喜悦的泪水。”她一个人在国外潜心暴走、拍摄、捕捉日常人们的生活状态,然后在酒店凌晨起来翻阅资料、做笔记。她被充盈的精神养分包裹,有一些孤独,但已经被忽略。

坐出租车回城市中心,瞧见了当年北约轰炸南联盟国防部大楼和国家电视台大楼的废墟。司机是个憨厚胖胖的大叔,会讲简单的英语,指手画脚,她把随身携带的书拿出来,司机竖起大拇指,说帕维奇——他晓得这位家喻户晓的大作家。他问她在中国还只能生一个孩子吗?她摇头笑了。他说他有三个孩子,他知道上海这座城市,上海应该靠着海。

9月27日

醒来,在皇后阿斯托里亚设计酒店,收到一封电子邮件。一个长她二十岁的文友因读了她的新刊发的短篇小说《最后一把扫帚》,忍不住写了些文字。

葛芳君:

当代小说家的小说我几乎不读,您的作品《最后一把扫帚》读了,而且读了两遍,可以说是第一次。读后有两点想法。

一、纳博科夫说,一件艺术作品对社会来讲没有什么重要性可言(说过类似话的人不少)。他还说,使小说不朽的不是它的社会重要意义,而是它的艺术,只有它的艺术。这话用在您的这篇小说里,真的很恰当。什么意义不意义,这世上做任何事都有意义,也都毫无意义。意义似乎是不存在的,是跟个人兴趣好恶来说的。我在您这篇小说里看到艺术,感觉到艺术,有这点东西在,就够了。

二、按照我们以往读小说的习惯,接受的常常是故事线索、进展和因果关系等等。但罗伯-格里耶说,如果真的非得在秩序和混乱两者之间做选择,我将毫不犹豫选择混乱。恕我也说一声如果,如果您在这篇小说里将第五节中的臆想和猜想,衍化出一点混乱,也许用“混淆”“模糊”比较准确,小说或者会更好看、更耐读。

大概八十年代,我写过一篇小说,经范小青推荐给一家杂志社,没用,之后就不写了。我的意思是,我是没资格与您谈小说的,都是乱说的。索性再斗胆说一句,写小说,读外国小说比中国小说多收益; 写散文随笔,则相反,多读中国的好。另,卡尔维诺的《意大利童话》 我迄今未读,我知道这是一本应该读的书。说得不对的地方,多谅。

黄福群

她很兴奋,为文学的相通。纳博科夫有没有来过贝尔格莱德?罗伯-格里耶有没有来过贝尔格莱德?卡尔维诺有没有来过贝尔格莱德?她查不到相关的资料,但直觉上他们一定来过欧洲这座古老的城市。

她拉开窗帘,远处昏暗的街灯笼罩着古老的火车站,她甚至看见上述几位作家兴致冲冲抽着雪茄应邀而来,在皇后阿斯托里亚设计酒店,和她侃侃而谈。他们会谈论塞尔维亚著名作家帕维奇,不是吗?俄罗斯评论家萨维列沃依认为《哈扎尔辞典》令帕维奇跻身于博尔赫斯、科塔萨尔和埃科这些当代文学大师之列,哪怕最苛刻、最挑剔的读者也不会怀疑一位名副其实的大师,在文学编年史上写下极为罕见的美丽一页。

她邀请他们转到莫斯科饭店。奥匈时期的老饭店,其绿色屋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这可是作家们的聚集点,相当于巴黎圣日耳曼区的“花神”一样。一位诺奖作家正在匆匆忙忙赶来,他就是安德里奇。她觉得十分有意思,她仿佛是导演库斯图里卡,既然大清早给了她这些人物,她得让这些人物变得立体起来。

有轨电车停下来,很舒畅地叹了口气,莫斯科饭店不远的烤玉米和栗子摊噼啪作响,香味四溢。他们吞云吐雾,开始争论,俄语、塞尔维亚语、法语、意大利语。她蹙眉,因为语言的障碍,然而她并不懈怠。他们应该是在讨论小说的艺术价值、重建、文学的虚无与不可置换性等等——她洗耳恭听。

9月28日

她在卡莱梅格丹古堡整整逗留了一天。

原来她想坐公交车去泽蒙小镇,糊里糊涂,车子在萨瓦尔河大桥上隆隆驶过又折回。她站在荒僻的电车轨道上傻等,见识了一些前南斯拉夫时期的社会主义的建筑,不加修饰旷放的线条,怪诞的结构,让她想起了意大利建筑摄影师Roberto Conte 说过的话:“漫步在这座城市,它的粗犷和超现实感,有着令人窒息的重量。”

