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泽临
2019-11-14
1
在地泽临,一些人家都是有钟的——那种老式的木壳挂钟,总被安放在正房的墙中央位置。每一代的女主人嫁进门,陪嫁里都有一座钟。
这是寓意此新妇会给老人养老送终之意。所以,总是会把这一面钟安在每天一抬头就会见到的位置,无言地每一天、每一分钟的提醒、审看和宣誓。
有时,钟已经坏了,可还是挂在那,并不换。它不算什么装饰,只是默默提示这是有老有小的一家人。此地自有钟这个物件出现,都是嫁进的女人带来,不会是自己人去凭空的买一个安到墙上。
没有座钟陪嫁之前,女人们也在婆家过了一世。那是之前的时代,新妇没有带来一座钟,却带来银酒盅、铜酒壶,碗盏、器具,新棉花的被子,红的、紫的、黄的被面封着,够盖一世的被子,有多少儿女都够盖的被子,临老了,还留着一条新的,棉花的被芯,拿太阳底下一晒,蓬松起来,那样子就像新嫁那年才做出来。这一条新的,可以留作葬时用。
地泽临的人,天生就有计时的本领。还睡在被子里,眼睛一看窗纸,就能说出大约是早上几点几分了,如果腕上恰有一块手表,一对时间,肯定上下无差。
白天看天,夜看天相,哪个星星到了哪一流域,很多成年人都会。夜晚在院子里,一家人无话,只等夜再黑一些睡觉时,老人自言自语指着天空说那些星宿,这种传达,小一点的听多了,也就记着了,虽然道行并不一定有多深。
有时,一个家里没有买黄历本的人——这黄历总要在一年要开始前买,一年开始,年一过,再好的黄历也没有卖了。
如果想有,只有向卖黄历的人去讨要,问可否有卖剩下的,要一本。在地泽临卖东西的人,都慷慨,小气的人做不长买卖。若有,肯定会找了出来奉上。收下黄历,也并不言谢,隔日,等自己家里有了什么,不拘是新结下的瓜,还是才包的一碗饺子,或者是几把熟的青烟叶,装作顺路撞见的样子特意送去,做答谢之礼。
不卖旧,不卖隔时的无用物,是地泽临历来的商风。至于何人所传,并不得知。
也许地泽临的人总是怕有天意在其中,人不可去拂逆。
我的祖母家里,有印得很正的万年历。可她并不是天天看,她也不写日记,但她每年都钉一些本子,过了一天,她就揭开砚台磨一点墨,在本子上写一个日期,至于阴晴天气,此日有何大事,一概无言。所以,这些本子一本本摆出来,就只是一本平常日历,万年历上有的节气、某日宜忌等事项亦无。
有人总不是祖母那样每天记一下,这个糊涂的人是忽然想起来这个问题。他自己疑惑着,停下手里正干的活,真是突如其来想起了时间——这是哪个节气了?
在地泽临住久的人,大多是凭着一张节气表来安排生活——哪个节气,做哪些事,一年没开始,心里就打算清楚,有谱了。
旁边正好坐了一位老人家,听到这个人一问,老人家似乎怔了一下。
这老人家年年都是新黄历一出来,就去买一本的。这是他长了一岁的仪式,而从不是他的生日。家里虽然有一本黄历,可他也并不是每天都看一下的,对于节气,他是有数的,买一本黄历在家,只是为了安心,来鉴定和旁证他对于一年中每一天时间的了然。他总是会那么准确地知道每一个过去的二十四小时是黄历上的哪一天。这使他活得骄傲而有力。
这老人家也不答言,只顺手捏了旁边一棵黄瓜上才爬出的细蔓,然后又拨开低处叶下的一朵花,看了又看,他说:这是我二小子家种的黄瓜呢,他家黄瓜一开花,就是夏至。
听的人深信。
说的人好像倒并不自信似的,晚了回到屋里,第一件事,就是翻开黄历,白天告诉人的话不能错呢。若错了,要早早更正,不吃晚饭就先要去告诉下。日历一翻开,果然是夏至,夏至第六天,阳光正丰足,谷物正在灌浆。
收起黄历,正身坐一会。饭菜端上来,默默摸出酒瓶,郑郑重重斟上一小盅。
一盅酒下肚,又是一夜好眠。
时间是什么东西,让人老,让人好,还是让人败坏下去,还是什么?活着也就活着,老了也就老了。这些在地泽临,都和时间没有关系。
有时小孩子说起时间,也不是数字。一个小孩和一个小孩玩捉迷藏的游戏,一个小孩问一个小孩:你可以玩多久回家?
