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深处
2019-11-14
佛音是从寺院一间小平房窗台上搁着的小音箱里传出来的。远远地,那声音时断时续像云雾在山间缭绕;走近了,却如迎面一阵清风,唯觉得静逸。平房的墙面是土黄色,那红色莲花底座白色罩面的音箱小小的,乖巧地呆在窗台一角,安静又一尘不染。
僧人说,花也是喜欢听佛音的,你每天放佛音给它们听,它们心里高兴,长得就快;花还懂得你的心思,你每天开开心心的,和它们多说说话,它们的样子也会更好看些。僧人这样说着的时候,小平房铁架上摆着的众多盆栽植物,令箭、绣球、对莲、绿萝,以及一些不知名的花,它们果然就一株株姿态潇逸、欣欣然的样子,像酣睡醒来看到一个明亮的清晨,浑身都散发着一种舒展动人的气息。
僧人正在给那些花浇水,那些花似乎也在安静地等着。
倘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断难相信这样轻缓且颇有意味的声音,竟出自一位粗短身材、脸色黑红、相貌更像一个庄稼汉的僧人之口。尤其是当他一对着摄影镜头,满脸的笑顿时便换成了一副肃然模样,眉角眼角均下垂呈八字形,带着他同样下垂的双肩,让人想起敦煌莫高窟王道士在道士塔前那张陈旧的黑白照片,只一个“塌”字便已廓尽。
幸亏这只限于他拍照时的模样,大概他并不喜欢面对镜头。当镜头一转过,僧人便立刻恢复了他脸上惯有的温和与平静,对人说话的时候,常常安静地微笑着,全然没有一般僧人的那种枯索。
彼时,僧人正微微地笑着,从水桶里一瓢一瓢地舀水浇那些花。每舀一瓢,桶内的水便荡起一些涟漪,像山涧溪水在阳光下欢快地跳动一下,继而归入一种幽静。不知是不是身处寺院人心自然沉静的缘故,这水在眼里格外显出一分清冽,未入口先已觉出心脾有一股清凉之意。
是山脚下的一眼泉水,僧人每天穿过林间的一条婉转小路,来回一个小时担回寺院。而我们纵然赤着双手,沿着那曲折的石板路,经过两侧虬枝错结的老树的根、散落的几块大石、绒潮的苔藓、不知名的碎花,还有台阶上掉落的几颗去年的松塔,走两步停一步使劲地往山上爬,粗重的喘息声仍是把旁边一丛紫色的花给惊动了,它们微微地颤抖着细柔的身子。
我们一边爬一边尽尽地望上去,只寥寥地见到近山顶处有一座飞檐翘角的山门,以及再远处同样飞檐翘角的大殿的屋顶。若不是山门一侧飘扬着几面彩色的旗,除寺院背靠的苍枯崖壁上几个空洞的石窟外,人是很难发现那山上有什么生机的。
寺院对面的南山却绿林涛涛,白云像轻纱一样漫开在蓝玉般的天空上。
僧人浇完花,一错眼便不见了。寺院空寂,恍然从未有这僧人一般。大雄宝殿、地藏殿、两排平房(居士客房连厨房),一栋落地玻璃窗的大概议事用的居所,以及背靠石壁上那几个漆了彩色门的石窟。简单到几无特点。院中间是一个不大的菜园,旧砖矮矮地砌了边,里面翠绿一片。
据说寺院是东晋时期修建的,曾经香火鼎盛,后几经沉浮,前些年又重新修葺一番,方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较当地其他几座寺院,因深处祁连山谷,远离尘世,显然这里要寒陋很多。
但也因此而静,人所倾愿的那种静。
好一会儿,僧人从石壁间的一扇门里走出来,将那漆面早已斑驳不堪的木门上了锁,沿着石阶走下来。如果不仔细看,僧人更像是从石壁上悄然冒出来一般,很觉得突兀。
问僧人,说那是他的住处,即寮房。不免好奇,请求入内一看,僧人默着脸说,私人住的地方,就别看了。