还是回到老城。她喜欢在米哈洛伊大公街无目的地游走,走累了,就找露天咖啡厅坐下来,懒洋洋地晒着秋后的太阳,如波德莱尔,说自己像蜥蜴一样四仰八叉地摊开来晒着。阳光泻在十九世纪奥匈帝国时期的建筑上,和各种色彩交织。她被日常的细节迷醉,一盏突兀的波希米亚水晶吊灯、一家书店门口贴着物理学家尼古拉·斯特拉的海报、一只鸽子停留在街心汉白玉大理石直饮水装置处——古老的铜孔里射出弧度之水。

沿着米哈洛伊大公街走到底就是卡莱梅格丹古堡。刹那间她思绪飞到去年秋天米兰斯福尔扎城堡,她身着黑皮夹克,脸上还没出现太多晒斑,她在米开朗基罗的雕塑《圣母哀恸》前沉吟良久。她想,人是一条河流,在不断往前流淌,又呈漩涡状汇拢,李白也是在这个年纪(四十多岁的时候)二次去长安,之后黯然离开,但终于明白了心中所要。

碧云天,黄叶地,卡莱梅格丹古堡闪耀出军事要塞的白色光芒。她轻轻吐纳,这里可是欧洲最古老的城市之一,公元878年,首次记载了贝尔格莱德这个斯拉夫语名称,意为“白色之城”。她爬上城堡,眺望远处萨瓦河和多瑙河交汇处的平原。“巴尔干的大门”、“巴尔干之钥”——临风而立,她真切体悟到了贝尔格莱德的沧桑与沉重,经历了115 次战争,40多次被不同的军队占领,38 次被沦为废墟。

她随意坐在城堡台阶上,晃荡着双腿。听音乐《落日飞车》,很典型的美国蓝调音乐,悠缓舒长的调子,她闭上双眼,感受到微风,感受到落日,感受到鸽子振翅飞翔。远方萨瓦河大桥上车辆忙碌,但不影响这里的闲暇。世界上最惬意的最重要的事就是——晒太阳,在全世界晒太阳,然后汲取能量,不断前行。

9月30日

从贝尔格莱德乘大巴车7 小时至萨拉热窝,途经边境检查护照。

在萨拉热窝一个休息区上厕所,肮脏的卫生间,居然收费,而且只收当地货币马克。她苦于没有马克被人纠缠,被人一直跟踪到车上喋喋不休要钱,幸亏大巴司机出手给了几个小钱。车上有四个中国人,两个土耳其朋友,两个来自澳大利亚的老太太。一样的遭遇。

还没来得及买波黑的电话卡,也就没有网络,偏僻的小镇,讲的是当地语。她想,如果把人抛入什么都不能沟通的境地,一个月,这才算是真正的考验。

10月1日

她在悠远的穆斯林歌声中醒来。声音穿过黑暗,穿过梦境,直击她的心灵。她在混混沌沌间意识过来——萨拉热窝,她在萨拉热窝老城。歌声一唱三叹,诉说着古老,诉说着忧伤,诉说着古往今来的情感。浑厚的男中音,在夜色中弥散,清晨即将到来,一切尚未明朗。声音后有身影在飞,她的心也被一根细线牵起,在尘埃中慢悠悠飞。

她明白,那是宣礼词,千万个穆斯林将被召唤一起做礼拜。

她想起安德里奇,他的主人公追忆二十年代住在波斯尼亚时有这样的感受:“在萨拉热窝,如果你躺在床上,通宵不寐,那么你便可以学会辨认萨拉热窝之夜的种种声音。”

她睡不着了,摸黑拉开酒店窗帘,隐隐约约里能瞧见前方一处墓碑林立。波黑战争中曾有27.8 万人死亡,距离人类较近的大规模局部战争,平民也跟着死伤无数。在萨拉热窝,墓地随处可见,远看以为白雪覆盖,走近瘆得慌,密密麻麻,有名字的没有名字的,乌鸦跳跃着,从这一块到那一块,它的叫声依旧那么难听。昨晚她经过的时候,鹅卵石路面一溜小跑,想尽快远离,却听到了墓地中孩子们追逐的嬉戏声,他们欢腾,气喘吁吁,脚上还绕着一只足球。

男孩子们瞳仁黑又大,两三人在街头可以展开足球赛,球差点飞到她头上。男孩狡黠地笑了,忽然冒出来一声汉语:你好!