另一个小孩还只是刚要上学的年纪,可早会计数了,但他答的仍是:妈妈说可以玩做一顿晚饭的时间。
可见,他对做一顿晚饭是多少时间是了然的。
一个再问:你多久才能藏好,我开始找你。
另一个说:我爷爷一袋烟的时间。
2
我的祖母是一个行为奇异的人。
常人所见,都是每日天未明就早早起来梳洗打扮好,被褥叠起,一早就穿得端严齐楚。然后每日一次、一次不减地洒扫庭院——先微微洒一些水,洒了水就不会扬起尘了,然后清扫,清扫之后,再洒上清水。
然后所有橱柜用洗湿的布擦一遍。这些做完,总是天差不多亮好的样子。
有时天是下雨的,雨稍微一停,就执了竹扫帚扫院子里积下的雨水,扫到院墙下的走水道里。
若是下雪,就全家出动,那雪是厚的,要用力气,一个人扫不清。雪扫到一起,一个大白雪堆亮闪闪堆起来。雪若还不停,还要下,那晚上再加扫一次。
这些做好,也就一天开始了。
每一天,她都是盛装。她衣服也似不多,只是那几件,但好像没有家常衣服,每一件穿起来都可见客。天晴时洗的晒到八九层干的衣服,就取下来,用大搪瓷缸装上热水放到她的大躺箱盖上来回熨烫。那大躺箱有两米长,功能好像只是烫衣板。即使要准备早餐,洗锅动灶,她也穿戴得似有远挈重亲要酬见。
后来我出生了,还常在夏天的晚上,看她捣一罐双瓣的凤仙花坐在月亮地里给自己染红指甲,那红看过去,那么鲜,那么轻,好像是飞过去特意落她那的,那红使她变得生动了很多,也看之可亲了一些,但也不正经了很多。
然而,一望她的面色,仍是端严又笃定的素常样子。你近在她面前,她也似没看到,不会招呼你,最长的句子不过三五个字。一天下来也不怎么说话,也不怎么对人笑。那是每个人眼里的她的样子,对我也不例外。
她生了一溜四五个儿子,她和每一个儿子也都不亲。每一个,她都没有抱过一下,也没有给其中任何一个喂过一口奶。是一个从没有为幼子开怀、解开过衣襟的女人。
那时,她年纪也不小了,小孩生得勤,但也不算多。小孩生下来,都是找了人过来帮带,或者送到可以帮带的有奶的人家里去。有一次,我听人说,她自己曾跟一个到家里走动多的奶妈说,她的几个小子,她本该趁小把他们放水盆里淹死。还说小孩这种有气的活物,趁小淹死就会觉得不可惜。可这些她不管的儿子,居然个个被奶妈们摆弄活了。
我生下来,因为没有地方住,放到她屋里住过一段。都知道她不喜欢小孩,可我生下来时,家里已经没有那么多房子了。
总是天一黑下不久,刚掌上灯一会,就着灯火铺好被褥,就息灯睡了。
息灯更是无话。
然后一觉醒来,天亮了,过了正午,太阳又开始下沉,光线再次渐暗,又一个天黑到来。
白天院子里人都各忙各的去了,也冷清,我害怕各种小虫子,尤其是绿的肉乎乎、皮肤上有着粘稠体液的青蛙。有一次,我才两三岁,光脚穿着小凉鞋,一只小青蛙居然跳到我脚背上很久都不跳下去。我吓得大哭,从那以后,我就害怕上青蛙了。我因为小,只好四处跟着她,她也不说话,我也因此变成一个不爱说话的小孩。
有一次,我和一个伯伯家的哥哥用香皂水洗自己的小手绢,洗过的水,哥哥倒在花根下,哥哥就走了。
家里种了很多花,都很好看,过了快一天,祖母不知怎么发现了,那香皂水不是清水,渗到土里,土上留下香皂水的白印子。
她把我拉到太阳底下站着不让我动。把花根下渗了白印子的土,全挖下一层,几棵花也挖下来,从别处取了新土,花又重栽下去,浇上新提来的清水。她居然抱得动那么重一只铁锹。那被倒进香皂水的土,她铺到了院墙边的路上。她转身走了,眼睛都没看我。
哥哥再来,她又两三次用她的眼睛狠狠地剜了哥哥。从那后,哥哥也不喜欢她了。不就是没按规矩倒了一盆水么,又不是天从地泽临的上方塌下来了。
那时我家院子里有很多花,也种了很多蔬菜,后面园子里还有十几棵果树,养得都很旺,花年年开得好,果子也从不分大小年地结。
可以在土里种出来的东西,我们家人都会自己种,不会去给小孩子买。