僧人没阻止我登上台阶贴窗朝里张望。竟然是个十来平米的小石窟,内壁是暗哑青灰的色,一盘屏有类似古代雕花木框的土炕,一个铁皮火炉,烧水壶在地上放着,里面显得黯黑。
石窟显然是古而有之的,僧人几十年前初入寺时便住在这里。那个时候,寺院统共一座灰苍苍的庙宇,他只能住在这窟里。如今,已然习惯,宁可让后来建起的那些平房都空着。
僧人说,石窟冬暖夏凉,是个极好的住处。僧人说着的时候,依旧是那样微微地笑。而我,终难想像一个人夜间黑黑地将自己置身于山腹会是怎样一种感觉。那样的一种幽寂清冷,又成年累月,一般人是无法承受的。除非,僧人每晚和对平房里的那些花一样,与这深山低声地说说话。
僧人每日的晚课就在这入山的寮房内进行,人石合一,倒像是古人。早课、午间诵经则都在大雄宝殿,那里略显辉煌隆重。其余时间,便是忙来忙去操持寺里一般事务。我原以为这样寂静的寺院并不见有多少事要做。不料僧人说,劈柴,担水,清洁殿堂,捡拾游人留下的垃圾,还有其他,每日里满满当当。后来,我从山壁一侧的茅厕内窥得了一斑。那茅厕男女入口处均备有一堆垫污用的松土,厕内刚刚清扫过,地面浮有扫帚留下的疏纹,细细的像水波荡漾,竟不见臭味。僧人说,连茅厕都不干净,来的香客会嫌弃。然而,又会有几个香客呢,光是入山,那颠簸的路都要车行一个小时。
茅厕不远处有一个简易的索道装置,颇让人觉得新鲜,却只负责从山下运送寺院所用。所谓“所用”,不外乎米面油等日常,亦无多少。这里只有每年一度的六月初六朝山节,人会来的多些,用度也较平时多,但即便那时候,也不过十来名居士,绝不至于人声鼎沸那样子。
索道是近些年才装起的,之前都是僧人从山下一步一步背上来,后来又用过一阵驴。
还有一条狗,就在茅厕旁边什么地方拴着,闻人声便免不了狂吠。寺院这么偏僻,也并不见得富裕,还要防盗吗?不是。是为了防狼。
有一年,僧人和一只狼狭路相逢,人和狼彼此一愣,远远地都站住。不知狼是什么心思,僧人确也觉得心跳腿软,有些不知所措,但眼前只有那一条路,略微躲一下都怕惊动了狼。及至好一会儿,僧人索性站定了稳稳地盯住那狼,眼里无惧亦无生死,倒教那狼不由后退一步,一转身,跑了。僧人径自回了寺院。
是一只过路的狼。僧人说,在狼转身那一刻,他依稀看见了它眼里飘过的一丝畏惧。但狼也是有灵性的,他说,譬如一般游客,对面南山遇到了狼,倘有善缘,狼一般都是不会伤人的。所以与人为善,终究是它的好处。当然,还是尽可能离狼远点的,尤其冬日大雪天狼无处觅食。养狗,不过是为着它的吠声可以叫狼远离寺院,另还可以不浪费寺院的残羹剩饭。
山实在是太深了,寺在这深山里,僧人在这寺里,所遇皆是必然。或者还有更惊险的,僧人不说,我们便也无从知道。
其实另还有一位僧人,是他姐姐,这日下山办事了。按说姐弟俩同时出家且在一地,也算是种奇缘。然而,佛家的事,俗人难以说得清楚,便不说也罢。姐弟俩均以法号相称,虽相伴山中,却各是一个佛的世界。待再过几日,那姐姐还要下山去看病,就他一人在寺里,要很久。
僧人自己也下山,大都采购日常用品,偶尔探看几十公里之外老家的几个兄弟姐妹,日子久了去其他寺云游论佛几日。他有一辆居士供养的二手车,初拿来实在破旧,他花钱大修,喷了面漆,勉强够用。寺院在山里,香客几无,供养几无,日子始终是过去僧人的那种清贫。他竟也安然,一呆便二十多年。
但初始的十八年间却未曾下过一次山。为表虔诚,他向佛发了愿心,要那些年长守在寺里,笃心修佛,不近俗世繁华。