你好!

她笑了。孩子们看惯了来自全世界来来往往的背包客,竟能准确判断她来自中国,也有一个孩子会错了意,用日文和她打招呼。她一鼓作气,直接奔上黄堡,这是俯瞰萨拉热窝城市全景的最佳观景点。建于18 世纪的黄堡高踞山腰,几棵大树高耸,《瓦尔特萨拉热窝保卫战》影片经典镜头就在这里拍摄。正好,再晚去三分钟太阳就落山了——她站上黄堡制高点,视野寥廓苍茫,千万幢屋顶铺排,玫瑰霞色中染有灰蒙蒙的辽远,奥斯曼曾在这里辉煌过啊,奥匈帝国也在这里雄心勃勃,然而炮火与哀伤也重重袭击过此地。

东方的耶路撒冷,她吸口气,按下快门。一个穆斯林女孩,低眉侧身,长长的睫毛覆盖,手腕上的纹身带有浓郁的宗教色彩。黑色袍子将她身影拉得修长。

她睡不着,喝了冰箱柜里的两小瓶葡萄酒,阅读导演库斯图里卡的作品《我身在历史何处》。

安德里奇是南斯拉夫王国的大使。铁托并不喜欢他,但也没跟他过不去,还给他在文学领域留足了空间。没有谁比他更理解生活在这些地方的人,也没有谁在巴尔干人的醒悟中像他一样敏锐。他是唯一一个真正理解伊斯兰教、天主教和东正教三者之间复杂关系的人,他写道:他们的爱是那么地遥远,而他们的恨又是那么地近。穆斯林望着伊斯坦布尔,塞尔维亚人望着莫斯科,而克罗地亚人望着梵蒂冈。他们的爱在那儿,而他们的恨在这儿。总之,这就是个奇才。

库斯图里卡是她喜欢的顶级导演,和喜欢费里尼一样喜欢。库斯图里卡十分伤感,他悲伤地说,1992年,父亲死了,南斯拉夫也消失了。

天色渐亮,远处山林间雾霭升腾。她站在阳台一览无余。鸟雀啁啾,莺莺燕燕。山岗之间树林、宣礼台、红色屋顶、清真寺大圆顶高矮交错。绛红、橘黄、墨绿、蓼蓝交织,她内心有一种秘而不宣的愉悦,如同来到伊斯坦布尔,和帕穆克喁喁低语着什么。

晚祷声。她坐在阳台处抽了一支烟。只有她的房间有阳台,似乎是上天的眷顾。她索性把电脑搬出来敲打文字。走到哪里,都有一张书桌写作,真好。孤独的人并不孤独。

她先生发她微信了,Love you, Miss you.他终于抵挡不住思念的召唤,向她发出了信号。

她又被穆斯林的歌声缠绕,是的,萦回薄雾似的笼罩。暮色四合,远远近近的灯光亮起,街道上车辆来回疾驰,酒店在半山坡,往上走估计是富人区,豪车进出频繁。

白天她去了萨拉热窝隧道博物馆。当地的导游指着飞机场和远山,说,这很重要——对萨拉热窝城市来说非常重要。她若有所悟地点点头。战争的痕迹仍在,弹孔、“红色玫瑰”、手雷——波黑战争,这场内战带来的意义是什么?同去的几个人纷纷讨论。没有什么意义,一点也没有。导游说,战争发生时他才六岁,他的父母亲居住在萨拉热窝山脚下,战争只是加深了民族之间的刻骨仇恨。

回到老城书店转悠时,她淘到一本帕穆克的书,波斯尼亚语言,用有道翻译下,发现有《父亲的手提箱》这篇文章。她欣喜若狂,15 马克买下来,其实不便宜,但很有意思。她坐在哥特式圣心主教堂前阅读,正好是傍晚六点,钟声浑厚,时针和分针成一直线,著名的匈牙利设计师从法国和捷克两座大教堂找到灵感从而将全新的建筑呈现在波斯尼亚。她要了一杯土耳其咖啡和一碗蘑菇浓汤。她借助翻译器阅读,喃喃自语,这是帕穆克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时做的演讲。文章已进入国内中职语文课本,她很担心那些教材分析者把这篇演讲稿肢解得面目全非。暂且不管了。她一句一句细细阅读,以作家的心来体悟帕穆克,发现深有同感。