可那些花开出来,那些花苗、菜长出来,果子结出来,都只是给我这样的小孩看的,不能用手去摸,也不能去摘。瓜和果子熟了,大人们说可以摘了的时候,我才可以伸出手去碰一碰。
可以碰时,那花总是要谢了,结籽了,或天冷了要移到暖房里去了,我才能摸一摸它们,它们开时、美时、好看时,我都只是远远看。
因为大人们说我手上有“人气”。世界上,它们都不喜欢“人”的气息、“人”的气味。
而且,它们也是怕羞的,开花、坐果,都不会在白天一个小孩能看到的时候。
有时候,我就想看一朵花怎么开,掌了小灯笼守半夜,也看不到它们有一点眨动和伸展。它们那么灵,总是知道人是否在看它罢。
世间的物,都有眼睛。
人去看它,它们是生气的。就像小小女孩,不会愿意被人看到如何洗浴、更衣、长大。一些隐秘之事,就算大人了,也不愿被外人、外物所看到。
若守得久、跟得紧了,这些小东西竟会在一气之下就此萎谢,再不会用一朵花或一只果实的样子给人呈现了。
所以,逢种子要出土,逢花要开,逢果要初坐,家里的大人尤其祖母都会无言地把我们小孩子驱赶开,好像一切有气的、能长大的“物”,都有一个小孩不能去触碰的边界。
我被生出来能跟在这些大人后面自己走路,处处所见是规训小孩的东西,至于如何规训大人,我则不知。
所以,我虽然晚上要和一个终日庄严的女人睡同一个房间,我也是不喜欢她的。但我天生知道这不会妨碍我长大,我们小孩子,虽然是父母生的,但是蒙天所佑,有一天,终是要靠老天爷赏饭的。老天爷生一个就会养一个。对我更是慈悲:我不喜欢什么,就不喜欢,转天,总会原地长出一个我喜欢的。
3
地泽临一带,我能记得的比较出名的事情之一,是另一条街上住的万有家里盖新屋,从地基下挖出几坛银子。当时这银子旁还盘着一条大蛇。
万有的堂弟一锹下去先挖到,坛子露出来,似在睡眠中的大蛇也醒了,直直地向万有的堂弟竖起身体。然后,万有的哥哥也过来,想用铁锹驱赶,可那蛇仍不怕。很多人都看到了这条暗青花纹的大蛇。
正在制作土坯的万有拎着一双泥手过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做泥坯用的木头模子。万有刚执了锹在手,那蛇看到万有来了,却忽然安静了,像认识万有似的,缩下身体,头定定地摆向万有。一双眼睛注视了万有一会,即全身一缩,风一样拱出地面,沿着有野草处跑走了。
住在地泽临的大人小孩都知道,蛇是灵物,不能惊动,见了也不会真打,哪怕就是来祸害了家里的一点小动物和庄稼,也是轰走算了,不会用器械,方法多用烟熏或者火攻。
这几坛银子起出来,万有分了三份,哥哥一份,堂弟一份,一来是祖屋,二来也因为总是要见者有份。围观在场的只有少数几个帮工,都被留下喝了一顿酒。这是万有的地,上百年的家里老宅地,又不是无主的野场地,大家也知这该是人家的财命。万有也拜托各位帮收口风,银子总是硬通货,不能因为几坛银子惹祸患。哥哥和堂弟是同族,不分说不过去。
隔了一年,哥哥家的女儿要出嫁,就用这老银打了银镯和项圈,不意刚打出来戴上,就掉进了井里,怎么也没打捞出来。这时,万有盖新屋挖了几坛银子的事才传出来。
这一年,很多人再一次见到我的萨满姑姑,好像也是最后一次见到。
说起这位萨满姑姑与我家的渊源,她是我祖母的亲姑姑。她比我祖母大一点,但我家里很多人莫名其妙,比她长一辈的、平辈的、比她小一辈的,都叫她姑姑。
用一些事迹印鉴她,这是一个身体里至少住过一百个女人、并用一百个女人的样子活过的人。虽然在很多人眼里,她只是一位做了萨满的仙姑。
我长大一点后,尤其近年,曾向人探问过她的消息,地泽临乡的人从七十年代开始后就没有人再见过她。每一个人记得的,都是她在一辆马车上呼啸而过的样子,之前,那马车是能停下来的。可是,很多人描述中的最后一见,都是她坐在一辆用二只青鬃的马驾辕的马车上,车上铺着华丽的被褥,她绷直后背,长发低垂,淡色斜襟上衣下是一袭大花裙子,她盘膝端坐,美艳如少女。