先有些信心不足,只发愿一年,看能不能坚持。每日里晨钟暮鼓,诵经念佛,上山砍柴之类。因着山里缁用不足,夏天便捡拾山间的野菜果腹,冬日则只能是储土豆腌白菜,整年也吃不过五六斤清油去。那时候寺院还只他一个人,又实在是年轻,即便是出家修行,那孤孤寂寂的日子确也有些难过,很多次差点就违了愿。
好歹一年总算过去,心里有了些底,便又发愿三年,依旧之前那年的日子。但这三年竟是比那第一年好过,因着心内有了决意,且寺院里里外外确实需要整治一番,便心无旁骛地只向着寺院,浑身的力气全部散尽在这山间林中,日出日落,春夏秋冬,竟又很快过去。
接着,又发愿三年,再三年……如此循环,直至十八年。待十八年过后,上山下山早已变得可有可无,心已沉至无皱无纹,无欲无念,偶尔随生的烦恼,也是听一段佛音立时就消散了,反而日日觉得开心充实。
再之后,下山了也似在山上,心无旁逸。
僧人说他喜欢这样的日子,平常、寂静、欢喜。
也偶会有心事愁结的人上得山来。一次是一个年轻的女居士,同家里人矛盾,有些想不通的意思,要出家。僧人将她安顿后,又费周折找到她家里人电话告知,苦口婆心,兜转几日,终被家里人接走了。另一次是夫妻游客,女的看这里环境好,欲在此出家,被男的强行拉了回去。后来一日,那男的打电话给僧人,说女的又离家了,问有没有来过寺里。僧人并未见那女的来,也不知道后来那女的如何了。
人生无常,僧人说起这些,都好像化在他低缓语调的清淡里。仿如,来自来,去自去,花落水流,人间无事。
时至中午,僧人为自己准备午饭,是行面。山里的泉水揉出的面劲道足,长面需要多揉再多醒一下。他灰色僧衣的身子一下一下压,面揉得很熟练。厨房灶台前的墙壁烟熏的灰黑,灶台却干净,台面上泛着青光。水壶、碗筷之类也一应干净,也都泛着光。他又从菜园里拔几棵白菜,放在厨房门口的水泥散水上择,那菜翠灵灵的,很可人。再一错眼的工夫,那水泥散水便干干净净了,连择下的菜根收拾到哪里都看不到。
面还需要醒一会儿,僧人站在院子里和我们闲闲地聊。看我们航拍,脸凑到航拍显示器前津津有味地看,像小孩子跟着大人凑热闹那样,伸长了脖子,眼巴巴的。
航拍飞行器在天空呜呜地转响,显得寺院愈加空寂。假如从天空看,几个凑在一起的人一定是很小很小,渺如芥子。
但不从天空看,浩浩宇宙,人亦不过这渺如芥子。
竟又有几个游人来这里,是近处搞施工的几名男子。进寺院也未去大雄宝殿,而是径直沿石壁的台阶去那几个石窟看,还脸贴着石壁盯着什么东西研究。我也凑近贴脸看,原来石壁上竟生着一种状似莲花的多肉植物,小小的嫩嫩的附着在巨大的石壁上,叶色虽浅却也显出执着。游人说,这正是石莲,石上生出的莲。我兀自想起僧人夜间在入山的寮房内孤独地同山说着话,这石莲,莫不是僧人心间的事。
凡人都是有心事的。我想僧人概不例外,不过是他们在寻求解脱,或已解脱。
僧人是二十多岁出家的,初中毕业先是在家种地。有人说,他曾喜欢村里的一个姑娘,两情相悦,但姑娘家里嫌他太穷,又似乎并无前景,便迫那姑娘另嫁了他人,他伤心不过,出家了。后来有一次他回村子,还途中遇见了那姑娘。彼时她已是抱着孩子的妇人,见僧人后竟一时愣在了那里。僧人平目朝前走去,擦肩时似乎也曾不易觉察地顿了一下,继而很快地跨大步而去了。
对于出家的缘由,僧人自己则淡然而平静地说:因父母信奉佛教,从小耳濡目染,并深受佛教理义之牵引,心有所向,成人后便自然皈依了佛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