作家是一种能够耐心地花费多年时间去发现一个内在自我和造就了他的世界的人。当我谈到写作时,我脑子里想到的不是小说、诗歌或是文学传统,而是一个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单独面对自己的内心的人,在自己的内心深处,他用言语建造了一个新的世界。这个男人或是女人,可能用的是打字机,也有可能利用电脑的先进技术,或者只是拿笔在纸上写。他写作的时候可能喝茶,喝咖啡,抽烟,还时不时会站起来,望着窗外在大街上嬉戏的儿童,如果幸运的话,可能还能看到绿树或风景。也许他只能面对一堵灰墙。

墓场前嬉戏的孩子,停栖在墓墩上的乌鸦,长椅上坐着闲聊的老者,她默默地打量。两天下来,她已经熟悉这样的气息和节奏。这是萨拉热窝的气息,忧伤里恬静,全世界鲜有。她在超市里买了一些蓝莓,很甜,一马克都不到。她洗了洗,看书闲暇时候吃,不错的享受。明天一早要赶火车去往莫斯塔尔小镇。手机里的国内朋友基本熟睡,她想再阅读一篇小说。

果然,又是一篇好小说攫住了她的心。

波黑作家穆哈莱姆·巴兹杜尔吉。也唯有在萨拉热窝转悠过以后,她才真正读到了这部小说《魔力》的痛苦和悲伤。原来他就是墓场边踢足球的小男孩,1992-1993年,他八年级的学业暂停,他漫步在荒芜的城市里,没有街灯,只有星星和白色的灯塔在闪烁。宵禁、战壕、非政府组织,男孩好压抑,他在有“魔力”的夜晚大醉,而一枚炮弹在树林间距离他五十米之处爆炸。

她对自己说,世界很大,尽情去感知吧,让心灵的疆域变得更大宽厚和丰满。

10月2日

清晨,一切都还是黑魆魆的,她搭上去往莫斯塔尔的火车。

火车遥遥,把她带往高山、深林、峡谷、溪涧。车厢里也有几个国人,他们聊得火热,各自在分享旅途心得。她还是喜欢把自己抛入孤独的状态,其实一路走来,她一直在揣摩那些独行侠,他们鲜活、丰富、充沛。

难民,一路也见了不少,来自巴基斯坦、叙利亚、伊朗等国,他们蜷缩在草地上阳光照着,行李铺盖随身带着。他们并不准备留在波黑,而是将波黑作为前往欧盟国家的中转国。波黑国家安全部部长说了,会以人道的方式善待这些非法移民。

到莫斯塔尔车站的时候,下起了雨,乌云密布,她没有带伞,希望一会儿就能云开雾散。这一次她是在弗图纳别墅入住,其实是个民宿,大厅里陈列着古老的铜器与木器,而后院的欧式小花园中有酒吧、小喷泉和绣球树、无花果树。

友人说,你的小说写作越来越稳了,像刀切豆腐一样,爽利。

她遥祝友人国庆快乐,人生得一知己,她很欣慰,如今在国外,山高水长,但依然可以和他交流内心的东西。

莫斯塔尔,果然不负众望,这里是波黑最美的小镇。她快乐地发出呼喊,名不虚传的世外桃源!16 世纪波斯尼亚风情古朴依旧,她在老桥上眺望远方,听音乐,吹风,绿水东流。老桥两边分别是信天主教的克罗地亚人和信回教的波斯尼亚人,现在相安无事,而1993年波黑战争时,老桥曾被炸毁,死伤无数。

她吃了很正宗的巴尔干半岛菜,典型的土耳其烤肉、洋葱、酸奶。这是属于从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皇室流传出来的经典御菜。不远处,有一个胖胖的女人,拿着一大张茶桌布披在身上,不厌其烦兜售她的手工钩织品。在布达佩斯的渔人堡,她曾经从一个匈牙利老太太手上买过,一模一样的花纹,其中一件她送给友人。人生的境况,就是在恍惚中不断重复、交叠。

她坐在桥下的大石块上。正午的阳光温暖,抵达人心,巴尔干最著名的弧形老桥上的游人一波又一波,有年轻人纵身跃入奔流的碧水之中,表演之际增加收入,她会心一笑放上两欧元。

她看见碧涧中绿头鸭扑棱棱从水面飞起,凌波微步——瞬间的美好,很少有人能捕捉。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她呵呵笑了,《十八岁出门远行》,余华的成名作,先锋派。四十多岁,她也出门远行,恍若十八岁。