也就是这几天前后,万有家挖出了银子。怕这个银子将来用不服,万有家请了她来施法镇物。
地泽临在我出生之前,据说发生了一些很奇怪的事情,这些事情在人们的谈论中,不知道是比事实更扩大了,还是更远地离开了根本,每一个人都在自己的谈论中附会着自己的情绪与成见,这被附会进成见与个人意志的部分,也是一种真实。
后来我出生了,也许是我从小就听过很多事,因为小,不觉得那一切有什么奇怪。我还没长大,就像在别人的讲述中我已完成了很多经历一样,我越来越接近一个能比较平静生活的大人。
4
地泽临横竖各有三条街,正街最西,起初也是一座好好的房子,因为里面横死过一个年轻女人,挨了婆婆和丈夫欺负,一时想不开,用一根盘蒜瓣扣的青布条了结了自己。
死不是什么事情,但死也是要轮的,老天爷自有排序,这样的死,不是老天爷允许的。那么年轻,又有一副匀称的好身体。生生要了别人的资格。这样的百无禁忌,虽然有本事死,但让老天爷收却是不容易。纵是生前有委屈,可“死”从不是伸屈和报复的通道。这样做,生生是打了老天爷的脸。
舍了身躯,却又无去处,地不要,天不收,只好成为天地间的游魂。
这个游魂生时去的地方也不多,去了多日也无着,只好转来转去仍绕着自己住过的房子,生前的气加上死后的无着,更发使她生起对这个呆过的家的怨恨。
这个女人去的烈,匆忙中又没被家人发送好,常常要回来“闹”,也总是半夜三更来引诱她的小孩们哭。
小孩也开始常生病,一到晚上,月亮照到窗纱上亮一点时,小孩就哭着要妈妈。
妈妈都只一个,不是哭了要一要就会有的。因为前面走过这样一个女子,总是不会有好好的闺女会嫁到这样人家,这样的家,让人嫌弃。
后来,终于也娶进来一个新妈妈,那新妈妈多么新,不得而知。但是身后一溜几个小的一起跟了过来。过了半世的人,做了新妇,也是颓靡的,所以也自知没资格计较前面。一件新衣服都没有换上,礼也没行,就自己进了门了。
可是,从这之后,这带来的小孩也一并变得爱哭,也变得总是生病,一会头疼,一会发热。夫妇、婆媳、母子之间也不能够融洽,莫名地天天吵架。
旁边的老人有看得清楚的,说总是那女人没被发送利落,又走得“横”,这横死过人的房子,住得服不易。
这一家人没过三两年,就匆匆做了一个近于零的低价,将房间卖给了一个自以为能住得服的人家。可是,后来的一家人,只住了一阵子,申请了一块宅基,也搬走了,莫名其妙没有住长。
盖一个房子不易,要有地,有砖有瓦,还要有好好的木头做梁,打门窗,还要人的好力气。
这房子,也算遮风挡雨,值些银钱,但因为发生了这起凶事,自己人住着都勉强,整日觉得心里发堵,何况外人。这房子终于成了一个闹得活人不安的房子。总是白给人,也不会有人要了。
再低价卖,也无人接应。
这房子一来二去就被所有人舍弃了。
时间没几年,这房子就变成了空房子。
再后来,这房子前后的菜园菜也长不好了,荒草越长越高,晚上,有人从那房子前走过,总似听到一个女人在里面哭。
这样的事,没几天一街的人就知道了,还有人真切地说:有一天,看到了一个浑身白衣、个子高高的女人站在房后的树下,看到人来,还想和人说话,吓得那人赶快走。
这件事后,地泽临乡一下有了边界。之前,总是不停地向东、南、西、北四方面扩展,一些小孩长大,新成家的年轻人建新宅,但向西这面的扩展突然就终止了——这一栋房子之西,从此再没有房子盖出来。没有人敢挨着这一栋房子盖新屋住人了。
可是土地就那么多,任人怎么说,这西边的宅基地,多少年下来都没有人要了,而且这房子的左右前后一块,庄稼也都没人来种了。
不信邪的人这乡里历来没有,那几年颇有些外地人客迁于此。慕着土地的肥厚,可养家,这个房子白给过两任外地客,可住着住着,不知是心里疑惑,还是真遇了状况,都是清理好了,住进去了,又走了。
虽然其间也没听闻发生什么大事情,据说有进去过的人描述,总是一进那房子,就感觉无一丝阳气,是阴冷而潮湿得滴出水的逼仄。让人喘气都不匀。
至于孩子,偶尔也有些小孩跑去这空房子玩,但家里的人早是再三告诉,说去了那里会被捉走。
5
祖母因为家里几代人都受得劳苦,又重耕读礼法,所以过得一直殷实,是地泽临的大户人家,而且也开明。这使得祖母小时和男孩子一样,从小就有请先生来特别教导。四书五经,打算盘和写大字之外,还请了绣娘教她刺绣,也请了一个先生教她下当时乡里很少有人下的围棋。
那萨满姑姑何时成为地泽临方圆数百公里人敬人惧、人倚人赖的仙姑,有两个标志事件。
一件是她15岁时,她祖父病重,家里请了一位萨满助其治愈。穿了红花裙子的仙姑在跳过谢神舞后,她奉命敬茶。她是一个很美的小姑娘,又读了很多书,或许某册书里的气韵灌醒了她的元神。使她身体里有了别样的气息。仙姑没有接她手里的茶盅,而是用眼睛深深望她,而她也就那么大方、那么磊落、那么沉静地承接了这个凝视,没有垂下头,也没有后退。据后来的家人们想起,可能就是在这一次凝望里,老仙姑将半生法力在众目之下注给了她,或者打定了要收她为徒的心。
第二件事,是她自幼即许给一位姑表兄弟,在要成亲那一年,她拖延着不愿,后来这位表兄到北平上学,后再无音信回来。再两年,她又大了一些,家里又许她给另一位做了军官的表兄弟。两位表兄弟她都是自幼见过的,小时也常在一起玩,家长自是考虑了女孩的情愿和喜欢。但是,她忽然和家人说:谁也不嫁,如果让她嫁,这个表哥在没娶之前不是莫名失踪就是被雷劈掉。
她没有说她如何,却诅咒了另一个无关的人。家里人一下惊住,加上一些之前的奇异形迹,忽然就知道她不像家里的姑娘了。家里几代的姑娘,都温柔和顺,而表哥那样的人品,算是当地的一流了,这样的人品与亲上加亲都被否了,可见总是有什么天意落到这女孩的心里头了。
隔了两年,真是巧,家里竟又请老仙姑来。老仙姑要走时,她忽然穿上绣了满裙红牡丹的一条裙子,一件短短的满式盘扣斜襟小上衣,披散下头发,走出来,在门口像一个真正的仙姑那样,跳了一支舞,连头都没有向家里长辈磕,就上了仙姑的马车走了。
那一年,她还未满二十岁。
家里人说她那样走时,就是神仙附体了,不再是那个家里的姑娘了,所以,她会连头都不磕的走。
她磕的头,凡人都受不起了,哪怕是她父母。
这位姑姑走了之后,父母立即收束亲情,听了族中老人说的前世人遇到此事的一个做法:用了一副空棺将她送埋了:一是清算了世上再有的那个人不是出自他们家里,好恶福舛天定。二也是了断她的尘念,不想让她再回来了。再回来,一来她大了,二是有了这一节下来,她一个姑娘,家里也无安置她的地了。
6
我的祖母和萨满姑姑虽然辈份上是姑姪,但因为没有差几岁,又住一个院里,小时候常在一起玩,读书、习字、学算盘也是在一个先生那。
祖母后来年纪大,喝了一点酒喝到愉快时也会讲些旧事,和帮家里一直做事情的一个人,那是一个跟了祖父一辈子的人。这个人擅料理红白大事,每次家里有这些事情,都是这个人料理,其他人家有此大事,也请他过去。
她讲过一件事情,她十岁前后时,她和萨满姑姑,还有一个还没离怀抱的小孩一同被她们的小舅母带了去观房。小舅母年轻,不太懂事,不知为什么,居然带了两三个小不点的孩子去观房。
这个“观房”,有时听起来又似“观坟”。
小孩子没成家,家里有规矩的人,是不会让小孩子知道和经历这些人事的。
小舅母不懂事,回来挨了几个长辈轮番责骂。
前些年,我也依记忆去寻访过当年那个据说会观坟的女人。
不知为什么,地泽临一带,能通神的都是女人。也许男人,不适合做神仙吧!只适合在凡间做一个威严的家长,做一个木讷暴躁的丈夫或者父亲。
所谓观坟,这两个字,我不确定如何书写,我只是记音,就是和家里逝去的亲人阴阳之隔后再见上一面。
请求观坟,一般要预约,因为据说这一通神术极为耗体力,一般一天只能观到一个。而且观几天还要休神一两天,甚至数月。
而且这观坟也不是每次都有如意结果,观得到。
一是要先预算到去的人——去了后到底在哪里?