废墟基本都是战争留下的,不要忘记1993。那座建于16 世纪的老桥,于1993年11月被炸毁。前不久,她收看新闻,一名前波黑军官在海牙国际刑事法庭接受审判时突然饮毒药自尽,而数秒之前法官刚刚宣布判决他20年监禁,其中罪名是炸毁莫斯塔尔老桥,迫害、屠杀和清洗穆斯林等反人类罪行。

10月3日

清早,老桥上几乎没有人。在光影中,她捕捉着巴尔干半岛特有的神秘、沧桑、孤独和道不清说不明的承受感。灰白褐黄的老墙、花饰漂亮的铜壶、飞扬的波斯尼亚围巾、两条慵懒趴窝着的老狗、因光照程度不同而晶莹剔透色调不一的石块——咔嚓咔嚓她拍了不少照片。

她在老桥阳光拐角处坐下来喝一杯波斯尼亚咖啡,古老的铜器装着咖啡渣,柔糯的方糖直接放入嘴巴嚼,据说这样的喝法还能占卜。俊俏的服务生有强迫症,把摆放好的桌椅挪动再挪动。

她喜欢把自己丢掷在拐角处,然后不动声色观察四周,老狗走过来,像熟识的老朋友在她脚跟睡下。她在桥头,又读了一篇好小说,《明天去根尔代夫》,你始终在路上,在梦中。哥哥对不断远行的弟弟说。她感谢主编亚历山大·黑蒙,这位波黑作家,精选了欧洲2011年以来的好小说,而她恰巧一路上带了四本小说集,辗转行走让她对小说的背景、地域文化、人物心态有了不可遏制的亲近。

黑蒙说:“欧洲各国的文化都是多层面且复杂。没有一部作品可以代表任何一种文化。不如说是这些作品的集体呈现——他们创造出的始终处于变化之中的文学立场——使得代表某种既定的民族文化成为可能。我希望读者能参与到与某部作品的对话中来,并且明白这部作品产生的语境。”

起码她走到语境中了,这是这次行走与众不同的地方,也让她的小说创作豁然开朗。

下午她随那对中国小夫妻去布拉加伊小镇。

吸引她的是小镇十六世纪的奥斯曼时期建筑、苏丹清真寺和布纳河上的布纳桥。一路是喀斯特地貌和成片的葡萄园,感觉真像是来到了新疆。石榴树、无花果树遍山尽是。小夫妻有些絮叨,她故意和他们保持一段距离,独自拍照。中国家庭压力太大,好不容易出来休假,还在讨论杂七杂八琐碎一堆,尤其是主妇在钱上计较得很。她有些后悔随他们出来,但出来了,就尽量朝自己喜欢的方向走了。

山清水绿,岩洞前有了阴凉感,著名的矿泉水清澈灵动,服务员推荐了美味的鳟鱼,果然大餐肉质细腻。她想起了一篇小说《带着鲑鱼去旅行》,作者是意大利的安伯托·埃坷。哈哈,小说语言戏谑、挑衅、怪诞、机智,她吃着鳟鱼自得其乐,付账时把小夫妻的单一起买了,小妇人立马开心地说回城的车票他们来出。

从小镇回到莫斯塔尔没有出租车,只能搭下午3:30 的公交车。站台边上波黑国旗有气无力地飘扬,天气热爆了,好似在吐鲁番。她查阅谷歌地图,差不多要行走到亚得里亚海了。

友人说,你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

是啊,有些奇怪。国内已经是凌晨四点。战争已然停息,但好像又剑拔弩张,塞尔维亚和科索沃局势又在紧张了。以前她都不关心这些世界格局,似乎离她太遥远了,现在看来一点也不是。

她在回萨拉热窝的火车上打了个盹,醒来发现霞色辽阔,映照在绵延山峦上。对面一个旅人听着音乐,怅望窗外的风景。她拿出小说集,看会儿书,《洪荒之时》讲南极,讲极简主义,她很快沉浸到文字中,南极的极寒缠绕着她,她曾经在2013年底涉足过南极这片净土。列车员过来帮她把阅读灯打开,她微笑以谢。她很迷恋自己远在万里之外的奔走,前方没有熟人或朋友,只有陌生的风景和自己,在等待着她。

《去莫斯塔尔吗》,她想动笔写一个小说。

莫斯塔尔是什么?一首歌,还是一种饼干名字?