如果已经托生了,就不会再来和生时的亲人见了。但厉害的观坟术师会告诉托生者的大致方向,是为人还是为畜了,再厉害的,会准确到某地、某姓、某人家,但这样的观坟师,我只是听家里一些长辈说起,有时也不是长辈自己的亲历。
生辰八字不准确的,也不易相寻。
虽然念心诚则灵,但也要看彼时有无再见的因缘。
还有一些人,去了,即或上天入地央观坟师去寻,也访不见,去了另一世界,竟也去得无影无踪,遍寻不到,那样的人,人世总也是有一些,只是不知沦落到哪个人家。
找到能相见,哪怕只是片言只语,也是那么的让心安下来。觉得往后再苦的日子,再苦的想念都是有了去处和归地。
我长大后,和一些人说到这一幼年经历,很多人觉得可能是心之所想,成全了目之所见和耳之所闻。
这样的形迹,如此而已。
无可解释。
无可解释处,就是观坟时,那逝者出来相见时,人是托在观坟师身体上出来的——那说话的口气、语气,就是逝去的那人啊。
观坟师和每个来寻访的人多不相识,和去世之人也素无交集,可能这位去世的人又是来观坟者的远地亲戚。生前说着此地人听不懂的方言,外地乡音严重,语气也总是千差万别,男女不同,老少也不同,而这观坟师只是一介女流,可能字也不识。但是,当要见的逝者依附于观坟师的身体出来时,那方言、乡音、语气,真不知是从何而得知,并在一霎那被仿效出来?
祖母从那一次起,迷上了观房,后来她自己的父亲、母亲、妹妹,还有她妹妹生的一个儿子没成年死了,她都不那么畏惧和悲伤。生死早在她十岁经历第一次观坟时取消了界线。
在她自己成年后,她在各种时间去为这些亲人观坟。
祖母和那个人说,有了伯父的一年,她想着自己也是做了母亲了,依据她幼时所得的常识,算是完全的大人了,可以去单独拜访和会见一位观坟术师了,她是可以无拘无碍去见任何人的大人了。那一年以后,她自己几次出去拜会擅观坟术的人。祖父是否知道,我不得而知。
有一年,我年纪也许只有三四岁的样子,但我会说话、能记事了,她听人说地泽临乡之外某乡,也有这样一位女仙,她立即让家里一个信得过的人带她驱车数十里去寻访。
做这样的事,她喜欢独自出行。
家里人多口杂,有时,话说开了就没意思了,也让她觉得无法通灵,也少了严肃与威仪。
为避人耳目,这一次,她带了我。让人感觉是她要去带我探访某位亲戚。
这一次总算我的亲历了,很多之前和以后的听闻被落上一次实际。虽然那一年,我很小,小得我不记得具体是几岁。但我至今能记起那一次拜访观坟师之行。
到了那个老镇上,听说有人来寻观坟师,尽是人人知道。在这个老镇里,仿佛这不是神奇的事,也无神秘可言,只是人们的正常生活之一。
一位拖板车的老人还安慰我祖母说:黄泉路上无老少,早走的、晚走的,哪都是一份光景。然后被几个热心的人一路相陪带到观坟师家里。
我和祖母被一个身材低矮的老年男子迎进门。那门就吱吱地在背后合上,白天的日光一下变暗淡下去,地上院门、院子边树的阴影变深,带我们来的人自动退去。
说明来意,报了家乡住处,给我祖母赶马车的人抱拳说:远道来访,不知今天是否可约一见。
老年男子低下手,双手交叠在膝上,竟有些羞涩于得到的隆重了。
赶马车的又替祖母说,如果不方便,我们就在镇上住下一晚,等明天。实际他心里一定急着家中杂务无人吩咐,必是会多晚都赶回去的。只是为了表达诚意,我们才说:我们可以等一天,明天也可以,后天也可以,再来也行。
坐了很大一会,一大盏茶过了。我还记得那茶,不是茶树上茶叶沏的茶,是炒焦的糊米水茶。喝过了这一碗糊米水,那老年男子才慢吞吞转进里屋又出来,说,就今天。今天见了人,你们好早回家。我们镇上不好住客。
观坟师不是大神会出马,可以到人家里来,在街上呼啸行走,她终年所在的法场,只是一间密闭的她自己的屋子。所以,若要观坟,都要到观坟师家里去。只有算命卜卦的、看水风的、合婚姻八字的、跳神驱灾治病的,才可以请到家里来。他们自己无事时也沿街行走,遇人找寻,甚至一张石凳一坐即可行事开张。
独观坟师不可以这样不严密、不诚笃。活人可以不敬,一个不敬、一辈子不敬,都无人笑。此地风俗死者为大,死了不是万事过去,是上了成道成仙的法门了。