它是一种情绪,一个遥远的地名。

10月4日

回到萨拉热窝阿兹扎酒店。住在阁楼上,早晨被一束天光和穆斯林的早祷声惊醒。窗外草坪上墓碑林立,乌鸦的叫声清晰入耳。进入富人区的豪车呼啸而过,也有老者在鹅卵石山坡缓缓顺势而下。

她特地到墓地转了一圈,逝者1971年出生,1993年被埋进地下,只比她大四岁,却永远地睡着了。一大片墓碑大都是这状况。生死真是很奇怪的东西,刹那间,死就意味着终结了。她有时会瞎想,万一有一天她在异地消失了,那便消失了,后面的事跟她没有关系了,更不需要她去担心什么。

她又到了黄堡,她是喜欢在一个地方转悠多次的人。原想坐在黄堡上喝杯咖啡眺望窝在山里的城市。很意外,大前天去过的小木屋居然拆掉了,只剩三只小猫在原来屋角处徘徊。大树犹在,记得那个傍晚,一个戴着眼镜的十八岁金发男孩坐在树下,惆怅地审视着青春。

还有一天的时间,她就要乘飞机离开这座城市,离开巴尔干半岛。

她绕回到老城区,瑟比利喷泉处鸽子很多,有人说,这里战争频繁,太需要和平鸽来祈祷了。她在贸易区晃荡,奥斯曼风格的木式建筑很具异域风格,宣礼塔在蓝天映衬下有凌厉之感。晒太阳,喝咖啡,抽水烟,来自全世界的旅人在这儿停歇,水烟缭绕在日光中香味弥漫。戴着墨镜拿苹果手机的当地人,见到老朋友后击掌握手。有人喝着蘑菇汤,把土耳其饼掰开蘸着汤吃。

她在圣心主大教堂旁的酒店用餐,天主教堂门口的耶稣张开双臂,迎接一切受苦受难的人,她想,我的信仰是什么?可能最后归纳成“写作”两字。用写作来疗救人生——之前她接受过这样的访谈,她的抑郁症,她的灰色人生是在写作中得到了解救和转机。她观察餐厅里的人,不同头发的人,红色的、褐色的、金色的,全都张大嘴巴伴着手势拼命表达着什么。她听不懂,仿佛置身在荒野中。她是谁?她在做什么事?她在读什么?在想什么,踱步在哪个地区?并没有人对她的事情感兴趣。

各种晃荡。从一个咖啡厅出来到另一个咖啡厅。随便走。闯到了交流电发明者特斯拉俱乐部,酒保问她喜欢哪个球队。不懂球,她摇摇头,Sorry。尼古拉·特斯拉很帅,小胡子翘着,这个空间想象力奇特的发明家给人类带来多少新东西。她喝了一杯白葡萄酒,想,人生在晃荡中大半过去了,30 岁之前她是安分守己的教师,后来就晃荡去了广袤的新疆,再后来开始了无拘无束的体制外生活。这五年她过了最舒心的自由日子。

倦鸟归飞急,没来由的孤独感铺天盖地袭来。她有些烦躁,给友人发了一条微信。友人说:“为啥?你这样的情绪我早就没有了。”

她有些生气,说:“异国啊,手头书也看完了,咖啡喝了一处又一处,鸽子乱飞,但这样孤独也挺好,容易催生小说,我想好了一个名字:《晃荡》。”她又恶狠狠地补了一句,“把你一个人丢在国外也来试试。”后来,她觉得好笑,又说了一句,“我不是少年情绪。太阳要落山了,十几天是一个周期。”她不管人家是否看懂,摁了一下手机键发出去了。

十几天,她想家了,想她的丈夫。丈夫和她的气早就消了,扯不上的小事,早不计较了。她知道他也想她了。人与人之间需要适当的距离来调节,夫妻之间更是。

放逐之后的虚无与失落,也是她想要的。

夜色中飞机下降伊斯坦布尔,城市出奇得漂亮,灯光带勾勒出一个金黄色的轮廓。飞机飞得极低,掠过睡梦中的博斯普鲁斯海峡。飞机侧身,半圆弧形的天际线闪现,有一种无与伦比的隐秘之美。

猜你喜欢

萨拉热窝
伤痕之城“萨拉热窝”
萨拉热窝重建,和平是主题
萨拉热窝:一座美丽而充满伤痕的城市
萨拉热窝IBIS酒店
瓦尔特的萨拉热窝
“大叔”米索的一生
萨拉热窝传奇擦鞋匠辞世
战争与玫瑰:Miss Sarajev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