我们进了里屋。屋内窗帘严密,不通风,也无一点阳光和星月之光照进,那么暗。白天进去,亦如进入黑夜,坐了一会,渐渐地适应下来,一目瞭过,屋中别无长物,神案只是一普通条几,有几点香火微光,几根白蜡烛或躺或立着,并没有一支因为这屋里光线微弱而被点燃。
我和祖母进去时,她只是盘膝坐着,并不答话。老年男子让祖母向女仙报自己年庚生辰,又报了她要见的人的年庚生辰和去世原因、地点、时间,人在何处生,又在何处被何人所发送。
再过了一会,静得针尖掉到地上都听得出来。
以为就这样静下去了,静得世界只这样了。静得我以为是深夜到了,要睡着了。
忽然屋内有了声音,女仙在接通神灵了,我那么小,却被灵光闪到似的不困了。
开始听见风声起来,风拍打窗子、门,一会声音更大了,像风要从门和窗户进来,而这风声明明又起自屋中。
这风的声音,和听过的一场大风吹过树枝、吹过院墙拍到门上的声音一点不差。
这风,像从外面吹来的,又确是从那女仙微微启动的口,女仙的身体。
再不知多久过去,猛然听到门口呆坐的老年男子的声音,是清脆的一声:来了哎。
然后,清晰的一个男子说话的声音响起来,然后是哭泣声,我听到哭泣声发自祖母。祖母在大哭,虽然我还不明白为什么,可我也哭起来。
她见的是她的父亲,和我没有见过,但总是祖母喜欢惦记的,我也要喜欢和惦记。所以,我也跟着哭。
她那么大年纪了,小女孩一样呼叫着爸爸。那声音,语气,她应不会认错,一定是她的爸爸来了。
具体在说什么,我没有记忆。这样的场面,想来总是各说各话。但这场景一直清晰。
以后的时间里,这件事像没被祖母做过的一件事一样,我没有听过她与任何人谈论到,在她活着时,我也没有想起再问她一下。她活得那么庄严,使我平日和她也无话,好像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共同回忆。
她年老后,家中日子越发贫穷、困窘,光景不堪。有一次,她看着不行了。为她的后事而做的衣服都熨烫平整了,随时等着给她穿。
而我还没有怎么长大,我突然脱口和她说:以后我也会去观坟师那里找她。
她出奇地有了力气,还把侧向里边的身体翻向外,她说:不用见了。
话语上还有中气,还像一个未病的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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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地泽临,不会有人特别挡着一个人死,但真要死,自己要有个周全的方法。
地泽临连着很多年,流行每年开年请一个好女仙来家里跳一场去灾祈祥的舞。人过得不顺泰,又总是在发生些奇奇怪怪的事,每年方圆几十里,都有几个想不开的人。这一场舞,多半是为着这些人。
想不开后,如何了结?其中有大讲究。
地泽临也无多少古风,但也总没有平白无故的杀人,也不会去沿街放火。在地泽临,放火总是很容易和痛快,每一家都有几所柴垛,上好的稻草,晒得一碰就发得出脆裂声的庄稼枝干,一垛一垛劈好晒好的等着过冬的滴着松油的松木绊子,只一把火,就可以烧掉一条街,让地泽临半乡的人十天半月吃不上熟菜熟饭。
这些想不开的人,可能总是想着要有阴德可积,所以,即使想不开了,了结自己的方法也是要向好人学。向好人学来的无公害方法大约是以下几样:
投河,自己吃药,或者悬梁,用刀割脉。
不能去杀人、放火、向井里投毒。如果这么做了,自己的家人,也带累得难活下去了。即使家中无老,身边无后,这么做也败德。
有一年,还是一个男人,为着什么窝下火,早上投到了井里。捞上来,人已经没了。但是这一家人都恨他,以至于放下了悲伤。
他忘了他自己该担的做人责任也罢,临走还留个乱尾巴。
到了七七,家人还都不曾原谅他投到了井里。门口的河那么宽,乡里的药铺也有药,也有刀,一个男人还怕刀割得疼吗?
他自己的母亲坐在他灵床前时,眼泪就没掉过。现在,他被埋到土里了,还只是如是数落他。一个人死了得到这番数落,死得也不清静,死无其所。
七七没到,家里人就用土填了井,这井水总是没法吃了。
一条街的左右邻居也一并填了井,只能等过一阵时日,再重开土打新井,要先避一避这下面水里刚死掉一个活人的芒。
一只猫狗掉井里死了,水都要三个月不能喝。这是人呢,那么大一块烂肉,捞上来,更是被水泡发了两倍。目前,家家只能到远处的街上别人家去担水吃,这一闹,恐怕这一条街上,只要知情,至少要有上几年忌吃这一带井里的水了。那水总是被一个亡者的气息给沾染了,给毁了。
上天给的好好的井水,就这样没了,这个人总是要有几世不得投转回来人世。
死亡不是什么禁忌。
能挡人生但挡不得人死,这不是蛮理。
“人世也清苦,不回来也罢”,隔了几年,那个投井人的家人,才终于用这一层想开。
可是,若真去投河,也遭人恨。
在地泽临,日子再苦,死却不是很容易,有时候,死亡总是来得太慢,活着真是煎熬,可是,怎么了结呢,怎么了结都难以让耳根清静,让众人、众多还要活着的人满意。
有时,横竖要让自己不想这一层。想了就烦,如果不死得其所,子女家人都跟着受责难。
在地泽临,横死在河里的,据说都是做了水鬼。这水鬼都是河神的小鬼,做了就一世做了。若想投胎转世,则必要自己去捉一个阳世的人来替,然后自己才得以走脱。
所以,地泽临的河,每年都有人淹死,没有人淹,就会有水鬼上来用一件什么事来纠缠好好的人,让这个人忽然就想不开,并且引逗这个人来到河边,扑通投进去。
每年过了旧历三月,河一开,冰一化,住河边的哪个人家若是觉得忽然有百般的不顺心涌上,和家里也天天吵着架。有一天,就恨恨地说道:哪天我死了就算了,你就清静了。也许当时不在意,可事后一想,也没那么大气,可居然就说出那么重的话。这不是被鬼附了么。
这事哪一天,无意和一个人一说,另一个若是经过些世面的,就会说:可别是给水里的缠上了,去年那个掉河里的某某,今年可是一年了,是不是想回来勾替身了。
在地泽临,若一个人家里,有了一个这样了结自己的人,这个人家的房子首先至少三代也卖不出去,家里的子女,嫁娶也自低了分寸。
所以,横竖想想,在地泽临,自然来临的死亡而外,过得多么不好,了结都不容易。
偏偏,每年都有几个想不开的。所以,这样的人家更要请一次女仙,做一场法事,或者跳一场大神开解。
本来这跳大神的最大功效,是医病和问卜。
萨满姑姑蒙天所佑,转为一方信赖的女仙之时,我的祖母还没出嫁。隔了一两年后,她才嫁到地泽临。嫁妆里有一幅她爸爸赠的大字:居美无言,明理不辨。人世欢喜悲伤在每个人那都有不同面目,是非病痛,活到无药可救,再加上与他人之间的各种情爱、浮沉,再把书里编排出来的各种“巧逢”“巧遇”和“无解”都加上,加进一个人的一生,让这个人费老大力气活过,我祖母说,这些,也都说不上是传奇。
“只有好好地活到死了,才是传奇。”